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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堤和白堤(短篇小說)

2018-03-09 20:32張維肖
當代小說 2017年7期
關鍵詞:白堤大員角兒

張維肖

“千載興亡莫浪愁,那個漢家功業亦荒丘……”我帶您聽的這一段《虞草記》,也許是太澀了一點。您先熟悉熟悉昆味的京腔——在甩不脫的儂語中,您可以聽出兩個戲班的女苗子正踱上臺來。

蘇堤和白堤是黃龍戲臺最后一批收進的弟子中,并不拔尖兒的兩個女娃娃。梨園行,熬得長,成材難,青春飯。除非打小決定一門心兒地往鼻子上涂抹白漿、腮邊粘粒老痣向丑角兒婆娘發展,梨園子里沒有哪個姑娘不想當個角兒的。

黃龍戲臺是余杭乃至江南最古老著名的臺子。

這地本是昆曲多些,罕見專門的京劇班子,熬到皇帝被推倒,北方四大名旦盛興,黃龍戲臺才在最末一批弟子中撿起被淡忘的那倆京戲苗兒。蘇堤和白堤趕了好時候,在她們十五歲的時候,黃龍戲臺終于同意她們掛牌上臺,說是要排出梅蘭芳的《一縷麻》。

那么問題來了,《一縷麻》,可只能給一個角兒啊。

蘇堤和白堤本就都不拔尖才被雙雙當京劇角兒教習,雖說是愈發熱了后倆丫頭都使了吃奶的勁兒彌補,但還是脫不掉那娘胎的毛病。論模樣,帶了妝的白堤一等一的漂亮,汪潤的杏眼,橫波的眉尖,六角的臉盤,流水的身段,隨手拿一個蘭花指恰就能捏出迷人的香氣,蘇堤呢,有點地包天,盜汗吃妝;可這論腔調,蘇堤又是當仁不讓的珠圓玉潤,甩個高腔,座兒們的掌聲都能沒了最后的唱詞,不疾不徐,回味和清河坊的茶香一樣悠長,相比下的白堤,氣短、腔浮,拿不出手。

一座八方臺,三面玲瓏座。結果這《一縷麻》,座兒還是捧了,而且捧得它一炮而紅!也不知是誰的妙主意,竟讓這頭五天的戲由白堤出扮相,蘇堤配腔調配出雙簧來填座兒的胃口。說起那會兒,師父把清早練功兩人叫來宣知臺主的意思,白堤本也對這個安排無可大非議,說到底蘇堤更委屈些,而蘇堤順著細細的眼,瞧了瞧白堤,瞧了瞧師父,又瞧了瞧白堤。

師父摁一只手在蘇堤的肩膀上:“過了頭五,立馬輪著你出扮相,白丫頭唱!”

蘇堤吊起了嘴角勉強笑:“噢,嗨?!?/p>

到了第六天,恐怖的噩夢降臨了,前五日她倆完美的結合讓黃龍戲臺的第一出京劇收到了意想不到的座兒??涩F下,蘇堤臺前一亮相,白堤幕后一開口,座兒們本向前傾的坐姿瞬間明顯地松懈了些。演到一半,座兒已是疲懶地靠在了椅子背上。再過一晌,任蘇堤認真賣力地躺在榻上捻起一縷麻作出痛苦的情狀,還是聽著背后白堤的唱腔越來越不安,那難過的神色真切又不對頭——出戲!底下的座兒騷動得越來越大。

終于,一個小高潮,蘇堤按照自己的吊腔節奏端的好表情,咿咿呀呀地晃著腦,身后的通聲口卻早絕了聲響,只有絲竹!只有絲竹!

雙簧,斷了!

蘇堤哪還敢晃!愣了。

“嘎什么東西的!”

“怎么不瞧見前幾日的角兒?我還是專又帶著家母來捧的!”

“這六兒,黃龍哄我呢!退座!退座!”

可憐的蘇堤攤上了最壞的局面:她的面兒湊了白堤的聲兒,簡直是災難!徹骨的尷尬滅頂襲來。

或許挪到五天前演也不會顯得這么糟,可是現在……

蘇堤幾乎是掙扎著“唱”完了最后一段詞,定定地立在臺中央,看著底下唏噓喝倒彩的人和空了東一片西一片的座兒,瞪出來的眼淚都是汪著血絲的?;蛟S,這就是師父故意想讓她看清的?抑或,白堤唱成這般是故意的!這是她第一次登臺!她才十六歲,或許這是她最重要的機會!可現在呢,她的臉都丟光了!她好恨、她好恨,她好恨!

謝了幕轉到后臺,師父早嘆息著步入跨院兒不見了人,而白堤就不言不語地靠在一個特制的通聲口旁,端著一杯香片,微駝著背透過小口在看外面散戲的場。

蘇堤扭開了戲服下巴頦的第一顆盤扣,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妝粉氣。白堤偷覷被抓個現行嚇了一跳,沖她微笑了一笑,虧欠地,帶怯地。蘇堤劈手奪過那杯香片,咕咚咕咚灌下一口,燙茶嗆得她一陣咳嗽。

“該給師父說的,”蘇堤低頭看著那杯香片,“你該給師父說的!輪到我根本……根本就,根本就不用給我配唱!”

白堤別過頭:“對唔住?!?/p>

“我根本不用你給我配唱!”蘇堤壓低了聲音,死死地盯住茶水里白堤漂亮的左臉的倒影。

“對唔住?!弊竽樕陨赞D了回來。

“明天,以后,也都不用替我唱!我也不想替你唱!”蘇堤的手抽了力氣,慢慢傾斜,胳膊由左到右劃出水平線,把瓷杯里還盛著的香片緩緩倒在了兩人之間的地上,滾燙帶白氣的水印橫在兩人之間仿佛楚河漢界,濺到兩人裙擺,割開兩人的交情。

“對唔住,我想也是的?!卑椎瘫粻C得縮腳,許久,才提起正眼瞧著蘇堤慢慢吐出一口氣,“我不替你唱,也不要你替我唱了?!?/p>

此后蘇堤再也不理白堤了,白堤也在躲著蘇堤。

潑皮些的蘇堤亮出話來:沒有她的腔,量她白堤是神妃仙子也甭想在臺上撐過一炷香!

敦厚些的白堤聽后笑笑:余杭的臺又不是無鹽島。

這算是宣了戰了!

她倆本就話少,以前是暗里較勁,現在,所有人都見不到黃龍戲臺上有京劇《一縷麻》,也都見不到她倆同時出現了。師父想再勸蘇堤出聲白堤出面,誰知兩人齊齊不肯。

偏又是這時候,一位自稱亞美利加外交大員的找上了黃龍戲臺,稱看過《一縷麻》首演告捷,故誠邀班子漂洋過海去亞美利加,為他們演出,旅費自然是外交館付,包他們紅遍東海岸。

這個可是大喜事!除了伶界新寵大王梅蘭芳,還沒有誰能再出了海演戲!

只是,人家亞美利加不興雙簧,大員只帶一名演員走。無論去了哪個,以后的光景都是可想而知的好。當個角兒剛掛牌就能混到這般,何等光榮!

臺主給這白發碧眼的洋鬼唬的!

整個班子給這白發碧眼的洋鬼唬的!

蘇堤白堤給這白發碧眼的洋鬼唬的!

蘇堤開始格外關注自己的那臉那身子,她清早不吊嗓了,摸著黑好幾趟拍開胡慶余堂的門兒,又是求瘦身息肌的方子,又是每晚偷偷浸在廉價的石膏湯里,每次上妝,都得重整他好幾遍。更有甚者,她裁了一縷羔羊皮碾成繩子,帶住她稍稍“地包天”的下排牙,綁在后腦勺,每天躲在沒人的地方,一下一下抬頭,以求能拽得它靠后些。endprint

白堤呢,為了多個吊嗓的空兒,起得更早了,每日每日地縮縮在墻角對著竹叢,咿咿咿呀呀呀。兩個眼窩子和吸了大煙的人一樣青黑,妙手再捏蘭花指就和被啃干凈的糟鳳爪一樣,讓人瞧了都心悸。奈何心急吃不了熱豆腐,白堤排演時不是啞了嗓子就是暈了過去,忙喊了郎中來瞧,也只是叫人將冰糖或羅漢往她口里塞。

三兩月下來,人們都說,蘇堤盤靚了很多,白堤嗓亮了一點。亞美利加的那位大員總來探排練的班,更夸獎蘇堤。也對,男人哪有不愛俏的。如今他眼中,白堤是不如首演時候的俊了,而蘇堤,倒是又積極又招搖。曲目也定下來了,這令人不快的《一縷麻》就讓它見鬼去罷,黃龍戲臺決定排《虞草記》,那是園里教習蘇堤和白堤的第一出戲,也是個苦女喪郎的悲劇,只消出一個青衣角兒。

說到底,這京劇唱、念、做、打,唱字還是當頭。定了厚厚的妝,洋鬼子哪看得見你們扮相的差別?而這亞美利加也是有歌劇的呀,一亮嗓,饒他聽不懂詞,還聽不出你吊花腔么!亞美利加大員曾請蘇堤白堤一起去別家戲館看過戲,又看過上海灘那塊兒傳過來的電影,他總是和蘇堤坐在一輛黃包車上的。后來,大員又送鮮花到戲臺,給白堤的是白玫瑰,送蘇堤的是紅玫瑰。這也就算了,花束里卻還有洋文的字條。雖說蘇堤看不懂,杭州城也沒誰能看懂,但所有人都看出來,蘇堤最終漸占了上風。

話說這黃龍戲臺后是班子們的住所,茅房和浴房在一起組成凈堂,挺大的。

再后來,班子里總有人說,凈堂鬧鬼呢。三更里總有鬼喘氣兒和磨牙的聲音。而最近,班子幾個閑里人——小生吳山養的金絲雀兒、臺主太太的黃鸝、弁老太的鸚哥接二連三丟了,找遍園子不見最后都在凈堂的馬桶里看見幾根毛。人道可能是招了鬼了,也可能是招了夜貓了。

白堤蘇堤各自的小廂房都很靠近凈堂。蘇堤膽子素大,照樣覺覺到天明。

入了夏,天氣熱了起來,黃龍當初與亞美利加大員約定的最后選角的日子就在明天了。

不知是晚飯后貪喝了幾碗綠豆水還是心緒緊張的蘇堤起夜解手,說起也怪,最近總不再見大員來探班,好些日子了,差人去提醒大員,亞美利加公館也只白了差人說是大員忙,記著了??v平白受了好多“恭喜”,看不見大員最后關頭的態度,蘇堤還是不能心安。

路過了白堤的廂房,里面還有勤奮的豆燈燃著。蘇堤不免堵得撇嘴,“充什么能的!”心里堵的女人永遠會對添堵的人產生無法抗拒的好奇,蘇堤貓著腰來到白堤的西窗下,小心地抬起手臂,又小心地伸出帶有長長指甲的小拇指向那層薄薄的窗戶紙悄悄捅去。透過去看,什么都沒有,人都不在。

蘇堤沒趣,悶悶地走進凈堂隨便掀了一個門簾,閃身進去,一屁股坐在木頭馬桶上。夏日上茅房,不想在里頭被熏死,就要講究速戰速決。

這時,她聽見了——聽見了鬧鬼的聲音!

是了,旁邊的茅房隔間!霍霍,霍霍,不僅像磨牙、不僅像磨牙呢——還像磨著刀!呼——哧——呼——哧……這又是什么,鬼的喘息嗎?

蘇堤溺尿到一半兒,驚得都不敢繼續了,她哆嗦著手捉住另一只手,嘴里念叨著鬼神莫怪鬼神莫怪定神。再一會兒,她覺著這鬼……喘得蹊蹺。哪有鬼喘氣的時候,仿佛鳧水的人換氣呢?

蘇堤大著膽子撥開她一點點旁邊的絲絨門簾:晦暗的月光下,披頭散發的人正襟危坐在木頭馬桶上雙手捧著些什么作弄,褲子沒脫,腮鼓得大而實,像是憋著氣,喉嚨里有蚊吟般的“嗚……嗯”。

是白堤!

蘇堤忙把簾子放了下來,兩只手按住狂跳的心臟。白堤何時這樣嚇人了!

白堤根本沒發覺她,隔壁詭秘的聲響源源不斷地刺撓著蘇堤的耳膜。蘇堤鼓足了勁,再次橫撥開一點絲絨門簾往那頭瞧,夏日里馬桶的襲人濁氣直往她保養良久的玉面上撲過來。她皺緊了眉頭,趕緊縮了手指橫堵在鼻孔下,下牙扯緊了上唇不敢出聲驚了里面亦人亦鬼的白堤。

白堤未曾發覺隔壁的蘇堤,蘇堤看清了她是在一下一下地轉著搗藥杵,聚精會神地碾著缽中的東西,產生了那霍霍的響兒。

蘇堤又把簾子掀得厲害了點,馬桶的惡臭令她強遏住呼吸。糞便,血腥,腐壞的飯菜,漚爛的生命!

而白堤恰就在恣意歡快地享受利用這惡臭一樣,她深深地吸進一口氣,然后將這口氣死死鎖在口鼻,憋住——同時碾呀轉呀手中的搗藥杵——直到把臉憋硬,眼珠子凸凸著,喉嚨里發出那蚊吟般的“嗚……嗯”漸漸強了起來,她才長長地舒松了下巴,放那口惡氣出來。

蘇堤一陣反胃,黑暗中看不清白堤的表情——該是怎樣難過狠絕!以臭氣逼著練氣量……原來白堤用這手段練私功!不知道是不是就在鮑魚之肆不聞其臭,白堤甚至吸氣的時候越來越湊近了馬桶!

被當頭一記悶棍打得蘇堤不知作何反應才好,五官手腳心里口里都亂了套了。眼看著白堤還要埋到糞土里嗎!

在這個封閉的又柔軟的,惡心的又清靜的,挺大的又擁擠的一方空間里:白堤就這樣重復著她的動作,忘了時間;蘇堤就看她重復,忘了時間。

大概二更了,白堤才端著細細磨好的藥缽緩緩從馬桶上起身,撩起絲絨門簾,小步,小步向自己的廂房走去。蘇堤方如夢初醒,皺眉揉了揉坐麻的腿腳,撒了一泡憋了許久的緊張的尿。她拽著門簾一點點嘗試著站起來。

出了凈堂,白堤的屋里還是亮著,蘇堤不死心,猶豫了一下,還是悄悄來到西窗下,正好透過一個時辰前指甲戳的小洞朝里看。

這一看!看了個清楚,那如豆的燈光足夠滿足早已適應黑暗窺探的眼!白堤臨西窗的桌臺上的,是近日班子消失的鳥雀們!沒了毛的,紫紅紫紅。每個鳥雀身首異處,脖子一小段早被白堤仔細整齊切了下來,帶著凝固的血,扔進缽里。估計同被扔進缽里的還有那旁邊凌亂散放的滑石、羅漢、薄荷、枇杷……

蘇堤早就被鎮得失去了大叫的能力,白堤好像也憊懶收拾這些東西,倒開始一絲不掛地化起了妝。

拍彩,拍紅,定散粉,掃三庭,掃紅,元寶嘴,畫眉眼,勒頭帶,梳頭,貼片子,戴大柳,線簾子,戴頭面,著戲裝。早扮三光,晚扮三慌,白堤比蘇堤更懂行。endprint

足足到了三更,白堤才完工。

蘇堤呢,看癡了!忘了走,忘了叫,忘了動,天都開始蒙蒙亮,前堂已經有了其他伶人練功和師父臺主張羅擺臺的動靜,她終于看懂了自己的黯淡,白堤就是白堤,定了妝明艷得不可方物的白堤。

“蘇堤啊……”白堤理著戲服的袖口,端著碎步到窗前。窗外的蘇堤猛一哆嗦,但是白堤垂著眼皮瞧都沒瞧她,語氣仿佛夢囈,又好似自言自語:“蘇堤妹妹,你我打小同門,咱倆誰紅不是紅呢?為何,這次非要和我過不去呢?”言罷輕輕嘆了一口氣,拿出一個小銀勺輕輕地刮著藥缽缽。

“我也知道,原也不是你和我過不去,只是……”白堤刮一下。

“角兒就是角兒,角兒只有一個?!卑椎坦蝺上?,將小勺刮下的暗紅漿糊空到一粗瓷碗里,再啟開一只瓷甕,里面也是一樣的糊。

“你都不知道,為了壓過你一個呀,我有多辛苦?!卑椎贪旬Y中的糊也同樣小心翼翼地全部刮在粗瓷碗里,“你知道這是什么嗎?”

“嚓!”

“啊——”

一只精巧的匕首刺透了窗紙木欞,精準地刺破了蘇堤包裹著喉嚨的皮。

蘇堤驚恐萬狀地后退,摔下廂房的臺階仰倒在地,她尖叫著,還麻著的左腿或嚇軟了的右腿令她根本無法爬起來。房門吱呀開了,白堤右手端著那粗瓷碗施施然走了出來,左手中是那把匕首,上面還流著蘇堤的血,像融化的鴿子紅寶石。

“這是我好不容易調的百鳳散呢……羅漢一枚,薄荷五錢,滑石半兩,吳山的金絲雀兒,臺嬤的黃鸝,弁老兒的鸚哥……它們的嗓子呀……以形補形啊,都在里面呢……”白堤笑了,“蘇堤妹妹,你要嘗嘗么?”

“你、你瘋了!”蘇堤聽得一陣作嘔,脖子的痛癢卻讓她做不出吐的動作。

“你真的不要嘗嘗嗎?你喝了,唱得準更好聽?!卑椎贪炎鞙惖酱赏脒?,一仰脖子灌了一口,再抬手拭了一下嘴角,身段漂亮得像在演貴妃醉酒的選段,隨后,她露出一個微笑,上排貝齒都染成了丑陋的暗紅色,“這還不夠呢,挖不出你的嗓子來配,就這些雜毛怎能稱得上‘百鳳?”

白堤微笑著在蘇堤面前蹲下,一只手平端著粗瓷碗,一只手抵在蘇堤的喉嚨。

“你瘋了!你瘋了!”刀子漸漸逼近,蘇堤爆發出了驚人的力量掙脫了白堤,爬起來,幾個踉蹌,向前堂跌跌撞撞奔去。

“白堤瘋了!白堤瘋了!”蘇堤跑過連廊,疼得哭。

“白堤瘋了!白堤瘋了!”蘇堤路過跨院,哭著笑,“哈,哈哈哈……”

“哈哈哈!角兒是我的……你們知道嗎!角兒是我的!大員來了沒有?白堤她瘋了她……”蘇堤又哭又笑地撲進了前堂。

“啪——”兩個民國衙門條子模樣的人手腳利索地抓住了她,一記巡棒扇到她背上,蘇堤立仆。頭被摁在地上,動彈不得。

“你們是哪的癟三!放開我!今天是我的大日子!我是要去亞美利加的角兒?!碧K堤被摁得惱火,摁得莫名其妙,而這莫名其妙在此刻就湊成了她的沖天怒火。

“我們是奉命前來糾察緝拿蘇共國際間諜找的下線,你就是那個要赴美的細作吧,跟我們走一趟吧,共匪?!?/p>

“放了我!我不知道什么蘇共!我要等亞美利加的大員,我沒有問題,我是要去上臺子!”蘇堤拼命地扭動身體想要掙開桎梏,掙扎間才看見黃龍戲臺的前堂滿滿的都是條子和衙狗,班子里其他人都已經被五花大綁起來。

亞美利加的大員呢!今天是約好的日子!他怎么不在,他怎么能不在!她還要親口聽他說要帶她去亞美利加,去上臺子!

“臭娘們,哪有什么大員,什么臺子,賤戲子再裝,再裝就撕了你衣裳?!?/p>

什么糾察?什么下線?什么細作?她不過就是個戲子!哪知道什么蘇共國際,哪知道什么共匪!黃龍出啥事了?出啥事與她何干!今天是她的大日子:白堤瘋了!白堤完了!角兒是她的,角兒是她的!

可現在呢,他說大員是假的?他們說亞美利加的臺子要沒了?

不可能的!她的角兒!

“你們找的到底是誰!”蘇堤被反剪的雙手反扯住攫取她胳膊的官府條子,十個長長的指甲幾乎要撕碎條子的的確良衣裳,“誰!”

“這就得看哪個是角兒了,我們當差的也是聽上頭吩咐,逮那個和共匪勾結的細作!”

“角兒!角兒當然是我!……不、不是我,大哥你聽俺白了……我們還沒選呢——大員選了的話也是——也是——”

“喲,亞美利加大員?哈哈哈——”條子和衙狗一起冷笑著彼此指點,“那你還是胡漢民了!你是孫大科!我還是汪精衛了!”

“臭娘們,留著你這細皮嫩肉的給司令‘白去吧!走!帶走!”

“千載興亡莫浪愁……”

《虞草記》!

蘇堤拼死了抬頭。

是白堤。

是那個瘋子!

瘋子白堤!為什么!她不能演,她不能!她是瘋了的!

“……功業亦荒丘空余原上虞姬草舞盡春風未肯休……”

當然是白堤,果然是白堤。

“滾??!瘋子!滾!”蘇堤目眥盡裂,沖著那出戲的方向叫喊。

緩緩步入前堂,又緩緩登上戲臺,再緩緩定在臺中央亮相的,是定了妝的白堤,著云裙的白堤,拋水袖的白堤,捏蘭花的白堤,翻碎步的白堤,勻潤腔的白堤,甩高腔的白堤,念白段的白堤,款深福的白堤……一個一個,一字一句,都是白堤,都是白堤。好聽的白堤,好看的白堤!

竟然是那樣好的腔調!竟然是那樣好的身段!

竟然有那樣好的戲子,竟然有那樣好的戲!

當真擔得起“風華傾城”四個字!

臺主盯著白堤的牙驚懼,師父不愿理會地闔目,四下戲子被制住的脖子豎起耳朵來使勁地聽,沒被制住脖子的拿眼睛可勁地瞧著。頭臉被按在地上的蘇堤,拼死了勁,用肩膀支起來腦袋,抬頭又聽又看,撕裂了下巴,剝開了嗓子,嘴張大。

剛剛凝固的脖子的皮,又在地板上磨出了血。

……

……

“……衰草不青不堪記,時光哥,來也復去……”

黃龍戲臺就走了一個人,以后恢復了平靜,開始只排昆曲,關于他們曾經有過京劇角兒這檔子事,誰都不再提了。

官差放開了蘇堤。

責任編輯:王方晨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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