余秋雨
二十年前的一個夜晚,我到南方一座城市去訪問一位著名畫家。這位畫家比我年長十歲,并不長期居住在這座城市,卻在這里有一間畫室。那個夜晚他不作畫,只是與我長談,一直談到深夜。臨告別時,他說還要給我看一樣東西。他從旅行包里取出一本很舊的畫稿,快速翻到最后一頁,出現一個名單。名單是用黑筆寫的,其中大半名字又被紅筆劃掉了。
畫家告訴我,這是一個“仇人名單”。他指著名單的前三名說:“他們也是畫畫的,行刑時專打我的右手,這手被打得半年不能動彈,兩年不能拿筆,三年不能畫畫。他們出于嫉妒,要使我一輩子不能畫畫!”
“你留下這些名單是為了……”我輕聲問畫家。
畫家說:“我既不會檢舉揭發,也不會報仇雪恨,他們沒有資格成為我的對手。但我必須把他們記住,因為我人生最重要的歲月都毀在他們手上了,我要對自己的生命負責?!?/p>
我點點頭,又指著被劃掉的一大半名字,問:“這些怎么劃掉了?”
“這些人死了。死一個,我劃掉一個。上一個月,一連死了兩個。我雖然不報復,卻一直遠遠地看著他們。我借著他們,領悟善惡報應的天道?!碑嫾艺f。
“對!”我十分贊許,“讓一切惡人背后,永遠有受害者的目光。這些目光,直通天道?!?/p>
——正是那個夜晚,那個名單,讓我想了很久。
這位畫家,沒有采取任何報仇手段,只是作了記錄,只是投以目光,我覺得已經說清了理由。讓我感動的是,這位畫家在他輝煌的創作上,始終沒有沾染任何仇恨的印痕。在他的筆下,人間總是那么純真、可愛、恢宏、飽滿。世界重重地傷害了他,但他還給世界的卻是大善大美。
夏熙志摘自《泥路修行》(長江文藝出版社)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