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蒯子生眼里的天空(中篇小說)

2018-02-07 16:23王建平
百花洲 2018年1期

王建平

1

蒯子生要回來的消息傳開后,犁下人的腦殼里就像有無數只破繭而出的蝴蝶撲騰出來,那些紛亂的蝴蝶迅即就把昏沉的村巷給扇醒了。這些年大家都各忙各的,很少被什么共同的話題攏在一起了,但這次是個例外。稍稍遺憾的是,由于蒯子生和家鄉聯系較少,大家聚在一起談論他的時候,記憶大都停留在他上大學之前的事上,至于他后來怎么出國留學、怎么成了北京的科學家,大家知之甚少。這樣一來,我便忙了起來,大家都來找我打聽他的事,理由是我和他從小是同學,現在又是鄉里中學的教師,是為數不多的有可能和他保持聯系的人。事實上,我和蒯子生也沒什么聯系,只是那一年他母親去世,他在美國留學沒能趕回來,是我幫著料理后事的,事后他給我寫過一封信,寥寥數語中,有感謝的意思。

周末的晚上,我從鎮上趕回村里看望父親,沒想到一進門就給人纏上了。第一個來的是顧得來。他現在辦了一家瀝青攪拌站,生意不錯,算得上犁下村的首富了。顧得來一見我就笑出兩排牙花,說:“春陽啊,聽說蒯教授就要回來了,我想請他吃個飯,你能幫我約一下嗎?”

“你自個不能約他?”

“我哪有那面子喲,聽說市里和縣里的領導都排著隊要請他吃飯哪?!?/p>

“你這大老板都沒面子,我就更靠邊站嘍?!?/p>

我一邊推辭,一邊估摸著顧得來要請蒯子生的用意。這時候,父親在一旁威嚴地咳嗽了一聲,混濁的眼睛里極其少有地閃出兩道冷光,就像一把剪刀剪向了顧得來。他對顧得來一向印象不好,直到老邁還頑固地保持著這種印象。從小他就把顧得來當成反面典型教育我,讓我遠離這紕漏筒子。通常情況下,他在列舉了顧得來的種種令人不齒行徑后,就會提到先進典型蒯生子(他上大學后改名叫蒯子生)。提起他,父親的臉上立馬就有了云開日出的意味。我的少年時代在這兩個截然不同的典型的撕扯下,一度變得非常分裂。我想學蒯生子,但太難了,因為他是個天才。天才蒯生子和我是一道入學的,但他很快就不斷地跳起級來,等我上初二的時候,他已經上了高中。拿我們家鄉的話說,蒯生子念書很松快,松快得就像是嗑瓜子。他留給大家最深的印象并不是埋頭苦讀,而是抬頭發呆的樣子。和這樣的“先進”在一起,我感到壓抑而自卑,我就像一棵長在大樹下的小草,開始自暴自棄地放任枯榮。好在還有“落后”的顧得來在那等著我,讓我在比下有余中聊以自慰。

好不容易打發走顧得來,卻來了更多的人,都是來談蒯子生的。我慢慢發現,這些人除了對蒯子生有些好奇,其實和顧得來一樣,心里都還打著各自的小算盤:有人想請蒯子生給自己剛生的娃起個名,有人想請他給村里的祠堂題個字,還有人甚至想請他幫著看看自家宅基地的風水……

就在我不勝其煩的時候,村主任開樂來了,一看屋里擠了那么多人,他像驅趕稻田里的鵝鴨一樣張開雙臂揮了揮,將眾人轟走了。他自作主張地把大門給關上了,回頭對我說:“春陽啊,這些個鬼都是想把子生當唐僧肉哦,你別把他們那些狗屁倒灶的事當回事,我可有正事找你商量哪……”開樂說上面傳來消息,犁下村要和相鄰的犁上村合并成一個行政村,村名要改成雙犁村。開樂越說越激動,用握緊的左拳狠狠地砸向肥厚的右掌,然后對并村的嚴重后果做了如下描述:“春陽啊,這就相當于你在床上睡得好好的,你的冤家一頭鉆到你被筒里,還立馬打上呼嚕了,你受得了么?”

犁上村和我們犁下村之間似乎有一種祖傳的怨氣,犁上人仗著他們村子大,總想壓我們一頭,但我們村的人也不認,總是針尖對麥芒地和他們較著勁。最近幾年,雙方的肢體沖突少了,但嘴仗卻打得火爆。而作為村主任的開樂,吐沫星費得是最多的。有一次,開樂和犁上村的村主任老趙在酒桌上杠上了,當時老趙正大肆吹噓他們村里的那個研究沼氣的土專家,吹得嘴角都起了沫。開樂就有些不高興,說:“不就是一個搞沼氣的么!咱村的蒯子生還是搞大氣的呢,大氣你懂不?那可是要命的大事哦?!彼脑挼玫搅舜蠹业母胶?,從而有效地壓制住了老趙的火,讓老趙突然沒了底氣。開樂回到村里后,把“大氣打敗沼氣”的事一說,全村人都歡欣鼓舞。

開樂和我商量的結果是,等蒯子生回來,要請他出面阻止并村的事。

在我們犁下村,過去每年都有“出菩薩”的習慣,就是農閑的時候,一群人抬著木制或泥塑的菩薩巡游,目的是祈求風調雨順。后來上面抓得緊,不讓出菩薩,村民們白天不敢出,就改成晚上偷著出了。而依我看,蒯子生也成了犁下人心中的一尊菩薩了,這尊菩薩卻是任何時候都能搬出來的。比方說,我們在向陌生人介紹自己的時候,總會順口說上一句“犁下的,和蒯生子同村呢”。

當天晚上,我睡在父親的屋里,聽著院子里那棵老紅楊年邁的枝丫在風中嘎吱作響,突然就想起多年前蒯子生爬到樹上的樣子:他總是喜歡靠在它粗壯的枝干上對天發呆。我在想,蒯子生從一個農村孩子成長為故鄉的“菩薩”,和這種對天發呆有沒有某種必然的聯系呢?他上大學時選擇大氣科學專業和這種愛好有關嗎?想了許久,沒有想出確切的答案來,但有一點我是可以肯定的—我本人是沾了這尊“菩薩”的光。

當年,蒯生子輕松一躍便躍出了“農門”,留給了我一個靚麗的身影,這身影對我多多少少有些激勵。由于我算是他為數不多的朋友之一,他臨走的時候,就把他在高中用過的課本和復習資料都丟給了我。我就一邊感受著他的氣息,一邊學習起來。有時候,我也會學著他的樣子,爬到那棵老紅楊上對天發呆。透過枝丫和樹葉看上去,天空變得支離破碎,總是讓我莫名地心慌。于是便想,蒯子生眼里的天空是個什么樣子呢?他那么癡迷于天空,難道他把變幻著的云彩看成了七仙女,把空中飛著的大雁看成了一盤菜?我讀不懂蒯子生眼里的天空,但不管怎么說,我能夠考上省城的師范學院,多少還得感謝蒯生子。畢業后,我回到母校沉木中學當起了教書匠,生活算是有了著落。

2

迎接蒯子生的到來成了犁下村的一件大事。蒯子生在村里已經沒有什么直系親屬了,他這次回來是給父母掃墓的。開樂考慮得很周到,不但安排人將蒯家的老屋拾掇干凈,甚至還將蒯子生父母墳頭的草都拔干凈了。endprint

清明前一天的下午,村口的井臺旁擠滿了人,我也站在那兒和大家一道等候著闊別多年的蒯子生。那條村道在陽光下白生生地伸展著,在經過一片樹林時甩出一個弧度,就像是一段彎曲的尾巴隱匿起來。多少年前,我也是站在這里,看著蒯子生在一片同樣熱烈的氣氛中消失在那截“尾巴”里。

那是一個秋天的晌午,我正在家承受著父親的槍林彈雨。父親發火的原因,是我在初三畢業后的這個暑假根本就沒摸過一次書本。父親恨鐵不成鋼地瞪著我,說:“你看看人家生子,一個沒爹的孩子,還那么成器?!蔽也铧c脫口回了一句不孝的話:“沒爹說不定還好些呢?!钡胰套×?,裝作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其實心里是在默念著數字,我希望在我數到五百的時候,父親會消停下來,因為孫悟空被如來佛壓在五指山下的時間是五百年,所以我莫名其妙地認為五百是我所能承受的最大的數字了。就在我默數到四百多點的時候,屋外突然傳來一陣清脆的鞭炮聲,接下來,鑼鼓聲也開始喧鬧起來。父親愣了一下,立馬結束了他的訓誡,跑了出去。我緩過神來,也跟在他后面跑。等我們跑到村口的時候,戴著大紅花的蒯子生正被大家簇擁著走向路邊的一輛拖拉機。等他上了拖拉機,開拖拉機的開樂突然喊了一句:“鄉親們,請全縣的高考狀元給我們說幾句好不好?”人群中立馬爆發出熱烈的掌聲。但蒯子生憋出一頭的汗,也沒說出一句話來,最后只是朝大家深深地鞠了一躬。他的這副窘態多少讓大家有些失望,但村里的一位老夫子當即引經據典給予正面的解釋,說:“狗不以善吠為良,人不以善言為賢,這孩子,干大事的哪?!?/p>

拖拉機冒著黑煙亢奮地開走了,拐過那片樹林就不見了。那天,包括我在內的很多犁下人都流下了熱淚。后來我細細想了一下,才理解了這淚水的真正含義。說老實話,我們村子在四鄉八里的名聲不大好,人們都說我們犁下出懶漢。周邊的村子流傳著這樣的話:日上三竿,犁下無人。太陽都那么高了,犁下的人都到哪去了呢?原來都在床上賴著哩。還有更歹毒的話:姑娘出嫁,不嫁犁下。不過,這些成見和歧視很快就見鬼去了,因為犁下出了一個蒯生子。蒯生子就像被困的孤軍中突然冒出來的一位蓋世戰將,他將帶領著我們沖鋒陷陣,一洗犁下的污名……

鞭炮聲響了起來,我腦海里送別的記憶切換成迎接的場景。一輛黑色的商務車從“尾巴”處閃了出來,不一會就到了村口。車子停穩后,副駕駛座上下來一個年輕人,他迅速拉開后面的車門,然后便欠著身子站在一旁。不一會,一顆略顯荒蕪的腦殼伸了出來。愣了一會,有人還是認出蒯子生來,很沖動地喊了一聲“生子回來啦”,這聲喊聽起來很別扭,因為在犁下人的口音中,“生子”和“孫子”是一樣的。但此刻已經沒人去計較了,人群就像旋渦一樣旋了過去。蒯子生看上去比以前瘦了一些,腦殼顯得更大了,發際線退得毫無節制,一副卓爾不群的樣子。他用一口京腔很麻溜地和大家打著招呼,讓人很難聯系起當年那個口訥的蒯生子。

晚餐是在蒯子生家老屋里吃的,飯菜都是村里安排人做的,我和開樂還有村里幾個有些名望的長者作陪。我本來還想喊顧得來過來陪一下的,但蒯生子一聽他現在做的營生,立馬就反對,說自己是研究大氣的,怎么能和一個搞大氣污染的人坐在一起吃飯呢?我看他這么較真,只好作罷。

整個飯局幾乎都是蒯子生一個人在說,好不容易等他接個電話,我在開樂的暗示下,準備提一下并村的話題。這時候,一群人鬧哄哄地涌了進來,也不顧開樂的勸阻,就七嘴八舌地向蒯子生問這問那,問題集中在以下幾個方面:老婆是哪兒的,孩子幾歲了,在北京住多大的房子,這些年你到底干些啥。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蒯子生對前面幾個簡單的問題沒做任何解答,倒是回答了最后一個問題,說他現在專門研究厄爾尼諾。一個老婦女困惑地打斷他:“生子,你說‘你惹我了,我們都十幾年沒見面了,你這話咋說的?”我趕緊向她解釋:“蒯教授說的是‘厄爾尼諾,不是‘我惹你了,厄爾尼諾是一種災害性天氣?!必嶙由赡苡X得我說得不夠專業,便侃侃道來,從赤道暖流說到東南信風,最后說到海水變暖和大氣溫室效應對人類的影響。但大家卻聽得云里霧里,有人甚至打起了哈欠。蒯子生好像對大家的漠然很是不滿,激動起來,聲音也隨之拔高:“地球都要毀滅啦,我們不能無動于衷??!”他說著話,額頭上的汗珠就滲了出來,頭發上也開始冒著汗氣。我看著他那顆熱氣騰騰的“蒸籠頭”,突然就想到了他剛才說的全球氣候變暖。

當天晚上,蒯子生竟然留我在他家老屋里住,這讓我有些受寵若驚。他靠在他母親睡過的那張床上,主動和我聊了起來,而且一聊就是大半夜??吹贸鰜?,他已經好長時間沒有和人這樣聊過天了。在聊天中,我得知他當年從美國留學回國后就進了一個國家級的研究院,后來還擔綱起某種災害性天氣的研究……在他談起他的專業時,我感覺特別累,我的腦筋緊張地跟著他的話題轉,就像在高速公路上跟車一樣,生怕一不小心跟丟了,但他一口京腔里時不時蹦出來的英文單詞,就像減速帶一樣把我的思維硌得一頓一頓的。好在他侃侃而談的樣子似乎并不在意我是否聽得進去。后來我干脆隨他說去,腦海里開始搜索起當年那個叫蒯生子的男孩。蒯生子是蒯家唯一的男孩,他上面有三個姐姐,他出生后,父母對他并沒有寄予什么厚望,唯一的心愿就是指望他將來早點結婚生子,傳宗接代,這一點從他的名字就看得出來。但他大學畢業后,卻擅自將名字改成了蒯子生,而且還把父母“快生子”的心愿變成了“慢生子”的現實。他三十出頭才結婚,兒子才七歲,而我和他一樣大,兒子已經十三歲了……和記憶中的蒯生子一比,眼前的蒯子生越發顯得陌生了。

但陌生歸陌生,我還是沒忘開樂交給我的任務,終于瞅準機會向他說出了并村的事。他聽了以后,直起腰坐了起來,開始連珠炮似的向我發問:為什么要并村、是不是征求了民意、并村的負面清單是不是事先列出來了……我被他問得有些煩,說:“大教授,你問這么多干嗎?這又不是你們搞科學實驗,在當官的眼里,并個村就像是拼個車,太簡單了?!彼}默了一會,自言自語起來:“怎么能這樣?唉,怎么能這樣呢?”

第二天早上,我陪蒯子生到山上給他父母上了墳。他上墳的方式很特別,沒有燒紙錢,也沒有磕頭,而是在父母的墳前種上了一棵苦楝。在用鍬給樹苗培土的時候,他問我:“春陽,一棵楝樹能結多少果子呢?”我愣了一下,說:“結再多的果子也沒用,也不能當水果吃?!彼f:“不能吃的果子才是純粹的果子啊……”我不太懂他的意思,就想,做大學問的人,是不能以常人的標準來評判的。又想到他母親生前經常對村里人說過的話:“生子是國家的人,你們沒有塌天的事就不要驚動他哦?!毙睦锞陀幸环N說不出道不明的東西在蠕動。endprint

下了山往村里走的時候,就見開樂領著幾個人迎了過來,老遠就喜滋滋地打招呼。原來,那幾個人都是縣里和鄉里的頭頭腦腦,聽說蒯子生回來了,都來拜訪。當天中午,他就被接到縣城去了。

后來幾天,他的行程就被上面安排得滿滿當當,我也沒再見到他的影了。他什么時候回的北京,我也不知道。

但不管怎么說,蒯子生這次回來,也算是菩薩顯了一回靈,在他走后,并村的事便不了了之。

村里人都把功勞記在了蒯子生的頭上,都琢磨著要為他做點什么。就在這時,開樂想到一個主意,村里通往外面的那座石橋已經年久失修了,他想造一座新橋,取名狀元橋,橋名想請蒯子生題寫。大家一聽,都說他不愧為村主任,這個主意出得好。顧得來知道了,自告奮勇要出資造橋。我也只好自覺承擔起請蒯子生題字的差事,不過我在打電話向他討字的時候,隱去了顧得來造橋的功勞。

半年后,這座小橋就造好了,橋拱上面蒯子生題的“狀元橋”幾個紅字非常醒目。從此,犁下人就開始喜歡站在這座橋上照相了,不僅是上學的要去照,連做生意的,甚至是打工的也要去照(可能是行行出狀元的道理)。

在我們犁下人看來,蒯子生不僅成了自己的面子,還成了一道護身符。

3

盡管犁下人大都具有豐富的想象力,但還是無法想象出蒯子生在北京的真實生活狀態。在他們眼里,他比那些做大官的掙大錢的神秘多了,做官的眼睛盯的是位子,掙錢的眼睛盯的是票子,而他眼里盯的卻是天空。這種神秘感造就了對蒯子生的神圣感。而我的一次北京之行,卻在無意中窺破了他云遮霧繞的真身。

我之所以去北京,是因為我父親病了。父親腦子里長了一個瘤子,省城醫院的醫生建議去北京的大醫院做手術。放寒假的時候,我帶父親去了北京。臨行前,我想打個電話給蒯子生,因為上次他回來,我無意中聽說他老婆就是個醫生。父親阻止了我,他說人家那么忙,就別添亂了。到了北京,找了一家小旅社住下來后,就開始找醫院,但連續跑了幾家醫院都沒能掛上專家號。第二天晚上吃完飯,我還是給蒯子生打電話了。打了好長時間他都沒接,只好發了一條信息給他,把我們來北京的事說了,但他還是沒回,我心就有些涼了。到了晚上八點多,他突然打來電話,問我們住在哪兒,我就把旅社的地址告訴了他,他說他馬上就到。我的心驟然又暖了起來,人家這樣一個大忙人竟然能屈尊來看我們。

九點多,我在旅社門口等到了蒯子生。他穿著一件咖啡色的羽絨服,樣子顯得很普通。見了我,他很抱歉地說:“春陽,真不好意思,晚上在釣魚臺有個應酬,脫不開身哦?!蔽乙宦犪烎~臺,肅然起敬,趕緊說:“那是那是,不好意思的應該是我喲?!焙蚜艘环?,他就要去見我父親。我說他已經睡了,他想了一會,指著街對面那片霓虹閃爍的店面,說:“那我們找個地方坐坐吧?!闭f完,也沒等我答應,就往馬路對面走。我跟在他后面,突然看到他垂在背后的羽絨服帽口有一些異物掛在那兒,仔細一看竟然是粘著一些面條。我沒好意思提醒他,但對他說的剛剛在釣魚臺的應酬產生了一絲懷疑。

進了一家羊肉館,里面的溫度很高,他就把羽絨服脫了下來,就在這時,他也發現了帽子上的面條,脧了我一眼,趕緊拿起衣服去了衛生間?;貋淼臅r候,他把羽絨服掛在椅背上,我看見帽子上的面條已經沒有了。羊肉火鍋上來后,他要了一瓶百年牛欄山,可就在快要開吃的時候,他把服務員喊了過來,指著桌上的筷子說:“你們的筷子消過毒嗎?”看服務員有些支支吾吾,又說,“你們這樣,往小里說是不負責任,往大里說,是草菅人命啊?!狈諉T一聽,趕緊把桌上的筷子換成了一次性筷子。蒯子生更不高興了,拿起一雙一次性筷子,說:“這是森林啊,全國人民要是都用這樣的筷子,一年下來,大興安嶺就沒啦……災害性天氣就是這樣形成的呀……”說到老本行,他的話就有些收不住了。我趕緊把服務員打發走,又把原先的筷子換回來,用開水燙了一遍,才使他有所平息。喝酒的時候,他竟然很主動,這讓我感到有些意外,因為那次回村他幾乎滴酒不沾。等到我們把一瓶酒喝得差不多時,他說的話就更加讓我感到意外了,他說:“春陽啊,你知道人生最大的不幸是什么嗎?”

“你說是啥?”我被他突然一問,有些蒙。

“那就是—你懂得本質,卻沒有人懂你。當年的哥白尼和布魯諾就是這樣……我也和他們一樣啊……羅馬鮮花廣場的烈焰正等著我呢……”

“蒯教授,你能說得具體一點嗎?”

“就拿治理北京霧霾來說吧,我早就說過要西平太行,北破燕山,讓空氣流通起來,不然極渦就會遲滯呀……可沒人聽得進去喲?!?/p>

“那動作也太大了吧?!?/p>

“你也這么認為?”蒯子生有些不滿,“難道萬里長城、三峽大壩動作小了嗎?照你這么說,就沒了精衛填海的夢想了,就沒了敢叫日月換新天的壯舉了……”

他的思維很跳躍,我有些跟不上他的節奏,只好點點頭,沒敢和他抬杠。我知道他從小就喜歡抬杠,上四年級的時候,他和語文老師抬過一次杠,差點把那位女老師氣背過去了。那天,老師在課堂上說起了螞蟻的勤勞,并讓大家圍繞螞蟻的勤勞發言。同學們紛紛舉手要求發言,只有他沒有舉手,坐在那兒發呆。在幾個同學講完后,老師點名讓他發言。他站起來憋了半天,竟然和老師唱起了對臺戲,他說絕大多數螞蟻其實是很懶的,之所以大家都覺得它們勤勞,是因為它們的數量太多,即使只有十分之一的螞蟻在干活,也會看到一派繁忙的景象。他這一說,同學們也開始議論起來,原本安靜的課堂亂成了一鍋粥,老師就有些下不了臺了。下課鈴還沒響,老師就拔腿而走,但他卻追出了教室,還想繼續和老師探討……這么多年過去了,他這一根筋的脾氣倒是沒怎么變。

那天晚上,蒯子生喝多了,沒有回家,而是隨我去旅社開了一間房住了下來。我怕他出事,只好陪著他。他去衛生間吐了好幾次,每次吐回來,說話就顯得愈加亢奮。從他那些半醉半醒的話里,我開始意識到,他的日子過得并不順心,和犁下人所想象的樣子大相徑庭。

這些年,蒯子生在單位的人緣一直不太好。起初他并沒太在意,因為他是院長一手從美國挖回來的,院長對他還是比較賞識和包容的。而正是這種來自一把手的溫暖讓他忽視了周圍人際關系的復雜性。直到后來院長突然病逝了,他才對自己的處境有所認識,他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就成了一只離群的孤雁,看著遠去的雁陣,他只能發出幾聲孤鳴。而問題是,在意識到自己的孤獨后,他并沒有下力氣去追趕雁陣,而是在自我的空間里自顧盤旋著,這就使孤獨變成了孤立。endprint

蒯子生在說到自己的遭遇時憤憤不平,他站在那兒不停地劃拉著雙手,就像個作法的巫師:“春陽,我告訴你,他們想孤立我,太可笑了,一個追求獨立的人怕被孤立嗎?”我只好勸他:“沒那么嚴重吧?大教授,你得學會融入喲?!彼闪宋乙谎?,說:“我是決不會妥協的,讓他們都放馬過來吧!”他走到窗前推開了窗戶,就像是打開城門準備去迎戰圍城重兵的孤軍將領。北京寒夜的街頭冷冷清清,慘白的燈光如同照著一個剛剛謝幕的舞臺,沒有來來往往的人,也沒有堵在路上的車,偶然有一輛小車駛過,就像是一只受了驚嚇的老鼠倉皇而去。這一切,給人一種很不真實的感覺。蒯子生就是面對著這樣的場景,一層層剝去他心中的繭。他向我吐露了許多煩心事,其中有一件事我認為是對他影響最大的。

他的一位女助手為了評職稱,想在國家級的專業雜志上發表一篇論文,就找到了他。他沒有多想,就答應和她共同寫篇論文—即由他來提供觀點和部分研究成果,女助手負責執筆,然后共同署名。論文寫好后,他修改了一遍,就給了一家雜志。主編很快就打來電話,說只要對有關章節稍作修改,便可發表。但他卻不答應,語氣中一點商量的余地都沒有。換了一家雜志,同樣提出了修改的意見,可他還是不答應。這下女助手急了,求他變通一下,但他這次沒給她面子,說:“一個標點符號都不改,我就不信杠不過他們?!彼@一抬杠,女助手就撂下杠子,帶著他的觀點和研究成果投奔了院里的另一位專家。結果這篇論文經過改頭換面后,竟然在國外的一家權威雜志上發表了。他知道后,怒不可遏,要去告那位專家和女助手,但卻苦于找不到證據(就連先前他投稿的那兩家雜志也不愿給他作證)。有一次院里開總結大會,院領導還特意表揚了那位專家和女助手。他在下面坐不住了,突然發作起來,站起來大罵那位專家和女助手是小偷,竊取他的科研成果。大家一看,都過來勸他,但他罵得更歡了,罵著罵著收不住嘴,就把在場的人也都罵了。這下大家不樂意了,紛紛站起來指責他,場面鬧得不可收拾。這事很快傳得沸沸揚揚,到后來竟然傳出是他和那位專家為女助手爭風吃醋弄出的鬧劇。他的老婆嚴雨寒知道后,果斷提出和他離婚。兩人本來就過得磕磕絆絆,現在嚴雨寒終于有了借口。他一聽要離婚,就拉開架勢和嚴雨寒理論起來,說:“離婚沒什么大不了,但我必須證明我的清白?!彼撕枚嗵鞎r間,反復向嚴雨寒說明他是怎么被人竊取勞動成果,又是怎么淪為桃色傳聞的受害者的。嚴雨寒煩透了,把話挑明了說:“我相信你被人耍了,也相信你不會有什么花花事,但我就是要和你離婚?!彼犃擞行┟?,說:“你不把話講清楚,我是不會答應離婚的?!被殡m然暫時沒有離成,但家里就開始席卷起厄爾尼諾了。

他告訴我,昨天晚上,他來見我之前,根本就沒去什么釣魚臺,而是在家里和老婆大吵一場。事情的起因和一截玉米棒有關。他下班回家,看到兒子正在那兒津津有味地啃著玉米棒,就十分嚴肅地指出:“誰讓你吃那玩意的?那是轉基因食品,吃了會后患無窮的?!眱鹤用榱怂谎?,沒搭理他,自顧啃著。他較上了真,開始站在兒子跟前喋喋不休。這時候,老婆正好從廚房里端著一碗炸醬面出來,說:“蒯子生你發什么瘋!你一個農村人,剛剛解決了溫飽就挑食啦!什么轉基因呀,我一個醫生都不怕,你還怕?”蒯子生立馬就把怨氣轉向老婆,說:“嚴雨寒,你們醫生就是沒安好心,希望病人越多越好,可你也不能拿我兒子的健康開玩笑呀……在美國,孩子是不吃這種垃圾食品的,會造成人體基因突變,嚴重的還會影響今后的生育呢?!眹烙旰沧兊酶涌瘫×?,說:“姓蒯的,我看你倒像是個轉基因的怪胎,你趕緊去安定醫院掛個號吧,就你這種災害性人格,還想研究災害性天氣,笑話!”蒯子生身上的血呼呼地涌向腦門,說:“既然你說我是瘋子,我就瘋給你看!”說完,一把奪過兒子手里的玉米棒,狠狠地砸到墻上,結果剛巧砸到掛在那兒的一張全家福上。嚴雨寒也氣極了,就把那碗炸醬面砸到他背上……

說起老婆,蒯子生余怒未消,說:“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個土生土長的北京人嘛,你看看現在的中南海里,有幾個是老北京人?離就離,她還別以為我離開她就不得活了?!?/p>

蒯子生的傾訴一直持續到凌晨兩點多,他后來中斷傾訴是因為他不停地打噴嚏,這可能是他在窗口站久了受涼所致。我關上窗戶,勸他上床睡覺。這次他聽了我的,疲軟地往床上一躺,不再言語。我本來還想提一下替父親找醫生的事,但聽了他剛才倒的那番苦水,再看看他頭上那幾根不聽擺布的頭發,只好把到了嘴邊的話咽了下去。

早上他醒來后,似乎有些失憶,竟然問我到北京來干嗎的。我只好把父親看病的事又說了一遍。他拍了一下腦門,說:“哎呀,想起來了,你昨天發信息就告訴我了,唉,我從來就沒喝過這么多酒喲,誤事啊?!苯酉聛?,他好像又想起什么,說,“春陽啊,我昨天沒說什么錯話吧?”我搖搖頭,不知道他所謂的“錯話”是指什么。

洗漱完了,我陪蒯子生去對面的房間看望父親。父親正靠在床上咳嗽,看見他來,趕緊把身子坐直了,說:“生子(父親還習慣叫他過去的名字),你咋來了?我讓春陽別驚動你,他就是不聽喲?!?/p>

“叔啊,你到北京來怎么能不和我說一聲呢?我小時候可是經常吃你捕的魚喲?!?/p>

“你是干大事的,我們不能給你添麻煩啊?!?/p>

“現在幫你治病就是大事,春陽和我說了你的病,正好我老婆那個醫院的腦科就是全國有名的?!?/p>

蒯子生主動說到了他老婆的那家醫院,這讓我替他捏著一把汗,就目前的情況看,他老婆會幫這個忙嗎?這時候,父親可能是因為激動,咳得更加厲害了,我趕緊過去給他輕輕地捶起背來。蒯子生看幫不上什么忙,就轉身離開了房間。等我走出房間的時候,就見他背對著我在走廊里打電話,聲音漸漸有些高:“……那好,只要你幫我把這個病人的事搞定,我答應你,一周內就在協議書上簽字……我也想通了,人就像天上的氣流,有些氣流注定是相互排斥的,相遇后,只會是電閃雷鳴……”我站在那兒,進退無措。

當天下午,父親就住進了嚴雨寒所在的那家醫院。幾天后,一位全國著名的腦外科專家為父親做了手術,手術非常成功。endprint

父親住院期間,嚴雨寒來看過一次。她看上去溫文爾雅,很難想象她會是一個把一碗面條砸向人的人。那天,我送她到走廊上的時候,不斷說著一些感謝的話。她突然沒頭沒腦地冒了一句:“你和你父親真不簡單,這么多年了,蒯子生可從來沒求我辦過事啊?!?/p>

帶著強烈的好奇心,我在幾天后的一個晚上,拜訪了正在病區值班的嚴雨寒。我去的時候,她剛剛查完房,在醫生值班室里看著一本醫學雜志。見了我,并不覺得奇怪,說:“你是來和我說蒯子生的吧?”我愣了一下,就省了穿靴戴帽的過程,說起了蒯子生當年的聰穎和家鄉人對他的評價。她打斷我:“我知道你說的是實話,我也承認他是條龍,我曾經在想象中把他當成了白馬王子,但我最終還是成了葉公……你知道我為什么會成為葉公嗎?”看我搖頭,她接著說,“那是因為那條龍太怪了,怪得連它自己都認不清自己,它張牙舞爪的樣子,其實不過是一種掙扎的姿勢,可它自己卻偏偏覺得是在呼風喚雨……”說起蒯子生,她的情緒有些波動。

在嚴雨寒眼里,蒯子生就是個超級“杠王”,他抬起杠來無邊無際、沒完沒了。在學術上,他總是不斷地和同行發生爭論,對觀點相左的人,他通過網絡、雜志、會議等多種平臺,對人家狂轟亂炸,但結果往往是自己被圍攻。如果這種在學術上的抬杠,嚴雨寒還可以理解的話,那他在家庭生活中的抬杠,卻讓她有些受不了了。對一家三口的吃喝拉撒,他都有自己的“主見”,而他的這些“主見”往往是家人難以接受的。他不喝牛奶,也不讓家人喝,原因是除了懷疑牛奶的質量,還在于,他認為喝牛奶會助長奶牛養殖的泛濫,而更多的奶牛排泄物會影響大氣環境。他要求家人在吃蘋果的時候,一定要連著皮吃。老婆孩子要是不肯吃皮,他就會大談蘋果皮的妙處,直到他們把皮吃下去。嚴雨寒節假日就怕和他出門,因為他一出門就有可能“惹事”。見到有人站在馬路牙子上抽煙,他就會去勸阻,但往往因為言辭生硬,會造成紛爭。見到招牌上有錯別字,他馬上就要找人家去糾正。有一次,夫妻倆路過一家空調專賣店,蒯子生看見門口的宣傳牌上寫著“一朝擁有,終生無‘汗”,他氣呼呼地找到正在店里的女店主,指責她不該為了搞噱頭而亂造詞。女店主平時可能也是個狠角色,眼睛一瞪,說:“老娘高興寫錯字,你管得著嗎?”他毫不相讓,說:“你干脆把‘出汗的‘汗改成‘漢子的‘漢吧,我看你這樣的女人就該終生無‘漢哦?!迸曛鳉獾靡人?,多虧嚴雨寒上來好言相勸。

蒯子生還有個怪習慣,逮住機會就要說自己的專業,有時候把工作和生活攪和在了一起,弄得很別扭。前不久,夫妻倆帶兒子到一家飯店吃飯,菜上來了,他人卻不見了。不一會,飯店后廚傳來了吵鬧聲,原來他跑到后廚查看油煙的排放情況,和人家發生了爭執,他說人家的油煙凈化裝置落后,對環境造成了污染,吵著要去告飯店。飯店老板一個電話喊來幾個身上雕龍畫鳳的人,將他圍住了。最后還是嚴雨寒悄悄把飯錢給了人家,才把事情了了……

我知道蒯子生從小就喜歡認死理,但沒想到他會發展到這種程度。聽了嚴雨寒的敘述后,我有了想進一步了解蒯子生的想法,就問她蒯子生平時有什么業余愛好(有人認為業余愛好是最能體現一個人個性的)。她苦笑了一下,說:“他的業余愛好也是鉆一些問題的牛角尖,和別人,甚至是和自己過不去?!?/p>

自去年以來,蒯子生對“先有雞還是先有蛋”這個古老的命題發生了濃厚的興趣。他查閱了很多資料,還在網上和人探討。有一天夜里,嚴雨寒正睡得迷迷糊糊,就聽見書房里傳來一陣歡叫聲,她翻個身正準備繼續睡去,蒯子生興沖沖地跑了進來,說:“嚴雨寒,終于弄明白啦,世界上是先有蛋才有雞的,我的發現和世界權威的專家不謀而合呀……”嚴雨寒閉著眼睛不想理他,但他卻滔滔不絕地說著他的論證:“首先雞是恐龍進化而成的,這已經是得到確認的事實了。那么接下來的問題就簡單了,恐龍是通過什么進化成雞的呢?當然是通過恐龍蛋。那就是說,在白堊紀時代稍后的某一天,終于有一只完成進化的恐龍蛋,孵出了一只真正意義上的雞……所以說是先有蛋才有雞的?!眹烙旰畬嵲诶У眉懿蛔?,閉著眼睛應付他,說:“好啦,既然有了結果,就上床睡覺吧?!钡嶙由鷧s站在那兒不動,突然變得心事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說:“不幸的是,新的問題又來啦,你說,到底是先有恐龍呢,還是先有蛋呢?”

聽了這個故事,我覺得有些好笑,就問嚴雨寒,蒯子生現在的業余愛好是不是研究恐龍與蛋的關系了。嚴雨寒說:“他現在研究什么都和我無關了,就在前天,我們已經離婚了?!?/p>

我一下子愣住了。

就在我準備向嚴雨寒告辭時,她突然想起什么,對我說:“不管怎么說,蒯子生對家鄉還是很有感情的,他不止一次在我面前提起過家鄉的人和事,在你們面前,他還是很要面子的,這就是他奇怪的地方?!?/p>

往回走的時候,我一直在回味著嚴雨寒說過的話,特別是那最后一番話,心情變得復雜起來……

父親出院回到村里后,逢人就夸蒯子生的法道大。村民們煞是羨慕,都找我來驗證父親的話,希望從我嘴里得到關于蒯子生更神奇的故事,我心里不是滋味,一般不予回答,逼急了,就說上一句:“蒯子生也不容易??!”

4

從北京回來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我一直非常糾結,我怕村里人紛紛到北京去找蒯子生辦事,讓他招架不??;又怕村里人知道他在北京的現狀,從而失望;還怕別的村里的人知道他的情況后,會幸災樂禍……我守著這個秘密,就像是守著一個神秘的皇陵,希望它永遠都不被發掘。

我想方設法阻止著家鄉人和蒯子生的聯系,我希望蒯子生是犁下村人乃至沉木鄉人一個永遠的美夢。這個夢就像是一個五彩的泡泡,只能遠看,不可觸摸,一旦觸摸,就會破滅。所以一聽說有人要到北京找他辦事,我就會莫名其妙地緊張起來,跑去對人家說他如何如何重任在肩(說他的研究關乎地球的壽命),如何如何日理萬機(說他忙得恨不得三天才解一次大便)。不少人聽了我的介紹后,便不好意思去找他了。但還是有些事出乎我意料的。

縣里要修一條連接幾個偏遠鄉鎮的公路,每個受益的鄉鎮都希望這條路在本鄉鎮境內的里程要長一些。方案出來后,沉木鄉上上下下都很失望,原來,這條路在跨過一條叫云溪的小河后,竟然朝相鄰的清水鄉境內拐去。沉木鄉的領導很不服氣,認為清水鄉肯定是在上面找了人,就決定如法炮制,找人想辦法把方案改過來。鄉里在集思廣益后,想到要找的人就是蒯子生。而這個任務,自然就落到了我的頭上。endprint

鄉長把我叫到辦公室,親自給我泡了一杯安吉白茶,然后就和我聊了起來。我一聽他要讓我去找蒯子生,趕緊就把蒯子生重任在肩和日理萬機的話又說了一遍,企圖打消他的念頭。但他卻說:“這樣的人才有分量嘛,沒事干的人,我們去找他也沒用?!笨次颐媛峨y色,一再推托,他說:“王老師,既然你不愿去,我自己去找蒯教授,你把他的聯系方式告訴我吧?!蔽业念^突然嗡的一聲,心想,如果鄉長要去北京找蒯子生的話,他的秘密很可能就會暴露的,于是只好勉強說了一句:“鄉長,還是讓我去試試吧?!?/p>

接受任務后,我感到壓力很大。以蒯子生目前的情況看,我是不忍心去打攪他的,何況就是他答應幫忙,也不一定管用。就在我焦頭爛額的時候,二舅家的兒子到學校來找我,說是二舅馬上要做六十大壽,讓我去熱鬧熱鬧。我想到他家就住在清水鄉的云溪岸邊,就順便問起了修路的事。表弟告訴我,拆遷就要開始了,村里人現在是七個和尚八樣腔。我突然有了某種靈感,冒出一句:“拆遷遲一步,多個富裕戶?!北淼苷f:“哥,你是讓我們當釘子戶吧?”我未置可否地笑笑。幾天后,在二舅的壽宴上,我因為多喝了幾杯,當著大舅二舅及幾個表兄弟的面,進一步闡明了當釘子戶的重大意義。二舅表揚我說:“春陽不愧讀的書多,就是有見識,聽他的沒錯?!蹦翘焱砩暇苿畔氯ズ?,我開始自責起來,我一個人民教師,怎么能唆使自家的親戚做那種拖公家后腿的事呢?但轉念一想,我又原諒了自己,我也是出于無奈呀,誰叫我頭腦一熱,領了鄉長交辦的任務呢?

由于大舅二舅及幾個表兄弟擰成一股繩做起了釘子戶,清水鄉境內的拆遷無法進行下去??h里只好回避矛盾,臨時修改道路建設方案,把那條路改向沉木鄉境內。

鄉長得到這個好消息后,專門請我吃了一餐飯。喝酒的時候,他說:“王老師啊,這次多虧了蒯教授啊,當然了,也得感謝你呀。這樣吧,蒯教授遠在京城,你就替他多喝幾杯吧?!庇谑?,我便稀里糊涂地喝多了,顛三倒四地嚷著:“多大事呀,也就是蒯教授一句話的事?!编l長也喝多了,一個勁地說:“這年頭,上面有人就是不一樣哦?!痹谧钠渌艘捕己鹊寐暻椴⒚?,盲目地夸著蒯子生。我們大家都為了一個和這事毫不相干的人喝得東倒西歪。

那天晚上我剛踏進家門,顧得來跟身就進來了,手里還拎著兩瓶五糧液。我說:“顧總,你這黃鼠狼給雞拜年,也不看看是什么樣的雞,我這雞可是得了禽流感的哦?!?/p>

“春陽啊,你現在可不是雞嘍,是鳳凰喲,你讓蒯子生打了個招呼,一條大路就修到咱門口啦?!?/p>

“你小子鼻子夠靈啊,咋啦,想學蒯教授做好事呀。這樣吧,我給你個機會,我們班上有個學生得了白血病,你給捐點錢唄?!?/p>

“既然你開了口,我就照辦,不過我今兒個來,也確實有事要找你幫忙?!?/p>

顧得來說的事也和那條路有關,他讓我找蒯子生給縣公路局打個招呼,讓公路局向施工單位推薦一下他的瀝青。我一聽就搖頭,說:“這點小事還要驚動人家蒯教授?得來啊,等你哪天修長安街的時候,再去麻煩人家吧?!?/p>

顧得來嬉笑著說:“你就別寒磣我了,我的意思是,蒯教授反正為路的事打過招呼了,再多說上一句唄,燒香看和尚,不就順帶一下嘛?!?/p>

“你說得倒輕巧,那你順帶讓我也成為百萬富翁,中嗎?”我嗆了他一句。

他并不生氣,還想和我磨嘰下去,幸虧我酒勁上來了,跑到水池旁,哇的一聲吐了起來。

第二天上午,顧得來真的來學校送了一萬塊錢,說是捐給那個得白血病的孩子。我知道他這是在變著法子逼我去找蒯子生,讓我感到左右為難。拖了一個星期,顧得來又來找我。我以為他是來催我去找蒯子生的,沒想到他竟喜笑顏開地告訴我,說事情辦妥了,公路局已經推薦了他的瀝青,施工單位也同意用了。他還說要好好地感謝我和蒯子生。我一下子蒙了,也不知道怎么去接他的話茬。事后我分析,可能是因為顧得來找的人太多了,也不知道哪根線起了作用,就把功勞稀里糊涂地記在了我和蒯子生的頭上了。

就在我為上述兩件事被我蒙過去而慶幸的時候,麻煩事也來了,我的大舅和二舅竟然聯手來學校找我興師問罪了。原來,他們因為當了釘子戶,修路改道,村民們都責怪他們,他們自己的拆遷夢也泡了湯。大舅一見我就說:“春陽啊,我們都是聽了你的話,當了釘子戶呀,現在這釘子銹死了也沒人問,不但錯過了致富的機會,還把名聲搞臭了,你也不能指呆子上當呀?!?/p>

二舅說:“春陽啊,你小時候得傷寒,還是我背你去醫院搶救的,你就這樣報答我呀?!?/p>

我解釋說:“大舅二舅,我也不知道政府說改道就改道喲?!?/p>

大舅又說:“那你能不能找找人,讓政府把路再改回去呢?”

我說:“這又不是我在黑板上寫粉筆字,能擦了重來?!?/p>

二舅脾氣暴一點,說:“那好,從今往后我們就沒你這個外甥了?!?/p>

大舅和二舅氣呼呼地走了,看著兩位老人的背影,我心里真不是個滋味。本來這件事和我毫不相干,我竟然莫名其妙地被攪了進去。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怎么想的。我更不知道遠在北京的蒯子生如果知道了我在家鄉因為他做的這些事,會怎么想。

5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蒯子生又有幾年沒回家鄉了。盡管還是有人想著找他辦一些自己辦不了的事,但對于大多數犁下村的人來說,他更像是掛在遙遠天際的一輪圓月,圓滿而清朗,象征意義已經遠遠大于實際的功利意義。

但這種美妙的距離感最終還是被蒯子生自己給消除了。夏天的一個晚上,我突然接到他的電話,他開口就向我打聽沉木中學的情況。我告訴他,沉木中學現在已經沒有高中部了,但教學質量在全縣的初中里還是數一數二的。我以為他只是隨便問問,沒想到他接下來說的話卻讓我吃驚不小,他說兒子祺祺暑假后就要上初中了,他想讓他轉到沉木中學來借讀,還要住在我家。我脫口就說:“子生,你瘋啦!你讓一個北京的孩子到鄉下來念書?搞上山下鄉呀!”他說:“春陽啊,北京的霧霾實在是太可怕了,我總不能讓兒子整天泡在超標的PM2.5里面吧……你不要再大驚小怪了,我就問你,這個忙你幫不幫?”我愣住了,好半天不知道怎么回答他。endprint

暑假快結束的時候,蒯子生真的帶著兒子回來了。那天我老婆正好到天津看兒子去了(兒子去年考上了天津的一所大學,暑假沒回家),我一個人在家,就把他們父子暫時安頓在家里住下了。晚上,我親自下廚燒了幾個菜款待他們。吃飯的時候,剛開始氣氛還算好,但蒯子生看到祺祺老是盯著紅燒肉吃,就不高興了,不停地提醒他少吃葷多吃素,還把放在祺祺面前的紅燒肉和另一側的清炒菠菜掉了個個。祺祺不買賬,賭氣似的把筷子伸過來,繼續夾紅燒肉吃,一口一塊,吃得滿嘴滋油。蒯子生氣急敗壞地對我說:“你看這孩子,就是跟我擰著來,中國教育的悲哀??!”我很想笑,沒想到祺祺竟然遺傳了蒯子生喜歡抬杠的基因。

吃過晚飯,我陪蒯子生到學校里散步。沉木中學還在原來的地方,雖然當年的建筑已經很少有了,但大致的格局還沒有變。我們沿著靠近操場一側的河岸走著,不知不覺就走到了那座書賢亭旁邊。一輪明月掛在書賢亭的飛檐上,顯得別有情致。這座八角亭算是校園里最老的建筑了,我們小的時候就經常在里面玩耍。坐在亭子里,蒯子生想起了一件往事。說他有一次上晚自習,悄悄跑到亭子里看月亮,看著看著就睡著了,老師看他不在,就發動全班去找他,等找到他時,天已經快亮了……提起這事,他突然感慨起來,說:“春陽啊,你說要是我現在睡在北京的哪個旮旯里,還會有人去找我嗎?”

那天晚上,我們談了很多,從他的口中,我終于知道他送兒子來借讀,除了為躲霧霾,還有其他的原因。

他和老婆離婚后,兒子本來是跟著嚴雨寒過的,但就在前年,嚴雨寒到德國進修去了,時間是兩年,他就主動提出要照料兒子的學習和生活。嚴雨寒的父母身體都不大好,就答應了他的請求??伤诮庸芎蟛痪?,就發現了問題,和祺祺的老師較上了勁。而最初的沖突是和一篇作文有關。蒯子生在檢查兒子的作業時,發現他的作文本上有一篇作文叫《我家的窘事》。祺祺在作文里寫道:“我家的窘事都是我爸爸一手造成的,他是個研究天氣的,可惜他沒把北京的霧霾弄好,倒是把家里弄得風雨交加,烏煙瘴氣……”蒯子生一怒之下,拿著作文本去學校找到了語文老師,說:“你這是讓學生寫作文嗎?分明是讓他們寫舉報信嘛?,F在他們就開始胡亂地舉報家長了,將來他們就會胡亂地舉報整個社會,這還了得?”老師只好耐心向他解釋,說:“出這樣的題目,只是想觀察一下孩子們在日常生活中的情商?!彼€是不能理解,說:“生活中有那么多喜事趣事你不讓他們說,怎么偏讓他們說窘事呢?像你這種心理陰暗的人,怎么配做人民教師呢?”老師被他說惱了,說:“我看你更不配做家長!”兩人就這樣你來我往地鬧開了。后來還是校方出面調解,蒯子生才算放過了老師。但時間不長,祺祺的又一篇作文讓他差點崩潰。這篇作文的題目叫《三十年后》,祺祺在作文里寫道:“三十年后,我可能不在人間了,罪魁禍首就是我爸爸,是他長期的摧殘造成的。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他在我之前就先掛了……我死后的第一天,就來到了天堂,那里風景如畫,鳥語花香,但就在我心花怒放的時候,卻看到一個面目猙獰的老人朝我走來,天啊,這不是我爸爸嗎?他怎么會在這里呢?他應該在地獄里呀……”蒯子生肺都氣炸了,隨手用報紙卷起一根紙棍教訓了一通兒子,然后滿腔愁怨地沖進了學校。這次他直接找到了校長,要求給祺祺調換班級,但校長卻以沒有先例為由拒絕了他。他就告到了區教育局,教育局的人在了解了情況后,認定老師出的作文題目并沒有錯。蒯子生說題目看上去是沒什么問題,問題是學生在文章中暴露出來的黑暗心理,和學校的教育是密切相關的。教育局的人卻說他把問題扯大了,并婉轉地建議他要好好地進行自我反省。蒯子生一聽,火冒三丈,說:“你們就是一群自欺欺人的病人,中國的教育就要毀在你們手里了!”

蒯子生慷慨激昂地控訴了一番后,站起來緊緊握住了我的手,說:“春陽啊,我把拯救祺祺的希望就寄托在家鄉學校了,就寄托在你身上了?!彼泄乱话愕恼Z氣壓得我有些喘不過氣來。

蒯子生臨走的前一天,又去父母的墳上看了看。第二天我送他去縣城坐火車時,他告訴我,墳前的那棵楝樹已經長得有兩層樓那么高了。還說,他想把楝樹果帶到別的地方去種。

新學期開學后,祺祺真的出現在了沉木中學的校園里,這引起了很多目光的關注。我也聽到不少議論,有人對蒯子生這樣做很不理解,但更多的人認為他既然這樣做了,肯定是有他的理由的。校長倒是很高興,祺祺的到來無意中讓學校的地位有所提高,他逢人就說:“蒯教授的兒子都從北京過來借讀了,沒想到沉中的魅力那么大哦!”

但祺祺的到來卻給我帶來了很大的壓力。起初老婆不太同意他住在我家,因為她在鄉政府做會計,平時工作也比較忙,怕照應不過來他。我就做她的工作,說兒子大學畢業后,說不定找工作的時候要麻煩人家蒯子生。她一聽,才勉強答應下來了。生活安頓好了以后,就要開始操心他的學習了。這孩子其實很聰明,但就是沒把心思放在學習上,成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言行還有些怪怪的。老師講課的時候,他總喜歡插嘴,讓他站起來發言,他卻一言不發。和同學們在一起玩得好好的,他會突然翻臉,動不動就用京腔罵一句“丫挺的”。他不喜歡生物老師,有一次測驗考試,他看到卷子上有一道題:為什么同一窩貓中,有白貓、黑貓和花貓呢?他隨手就在題目下寫了一行字:“為什么有人臉上白一塊黑一塊花一塊呢(生物老師患有白癜風)?需回復這個問題才可以瀏覽答案?!睍r間不長,就有老師、學生甚至是家長來找我投訴,我只好竭力地安撫他們,誰讓我是祺祺的臨時監護人呢?回到家里,我總是苦口婆心地和他講道理,但這孩子卻很難溝通。有一次,我為了激勵他,說起他父親當年如何聰明,如何懂事,如何讓大家引以為豪。事實上,這么多年來,我一直以蒯子生為典型津津樂道地激勵著我的學生們,并取得了很好的效果。但這一次,我的話卻被祺祺打斷了,他說:“你不要老提他的過去,他現在是什么樣的人,我比你清楚?!?/p>

兩個多月下來,祺祺的狀況沒有多少改變,我只好打電話給蒯子生。他在問了一下祺祺的具體情況后,竟然得出結論,說祺祺比在北京好多了。我痛苦地說:“大教授吔,你家的這個小祖宗我可是伺候不了啦?!彼f:“春陽,我過一陣子打算回老家住上一些日子,到時候還是我自己來照看祺祺吧?!眅ndprint

得知蒯子生要回老家來住,開樂趕緊安排人將蒯家老屋里里外外收拾干凈。顧得來還自告奮勇掏錢給屋里添置了一些必備的生活用品。

時間不長,蒯子生真的回來了。他一來就把祺祺也接到老屋里和他一起住了。好在村子就靠近鎮上,離學校不遠,祺祺上學還是比較方便的。

犁下村乃至整個沉木鄉的人都對蒯子生的做法更加困惑不解了,他先是把兒子弄到鄉下來念書,現在自己也跟著來了,而在這之前,他和家鄉的聯系少之又少。很多人跑來問我,我也說不清楚,只是隱隱有些擔心。

6

不管怎么說,蒯子生的到來還是引起了方方面面的重視。聽說他在村里住下了,鄉親們紛紛上門去看他,去的時候,手里都沒有空著,給他帶了不少吃的用的。村里還專門安排了一個勤快的婦女給他們父子倆燒燒洗洗??h里和鄉里的頭頭腦腦知道后,也紛紛來拜訪他,請他吃飯。沒幾天,他便在地方上擁有了多個頭銜,盡管這些頭銜大多是虛的,但也有一定的含金量,其中一個叫全縣發展決策咨詢顧問的頭銜,據說全縣本土籍人士只有他一個人獲得過。當然了,蒯子生不是每個頭銜都接受的,顧得來想請他做顧問,他就沒答應。

那段時間,犁下人再次爆發出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狂熱,對周圍村子的人根本就沒放在眼里。犁下一個入贅到別的村的上門女婿,大約是受到這種氛圍的熏陶,開始不安現狀,把刁蠻的老婆打了一頓后跑回了犁下村。他老婆的幾個兄弟帶著一幫人來找他算賬,他慌不擇路,一頭躥到蒯子生的家里躲了起來。那幫人就堵在蒯家的門口要人。一聽有人堵蒯子生的門,村民們呼啦一下,就把那幫人給圍住了。沖突一觸即發。村主任開樂趕緊給鄉長打了個電話,鄉長很快就親自帶著警察趕到現場,驅散了來肇事的人。犁下人為此津津樂道了好一陣子,都認為現在有蒯子生這尊菩薩貼身罩著,可以高枕無憂了。

也正是在這期間,我陪蒯子生參加了很多飯局。每次喝完酒,他都很興奮,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春陽啊,還是家鄉好呀!”有一次,縣長請他在縣里唯一的四星級賓館吃飯,他把我也帶去了。我一個鄉下的教師,平時只能在電視上看到威嚴的縣長。那天和縣長零距離接觸,竟然發現縣長也有和藹風趣的一面,當然他的和藹風趣主要是面向蒯子生的。那天,蒯子生和我都在縣長的和藹風趣中喝多了。酒后,縣長留我們在賓館住了下來。本來人家要安排兩間大床房,但蒯子生卻只要一間標房,讓我和他同住。這架勢又是要找我窮聊。一進房間,他就開始不停地說那句“還是家鄉好”了。我趁著酒勁和他發生了分歧,說:“既然家鄉那么好,為啥還有那么多北漂呢?”

蒯子生搖搖頭,說:“你從來就沒離開過家鄉,說了你也不懂,那叫‘北漂?分明是‘北沉??!”

“你這話言重了吧,我看不少人漂得有滋有味哦?!?/p>

“那都是表面現象,王寶強你知道吧?那算是北漂的成功典型了,但他還不是照樣被老婆拋棄了?其實說到底,他是被北京那樣的城市給拋棄了。一個草根別以為在皇城根下發了點綠芽,就認為擁有整個北京的春天了。也許他在物質上還算富有,但他永遠是那座城市精神的乞討者……”蒯子生酒后的話總是顯得慷慨而精辟(這一點我那次去北京就領教了)。

我無言以對,隱隱覺得他這番話把他自己也兜了進去。果然,他接下來就說到了自己。他在說到自己的遭遇時,言語有些失控,嘴角微微顫動著??粗歉绷x憤填膺的樣子,我努力在大腦里剔除他個人情緒化的東西,試圖還原事情的真相。

這幾年,在單位逐步被邊緣化的蒯子生心有不甘,他試圖挑戰這種困境,但他選擇的方式卻是適得其反。他不是主動去修復和別人的關系,而是總想著要把別人拽到他思維的框架里來,結果局面是越發不可收拾。他和人講話,總是先來一句口頭禪“你搞錯啦”,讓人聽了很不舒服。逢到觀點不一致的,他自然是要去找人家抬杠的;而對觀點相近甚至相同的,他也要創造條件去抬上幾句。比方有人說西紅柿有營養,他也贊同,但他不會輕易朝別人點頭的,而是會告訴人家,西紅柿弄不好就成了毒藥,和螃蟹一起吃會產生砒霜,和咸魚一起吃會致癌,和香菇一起吃會破壞胡蘿卜素……如果沒人找他抬杠,他也會獨自把手上的杠子舞得讓人眼花繚亂,讓人躲著他走。他就像一口燒紅的鐵鍋,渴望著有人把什么東西放進去,從而獲得刺啦一聲的快感。有一次院里開年終總結會,課題組長們都要上臺發言,規定每個人只有十分鐘。但他說著說著就超時了,嘴里春潮帶雨似的奔涌起來,開始傳播自己的學術觀點,并不失時機地批評起別人……院長實在忍無可忍,讓人遞了張紙條給他,提醒他時間超了。他瞥了一眼紙條,竟然說:“可能有的領導覺得我說多了,可他自己還沒覺察到,他平時在會上說得還少嗎?我一年就說一次,他一說就是一年啊……”院長坐在主席臺上,氣得眉眼歪斜。

蒯子生眼里揉不得沙子,結果他自己就成了大家眼里的沙子。單位內部實行科研體制改革,要雙向選擇,結果他這個原來的課題組長,卻沒人愿意跟著他干。這樣,他這個組長就被調整下來了。他去找院長吵,院長被他吵得頭痛,只好給了他一個“特殊政策”—允許他執行彈性工作制,說到底,就是來不來上班無所謂。

在家里待了一段時間,蒯子生重新體會到單身漢的悠閑,沒事喝喝茶、看看書、散散步,他想先讓自己靜下心來。但是有一天,他在小區里散步的時候,突然有一個蘋果從天而降,就在離他一步之遙的水泥地上摔得肝腦涂地。正是這個來歷不明的蘋果,讓蒯子生決定改變剛剛默認的生活模式。

他在向我說到這件事時,表情顯得有些夸張:“春陽啊,這可不是牛頓的那個蘋果喲,它是從幾十層的樓上砸下來的一個爛蘋果哦。你想想,我孬好也算個科學家,在別人上班的時間,我卻被一個爛蘋果砸死在家門口,算怎么回事?”說完這番話,他還向我描繪了一個細節—當他想抬頭去觀察某個肇事的窗口時,竟然發現頸椎痛得他抬不起頭來(抬頭看天過去可是他的強項),而與此同時,他看到了自己留在地上那有些佝僂的影子。據此,他得出結論:“春陽,我總不能就這樣看著自己無所事事地老去吧?”endprint

蒯子生又出現在了單位里,并且像年輕人那樣做到上下班打卡(副研究員以上一般無須打卡)。每次在考勤機面前,他都很莊重地把自己食指的指肚壓上去,然后等著自己的名字跳出來,并享受著隨之傳出的那聲甜美的“謝謝”。關于這一點,他向我解釋說他刷的不僅是指紋,而且是一種存在感。而對于他的復出,同事們顯然有些不太適應。蒯子生也感覺到了,他發現乘電梯的時候很少有人和他同乘,吃食堂的時候很少有人和他同桌,他的辦公室里整天也不見一個人進來,桌上的固定電話從來就沒響過。有一天,院長特意來到他辦公室,說:“蒯教授啊,你氣色不大好哦,還是回家休整好了再來上班吧?!彼宦犘睦锞陀行┎皇娣?,說:“院長你嫌我礙事呀,我建議你回去翻翻《世界人權宣言》,第二十三條第一款的第一句話就是‘人人有權工作……”院長碰了一鼻子灰,怏怏離去。沒過幾天,院里就開始給他派活了—安排他到南方出一趟差。這一次他同意了??傻人霾畎雮€月回來,竟然在院里的會議室里看到了一張很大的照片,是一位國家領導人和院里全體研究人員的合影。他突然明白過來,原來就在他出差期間,那位國家領導人來院里視察了。事后他才知道,院長之所以要把他支走,是因為怕他在首長面前口無遮攔生出岔子來。這次打擊對他來說,實在是太大了,他終于覺得在單位再待下去已經毫無意義了。

至此,蒯子生仍然沒有服輸,他在尋找著重新點燃生活的機會。在一次大學同學舉辦的雞尾酒會上,他認識了馮夏。那天晚上,不少功成名就的同學都聚在一起高談闊論,他不愿做旁觀者,也和大家一起聊了起來,但他聊著聊著就聊起了自己的老本行,津津有味地說到大氣研究的最新成果。結果硬是把一圈子人給聊散了。意識到大家都有些躲他,他有些失落,端起一杯血腥瑪麗獨自坐到了一個角落里。這時候,一個戴眼鏡的女士走了過來,主動用手上的紅粉佳人和他碰了一下,說:“蒯教授,我叫馮夏,也是學大氣專業的,剛才聽了您的話,受益匪淺呀?!必嶙由蛄苛怂幌?,發現她長得一般,但身上散發出一種知識女性的書卷氣。聊開后,他才知道馮夏是湖北一所大學的講師,目前正在北京讀博,是他一位同學的老鄉。兩人聊得很投機,就互相留下了聯系方式。沒過幾天,他就接到了馮夏的電話,約他到后海小聚,說是有專業問題向他請教。他很高興,特意帶著他那本頗為得意的專著,準備現場簽名送給她。但那天馮夏只顧勸他喝酒,并沒有請教他什么問題。等酒喝得差不多了,她就開始訴起苦來,說自己一個離異的女人在北京打拼怎么怎么不容易。蒯子生同病相憐起來,也向她敞開了心扉……那天晚上,他說了很多話,也是他第一次和人說那么多話而沒有抬杠……

認識不到三個月,蒯子生和馮夏出人意料地閃婚了??墒侨匀皇遣坏饺齻€月,他們就離了婚。這場短暫的婚姻給蒯子生帶來了情感的再次傷害,卻給馮夏帶來了一份彌足珍貴的北京戶口。

在談起自己第二次離婚時,蒯子生似乎并不后悔,對我說:“春陽,和這樣一個是非觀有問題的女人在一起,我一天都待不下去呀?!睘榱俗C明他的觀點,他舉了一個例子。

一個星期六,馮夏睡到中午十一點多還沒起床,蒯子生就催她起來做飯。馮夏不高興了,說:“老蒯,你當我是你老媽子呢?”蒯子生沒辦法,自己又不會做飯,只好準備下面條來對付一餐。這時候,馮夏卻一骨碌爬起來,嚷著要到外面去吃。他雖然有些不情愿,但吸取過去的教訓,不想為這樣的小事弄得雞飛狗跳,就勉強答應了。兩人出了小區,看見對面的廣場上正在舉辦美食嘉年華,就走了過去。廣場上很熱鬧,除了琳瑯滿目的美食,還有開發商搞的各種促銷活動。蒯子生正皺著眉頭走在人群里,突然看見前面一個黃頭發的男青年一把奪下一個老太手上拎的手袋就往人縫里鉆。他沒有多想,立馬就追了過去。老太可能是怕他吃虧,跟在他后面喊:“別追啦,都是不值錢的東西?!钡麤]有理會,撥開人群繼續追趕。追到馬路上,黃頭發在慌亂中扔了手袋。蒯子生一愣神,滑倒在地,臉上劃出了幾道血印子。等他拎著那只裝著開發商廣告的手袋回來時,老太已經不見了。再去找馮夏,卻發現她正在攤位上有滋有味地吃著臺灣蚵仔煎。馮夏看看他的臉,又瞄了一眼那只手袋,說:“老蒯,你為一袋廢紙這么玩命,值嗎?”蒯子生理直氣壯地說:“當然值了,這可是個大是大非的問題,我就是要讓那些做賊的人產生壓力,讓他們不敢偷、不能偷,甚至不想偷?!瘪T夏突然冷笑起來,說:“和你這種人在一起,我的壓力恐怕比那小偷還大噢……”

時間不長,兩人就分道揚鑣了。

沒想到蒯子生這兩年的遭遇更加糟糕,我在心中唏噓了一會,故作輕松地安慰他:“大教授,你這下回來就好了,故鄉的云會撫平一切創傷的?!彼钣懈杏|地說:“是啊,不瞞你說,我這次回來不單是為了照看祺祺,還為了能在家鄉的土地上找回自己喲……”

后半夜,我被蒯子生的呼嚕扯醒了,但我并不煩躁,我真的希望他在家鄉的每個夜晚都能睡得這么香。

7

回老家住了一段時間,蒯子生仿佛真的找回了自我。面對一撥接一撥的拜訪,一茬接一茬的宴請,一句接一句的恭維,他有些飄飄然了,全然忘了在北京受的委屈。

而我作為一個旁觀者,卻看出了一些門道,那些來找他的人,特別是縣里鄉里的那些頭頭腦腦,并不僅僅是出于對他的尊重,也有實用主義的一面??h長就問過他在國家發改委有沒有什么關系,說縣里的一個化工項目正等著立項;鄉長也向他打聽,問他在省水利廳有沒有路子,想爭取幾個錢把鄉里的埂堤加固一下;至于村里想找他的事就更多了。面對類似的問題,蒯子生一般不做正面回答,他會答非所問地把話題引到他感興趣的領域里。有一次我實在看不下去了,婉轉地提醒他說:“大教授啊,家鄉人還指望你做點貢獻哦?!彼肓讼?,似有所悟,說:“春陽啊,你說得對喲,我正在考慮要做點什么呢,不然對不起家鄉呀?!?/p>

幾天后,蒯子生告訴我,他要去縣里給全縣的領導干部做報告,讓我也去聽聽。第二天一早,我就隨他坐上了縣里來接他的車子。報告會在縣行政中心的大會場,六百多個座位坐得滿滿的,縣里四大班子領導悉數到場??h長親自做主持,走上來就熱情洋溢地將蒯子生猛夸了一番。蒯子生那天講的題目是《人類活動和厄爾尼諾的形成》,應該說除了時間講長了一點,總體上還是很有水準的。但我總覺得縣長在做最后總結的時候過于潦草了,不像他開場白中那么有激情。endprint

散會后,在縣里吃了飯,我們就往回趕。在車上,蒯子生很興奮地對我說:“春陽,我終于有事干嘍,北京的霧霾我是管不了了,我要讓家鄉天空永遠湛藍?!彼f他要在家鄉搞一個小氣候實驗區(這也許就是他要為家鄉做的事)。我有些擔心,說:“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大氣候搞不好,小氣候從何談起?”他不高興,反駁我:“照你這么說,就沒桃花源了?就沒有小崗村和深圳了?”

當天下午下了課,我接到鄉政府的電話,說是鄉長讓我去一趟他的辦公室。我一照面,鄉長就說:“王老師啊,蒯教授給我們惹麻煩啦?!?/p>

“啥麻煩?”我有些不明白。

“你不知道哦,上午的報告會一結束,縣長就剋了我一頓,說蒯教授的報告對縣里的發展會產生不利的影響呀?!编l長皺起了眉頭,“你說我冤不冤,又不是我讓他這么講的?!?/p>

“蒯教授并沒有說啥出格的話呀?!蔽姨尕嶙由q解道。

“還不出格呀?你們這些秀才真是一點都不敏感哦?!编l長輕蔑地掃了我一眼,“你看他說的那些話,什么產業轉移就是污染轉移,什么化學工廠就是折壽工廠……縣里正想上化工項目呢,本來就有不少人反對,現在好啦,他這一說,那些人找到依據了……”

鄉長請我去的意思是,讓我側面提醒一下蒯子生,今后說話要注意一點。離開鄉政府,我就近買了幾樣鹵菜,直接去犁下村找蒯子生了。蒯子生見了我很高興,拿出一瓶他從北京帶來的牛欄山就和我喝開了。從喝第一口酒開始,我就盤算著如何去提醒他,可一直到一瓶酒喝得差不多了,我也沒能插上嘴。他嘴里就像安了馬達一樣,不停地慷慨陳詞,說著自己美妙的構想。終于,我逮住他一個打酒嗝的機會,把話說了出來:“蒯教授,基層有基層的情況呀,不去招商,不上項目,喝西北風去???”

“發展我并不反對,但問題是招什么商,上什么項目,病急亂投醫的結果是死得更快?!?/p>

“我們這種窮地方,一點污染都沒的好項目招得來?”

“那也不能飲鴆止渴呀?!彼恼艋\頭又開始冒煙了,語速也加快了,“打個比方,你在沙漠里走渴了,看到一汪明知有劇毒的水,你是去喝呢,還是堅持去尋找下一個清潔的水源呢?”

“那要看我渴到什么程度了?!?/p>

“春陽啊,你這種思維很普遍喲,太可怕了?!?/p>

吃完飯,天色已經很晚了,蒯子生把我送到村口,一路上還在喋喋不休地向我灌輸著他的理念,我感覺不是我來勸他,倒好像是我主動送上門來接受他教育的。分手的時候,他抬頭看著星空,嘴里喃喃地說:“春陽,你知道冥王星嗎?”

“在哪呢?”我也抬起頭來看著滿天的星星。

“冥王星用肉眼是看不見的,它太遙遠了,遙遠得人們對它知之甚少哦?!?/p>

“不就是太陽系中的一顆行星嘛?!?/p>

“過去是,現在不是了,它已經被人類從行星系列中排除了,這是一顆孤獨的星??!”他的語氣似乎有點傷感。

那次吃飯后,我很長時間沒和他面對面地交流了,他好像很忙,有時候他會打電話給我,讓我把祺祺接回家。我雖然不知道他具體在忙些什么,但從他發的微信當中可以看出,他為了打造所謂的小氣候實驗區沒少花心思。他一天要發好幾十條微信,內容大都涉及大氣、環保等方面,有宏觀理論,也有微觀點評,有經驗介紹,也有教訓剖析。后來我才知道,他微信發的面很大,因為他自從回來后,幾乎逢人就加好友。很快就有人抱怨他的微信發得太多了,一些和他來往不多的人干脆把他拉入了黑名單。我們的校長是個很忠厚的人(他也是我和蒯子生中學時代的老師),向來注重禮尚往來,何況蒯子生又是他一輩子的驕傲,所以對蒯子生的微信是每條必贊。蒯子生就把老校長當成了知音,沒事就和他在微信里聊,有時候能聊上大半夜。結果老校長終于被他聊崩潰了,在他即將退休的時候,患上了嚴重的失眠癥,整夜整夜地睡不著。他的老婆—一個地道的農村婦女,找到我說:“春陽啊,你讓子生少發點那個啥信吧,就像羊子拉屎,一拉一大串喲。還有,就是發,也不能深更半夜發呀,老頭子半條命都給他搭進去嘍?!蔽抑缓么螂娫?,轉彎抹角提醒他不要再發那么多微信了??伤麉s振振有詞地說:“我這是給大家招魂,一個人的魂丟了,喊一兩遍能喊回來嗎?”

終于有一天,蒯子生的“招魂微信”弄出麻煩來了。那天晚上,我收到他在朋友圈發的一組照片,照片的主角是一根巨大的煙囪,它正豪放地吐著煙氣。從其中一張照片上可以看出,煙囪從上到下寫著紅色的標語:三年上臺階,五年大變樣。他在隨后的文字中告訴大家,這就是縣水泥廠的大煙囪,并做了點評:三年上污染臺階,五年變妖怪模樣。

第二天一早,縣委宣傳部部長親自帶著輿情辦的人來找蒯子生了,鄉長陪他們去的。但據說蒯子生和他們談得很不愉快。部長勸他想辦法消除照片的負面影響,并保證下次不再發這種影響縣里形象的東西了。他卻說部長諱疾忌醫,還說自己既然是縣里的發展決策咨詢顧問,就要對類似的問題過問到底。部長氣得拍了桌子。蒯子生倒是不氣,用手機把部長拍桌子的鏡頭拍了下來,還說:“我要讓大家都知道,你就是污染源的保護傘?!编l長一看,趕緊好言相勸,好說歹說才讓他把手機里的照片給刪了。

下午,鄉長又把我找去,一見面就和我說起了那根煙囪:“王老師,水泥廠可是縣里的支柱企業啊,那煙囪是普通的煙囪嗎?那是縣長給老天燒的一炷高香呀!”他讓我再去勸勸蒯子生。

我吸取上次的教訓,說:“鄉長啊,你們領導都勸不了他,我就更沒辦法了,他這個人我知道,越勸越犟哦?!?/p>

鄉長有些無奈,說:“那你打聽一下,這位大神啥時候回北京呀?!?/p>

我說:“看這架勢,他恐怕是要安營扎寨嘍?!?/p>

鄉長臉上的無奈演變成了絕望,說:“我算是中大獎了,神仙下凡正好下到我的地界了?!?/p>

煙囪事件后,縣里和鄉里的頭頭腦腦幾乎和蒯子生斷了往來,也沒人請他吃飯了,更沒人請他參加活動了。他好像有些失落,找我訴過一次苦,一副壯志難酬的樣子。我說:“子生啊,人都讓你得罪光嘍?!彼行├Щ?,說:“現在的人怎么那么容易就被得罪呢?”endprint

這以后,蒯子生開始把精力集中放在了犁下村,他似乎有些知難而退,將他的小氣候實驗區進行了收縮。這樣一來,他就和村里人較上了勁。村民家里辦個紅白喜事,他只要聽到煙花爆竹聲,就會及時趕去干涉,對人家進行一番“科普教育”,說放煙花爆竹會造成空氣中一氧化碳和二氧化硫劇增,對呼吸器官會產生強烈的刺激和腐蝕作用。但他的苦口婆心總是換來人家的抵觸。有一次,村里一個光棍好不容易在外面找了個女人,結婚的時候放了一些沖天炮,他就跑去制止。新郎就說:“蒯教授,既然煙花爆竹危害這么大,為啥市場上有賣呢?”他一聽就和人家杠上了,說:“有賣,那是因為有你這樣的人買,就像拐賣婦女,根子是有人有需求,而這樣的需求害人害己呀……”新郎被他東拉西扯說得大驚失色,不是因為放沖天炮的事,而是因為他那個新娘本來就有些來歷不明,還以為蒯子生知道了什么真相。新郎怕惹出事來,息事寧人地停止了放炮。蒯子生則認為自己的道理打動了人家,從此更加滿懷熱情地投入到禁放活動中。

除了抓禁放,他還抓禁燒。秸稈禁燒雖然上面已經抓得很緊了,但還是有少數村民圖省事,偷偷去燒。蒯子生注意到這個現象后,就做起了村里的義務巡查員。如果讓他抓到了現行,他會把當事人說得恨不得奮不顧身跳進火海去滅火。如果只見火不見人,他就會馬上打電話給村主任開樂。開樂自然會屁顛屁顛帶人過來滅火,因為他是和鄉里簽了責任狀的。夏收后,鄉里開了一個秸稈禁燒工作表彰會,犁下這樣一個過去禁燒的后進村竟然受到了表彰,開樂還拿到了三千塊錢獎金。一散會,開樂就打電話給我說:“春陽啊,蒯教授這次總算幫了我一把,沒有他白天黑夜地盯在地里,咱村的禁燒工作咋會受到表彰喲。這樣吧,你幫我約他吃個飯吧?!?/p>

一餐飯吃下來,受到鼓舞的蒯子生對村里的事就更加上心了。

轉眼就快到年底了,上面傳來消息說要搞整村推進,也就是要讓村莊相對集中,騰出更多的地來復墾成農田。犁下因為村民居住較散,成了首批試點村。蒯子生得到消息后,找到開樂,提出了一個驚人的設想—他建議在村里造一棟幾十層的智能環保型大廈,讓全村三千多人全部住進去。開樂被他這個想法嚇得眼珠子差點射了出來,說:“我的親娘哎,這又不是搭積木,我可做不了主?!必嶙由缫烟嫠牒昧?,說:“鄉里馬上就要開人代會了,你是人大代表,可以在會上提交一份議案嘛?!遍_樂趕緊搖著頭向后退去,就像蒯子生要拉他去打官司。在接下來的幾天里,蒯子生不依不饒纏住了開樂,甚至還替他代寫了議案。

鄉里開人代會的時候,開樂硬著頭皮把那份《關于建造“大廈里的村莊”的議案》遞了上去。結果,當天晚上鄉長就把他找去剋了一頓。鄉長說:“開樂啊,你腦子進水啦,你以為你是華西村的村主任呀,這大頭夢做得也太離譜了吧,我看你是頭腦發熱,想成立犁下國,要當國王哦?!遍_樂吃了啞巴虧,有苦說不出。蒯子生知道后對鄉長的態度扼腕嘆息,說了一句讓人費解的話:“有些人連夢都不敢做,還怎么做人呀?!?/p>

蒯子生回老家斷斷續續待了一年多,家鄉人對他的態度發生了顛覆性的變化,人們由最初對他的趨之若鶩變成了后來的敬而遠之。很多人不愿接受這樣的事實—北京的蒯子生和犁下的蒯子生竟然是同一個人,就像我很小的時候不能接受天蓬元帥和豬八戒是同一個角色一樣。

8

犁下人總算是等到蒯子生要走的消息了。他老婆從德國進修回來了,硬是把祺祺接回北京上學去了。大家便因此推斷,蒯子生也會跟著回去的。我也在心里念叨,子生啊,你還是回到京城的天堂里做你的天蓬元帥去吧,就不要在高老莊里折騰了。我試探性地問了他一下,他說:“春陽,我是打算走了,不過不一定是回北京,還有,我必須做完一件事才能走……”

蒯子生說的那件事和顧得來有關。

蒯子生剛回來的時候,顧得來很想和他套近乎,就一直想請他吃個飯,還請我出面約了幾次,但蒯子生都回絕了,還是那句話,不和搞大氣污染的人啰嗦。顧得來只好拎著兩盒冬蟲夏草口服液登門拜訪,說是要感謝蒯子生上次幫他推介了瀝青。蒯子生一聽,斷然否定自己和人打過招呼,并追問他的消息來源。顧得來只好把我說了出來。當天下午,蒯子生就來學校找到我,開口就責怪我不該把他和顧得來扯到一起。我向他解釋:“我不過就是應付一下顧得來,你也沒有真的幫他什么忙,怕啥?”他一本正經地說:“這傳出去說不清啊,你想,我是保護大氣的,他姓顧的是破壞大氣的,我倆的關系就是貓和老鼠的關系,現在好啦,被你這一攪和,人家還以為貓和老鼠勾肩搭背呢。人言可畏??!”在我的印象中,蒯子生還是第一次有所顧忌,想到他平時一副不怕得罪人的樣子,覺得很不理解。

盡管蒯子生對顧得來很不待見,可按說是不會有什么飛刀見血的沖突的,因為顧得來的瀝青攪拌站畢竟是在鄰縣的地界上。但就在最近,顧得來卻要把瀝青攪拌站搬回家鄉來,而且要擴大規模。他看中了犁下村后山一處廢棄的采石場,鄉里和村里都很支持,因為他承諾投產后一年能上交三百多萬的稅收,還答應在村里招工,幫村里修路……蒯子生知道后,心急如焚,他不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小氣候實驗區就這樣毀在一個“土豪”手里。他到縣里找有關部門反映這個項目有可能存在的問題,但那些部門的答復都讓他很失望—環保局說項目環評已經順利通過了,土地局說廢棄的采石場有存量的土地指標,不存在違規用地問題,發改委說項目是嚴格按照規定審批的……看上面的路子走不通,他又回到村里做工作。他自費印了許多小卡片,把瀝青的危害都印在了上面,然后在村里見人就發,希望得到村民們的理解和支持??傻人晦D身,人家就會隨手把卡片扔到地上。那些小卡片被風一吹,就像一只只怪異的蝴蝶,滿村亂竄。蒯子生找到了村主任開樂,讓他出面去制止顧得來的項目。開樂吃過他的苦頭,應付他說:“蒯教授啊,這個項目最后能不能上,我說了不算,你說了也不算哦,得看鄉親們同意不同意呀?!?/p>

幾天后,得知村民代表大會就要對顧得來的項目進行投票表決時,蒯子生就一家一戶地跑了起來,勸那些村民代表一定要投反對票。這次做工作,他是花了一點心思的,每到一戶,他先問人家去沒去過北京,當把話題引到北京后,他就開始表態,讓人家到北京一定要找他,旅游、購物、看病他都會全程陪同的。他說這樣的話可能是覺得,這是他唯一能夠爭取民心的招數了。但村民們除了從禮節上回應幾句感謝的話外,并不買賬,他們需要的是隨手就能夠著的實惠。endprint

會議開完后,當蒯子生得知顧得來的項目通過后,氣得直跺腳。有人就勸他:“蒯教授,得來對你不錯哦,那座狀元橋就是他以你的名義修的哪?!必嶙由犃艘惑@,從此以后進出村子寧可繞路,也不走狀元橋了。

顧得來的項目搞奠基儀式的那天,方方面面來了許多人,鄉長親自主持了儀式。顧得來的致辭顯然是做了精心的準備,不知是誰替他寫的稿子,竟然還很煽情,其中有一句是這樣說的:“我是一只春蠶,要為家鄉吐完最后一縷絲;我是一支蠟燭,要為家鄉點完最后一點亮?!焙芏啻迕衤犃?,想起他平時帶給他們的實惠,都默默地流下了眼淚。蒯子生站在會場外圍聽到了,也哭了,而且是號啕大哭,但他的哭聲很快就被震耳欲聾的炮竹聲淹沒了。

項目開工后,蒯子生繼續通過各種渠道反映問題,搞得三天兩頭不是來人調查,就是來人采訪。顧得來終于忍不住了,就去找他溝通,但他卻不搭理他。后來兩個人都找到我,讓我去勸對方罷手。我本來不想管他們的事,但被他們纏得沒辦法,只好出面了。那天下午,我把他倆約到村部,當著開樂的面協調起來。我說:“我們都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有什么事不能坐下來好好商量商量呢?”

蒯子生馬上反駁我:“一起長大算什么,曹植和曹丕還是親兄弟呢,那又怎樣?”

顧得來說:“我又沒害你,你干嗎揪住我不放?”

“你要是光害我一人就算了,你害的是腳下的這片熱土,是頭上的那片藍天,是身邊的黎民百姓……”蒯子生激動得跺腳指天。

“你不會說北京的霧霾也是我害的吧?”

“你,還有更多像你這樣的無良商人都脫不了干系,我知道你們很強大,我不可能一一打敗你們,但我逮住一個就會死磕到底,蒼蠅打死一只總歸是少一只的?!?/p>

我只是起了個頭,剩下來就沒我什么事了,就見他倆越吵越厲害,我一句話也插不進去。爭吵引來了很多村民圍觀,一些人看著看著就摻和進來了,但幾乎是一邊倒地給顧得來幫腔。蒯子生眼看寡不敵眾,痛徹心扉地說:“你們不能鼠目寸光啊,十年后你們肯定是要后悔的,當然了,你們當中大多數人是活不過十年的,因為很可能早就被姓顧的毒死了,顧得來的那點蠅頭小利就是毒藥,千萬不能占小便宜??!”顧得來冷笑著說:“蒯教授,我的小便宜你也占嘍,你問問村主任,你那屋里吃的用的,包括你床上墊的蓋的都是我這個無良商人給添置的哦?!?/p>

蒯子生看著開樂,眼睛里的光芒就像西天的落日一樣漸漸收進了暮靄里。

當天晚上,蒯家的院子里燃起了一堆大火,有人看見蒯子生在那兒燒床上的被子。我接到開樂的電話后,趕緊又回到了村里。進了蒯家的院子,我看到蒯子生正蹲在一堆灰燼旁發呆,余火中,他的臉色沉郁得有些可怕。我也不知道說些什么,走到他近旁,也蹲了下來,這時候,我聞到他身上有一股濃濃的酒味。半晌,蒯子生開了口,聲音顯得很沉滯:“春陽啊,我只剩下家鄉啦,可家鄉卻容不下我呀……”還沒說完,眼淚就下來了。

我的鼻子也酸了起來,說:“子生啊,你是屬于天空的,天高任鳥飛啊?!?/p>

“鳥的自由不在于它能飛多高,而在于它能不能隨意落腳,連家鄉這棵樹都不能落腳,天空還有什么意義呢?”他有點像一個傷感的哲人。

蒯子生抬起頭來看著天空。我也跟著他抬起頭來。余燼中生出的煙霧籠罩著我們頭頂上的天空。

9

入夏后,雨水多了起來,據電視上的氣象專家說,今年的汛情不小。蒯子生本來說好是要走的,但一看這天氣,又改變了主意,對我說:“春陽啊,再怎么說,我也不能在這個節骨眼上走啊,我留下來或許還能起點作用哦?!?/p>

蒯子生留下來后,就開始想著如何去發揮作用了。他主動找到鄉長,提出要給大家說說災害性天氣。鄉長可能是想到那次他在縣里做報告帶來的后果,就和他打馬虎眼,說讓他在家里等著,到時候會讓他來講的。蒯子生等了幾天,沒什么消息,又跑到鄉政府找鄉長去了,反復強調只有弄清了災害性天氣的來龍去脈,才能做到科學防汛。鄉長被他纏得沒辦法,就把他推給了一位副鄉長。副鄉長腦瓜子很靈,對他說:“蒯教授要做報告,好事呀,明天就來做吧?!?/p>

第二天是星期六,一大早,蒯子生就讓我陪他去做報告。我們來到鄉政府后,副鄉長已經候在那兒了,一見面就讓我倆隨他上車。車子七拐八繞竟然開進了鄉敬老院的院子里。副鄉長看出我們的疑惑,解釋說鄉政府的會議室漏雨,臨時把會場改到了這里。一下車,敬老院的院長就把我們帶到了食堂。食堂里的飯桌被移到靠墻一側并排放著,中間放了十幾張條凳,條凳前面是一張條桌,可能就是報告席了。院長把我們引到一塊小黑板前,小黑板上用紅粉筆歪歪扭扭地寫著“歡迎蒯教授做報告”,他很得意地告訴我們,這塊小黑板原本是用來公布每天的菜譜的,是他靈機一動改成會標的。正說著,陸陸續續有人進來了,坐定后一看都是些老人,總共有二十多個。副鄉長說了幾句開場白,就請蒯子生開始做報告。蒯子生微微皺了一下眉頭,還是講了起來。大約是由于人少的緣故,他講得不像那次在縣里那樣有激情。散場后,他忍不住向副鄉長抱怨起來,說鄉里對報告會不夠重視。副鄉長趕緊說:“蒯教授,今天算是試講,改天請您再正式講一次吧?!备编l長說完,把院長叫到一旁交代一番。我正好去上廁所,他們就在廁所外面講話,我聽到副鄉長說:“敬老院里不是有五十多個老人嗎?怎么才來了一半呀?”院長解釋:“領導哎,有的老人眼花耳聾的,還有的連床都下不來嘍,你讓我咋辦?”副鄉長說:“我不管,下次蒯教授來做報告,你連燒鍋的都給我弄來?!蔽乙宦?,沒來由地打了個尿顫,連褲子都尿濕了。

“正式”的報告會定在了星期一下午,我因為有課就沒有陪蒯子生去,但恰恰那天就出了事。據說那天的聽眾達到了五十多人,蒯子生比上次的興致高了許多,從天上說到地下,從國外說到國內,從北京說到沉木,把厄爾尼諾的來龍去脈說得淋漓盡致。老人們配合得也好,在院長的帶領下,不時地鼓著掌。一直說到天擦黑,蒯子生仍然意猶未盡,但就在這個時候,會場上噗地傳來一聲悶響,坐在后排的一個老頭突然一頭栽倒在地,口吐白沫。會場立馬炸了窩,蒯子生看著這突如其來的場景,目瞪口呆。等到鄉衛生院的醫生趕來時,老人已經斷氣了。endprint

第二天早上,敬老院里有十幾個老人去鄉政府抗議,要求嚴懲“殺人兇手”蒯子生。鄉長勸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把他們勸走。但不管怎么說,關于蒯子生把人“說死”的事一下子就傳開了。從那以后,很多人都不敢和他搭話了,生怕他的烏鴉嘴里冷不丁飛出一件奪命暗器來。因為蒯子生那天做報告說得最多的詞是“厄爾尼諾”,所以沉木鄉的一些鄉民(特別是一些缺少文化的婦女)對此很是忌憚,他們在此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在嚇唬孩子的時候,不再說“狼來了”“警察來了”之類的話了,而是說“厄爾尼諾”來了,據說非常管用。當然了,這是后話。

那個老人死了以后,蒯子生把自己關在屋里好幾天沒有出門。我去找他,勸他趕緊離開犁下,但他只是搖搖頭,不說任何話。

在接下來的日子里,雨水越來越多,河水越漲越高,內澇也越來越嚴重了。很快就傳來消息,說全縣已經有好幾個圩子破掉了。人心開始惶遽起來。犁下村因為地勢低洼,村里開始動員村民們疏散了。我在接父親的時候,就想到把蒯子生一并接到鎮上來住,但他就是不聽。在一個風雨交加的晚上,我突然接到了開樂的電話,他慌里慌張地說:“春陽啊,你快來勸勸蒯教授吧,他就是不肯挪窩,這要是出了事,我可怎么交代??!”

就在我冒雨趕回村里的路上,又接到開樂的電話,他拖著哭腔告訴我,蒯子生不見了,連手機也關了。等我進了村,看見開樂正帶著一幫人在四下找人,便趕緊跟著他們跑。我們邊走邊喊著蒯子生的名字,聲音在風雨中變得有些凄悚。一些還沒來得及撤走的村民聽到喊聲,也自發地加入找人的行列。那一刻,我的心底涌起一份感動,因為我突然想起蒯子生那天在書賢亭里和我說過的話,他的意思是不會再有人像當年那樣尋找他了……雨越下越大,老天就像個失控的怨婦瘋狂地發作著,用猛烈的雨鞭抽打著我們。天幕開始扯起了閃電,就像是撕開了一道道猙獰的傷口,村后的山影一閃一閃朝我們壓了過來,那些樹就像迪廳里吃了搖頭丸的女孩,披頭散發地搖晃著。一群人找遍了整個村子也沒發現蒯子生的影子。我想了一下,還是決定去蒯子生的住處看看。我和開樂幾個人進了屋,里里外外找了一遍,還是空無一人。就在準備離開的時候,我突然發現八仙桌上的水瓶下面壓著一張白紙,拿出來一看,上面用鉛筆畫了一棵樹,這棵樹的樣子很怪:樹干細得像麻稈,但樹冠上卻結著很多碩大的果實,有些果實上還“長著”笑臉,就像是微信的表情包。這時候,開樂他們幾個也圍過來看我手里的那張紙,眼睛里都充滿著困惑。

我愣了一會,豁然開朗,說:“我知道他在哪兒了?!眅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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