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血少年血仍熱

孫君飛

少年易衷情，易忠誠，也易熱血。

尚記得那時的我，做一件事常惹姑嬸們歡笑。不知從哪里得知秘訣，我在屋后隱蔽的地方置一破舊搪瓷洗臉盆，在里面灌滿沙，一有空便拿自己的十根手指頭朝沙里猛戳猛扎，然后攥緊拳頭，或者攤開兩掌，不分左右地往那里狠狠地擊打，嘴里還吆喝有聲，直盼著將這些細沙打出火花，打出滾滾的濃煙，或者打成泥漿，打成四分五裂、飛濺出去的波光。

我在干什么呢？我在苦練“十指禪”“金剛拳”“鐵砂掌”之類的江湖功夫！為何練功夫？要當高手，要當俠客，要抱打不平，要兩肋插刀，要過“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的熱血人生。

姑嬸們不知這一層，也比我冷靜理智，知道這種孩子氣的夢如同肥皂泡一般絢麗而易破。我又練得執拗笨拙，甚至偷偷摸摸，仿佛暗藏什么玄機、大計，跟堂·吉訶德大戰風車一樣陷入瘋狂的幻想，最終卻是自娛自樂的滑稽鬧劇，所以不得不歡笑起來。她們大聲地鼓掌，在喧嘩中喝彩，佯裝鼓勵我，只不過對謎底心知肚明，卻有意拉長這少有的笑料、罕見的喜劇，要這幼稚天真的熱血多沸騰幾日，以增添封閉生活的樂趣，化解狹窄圈子里的貧乏。

這些江湖功夫自然沒有練成，我的英雄夢也無疾而終，我自感羞愧，辜負了眾望。然而，我并不自以為可恥，這種充盈著天真之氣、匹夫之勇的少年特有的舉動，第一次使我強烈地意識到自己的熱血，這仿佛一個俠義的開端，將我推至更加開闊遼遠的空間。因白日夢而熱血沸騰又如何？因熱血沸騰而花拳繡腿又如何？因花拳繡腿而只增笑料又如何？

身體里的血原本火紅，熱起來才真有意思，沸騰起來才有少年氣象。熱血猶如剛燒紅的鋼鐵，是為即將鍛成的寶劍而來，與其說熱血是一種滾涌發燙的氣質，不如說它是一種既勇且美的預備。熱血少年比誰都渴望有一個可以光明宣戰的對手或障礙，比誰都清楚要把渴望落到實處，要把夢想開在大地上或者波濤上，以及藍天銀河里，否則熱血易冷，少年易老，世界易俗。

逐日的夸父如果不事先熱血起來，他便邁不出第一步，他英勇的青春便失去加速度，他更不會雖敗猶榮，化身為創造之父、育恩之母，與日月同為永恒，同為力與美的象征及感召。后羿不也是熱血少年嗎？只有熱血如沸的少年才能舉重若輕，化險為夷，在并不完美圓滿的天地間盡情釋放青春的張力活力，發誓要做那精衛填海、女媧補天的壯舉。唯有這沖天熱血、凌云壯志，才能讓后羿們在射下多余的烈日時，不衰不朽地成為另一輪光彩熱烈、盡善盡美的人間太陽。

即使踐行不了威武赫赫、長篇煌煌的壯舉，以熱血始、以熱血終的青春也堪稱無怨無悔，回首磊落盡坦蕩，熱血的余溫足以撫慰平生。流過淚水的眼睛最明亮含情，曾經躍馬飛行過的方知山河壯麗、道路曲折而風景旖旎，驚心動魄過的方能靜若處子、心安如磐，更能愛惜過往的旗幟、眼前的云塵，以及深沉默默中對未來的心念思忖。

熱血拒絕了冷漠，延緩了衰疲，淬去了軟弱，瀝去了雜質，做到了無毒無害，開辟了青春的疆土與視域，使心靈接近太陽，使夢想觸及錦云，縱身一躍入江湖，老來仍是少年情懷，英雄遲暮、美人夕顏又何妨？

熱血最接近赤子，其實熱血便是赤子。在這個殘缺著破損過的世界上，赤子愈發珍貴，熱血愈發緊要，接天接地的青春胸懷、踏石踏浪的無私踐行與奉獻愈發的不可抗拒，不可低估，不可忘卻。說星球太冷，何不云開霧散都做熱血赤子，發光發熱，忘我無私，不圖卑微小我的私利薄功，為良善加薪火，為美好鋪希望，為樂園和百花園續春光，這有多么好。

青春以熱血始，勇士便不易老；夢想以熱血始，生命便不易蒼白匱乏；愛以熱血始，生活便不易孤絕；美以熱血始，創造便攜帶體溫；力以熱血始，身心便壯闊樂生。天地人豈不是在熱血中誕生發展而來？由熱血催化萬物萬事可持續，予己予他、同生共存可持續，赤子少年生生不息也方可使世道持續。懷帶熱血，獻出熱血，遇到熱血，呵護熱血，創生與蕩漾這熱血，用熱血暖身心，用熱血贏未來，用熱血定四海，用熱血信賴不老的青春，這有多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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