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藝術改變人的內心

鐘和晏

博阿·米斯圖拉一直以來堅持幫助和改善社區，他們的作品不是關于自身的表達，而是具有推動社會變革的潛力。

《平衡》是西班牙藝術團體博阿·米斯圖拉（Boa Mistura）為2017年深港城市/建筑雙年展實施的一件大型作品。從主展場一幢五層混凝土舊廠房的外立面上，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大面積的綠色，中心和邊緣穿插著一些不規則形狀的艷黃和鮮紅色塊。你能夠模糊辨別出這是兩個巨大的漢字，雖然在三種色彩的交疊中，它更像是一幅躍動的抽象畫。

這是以開放表演的方式完成的作品，在雙年展開幕的兩周前，博阿·米斯圖拉的四位成員來到深圳，與工人們一起把充當畫布的960平方米外立面刷成純白底色。在他們的設計方案中，上面先刷上黃色的漢字“傳統”，然后是紅色的“發展”，兩個詞語色彩重疊交融的地方出現了一種全新的綠色。這兩個原本對立的概念在沖突中生成新的視覺效果，一種代表和諧與平衡的存在狀態，無論對于高速發展中的深圳還是中國，它的寓意是不言自明的。

開幕式前兩天，作品還在進行最后的修飾。團隊成員胡安·費爾南德斯（Juan Jaume Fernandez）和巴勃羅·梅德羅斯（Pablo Ferreiro Mederos）身上綁著安全帶，手拿油漆桶和油漆刷，被升降機抬升到樓層高處，他們的工作服上沾滿了各種顏色的污跡斑點。

這種油漆匠式的工作方式已經是博阿·米斯圖拉成員的慣常狀態，近些年來，從南非開普敦、巴西圣保羅、印度新德里到智利安托法加斯塔等，他們在世界各地進行了大量藝術介入和壁畫創作，小到幾十平方米，大到七八千平方米，通過色彩、構圖、字體設計和施工精確度為社區帶去積極的能量。他們選擇的實施地點通常是弱勢或者存在邊緣化風險的社區，也是迫切需要道義和經濟援助的地區。

2015年9月，博阿·米斯圖拉來到波哥大市中心的德拉霍亞廣場，廣場周圍是一大片方盒子造型的灰色水泥公寓樓。在他們到來的幾個月前，由于哥倫比亞的武裝沖突，有457個來自不同地區的家庭被重新安置在這片社會保障性住宅的新社區中。

在廣場地面上，博阿·米斯圖拉完成了一幅哥倫比亞最大的公共作品，一片總面積約5000平方米的半圓形樹葉，由數百片淡藍、淡綠和艷黃色的小葉子組合而成。事實上，那些造型各異的小葉子屬于哥倫比亞不同生態系統中的代表性物種，與被重新安置的人們形成一種平行關系，象征著他們的原籍地點。

站在廣場地面上，人們只能看到不同的色彩與幾何形狀，只有從公寓樓的窗戶向下看去才能發現它的意義：葉片中出現了四個顯著的白色字母Vida（“生活”的意思），一個充滿希望的全新開始。

2016年，他們來到世界的另一個地方——肯尼亞內羅畢的基貝拉（Kibera），它是非洲最大的城市貧民區，大約有100萬人聚居在那里。

最初幾天，基貝拉給予博阿·米斯圖拉的印象是意料之外的沖擊：搖搖欲墜的鐵皮屋頂簡易房，散發著惡臭的空氣，滿是壕溝和泥巴的街道以及從垃圾中覓食的動物?？朔俗畛醯臎_擊之后，他們在那里發現了一個不同的世界：“孩子們的臉上總是掛著笑容，總是沖著我們喊‘Muzungu，Muzungu（斯瓦希里語中“白人”的意思）?；惱且粋€有凝聚力的團結社區，盡管情況艱苦，仍然繼續著他們的生活，內心充滿力量，這是我們在別處看不到的生存精神?！?/p>

非洲東部有一種女性都使用的布料Khanga，用作服裝面料或者包裹布。它的設計中通常有黑白邊框，除了圓點、花朵、葉子等圖案之外還包含著文字，也是穿著者所認同的文本或信息。博阿·米斯圖拉決定以一幅Khanga概念的壁畫，向基貝拉居民的微笑與樂觀表示敬意。

基貝拉的Amref醫院由集裝箱改造而成，面對著當地唯一可以稱為公園的公共空間。壁畫被實施在長條形集裝箱的表面，黑黃兩色的邊框線條包圍著圓點符號和拳頭標志的裝飾圖案，長方形壁畫正中間的白色底色邊框內寫著一行黑字“Sisi Ni Mashujaa”，從斯瓦希里語翻譯過來就是——“我們是英雄”。

“有一段時間了，我們著迷于這樣的詞語書寫，這是最有效的溝通方式，簡單直接，無需過多的解釋?！辈┌ⅰっ姿箞D拉團隊在雙年展上對本刊說，“讀到一個積極的詞語或者一句鼓舞人心的句子，會讓人有更好的心情，也能把這種好心情傳遞到周圍?！?/p>

“Boa Mistura”在葡萄牙語中的意思是“好的混合”，自從2001年以來，團隊一直在使用這個名字。那時候，最初的五位成員只有十四五歲，他們相識在馬德里郊外阿拉米達·德·烏蘇納的涂鴉街頭，周末總是結伴畫畫，成為親密無間的朋友。

大概十年之后，五個人分別從馬德里建筑學院、柏林藝術大學、阿爾托赫爾辛基藝術與設計大學等學府畢業，各自擁有建筑師、土木工程師、平面設計師、攝影師、廣告和插圖畫家等不同專業背景。然而，他們沒有選擇大學所學的專業作為工作，而是決定繼續從事十幾歲以來一直在做的事情——他們最喜歡的街頭創作。

以這樣的構成看來，博阿·米斯圖拉確實是一個恰當的名字，從美術、設計、建筑到土木工程，每個人為團隊帶去自己的視角和專業知識。建筑師從閱讀和解碼空間的角度，平面設計師出于對字體和排版的熱愛，土木工程師了解如何組織大項目，這種混合的豐富性遠不是一個人能夠實現的。

幫助和改善社區是博阿·米斯圖拉一直堅持的主題，作品不是關于他們自身，而是存在于人們居住的公共廣場，具有影響社區、改變居民感受的潛力。在他們到達之前和離開之后，總會有一些變化發生，如同他們自己所宣稱的：“改變的不僅僅是社區環境和城市景觀，還有人們的內心?！?/p>

他們第一個受到世界關注的介入項目是在巴西圣保羅實施的“小巷之光”，當時五人受西班牙駐巴西大使館的邀請去創作公共藝術。在圣保羅，他們偶然結識了當地的年輕音樂家迪馬斯·雷斯（Dimas Reis），雷斯把他們帶到了他在維拉·布拉西蘭迪亞的家。

維拉·布拉西蘭迪亞是圣保羅有近30萬人居住的貧民區，社區建在丘陵上，狹窄曲折的小巷連接著高低不平的街區，構成雜亂無章的迷宮。博阿·米斯圖拉決定把被當地稱為“Vielas”的小巷作為創作地點，以變形的技法生成一個大的畫布，用色彩來簡化空間的復雜性。

磚砌和粗砂漿是小巷里大多數房屋普遍存在的面貌，有些房子會在磚塊上覆蓋一層水泥，即使如此，這層水泥對許多家庭來說也成本太高。出于平等化和消除差別的意圖，那些小巷里充當背景的房屋表面被粉刷成一種統一的顏色。

然后，在大紅、明黃、艷藍、粉綠等彩色背景中，分別繪制了代表“愛”“自豪”“美麗”“甜蜜”“堅定”的五個白色字母，利用視錯覺效果讓透視扁平化。如果從適當的角度和距離看去，這些白色字母似乎飄浮在巷子中。

在博阿·米斯圖拉看來，他們選擇繪制的文字正是代表了社區鄰里間的真實日常生活：“我們的目的是用包含力量的話語鼓勵每一個每天經過的人，我們注意到，那里的人們會用‘美麗 ‘堅定這樣的詞語互相問候。雖然看起來那里只有雜亂無章的建筑，如果換個角度，你也可以看到‘自豪和‘甜蜜，這就是作品背后的概念?！?/p>

從“小巷之光”他們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創作能夠賦予社區力量，在居民之間建立起新的紐帶。2017年3月，他們再次回到圣保羅這一城市藝術項目的起點，增加了兩件作品?！澳ЯΑ保∕agica）這個詞被繪制在充滿活力的綠色背景上，而明亮的紫色墻壁則充當“詩意”（Poesia）的背景。

一層薄薄的油漆也能成為變革的工具

三聯生活周刊：你們最初是怎樣構思《平衡》這件作品的？

博阿·米斯圖拉：我們閱讀了費正清的《中國：新的歷史》一書，“當現代性成為中國思想的一部分時，顯然沒有其他的外國模式適合它的情況，富有創造力的中國人將不得不尋找自己的方式、自己的救贖”。如今，中國是世界上經濟增長最快的國家之一。我們認為，代表過去的“傳統”和代表現在的“發展”是中國人身份中的兩個決定性因素。傳統與發展的相遇之處是平衡所在，從那里建立未來。所以，我們先畫出第一個單詞，在它之上畫第二個單詞，形成一種透明的效果，讓觀眾駐足領會它的含義；另一方面，它看起來也很抽象，如果人們站在大樓的窗戶邊上，只能看到一小部分色彩和陰影。

三聯生活周刊：面對一個項目，你們的成員之間如何分配各自的角色和工作內容？

博阿·米斯圖拉：從一開始我們就拒絕讓個人的自我成為阻礙因素，重要的是整個團隊。我們所有的項目都是從建設性的討論開始的，分享各自的想法，認真聽取每個人的意見。我們不同的背景和個性，意味著對同一個項目總是有不同的觀點，我們把所有的想法放在桌面上一起審查，直到一個想法成為明確的贏家，然后才開始畫草圖和具體實施。

三聯生活周刊：這些年來你們的創作是否發生了變化？

博阿·米斯圖拉：開始畫畫的時候，我們只是在尋找審美結果，之后我們的工作在社會和參與層面逐漸發生了變化，改變了我們的目標。我們更加細致地考慮將要介入的地點，如何與那個地方、它的歷史以及居住在那里的人們形成對話。如果說一開始我們還追求個人的滿足度，如今我們更集中于外部世界而不是自己的內心。

三聯生活周刊：怎樣選擇一個決定介入的實施地點？

博阿·米斯圖拉：其實，很多時候是地點選擇我們，但我們總是以建設性的目的去工作，在開始之前問自己：“我們的工作能改善這個地方嗎？”如果答案是否定的，就不再繼續了。我們相信公共場所的藝術可以成為有力的變革工具，一層薄薄的油漆就能夠迅速改變人們對場所的感受。

三聯生活周刊：創造與當地社區對話的藝術需要許多準備工作嗎？

博阿·米斯圖拉：首先我們要爭取社區的信任，沒有信任，項目就沒有意義了。通常我們會生活在社區里，與鄰居互動，吃東西，在街上行走，感受地方的氛圍，直到覺得已經被社區接受了，才開始繪畫。在繪畫之前的那些日子里，我們盡量尋找一切能夠豐富創作的內容，使它更加扎實。只有深入社區，讓當地的人們對我們的作品產生自豪感，他們才會想要保護它。

三聯生活周刊：你們在世界各地實施的眾多項目中，有沒有非常困難或者難忘的經歷？

博阿·米斯圖拉：2012年3月，我們在南非開普敦進行了一個名為“鉆石內部”的創作項目，那是一次非常難忘的經歷。到了那里之后，我們發現了完全不同于平常經驗的現實：貧窮、幫派、賣淫等等，我們完全不知道怎樣去面對這樣的社會結構。于是決定先在社區周圍走走，與鄰居認識和交談，和孩子們一起玩，盡可能融入社區。那里的居民都和我們談到，一個小小的改變也許能夠產生更大的變化，你可以在他們的內心感受到曼德拉的精神。有一位當地人對我們說：“也許這些孩子中就會有下一個曼德拉，也許你們的工作就會產生那樣的火花，讓他成為那樣的人?！边@句話深深地打動了我們，那一刻我們意識到了自己作為在公共場所創作的藝術家的責任。

《水的詩》

西班牙洛格羅尼奧

2015年

這是西班牙世界遺產城市洛格羅尼奧（Logro？o）向我們述說的一首詩，它來自西班牙拉里奧哈詩人恩里克·卡貝松（Enrique Cabezón）《詩歌六》的開始部分：“通過這首水的詩歌看到你自己?！?/p>

我們在洛格羅尼奧的圣巴托洛梅廣場為這句詩設置了一個抽象景觀，排列在六邊形網格上的三角形棱鏡柱，尋求與廣場上方哥特式教堂的當代對話。

卡貝松的詩句被分解成四個部分，每一部分都與其他部分混合重疊在一起，生成不同的顏色和幾何構圖。觀眾必須繞著白色的柱子，停留在四個正確的地點，才能讓彩色的文字變得清晰可辨。

《神之眼》/墨西哥瓜達拉哈拉，2017年

Infonavit住房區位于墨西哥瓜達拉哈拉北部，大約2500人居住著1024間公寓，分布在66個外觀相似的塔樓內。公寓樓是20世紀80年代初建造的，如今由于毒品交易問題成為該市名聲不佳的區域之一。那里的居民告訴我們，市政府從來沒有分配經濟資源來維護它。

這一次的介入地點由三座公租房的外立面和被房屋包圍的混凝土廣場組成，總面積近5000平方米，希望把被遺棄的區域變成可用的公共空間。

實際的藝術作品是基于印第安人惠邱族（Wixárika）——也就是居住在墨西哥西南部哈利斯科州（Jalisco）和鄰近州的土著人——的世界觀，他們與其他美洲土著一樣是太陽崇拜者。

在傳統惠邱族居住區，有一種重要的儀式神器“神之眼”（Nierika），用紗線纏繞在木制十字架上編織而成。它是代表神或者集體祖先的一種形而上視像，通常出現在神龕、石窟和寺廟等神圣的地方?！吧裰邸庇心芰吹胶屠斫馊庋鬯床坏降臇|西，延續祖先的智慧，引導惠邱族人建立未來。

我們在1000平方米的廣場畫出了“神之眼”的圖形，FUI（我是），SOY（我曾經是），SERé（我將是），這三句話出現在圍繞廣場的三個外立面上，代表著墨西哥人民身份的力量：過去的豐富性、現在的生命力以及保持自我身份的未來。

《尊嚴》/阿爾及利亞阿爾及爾，2013年

阿爾及爾的老城卡斯巴（Casbah）在1992年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為世界文化遺產，這座代表奧斯曼帝國起源的小城市建在插入大海的小山上。它曾經是詩意的地中海白色港口，時間的流逝抹去了它外墻的白色，如今的卡斯巴充滿破敗的景象，混亂的房屋正在崩潰。

我們想把白色帶回卡斯巴，用阿拉伯語書寫了“光”“美麗”“尊嚴”“享受每一刻”等鼓舞人心的詞語和句子，這是我們在那里生活期間從穆斯林社會得到的感受。書法內部保留了墻壁原來的陳舊顏色，其余的墻壁涂成白色，時間在兩層油漆之間凍結，創造出一種奇特的效果，似乎這些話語一直就在那里。

《一句善意的話》

塞爾維亞貝爾格萊德

2014年

貝爾格萊德曾經經歷了長久的戰爭和三次轟炸，如今成為一個文化城市。在它的薩瓦馬拉區，我們找到一所“西班牙房子”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被轟炸后的建筑殘跡。它沒有屋頂，沒有其他裝飾，只有四面外墻和依然指向天空的混凝土柱子留在那里，我們甚至找不到它被稱為“西班牙房子”的緣由。

采用DINPro字體的西里爾版本，我們設計了一個使用“變形”技術的裝置，選擇一句頗為流行的塞爾維亞諺語“一句善意的話能夠打開一扇鐵門”，然后把這個句子分開。觀眾在廢墟的入口處讀到前半部分，穿過廢墟才能讀取剩余的部分。當觀察者的視線處于正確排列它們的位置時，這些詞看起來似乎飄浮在空中。這種物理上的互動關系把主動權交給觀眾，暗示他們有能力用善意和微笑對生活做出改變。

1.西班牙藝術團隊博阿·米斯圖拉的四位成員

2.西班牙藝術團體博阿·米斯圖拉為2017年深港

城市/建筑雙年展實施的大型作品《平衡》

博阿·米斯圖拉的《生活》是哥倫比亞最大的公共藝術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