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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也是人

2018-03-11 19:38龍懋勤
四川文學 2018年3期
關鍵詞:柳林舅舅

龍懋勤

2000年的深冬,時近臘月,日落黃昏。天色陰沉,北風凜冽,陰云密布,霧氣彌漫。小縣城里華燈初上,紅黃藍綠,星星點點,高高低低,朦朧一片。出租車、摩托車、自行車雜亂無章地在眼前滑過,行人在車縫中穿梭,豪無一點懼怕,喇叭聲鈴聲此起彼落,奏成街景樂章,喧嘩無序。一輛淺灰色小車費力地在不寬的街上扭曲前行,沒法急也沒法快,伴著響亮的喇叭聲趕路。

坐在副駕駛座位上一個中年人回過頭對后面的人說,楊廳長,不好意思,縣城就是這個樣子,亂糟糟的。這個人是縣政府辦公室主任,叫何立波,四十出頭的樣子,人很精干,穿著一件鐵銹紅的羽絨服,有幾分時髦。那個被稱為楊廳長的人大約年近五十,穿著一件駝色的羊毛絨大衣,系著一條有細小花紋的淺咖啡色圍巾,很有風度。他的旁邊坐著一位年齡相仿的婦女,穿著一件黃棕色的貂皮半長大衣,系著一條真絲粉色圍巾,顯得雍容華貴。楊廳長說,你這個小何,狗鼻子就是靈,我本想這次是悄悄地來悄悄地走,不想驚動地方,不幸還是被你抓住了。何主任笑著說,只要是你楊廳長回家鄉,我會聞氣味,要是接不到你,那就是我的失職。楊廳長說,一定是廳里有人給你通風報信。何主任討饒地說,楊廳長,莫瞎猜,你熟人多,是火車站有人看見你了,給我打了電話。

其實楊廳長應該叫楊副廳長,官場稱呼一般不帶副字,這是常識。他叫楊成祥,也并不算很老,才五十挨邊,正是爐火純青百煉成鋼的時候,他是省財政廳的副廳長,排位不靠前也不拖后,說話也是比較算數的。他是這個小縣考大學出去的高材生,對家鄉還是很有感情的,怪不得家鄉官場上的人,見了他,如同見了財神爺,燒香拜佛自然是免不了的。他的夫人姓柳,是省城一所小校的校長,與他同歲,這次是陪同一起返鄉,專程回來探望楊副廳長的舅舅。不過夫人還另有任務,只是沒有告訴楊副廳長,怕惹他不高興。楊副廳長的舅舅叫梁云其,原是縣里一個鄉中學的校長,因重病在縣醫院住院。他與舅舅的親情不亞于父母,也可以說,以前如果沒有舅舅的幫助,他也許就不會有今天風光的地位,所以他們風塵仆仆從省城趕回來,急于探視舅舅的病情。

小車到了醫院停車場,何主任趕緊下車打開后面車門,笑著說,楊廳長,到了,是不是我陪你上去,楊副廳長說,你就用不著上去了,辛苦你了,小何,小李師傅,謝了。小李是開車的司機,楊副廳長也沒忘了一聲招呼。何主任說,也好,我在下面等你們,今天晚上,書記、縣長等著為你們接風呢,我要是完不成任務,肯定挨板子。楊副廳長看了看左手腕上的表,說,六點鐘,我們準時下來,父母官有請,我不會推辭。

在一間四人病房里,楊副廳長剛見到舅舅,叫了一聲“舅舅”,眼里就立刻潤濕了,而且聲音還有點哽咽,他是一個特別重感情的人。舅舅梁云其,此刻正躺在白色的病床上,臉頰消瘦了不少,有點蒼白,確實病得不輕。舅舅以前就有冠心病,心臟一直不大好,這次是發了病危通知書的,所以讓楊副廳長特別擔心。楊副廳長的母親、姐姐早在三年自然災害的時候就去世了,迄今已有近四十年了。他的父親也離世十多年了,八十年代末,父親好歹熬出了頭,看到了改革開放,看到了自己的兒子成材,看到了孫女出世,他也就死而無憾了。楊副廳長拉著舅舅的手說,舅舅,我送你上省醫院,現在可以作心臟搭橋手術。舅舅苦笑著說,成祥啊,謝謝你的好意,舅舅都是七十多歲的人了,不想受折騰了,也怪我自己,老不愛活動。我有個老朋友說:有錢的吃藥,沒錢的泡腳。等我病好一點,我也天天泡腳,多活動活動,爭取多活個幾年。舅媽在一旁說,成祥呀,你舅舅只要一見你的面,就特別有精神。楊副廳長的夫人柳林瑞親熱地說,舅舅、舅媽,成祥要不是舅舅當年的鼓勵,恐怕也不會有今天的好日子。舅舅艱難地笑了笑,話也不能那樣說,成祥就是當年上不了大學,遇上改革開放,憑他的聰明好學,也會有出息的。楊副廳長說,舅舅、舅媽,我楊家這邊,也只有你們兩位長輩了,我一定好好孝敬二老,表弟、表妹工作也還不錯,一個教中學一個教小學,都是副校長,真正的書香門第。楊副廳長從西服里面的口袋里掏出一個信封,捧到舅舅手邊,動情地說,舅舅,我這次回來看您,沒買東西,這一點錢,是我孝敬您的,您一定不要推辭。舅舅頓時紅了眼圈,輕聲點頭,好,好,我收下,我外侄孫女楊柳今年考上清華大學,步了你的后塵,了不起呀,我這個舅公還沒表示呢,。柳校長說,舅舅、舅媽,有你老這話,我們就高興了。楊副廳長歉意地說,舅舅、舅媽,楊柳寒假從北京回來過春節,我們陪她來看你們,政府辦的何主任還在下面等我們,每次回來,都要見一見父母官,躲也躲不過,等那邊忙完了,晚上我們再過來陪你。舅舅說,何主任代表縣里來看過我了,也送了錢,縣里是看你的面子,我也帶著享福了,成祥,你去忙吧,我沒事,晚上就不要來了,有你表弟、表妹。楊副廳長說,晚上我一定來,順便也見見他們。

楊副廳長夫婦剛走到門口,舅舅突然想起了什么,提高了聲調喊道,成祥,我有幾句話想勸勸你,林瑞的舅舅陳書記現在也在住院部住院,他是肺癌晚期,聽說還是小細胞癌,沒有幾天活頭了,你是不是也去看看他,畢竟林瑞的舅舅也是你的舅舅,過去的恩恩怨怨就不要計較了。楊副廳長回過頭,頓時愣了愣神,望了望舅舅期盼的眼神,不知該說什么好。林瑞叫柳林瑞,就是楊副廳長的夫人柳校長,她的舅舅叫陳正仁,曾長期擔任楊副廳長的老家大石鄉的黨委書記,直到退休。柳林瑞見楊副廳長有點慍怒的樣子,她微笑著說,舅舅,我曉得,我會去看他,走吧,老楊,恐怕何主任在下面等急了。楊副廳長沒有說話,臉陰沉著,回轉身朝門外走去。

楊副廳長夫婦在何主任的陪同下來到江灣大酒樓蘭花廳,廳里的一個大圓桌中間擺著鮮花,十多個男男女女散坐在四周的沙發里,正在談笑風生。潘書記和陸縣長首先站了起來,快步走向門口,潘書記握著楊副廳長的手高興地說,楊廳長,可把您們盼來了,我們恭候多時了,柳校長一路辛苦,請入席吧。接著,陸縣長也熱情地握住楊副廳長的手輕輕搖了搖,說,楊廳長、柳校長,這次,您們難得夫妻雙雙把家還,這是我們家鄉人的福氣呀。緊接著,縣人大、縣政府、縣政協的一幫領導也先后趕上來和來賓握手。楊副廳長笑著說,我還是老規矩,滴酒不沾。潘書記爽朗地說,我們今天“茅臺”、“五糧液”都不上桌,每人清茶一杯,飲料一聽。endprint

不一會,各種菜肴開始上桌,中間的桌面緩緩地轉了起來,色香味俱全的各式菜品,令人眼花繚亂。有龍蝦、海參、團魚、黑雞……算是縣里較為高檔的宴席了。大家在一片歡快融洽的氣氛中,漸入佳景。楊副廳長在一片歌功頌德的美譽中,他并沒有忘乎所以,出言謹慎。楊副廳長是個對家鄉很有感情的性情中人,他從清華大學經濟學專業畢業后,就一直在省財政廳工作,從辦事員干起,當過副科長、科長、副處長、處長,一步一個腳印,一直到擔任副廳長,他長期在農業處和農業發展處工作,對農業工作是非常熟悉的。什么糧種補貼、農業林業經營、水庫和山坪塘堰的維護,到后來的退耕還林、農業開發,修水渠抗旱排澇,反正農村的山水農田路,樣樣都要管。按說省財政廳是不管縣一級的事,但楊副廳長對家鄉情有獨鐘,比較關心家鄉的事,農業上有什么新的政策和動向,只要不違犯原則,他有時也會不經意地向家鄉的有關領導提醒,明示或暗示可以層層打報告報上來,爭取經費。家鄉的歷屆縣委書記、縣長和財政局長,只要一到省上,必定要拜見楊副廳長,就是地區和現今市里的領導也會不時拜會楊副廳長,跟家鄉有關系的財神爺,那是打起燈籠火把也難找的呀,誰也不敢怠慢。以前地區和縣里打了報告,都要跟楊副廳長通個氣,只要不違背政策,楊副廳長總會大力促成,當然大多是順水推舟的事,違規違紀的事他是斷然不會干的,這是楊副廳長辦事的原則。以前縣里水庫維護、改田修路、下濕田工程、人畜飲水工程、農業技改等項目都從省財政廳要過錢,少則幾萬十多萬,多則幾百萬,也算楊副廳長造福桑梓了。不過楊副廳長從來是只辦好事,不收家鄉的好處費,幾千、幾萬不收,十萬以上更不會收,以至家鄉的官場既視他為財神爺又暗地里尊他為圣人,對他更為敬重。不過令人有點奇怪的是,楊副廳長老家大石鄉周圍的幾個鄉鎮,都或多或少受過楊副廳長的恩惠,唯獨他真正的老家大石鄉卻從來沒有得過一丁點好處,就是有項目報上去,也會石沉大海,一個水泡也不會冒,這是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事??h里報上去的項目報告,常常是省財政帶帽下達的經費指標,連地區財政局也不敢截留一點,這自然是楊副廳長的關照。楊副廳長身上既有光環,又有濃霧一樣的迷團,他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當天晚宴過后,楊副廳長下榻在縣里的臨江大酒店里,兩夫婦住在一間比較舒適的大套間里,那是縣上領導特意關照的。但是楊副廳長卻有點心煩意亂,老是皺著眉頭,他這個人不抽煙不喝酒不打麻將,只是愛看書愛揮筆寫一點書法,為人有點清高的樣子。柳林瑞關心地說,老楊,我曉得,你聽到我舅舅陳正仁的名字,你心里總有點不痛快,都過去這么多年了,不去想它了。楊副廳長裝著若無其事地說,說我恨他,那也不假,話也說回來,我也有點感謝他,不是那年他那幾句話刺激了我,我會拼死上清華大學嗎?柳林瑞笑了笑,那就是一分為二嘛,好了,好了,早點洗澡休息吧。

楊副廳長等夫人洗澡去了,室內開了空調,有點悶熱,他走到小陽臺上,把玻璃窗推開了一道縫,一股寒風灌了進來,他忍不住打了個寒戰。他任冷風吹著,頭腦異常清醒,一下回到三十多年前。

三十多年前的1962年夏天,家庭出身地主的楊成祥從鄉上中心校一下子考上了縣一中,而且是唯一的小學六年級的學生。那年,是三年自然災害過后的經濟恢復調整時期,階級斗爭的弦比以前松了一些,農業生產和經濟建設都在逐步恢復中。那年,縣一中第一次搞試點,初中一年級從全縣小學中選拔尖子生,只招兩個班,也就是說只招一百人,按全縣小學升初中考試成績排名,另外一個班是普通班,全是上一年級留級下來的學生。在初中的入學歡迎會上,周校長說,你們初中部一年級一、二班的一百個同學,是我們城關鎮的學校和全縣各個區、鄉、鎮中心?;ㄖ羞x花選上來的學生,你們都是拔尖生,按古時候的說法,你們這一百個同學就是我們縣里的小秀才。當時同學們并不知道秀才是什么,只曉得一味傻笑。當時,對秀才的稱呼有兩極,一是單位上對能說會道筆下生花的人,往往會叫他秀才,有夸獎的意思。二是電影《劉三姐》上演后,秀才又成了讓人取笑的角色,劇中的李秀才、陶秀才、羅秀才是趨炎附勢的小人,是莫老爺的幫兇和走狗,被劉三姐連唱帶罵后如喪家之犬,狼狽不堪。那時的學生很懵懂很老實,不明白校長對臺下的學生是夸獎還是開玩笑,所以只有傻乎乎地笑??h一中是縣里最好的中學,能成為初中部一百名拔尖生中的一員,當時只有十三歲的楊成祥還是很高興的,他也成了鄉中心校的驕傲。不過楊成祥歷來在班上只是一名普通的學生,他家成分高,父親又是歷史反革命分子,既不能當班長也不能當什么學習委員、生活委員,連小組長也沒有他的份,只是他成績在班上和年級中一直鶴立雞群,學校的老師自然還是有幾分喜歡他。

柳林瑞在鄉中心校是楊成祥的同班同學,兩人同鄉,只是住在不同的生產大隊,從七歲起他們就開始在一個班上讀書,可謂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柳林瑞的家庭出身是中農,屬于團結對象,加上她父親在鄉供銷社工作,家境自然比楊成祥好多了。楊成祥個子中等偏高,白白凈凈,五官比較端正,加上他成績好,小女孩們平時大多會偷偷地多看他幾眼,不僅是看人材,而且還搞不懂那小男生的腦袋瓜子咋就那么靈醒,在班上老是考第一名。柳林瑞個子中等,瓜子臉,白皙細嫩,雖算不上很漂亮,但兩個小眼睛圓圓的亮亮的忽閃忽閃的,像會說話的樣子,很逗人憐愛。

那個年代穿衣服講究的是“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再三年”,所以都以穿補疤衣服為榮,小孩子過年要是穿上一件新衣服,就會顯得很不自在。有個別小孩性格很怪異,穿上新衣服都會脫下來,還吵吵鬧鬧地要穿補疤衣服。過年的時候,有的女人指著穿補疤衣服的小孩,對他媽媽說,你家老三一年四季都是穿的疤上重疤的衣服,你要是嫌他,你就不該把他生下來。小孩的媽媽說,我的老天爺,活天的冤枉啦,我家老三是個賤皮子,你給他穿新衣服他馬上就哭,非要換上舊衣服他才肯出門,他是討賤。話又說回來,那個年代,都是穿補疤衣服,就連個別工作同志也穿補疤衣服,工人也穿補疤的工作服,烏鴉不笑豬黑,大家彼此彼此。那時的新衣服大都是用粗白布染成青色、藍色,小孩子三四年才會有一套,而且常常是“衣服過膝蓋,褲腿挽兩轉”,因為小孩子長得快,今年合體,明年后年就短了,那年頭布票和錢都金貴,顧了吃的就顧不了穿的,哪里會年年縫新衣服?小的撿大的穿,甚至男女不分,家家都是將就著過日子,沒人嫌你窮,也沒人比你富。那時,莫說小學生,就連初中男生大部分都是打赤腳,在農村,更是男生女生絕大多數都是小赤腳大仙。有一部分小學生就連冬天也是光腳板,腳趾凍成紅蘿卜,腳上長凍瘡爛成洞洞也是常見的事。柳林瑞是班上唯一常年不穿補疤衣服的女孩子,她夏秋愛穿碎花布的單衣,冬天穿碎花布的棉襖,在同學中顯得與眾不同。因為她家雖然也在農村,但她爸爸是鄉供銷社的職工,端的鐵飯碗,每個月有活錢,所以待遇不同。柳林瑞雖然是班上的學習委員,但她很佩服楊成祥,不管月考中考期末考,楊成祥都是班上雷打不動的第一名,柳林瑞只能爭二、三名,但她并不嫉妒楊成祥,反而愛和楊成祥說話。那時農村小孩子有點分男女界線,男女生太親近了會遭同學攻擊,但楊成祥和柳林瑞算得上是能說上話的同學,楊成祥因家庭出身不好,有點自卑感,突然有一個長得漂亮的女同學愛嘰嘰喳喳地和他說話,他感到莫大的榮幸,對柳林瑞自然也有了幾分討好的表情。endprint

后來,楊成祥考上了縣一中,柳林瑞考上了雙橋鎮中學,在那個年代,一個班上的小學生也只有一小半能上初中,其余的只能是高小畢業后逐漸走向社會。兩人上初中后,并沒有斷了來往,只要一放寒暑假,柳林瑞隔幾天就要找借口到楊成祥家里來,或站著說幾句話,或相互借個書本連環畫什么的,反正都要打上幾個照面。楊成祥家里只有父親和他相依為命,他的媽媽和一個姐姐在三年自然災害時期,為了給兩爺子留口吃的,先后得了腫病去世。他的爸爸為了供他讀書,除了掙點工分外,還偷偷編點竹籃、竹筐等小竹貨,到其它鄉去趕溜溜場,賣幾個錢湊學費,日子雖然清苦,但楊成祥的學習好,又不惹是生非,很關心體貼人,也給他的父親莫大的安慰。

1962年的年底,“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的口號被重新提起,社會上政治斗爭的弦又被重新繃緊了。楊成祥在中學里成績再好也當不上班干部,他已經習以為常了,并沒有感到有多失落,只是一心撲在學習上,才能緩解心中的不安和彷徨。上高中考大學,是他唯一的夢想,他認為自己有那個實力。1965年夏天,楊成祥出人意外沒有考上高中,而柳林瑞卻考上了雙橋鎮中學高中部。楊成祥雖然知道自己沒有考上高中的原因,但他還是痛哭了一場,在家里三天沒有出門,人一下消瘦了不少。柳林瑞來了幾次,被閉門謝客,但駕不住柳林瑞天天都來,兩人終于見了面。柳林瑞還沒開口,兩個眼圈先紅了,她說,楊成祥,你本來就是讀書的料,明年再考嘛。楊成祥苦笑了一下,嘆了口氣說,地富反壞右的子女,只能是這個結局了,成績就是好上了天,也是沒有望頭,我這輩子完了。柳林瑞小心地說,萬一哪天階級政策松動了呢?你還是不要死心,千萬千萬不要丟下書本。就是柳林瑞的這最后一句話,后來楊成祥記了半輩子,他一輩子也忘不了柳林瑞對自己的鼓勵,那是在他最失落最失望最無助的時候,正在水中掙扎的時候,天上飄來的一根稻草。

楊成祥考初中考上拔尖生,到考高中名落孫山,他仿佛經歷了從天堂到地獄的熬煎,一個只有十六歲的初中生,一個視學習為生命的孩子,從此與學習無緣,其內心的痛苦如刀割一般難受。他看不到希望,看不到前途,只有那句“你千萬千萬不要丟下書本”的忠告,還在撥動他那微弱的心弦,讓他的心不死。他的家是一間土坯房,麥草蓋頂,土墻已是坑坑洼洼,還有數條漏風的墻縫,蓋頂的麥草早成了深褐色,厚薄不勻,年久失修。他的家吃飯睡覺燒火煮飯都是一間屋子,只是屋后搭了一個小小的豬圈。一個十六歲的少年楊成祥,望著破破爛爛家徒四壁的房子,看著一聲不吭彎腰駝背的父親,他沒有埋怨你為什么生我,沒有詛咒社會,他首先想到的是自己要學一門手藝,石匠、泥瓦匠、木匠都行,只要能養家糊口,干什么都可以,人總不能被尿憋死,是個人就得活下去。

柳林瑞披著濕濕的頭發從浴室里出來,身上穿著雪青色的浴袍,叫了一聲,老楊,你也早點去洗。楊副廳長的回憶被打斷了,他輕輕地回了一聲,從小陽臺上走進客廳,關心地說,浴室里有吹風,可以吹一下,免得受涼。柳林瑞說,還是等你洗完澡后我再吹。楊副廳長應了一聲,好吧。

丈夫進了浴室,不一會兒傳來嘩嘩的水聲。柳林瑞用梳子梳了幾下自己的頭發,然后坐在沙發里閉目養神。她與楊成祥同歲,只小三個月,但面容卻比楊成祥顯得老一些,她與丈夫都是知天命的年齡了,歲月不饒人啦。柳林瑞三十八歲的時候,不小心得了子宮外孕,由于沒有及時就醫,造成大出血,差點把命都丟了。好在省城醫療條件好,命救回來了,但子宮和兩個卵巢卻被切除了。身體養好了后,柳林瑞還暗自慶幸:這下好了,我再也不會懷孕了,再也不擔驚受怕了??墒欠彩露际怯泻玫囊幻嬗胁缓玫囊幻?,十全十美的好事太難找了。楊成祥正值男人的盛年,對男女之歡要求還是比較頻繁的,但卻苦了妻子柳林瑞。女人特定的零件沒有了,月經立馬就停了,每次和丈夫同房,開始還能咬牙忍受,可是過了四十五歲以后,她實在忍受不了,常常向丈夫求饒,自己也是淚流滿面,她也用了其它的辦法滿足丈夫,但終究不是從前夫妻生活和諧的時候了。女人更年期的折磨,讓她苦不堪言,她很苦惱,也很煩躁,所以面容也老得快了一些。

楊副廳長穿著一件淺灰色的浴袍從浴室出來,見柳林瑞還在沙發上發呆,他忍不住笑著說,柳校長,笑一笑,十年少,愁一愁,白了頭,還是快樂一點好,今年我們的女兒楊柳上了清華,考上計算機軟件專業,那可是清華的頂尖專業,這是大喜的事,我是啥事都不愁了。柳林瑞沒有附合他,反而很認真地說,老楊,我還是那句話,跟我離婚吧,我絕不怨你,真的。楊副廳長嗔怪地說,你又來了,你跟我說了不下十回了,是我對你不好嗎?別胡思亂想的,好好過我們的后半輩子吧。柳林瑞淚水盈盈地說,老楊,我沒辦法盡妻子的責任了,你另外找一個年輕的女人過日子吧,我真的愿意放你一馬,我無怨無悔。楊成祥走過去,坐在沙發扶手上,擼了擼妻子的頭發,動情地說,林瑞,我們真正是青梅竹馬的一對,沒有你,就沒有我的今天,你今天這個狀況,還不是我造成的,是我作的孽,咋個怪你呢?要是我們的寶貝女兒聽說爸爸媽媽想離婚,她能安心讀書嗎?想想年輕時的我,要前途沒前途,要條件沒條件,要是沒有你的關心你的鼓勵,我不會有今天,你是我的恩人。柳林瑞說,我過去愛你真是愛到命里去了,我巴望你好巴望你健康,為你付出一切我心甘情愿,話又說回來,我從來沒有把我當成你的恩人,我相信,要是沒有我沒有高考,你也會在改革開放中闖出一條路,或許你可以從泥瓦匠開始,拉起一個施工隊,搞一個建筑公司,最后當一個大老板,那你又是另一番人生了。楊副廳長一下被逗笑了,你是一個稱職的人生規劃師,你說的也有可能,但我還是首先成了你的規劃對象。柳林瑞說,成祥,我們還是分手吧,你好我也好。楊副廳長拍著柳林瑞的肩頭說,老婆,我的病也是你給我治好了的,沒有你高超溫柔的醫術,說不一定我早就癱瘓了,我能丟下你這位救命的醫生嗎?永遠不可能,永遠不可能。關于丈夫說起治好了他的病的事,柳林瑞忍不住破涕為笑,那是兩口子的隱秘,那是兩夫婦才能擺的龍門陣。楊成祥也笑了,林瑞,這就對了嘛 ,沒有翻不過去的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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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經很深了,柳林瑞一時怎么也無法入睡。他一直為丈夫仕途一帆風順感到驕傲,但又覺得自己現在的狀況,無論如何也會影響到夫妻的感情。是啊,她現在的身體,的確是丈夫造成的,但她還是認為自己太倒霉了。是啊,楊成祥對自己表面上是沒有怨言,都是知識分子,懂生理衛生常識,兩口子的不良狀況沒有一方脫得了干系。他又想起了楊成祥那句話,“我的病也是你給我治好了的”。這話是真情也是事實。二十多年前的一幕仿佛又浮現在眼前。

楊成祥在十六歲初中畢業后沒有考上高中的時候,屋漏偏遇連夜雨,他得了一種很奇怪很少見的病。每逢他得風寒感冒的時候,往往不是發燒流鼻涕咳嗽,而是感到四肢無力,有時蹲下的時候連站起來都很困難,每次到大隊醫療站找赤腳醫生看病,醫生也說不出個原因,只是給點阿司匹林藥片。柳林瑞那時已上了高中,但還是經常關心楊成祥,那個年代,沒有一丁點談情說愛的想法,她只是為楊成祥擔了一份心,純粹是一種同學情,也有為他打抱不平的意思。有一個星期天的上午,楊成祥跟著師傅在一戶人家砌灶臺,他本來那天就得了重感冒,干活又出了一身大汗,結果老毛病又犯了,突然一下癱軟在地,當時師傅嚇壞了,趕緊請人背著楊成祥回到他家里。正當楊成祥的父親束手無策的時候,柳林瑞恰好乘星期天來看望楊成祥,她問明了情況,急急地說,楊叔,快送到鄉衛生院,我跟你們一起去。好在楊成祥的家離鄉里街上也就四、五里路,柳林瑞和楊叔兩人架著楊成祥就往鄉上走,足足走了一個多小時,才到鄉衛生院。醫生量了體溫,又用聽診器聽了聽心跳,有點莫明其妙地說,不發燒嘛,怕是風濕嚴重,小伙子,你得趕快醫治,不然會癱瘓的。楊成祥躺在病床上,流著眼淚說,柳林瑞,我這一輩子真的完了,我才十七歲,就得了這么嚴重的病,高中讀不成還病成這樣,我倒霉透了呀!柳林瑞好心勸道,楊成祥,你一個大小伙子沒一點勇氣,有病治病,有啥大不了的。楊成祥不敢再哭,臉上露出一絲苦笑。

楊成祥這種病,說嚴重也嚴重,說不嚴重也很麻煩,因為他的病一般不會拖很多天,通常在床上躺兩、三天,吃點感冒藥、維生素加點治療風濕病的藥,往往就會好起來。但是,他這種怪病,反復發作,尤以春秋為重,有時一個月發三、四次,對他來說也是苦不堪言。后來,他在父親的陪同下,又到鄉衛生院看中醫,一位老先生摸了脈象看了舌苔,然后慢騰騰地說,依我看,還是痰濕熱重,風濕侵入四肢經絡,尤以雙腿為重,小伙子,你這么年輕就得了嚴重的風濕病,今后老了咋個辦,十有八九要癱瘓,趁年輕趕快醫治吧。楊成祥后來看了不少中醫先生,吃了很多中藥,仍然起不到作用。楊成祥遭受沒考上高中的痛苦和怪病的雙重折磨,精神更加萎靡不振,幾乎到了絕望的地步。

楊成祥的舅舅梁云其當時在黃溪鄉中學當校長,學校規模不大,只有初中,管本鄉和附近幾個鄉的初中生入學。當時縣里一共只有三所設有高中的完全中學,一個是縣一中,一個是縣二中,另一個就是柳林瑞就讀的雙橋鎮中學,也就是說,在全縣廣大的農村地區,就只有一所雙橋鎮中學才設有高中部,可見那時讀書升學的困難。楊成祥的舅舅十分關心楊成祥,一是這娃娃從小就聰明,是個讀書的好料子,他特別看好他。加上三年自然災害,自己的姐姐,也就是楊成祥的母親不幸早逝,一個外侄女也死于饑荒年,讓梁云其痛徹心肺。后來楊成祥考上縣里的拔尖生,更讓梁云其大喜過望,他發誓一定要支助這個爭氣的外侄上大學??墒翘煊胁粶y風云,人有旦夕禍福。隨著階級斗爭的興起,楊成祥的大學夢也就成了泡影。梁云其一千個不想楊成祥當個鄉村泥瓦匠了其終身,那太可惜了,太浪費人材了,但他也無可奈何,仰天長嘆。他雖然不知今后若干年以后的事,也想不到還有后來的改革開放,但是他和柳林瑞一樣,認為書本終歸會有用的?!叭f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思想,深深植根于知識分子的腦海中,不管怎么批判,也不可能根除。梁云其人托人找來一堆高中的課本,什么語文、代數、立體幾何、物理、歷史、英語等等,親自送到楊成祥家里。當時正是初秋,天氣還有點熱,楊成祥看著滿頭大汗的舅舅,他眼里滿含熱淚,痛苦地說,舅舅,我學這些,有用嗎?梁云其艱難地笑了笑說,成祥,你就當業余消遣嘛,再說,你完全自學了高中課程,也許今后還會有當民辦老師的機會,那也比你當一輩子泥瓦匠強十倍。楊成祥堅定地說,舅舅,我讀,沒有用我也讀,只是英語自學太難了。梁云其說,英語以后再說吧。

1965年國慶節放假,柳林瑞在楊成祥家里看到一疊高中的課本,她十分高興地說,楊成祥,你舅舅真偉大,走到我前頭去了,我也正在給你找課本,不過只找到兩本,沒湊齊,這下好了,你不會丟下書本了。楊成祥說,現在,我學這些,有用嗎?柳林瑞說,以前不是有個順口溜嘛:學了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F在農村高中生少,你學好高中知識,萬一有機會當上鄉村老師呢。楊成祥搖了搖頭說,你別安慰我了,一個地主、歷史反革命的兒子有學校敢接收嗎?柳林瑞無言以對,一時也感到很茫然,她說,62年,你不就是考上了拔尖生了,萬一以后政策又有變化呢?你是個讀書的材料,浪費了太可惜了,再說,你成份不好,就一輩子沒有前途了嗎?這又不是你的錯。楊成祥說,謝謝你,柳林瑞,我值得你這么關心嗎?我擔心別人會說你階級立場有問題。柳林瑞說,我不怕,我關心你是因為我佩服你,我不想讓你垮下去,我想你堅強,我鼓勵你永不言敗。楊成祥忍不住熱淚盈眶,他望著柳林瑞的一對杏眼說,你說的,“千萬千萬不要丟下書本”,刻在我心上了,我要記一輩子。柳林瑞很激動,她沒再說什么,只是狠狠地點了點頭。他倆當時純粹就是同學情,沒有往其它方面想,少男少女在那個年代,是不敢胡思亂想的。

1966年底,“文化大革命”興起,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城里斗得如火如荼,但大多數農村總要慢半拍,并不驚心動魄。1969年,柳林瑞成了回鄉知識青年,也算高中畢業,而楊成祥則繼續當他的泥瓦匠,混口飯吃。在那時的青年心中,前途是大霧茫茫,不知所終,也不知往何處去。下鄉知識青年雖然嘴里念叨著“廣闊天地大有作為”,但每一個人的心里,卻無比失望和彷徨。楊成祥白天在外面當泥工瓦工,幫人家夯土墻砌磚墻,上房蓋瓦打灶抹灰掏煙囪,晚上百無聊賴,只有在油燈下翻一翻高中課本,學點沒用的知識,打發漫漫長夜。柳林瑞的父親是供銷社的職工,那個年代,什么東西都是計劃供應,在農村,化肥和農業生產資料都是由供銷社供給,一般不敢得罪供銷社的人,巴結還來不及呢。由于父親的活動,柳林瑞只干了半年農活,就當上了村小的代課老師,但她仍然十分關心楊成祥,隔個十天半月,總要上門去看看?!拔母铩逼陂g,楊成祥的父親挨過多次批斗,但大石鄉原來的公社黨委書記后來的公社革委會主任陳正仁不是心狠手辣的人,他不贊成武斗,所以當時全公社沒有出現嚴重的打人現象,雖然階級斗爭的弦繃得緊,但還是以文斗為主,很少有過火行為。楊成祥那些年基本上成了逍遙派,到了70年代中期,他們家用上了電燈,那是讓讀書人特別興奮的事,他除了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當泥瓦匠混口飯吃之外,一有空他就讀書,如和尚念經一般天天念叨,不圖什么前途,就圖個精神寄托。endprint

一晃到了1976年,偉大領袖毛澤東主席逝世,金秋十月一舉粉碎“四人幫”,形勢斗轉星移,讓人眼花繚亂。長久憋屈的人們終于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有了一點云開日出的憧憬。時間進入1977年冬季,全國大學又開始招生考試了,那是讓千萬中學生熱血沸騰的日子。1977年大學是冬季招生春季入學,1978年大學是夏季招生秋季入學,因而兩者只相差半年。柳林瑞幸運地在第一次恢復高考后就考上了一所大專學校,而楊成祥卻好事多磨,那一年拿著考大學的報名表興沖沖地跑到公社,不但沒蓋上公章,反而受到了譏諷,失去了上大學的機會,由此與當時的鄉黨委書記兼革委會主任陳正仁結怨。陳正仁書記是柳林瑞的親舅舅,柳林瑞后來又拿著楊成祥的報名表去找陳書記,陳書記還是不同意蓋章,反而質問柳林瑞,你們是什么關系?階級立場有問題。柳林瑞不好說也說不清,只得氣乎乎地轉身離去。第二年初,楊成祥的舅舅梁云其托關系將楊成祥的戶口轉到黃溪公社,后來又順利地參加了“文革”后第二次高考,當時血統論的禁錮已經大大松動,結果楊成祥出人意料地被清華大學錄取,這件事成為當時大石公社和黃溪公社乃至全縣一次轟動性事件。

當時,楊成祥拿到錄取通知書的時候,除了自己的父親外,第一個告訴的人就是柳林瑞,柳林瑞那時已經在地區師范??茖W校數學系讀書。他二話沒說,趕緊從鄉里趕到縣里,又由縣里坐班車立馬趕到地區。當他氣喘吁吁站在柳林瑞面前的時候,緊張得話都說不出來了。柳林瑞笑著說,你看你,考上了吧,魂都飛了。楊成祥不知哪來的勇氣,一把抓住柳林瑞的手,結結巴巴地說,是……是清華,是清華大學。柳林瑞一下子也愣住了,嘴巴大大地張著,一時說不出話來。楊成祥急急地說,柳林瑞,你……你也傻了呀,真的是清華大學,我不騙你。柳林瑞頓時淚如泉涌,臉也剎那間紅了,她說,成祥,我真是看準了你。這是她第一次如此親熱地叫了一聲“成祥”,那是傾慕、憐惜、成功的喜悅,簡直就像在夢里。她抓住楊成祥的手背,狠狠地揪了一把。楊成祥不由自主地叫了一聲“哎喲”。柳林瑞激動萬分地說,叫你做夢,叫你做夢。那個年代,楊成祥在大庭廣眾下是不敢擁抱柳林瑞的,雖然都是二十八歲的單身大齡青年,雖然都是多年心心相印的朋友,但從來沒有提過一個愛,說到一個情字,他們一直在盼,一直在等,這一天終于來了。

他倆在各自的大學里的學習,只是每個星期,都會給對方寫一封信,述說學習的情況,寫寫自己高興的事。柳林瑞這么多年來,一直沒有談過戀愛,她父母十分著急,他們隱隱約約知道一點楊成祥的事,也質問過,但柳林瑞矢口否認,說他們只是多年的同學關系。柳林瑞明明知道自己有點傻,從1965年開始,十三年漫長的等待,那不是一般人能夠堅持下來的,也許她的等待是徒勞無益,她的幫助是水中撈月,但她狠不下心,她知道自己在楊成祥心目中的地位,她不能讓楊成祥垮下去,她只能無助地等待,無望地鼓勵,等待奇跡的出現,最不理想的結果,也要先讓楊成祥安家立業,自己才談個人問題。真的是“老天不負有心人,有情人終成眷屬”。

楊成祥遠在北京讀書,路途遙遠,他一連三年寒暑假都沒有回家,因為家里窮,拿不出路費,只有孤零零地呆在學校里,靠一封封書信述說自己的相思之情。后來,柳林瑞的大專學業只有三年,比楊成祥早一年半畢業,她畢業后,分到縣二中教書。柳林瑞讀的是師范,不但不交學費,學校還要每個月給學生發八元錢生活補助費,她家境比較好,到她畢業那年,她已經湊了五十元錢,在那個年代可是一筆不小的數目。在她畢業那年的冬天,她直接將錢寄給楊成祥,讓他寒假回家過春節。楊成祥自然是喜出望外,歸心似箭。

柳林瑞參加工作后的那年初秋,一個高中同學到縣二中來找她,那個同學叫王啟珍,人長得高挑漂亮,高中畢業后不久,就被抽調到鄉里作了計劃生育專干,后來又嫁給了一個城里的干部,在文教科工作,叫曾慶祥,讀過大學,只是比她大七、八歲。她來找柳林瑞的時候,已經是縣計劃生育指導站的一名工作人員了,也是兩個孩子的母親。柳林瑞當時住在一間單身宿舍里,中午,她從食堂打來飯菜,招待同學。王啟珍笑著說,柳林瑞,不是我說你,一個二十八歲的大學生還不安個家,你看我,都兩個小孩了,一男一女,美死了。柳林瑞輕描淡寫地說,現在下鄉知青和回鄉知青二十七、八沒有安家的多的是,都是“文革”造成的,我才畢業,急不得。王啟珍笑嘻嘻地說,柳林瑞,我曉得,你是在等楊成祥,你的龍門陣好多同學都聽說過,都羨慕你呢。柳林瑞說,我們從沒提過耍朋友的事,成不成還要看緣分。王啟珍說,你呀,不要當傻大姐了,今年寒假,叫他回來,先把事情辦了再說,板上釘釘,想扯也扯不脫。柳林瑞有點迷糊,說,你說個啥呀?云里霧里的。王啟珍又笑了,我的黃花大閨女喲,那我就直說吧,等今年寒假,楊成祥回來,你就主動和他上床,那就叫生米煮成熟飯,將就著上桌了。柳林瑞還是有一點男女之間的知識,她聽懂了同學的話,她說,大學有規定,學習期間一律不準談戀愛,萬一有了后果咋個辦?王啟珍說,我的大學生,你不要擔心,我是搞啥子的,專搞計劃生育的,等兩天我給你送一盒避孕套,那東西保險。當時柳林瑞的臉一下紅到耳根子。王啟珍大大咧咧地說,不要不好意思,我是過來人,哪個男人都過不了女人關,一到床邊邊上都是手忙腳亂的,用不著你多說,打個媚眼就夠了。柳林瑞說,我們可是很純潔的。王啟珍說,我的傻林瑞,你那楊成祥讀的是清華大學,那是天之驕子,他一畢業,或者說還不等畢業,一定會有一大堆女娃子纏他,你下手晚了,哭都來不及。柳林瑞說,王啟珍,你是一片好心,話丑理端,讓我想想。

楊成祥從北京回來那天,老天陰沉沉,天光灰蒙蒙,北風緊一陣慢一陣地刮著,讓人感到刺骨的冰涼。天上飄著小雨,橫七豎八地飄,那不是雨而是水雪。老家偏南方,很少下雪,三年五年都難下一次雪,但數九寒天,天上總是會飄下紛紛揚揚的水雪,讓人們領略寒冬臘月肆虐大地的寒意。穿著粉紅碎花棉襖系著一條魚肚白圍巾的柳林瑞,上午提前從縣里坐班車趕到地區火車站,苦苦地等著心上人。她終于看見穿藍色中山服套著棉襖的楊成祥從車站出站口出來了,肩上還挎著一個黃布軍用包,她頓時熱淚盈眶,幾步走上前,又停住了,她在有意等待楊成祥的反應。這時的楊成祥已經不能克制自己了,他立即放下行李,跨了幾大步,一把將柳林瑞攬在懷里,動情地叫了一聲,林瑞,我想你,我真地太想你了。楊成祥比柳林瑞高半個頭,柳林瑞小鳥依人地靠在楊成祥身上,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一串一串地滾了下來。楊成祥一下慌了,安慰道,林瑞,我好好地回來了,你要高興才對。柳林瑞說,三年了,才看到你,就跟做夢一樣,你不知道我多么思念你,夢里都哭過好多次了。楊成祥說,林瑞,我也一樣,我們不說了,趕快去買班車票,早點回家,我歸心似箭啦。柳林瑞說,我在城里縣二中有個小窩,一間宿舍,想不想歇個腳。楊成祥急急地說,林瑞,我們還是快點趕回老家吧,我都三年沒回家了,魂牽夢縈,我想你,想我爸爸,想我舅舅。柳林瑞話中有話地說,好吧,回家,回那個讓你受盡煎熬送你起飛的老家。endprint

兩人匆匆忙忙搭上火車站到縣里的班車,到縣里后又坐了一趟拉客的三輪車,直到黃昏時分,才到了公社所在的場鎮。柳林瑞討好地說,成祥,我們到了公社,是不是先去看看我舅舅,他還在公社當書記。柳林瑞本來有點炫耀的意思,想讓舅舅看一看未來的外侄女婿,他可不是等閑之人,那是天之驕子。哪知楊成祥頓時臉色驟變,比老天還陰沉,他氣鼓鼓地說,你是說陳正仁嘛,我一輩子都不想見他。柳林瑞小心地說,成祥,你是不是還記著第一年高考在公社沒有蓋到章的事?那個時候我舅舅也不知道我和你的事,當時我倆是很保密的。楊成祥沒好氣地說,是為那件事,也不是為那件事,不說了,我是堅決不和他見面的,你不要逼我。柳林瑞說,好,好,不見就不見,先回你的家吧。

楊成祥回到家里,老父親只是傻傻地笑,老淚在眼角打轉,好半天說不出話來。屋里吊著一個小電燈泡,瓦數低電壓低,很昏暗,一時看不清對方的面容,老父親沒有直接招呼兒子,而是回過頭說,柳林瑞,辛苦你了,這么冷的天,你一個人去接成祥,快來烤烤火,暖暖手。他家里的一角有一個火塘,周圍由四個條石砌成,外面緊挨著有四塊方形的石頭當凳子,火塘上方,從梁上吊下來一個火搭鉤,是鐵件,可以伸縮,鉤上掛上鐵鍋、鐵罐,就可以炒菜煮飯,塘里燒柴火,有時也燒樹疙瘩,也就是樹根。這時火塘里正燃著一個大樹疙瘩,火不旺,但很暖和。柳林瑞說,楊叔,我們不冷,身上熱著呢。本來也是,熱戀中的男女見面,那就是火爐對火爐,旺著呢。楊成祥關心地問,爸爸,你身體還好吧?老父親說,好,好,柳林瑞每個月都要來看我,從來不打空手,肉哇、魚哇、糕點啥都有,比親女兒還親。楊成祥說,林瑞,你已經在幫我盡孝了哇。柳林瑞說,楊叔好不容易熬過來了,才過了幾天舒心日子,該我們盡盡孝道。老父問,你們想吃點啥?楊成祥爽快地說,紅苕稀飯吧,老咸菜下飯,中午我們一人只吃了個面包喝了瓶水,正餓著呢。

吃過晚飯,老爸說,我到你馬三叔家說個事。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走了,他哪是說事,而是騰地方,因為他們家只有一間房,多一個人說話做事都不方便。老爸走后,楊成祥像餓虎撲食一般沖向柳林瑞,緊緊地抱著她,在她臉上又親又啃。柳林瑞偏著頭說,成祥,我們臉都沒有洗,看你,就像變了一個人,你上大學的時候都沒有抱過我,我記得只是拉了拉手,中午在火車站你第一次抱了我,這是第二次了。楊成祥說,我只是個農村娃兒,那個時候哪敢抱你,現在看多了外面的親親我我,我也就開放了。柳林瑞說,成祥,你是不是在外面學壞了,你原來多老實多一本正經的。楊成祥嬉笑著說,那個時候是癩蛤蟆想吃天天鵝肉,我是有賊心沒賊膽。柳林瑞用雙手捶著楊成祥的胸脯說,你學壞了,你學壞了。

兩人抱夠了,坐在火塘邊,一邊烤火一邊說情話。柳林瑞喜歡楊成祥現在這個樣子,多年前她就想被抱抱,但一直壓抑著,不敢放肆。以前,她不光是同情他,而楊成祥那高挑的身材那有棱有角的面容同樣也吸引著一個少女的心。她一直沒有跟其它男人談過戀愛,但也沒有膽量和楊成祥正式表明關系,一切都是朦朦朧朧的,有渴望有期待有幻想。他們就是現時版的“有情人終成眷屬”,那也是老天的眷顧,沒有“文革”的結束,也不會有苦盡甘來的好日子。楊成祥見柳林瑞正在發呆,他問,林瑞,“文革”的時候,你就料到會有今天嗎?你真的就相信我楊成祥有出頭的日子嗎?柳林瑞重重地打了他一下,嗔怪地說,我是個普通人,又不是神,我哪里知道國家后來有翻天覆地的變化,那句讓你念念不忘的“千萬千萬不要放下書本”的話,那都是安慰你的話,不是我預想到會有今天的好日子,我只是想為希望為夢想活著。話又說回來,個人和國家、社會比起來是很渺小的,個人的命運和國家的命運是息息相關,我們都是幸運兒,過去的一切委曲和不幸都算不了什么。楊成祥說,林瑞,想不到你現在說話變得這么有哲理性。柳林瑞說,好歹我也是個大專生嘛,那年我能考上也是很不容易的。兩人回憶過去暢談將來,有說不完的話,有談不完的情,直到深夜。柳林瑞猛然想起,急急地說,楊叔還在外面,我該回去了。楊成祥望了望房子四周,也只得無可奈何地說,我本來不想讓你走,這里實在也沒有一個像樣的落腳處。柳林瑞說,成祥,日子還長著呢,后天我們到縣里去,那里有我們的小安樂窩。楊成祥一跺腳,懊惱地說,我真是昏了頭,有句話說得好,老婆在哪里,家就在哪里。柳林瑞又輕輕地戳了他鼻子一下,正二八經地說,你這話可不對,有了媳婦忘了爹娘,我可不想找罵。楊成祥說,我說錯了,改正。

老爸被請回來了,但家里沒有電筒,那年月農村大人小孩走夜路,大多數都是打火把,有的是用干麻桿點火,有的是用松明子點火(有油脂的松樹細柴),用電筒那多半是農村干部或是男人在工廠工作的人家才有錢買得起電筒。老爸解放前在國民黨軍隊當過兵,還打過日本鬼子,家里除了有小油燈以外,還有一個小馬燈。老爸說,成祥,我們家有馬燈,提著送送柳林瑞,以前我在隊伍里用慣了馬燈,土改的時候收走了一個,這個馬燈是前年才買的,還很新呢。

柳林瑞的家離楊成祥的家大約有六里地,當楊成祥提著馬燈把柳林瑞送到家門口地壩邊的時候,柳林瑞問,進不進去坐坐,認認門,你可是第一次登我家的門。楊成祥說,林瑞,不是我不想見你爹媽,而是學校的規定,學習期間一律不準談戀愛,我怕我倆的事公開后,擔心公社里那些別有用心的人寫信到學校去告我,我這個大學來得太不容易了,我要珍惜,不能出半點差錯。柳林瑞嘆了口氣說,也好,小心行得萬年船,好在你只有一年就畢業了,來日方長,我也就不勉強你了,夜很深了,你回去吧,路上小心點。

楊成祥回家后的第三天上午,就迫不及待地跟柳林瑞來到縣二中。當時縣二中已經放了寒假,學校里沒多少人,而且柳林瑞是個未婚的大齡女青年,耍男朋友是正大光明的事。楊成祥進了柳林瑞的單身宿舍,感到一陣寒意,抖了幾下,柳林瑞說,我有火爐子,我馬上生火。楊成祥說,我來生火吧。柳林瑞說,你恐怕還不會生這種北京火爐子,還是我來保險點。柳林瑞的宿舍里有木炭和焦炭,用一點紙引燃木炭,等木炭紅起來后,再加入焦炭,小火爐很快就燒旺了。楊成祥坐在床邊上說,二人世界就是好。柳林瑞很快又燒好了開水,泡了兩杯茶,然后也挨著坐下來說,成祥,這個小安樂窩不錯吧。楊成祥攬著柳林瑞的肩,欣慰地說,我以前做夢也夢不到今天,林瑞,這一切都是你給我帶來的。柳林瑞說,成祥,你這話不對,是你自己努力得來的,我和你舅舅只是在后面推了你一把,你現在的收獲是你應該得的。endprint

晚上,柳林瑞在宿舍里煮了兩碗雞蛋面,里面有煎雞蛋有豬油有醬油有醋有油辣子有蔥花有味精,楊成祥感到那味道美極了,在學校里哪能吃到家鄉的美味,他討好地說,我們林瑞太會過小日子了,我太幸福了。柳林瑞笑道,看把你美得瘋癲癲的,我會做的美食多了去了,你以后就飽口福吧。楊成祥又熱又激動,渾身冒汗,他呆呆地望著柳林瑞,發現自己的女朋友不但白白凈凈,而且五官端正,尤其是一雙杏眼,水汪汪的,一個三十一歲的大姑娘,竟跟二十三、四的小姑娘一樣水嫩。他想道:還不是自己拖累了柳林瑞,害得她三十出頭還沒有出嫁,他發誓今生今世一定要珍惜柳林瑞對自己的感情,我們兩個人太不容易了,不是傳奇的傳奇,這也是時代的悲喜劇。柳林瑞望見楊成祥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她忍不住笑了起來,看傻啦,哎,我問你,這三年,你那怪病犯沒犯,出沒出過危險?楊成祥一下回過神來,說,犯過,在學校還住過三天醫院,吃點藥又好了,一遇感冒又犯,總是好不了,不過病因查清了,在學校醫院化驗過血液,醫生說我是低血鉀癥,病因不明,林瑞,我擔心我這病會不會伴我終身,會不會拖累你?柳林瑞說,以后大學畢業了我陪著你好好到大醫院檢查檢查,我就不信三十出頭的人會有啥大毛病,不怕,有我呢,我是你的福星。楊成祥說,有你在我身邊,天塌下來我也不怕,從十六歲到二十七歲,十一年的艱難歲月,沒有你我早就垮了,你是好人得好報,我和你一定白頭到老。柳林瑞一下也興奮起來,捧過楊成祥的頭就是一陣狂吻,兩人氣喘吁吁,激情迸發。

小火爐燒得旺旺的,小屋里漸漸熱了起來,柳林瑞突然記起了同學王啟珍的話“生米煮成熟飯”,她決定今晚豁出去了。她紅著臉,主動去脫楊成祥的棉襖,脫去他的絨衣。楊成祥心有靈犀一點通,也迫不及待地去脫柳林瑞的衣服。柳林瑞也主動快速地脫完自己的所有衣服,一個女人的胴體像剝去筍衣的嫩竹筍,赤條條地站在楊成祥面前。楊成祥這時只剩下一條褲衩,他第一次看到女人的裸體,他驚呆了,竟然瑟瑟發抖。他說,我不能這樣,會給你帶來后果的,我怕……怕出問題。柳林瑞紅著臉,用細小的聲音說,我的一個搞計劃生育的同學給我送了一盒避孕套,只要用套套,就不會出問題。楊成祥一下子臉也紅到耳根子,他顫抖著聲音說,林瑞,你真好……

在整個寒假期間,楊成祥的身體如火山爆發一樣沸騰了,像著迷一樣和柳林瑞親熱,柳林瑞也盡量滿足他,使楊成祥煥發了青春,熱情四溢。在整個寒假期間,楊成祥的低血鉀癥沒有犯過一次。他也有點迷糊了,有點暗自欣喜。

后來楊成祥回到學校,來信說,他的病再也沒有犯過,竟然奇跡般地好了。所以在后來兩人生活的日子里,楊成祥老愛說,是林瑞治好了他的病,也就是說,和諧的夫妻生活,使他原來的怪病不知不覺地痊愈了。柳林瑞一開始也認為是夫妻生活治好了楊成祥的病,后來在學校里聽一位女老師講過,說她丈夫以前也有低血鉀癥,過了三十歲就自然而然好了,一位資深的老中醫跟他們說,這個病一般是少男在第一次遺精的時候受了風寒,才造成四肢酸軟無力,類似重癥肌無力,這個病以后只要遇上感冒,還會反復發著,這個病看似非常嚴重,其實到了二十八、九結婚以后就自然而然地好了,以后也不會再犯。柳林瑞以前確實擔心過楊成祥的怪病,但她仍然義無反顧地愛上楊成祥,她愿意照顧他的一生。后來在她聽說楊成祥怪病的起因時,卻有點啼笑皆非,聞所未聞,稀奇古怪,她沒有把病因告訴楊成祥,她樂意守著這個秘密??墒乾F在,夫妻之間卻面臨危機,柳林瑞也不知該怎么辦才好。

那天晚上,楊成祥也久久難以入睡,在床上翻過來翻過去,眼前都是過去的場景,清晰如畫,歷歷在目。

從1965年到1978年,十三年間,柳林瑞十分關心自己,從少男少女的懵懂友情到成年后的男女暗戀,兩人雖然從來沒有表白過什么,但心里總會藏著一個對方。就在柳林瑞當上代課老師之后,仍然沒有放棄對楊成祥的關心和鼓勵,兩人的地位和政治條件存在較大的差距,楊成祥沒有過分的奢望,他既不敢拒絕柳林瑞的幫助,也不敢把這種友誼當成愛情,他知道自己不配,他明白那是一種憐憫,是一種同情。那個時候,他也曾絕望過,想過當一輩子泥瓦匠算了,早一點結婚生子,像當時大多數農村男人一樣,過著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但是他心有不甘,他想與命運抗爭,他夢想時來運轉,他渴望自己能成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而受到國家的安排。那些年,也曾有過長輩給他介紹過幾個同樣是家庭出身不好的姑娘,但他都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他不是看不起人家,而是有柳林瑞的存在,他不敢隨隨便便地把自己打發了。是啊,正是柳林瑞對自己鍥而不舍的關心,才使他熬過灰色的十三年,終于等到了云開日出的好日子。也就是說,沒有柳林瑞注視關懷的目光和堅忍不拔的幫助,他也許就是一個農村普普通通的男人,很難有出頭的機會。

1978年的10月12日,他記得非常清楚,國務院批轉了教育部《關于1977年高等學校招生工作的意見》,當時的《人民日報》登載了這一消息。他的舅舅和柳林瑞先后拿著兩份《人民日報》,送到他的手上,舅舅說,有點希望了,去報考吧。柳林瑞激動地說,楊成祥,我們兩個千萬千萬不能錯過機會,我說過千萬千萬不能丟下書本,以前我只是一句安慰你的話,這下真變成現實了,真是老天不辜負有心人啦。那時的楊成祥,并沒有過分的激動,連一點笑容也沒有,他心里在問:家庭成份不好的人,能去報名嗎?

當柳林瑞拿著兩份高考報名登記表,給了一份塞到楊成祥手中說,我倆都去報考,是死是活都要親自去闖一闖。楊成祥這時才爽快地表態,好,我們一起上考場,聽天由命。柳林瑞長出了一口氣,這就對了嘛,要不然我這么多年的關心都白費了。楊成祥終于會心地笑了,他說,謝謝你。柳林瑞說,這個高考報名表還要大隊、公社蓋章才能報上去,還要一張照片,要本人親自去,我就不好陪你去了,怕人家說閑話。楊成祥打趣地說,我曉得路。

那個百廢待舉、人心浮動的年月,全國被積壓了十多年的幾千萬中學生,還有近千萬已屆而立之年的“老三屆”們,不管是應屆畢業生、下鄉知青和回鄉青青 ,終于盼到了一個喜出望外的機遇,一個能使人激動、幸福、而又焦急得落淚的機遇。這一年,冬季(1977年)和1978年夏季報考大學的人數竟達到了1160萬人。當時,“有舊課本嗎?”一下子成了熟人們見面打招呼的常用語。學子們把蒙塵了十多年的中學課本,變戲法似地從床底下、墻旮旯、廢品收購站搜了出來。頃刻間,祖國大地的“文化沙漠”變成了學文化的沃野。endprint

楊成祥的家鄉大石公社遠離縣城四、五十里,是個比較偏僻的鄉場,因為那里有一座山叫大石山,雖然只有一、兩百米高,但山嘴有一塊巨大的石頭,看起來搖搖欲墜,但千百年來卻巍巍聳立,屹立不倒,這個鄉也因大石而得名,叫大石鄉,現在叫大石公社。柳林瑞的舅舅是大石公社的老土地,從農業合作社的時候就在鄉里工作,現在是公社書記兼革委會主任。柳林瑞本來可以陪著楊成祥帶上高考報名表到公社去蓋章,但她不愿意暴露她與楊成祥的特殊關系,所以讓他自己去,這也是:“愚者千慮,必有一得;智者千慮,必有一失”。結果讓楊成祥第一次出師不利,遭遇了滑鐵盧。

初冬時節,雖然微微有點寒意,但楊成祥心里熱騰騰的,他在大隊那里順利地蓋了公章,又興沖沖地到了公社。公社有個文書姓李,人們叫他李文書或李同志,三年前,楊成祥被調去修沙河水庫,當時李文書是工地廣播站站長,楊成祥在工地上屬于有點文化的人,被安排在勞動之余寫點廣播稿,他受寵若驚,認真負責地寫了十多篇小新聞稿,都被廣播站廣播了,因此與李文書有一面之交。他認為只要找到李文書,蓋章也是小事一樁。

楊成祥到了公社,沒費多少周折就找到了李文書,李文書沒有裝大,對他還是比較熱情,不過那個年頭講究階級立場,人們對黑五類子女總有那么一點歧視,特別是工作同志,更是立場鮮明,生怕沾邊。李文書說,蓋章的事我作不到主,你等一等,我去請示一下陳書記。李文書走后,好半天都沒有回到辦公室,楊成祥有點坐不住,起身走出辦公室。當時公社辦公地點都是平房,楊成祥走過幾個房間,突然看到一間房的門楣邊釘了一塊書記室的牌子,他剛走到旁邊,就聞到一股強烈的香煙味飄出來,還聽見里面傳來說話聲,而且音調很高。一個男聲說,剛才查了檔案,這個楊成祥家庭成份不但是地主,他老漢兒還是歷史反革命,雙料黑五類,還想上大學?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這個公章堅決不能蓋,難道我們大石公社沒有貧下中農子女,專門去推薦一個地主反革命的狗崽子。另一個聲音說,階級成份是個大問題,那是不能推薦,我們不能犯政治原則錯誤。楊成祥頓時如五雷轟頂,氣得渾身發抖,不由自主地用右手捶了一下墻壁。辦公室里的人聽到外面的動靜,一個人走到門邊,探了探頭。楊成祥已經回轉身,疾步閃進原來的那間辦公室,口里還在喘著粗氣。

不一會,李文書進了辦公室,抱歉地說,楊成祥,陳書記說了,這個公章不能蓋,公社不同意推薦你。楊成祥爭辯說,李同志,這回不是推薦,是自己報名參加高考,蓋章只是證明我是大石公社的人。李文書說,你跟我說也沒用,你還是應該有點自知之明才好,我也不點破,這是領導的決定,再說也沒用,你回去吧。楊成祥張了張口,臉上急得汗都出來了,卻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他眼里噙著淚水,拖著沉重的步伐,離開了公社。

楊成祥又一次感到絕望,他走出公社后,一口氣爬上了大石山頂,站在那個巨大的石巖上,他四顧茫然,感到天旋地轉,一腔熱血被兜頭一盆冰水澆了個透心涼。他欲哭無淚,叫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他那脆弱的自尊心受到了無情的打擊,他感到十分絕望,連跳河跳巖的心都有,他忍不住“啊……”地大聲吼叫起來。這時,山下聚集了幾十個看熱鬧的農民,有人說,大石巖上有人想跳巖了,有人說,快去救人吧,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柳林瑞任教的村小就在大石山下,她聽到不遠處人聲吵雜,走出教室,遠遠看見大石巖上有一個人的身影,很像楊成祥,她一下急了,邁開腿就往山上跑,一邊跑一邊喊,楊成祥。楊成祥這時也聽到了柳林瑞的聲音,他漸漸鎮定下來,突然想起了一句詩:“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過了半個小時后,當滿頭大汗的柳林瑞出現在楊成祥面前的時候,楊成祥卻不哭也不吼了,柳林瑞氣喘吁吁地說,楊成祥,出天大的事也不能尋死,你不能讓我小看你。楊成祥說,我不是想跳巖,我是想吹吹風,清醒頭腦。接著他把在公社沒有蓋到公章的事說了,臉上滿是悲憤。柳林瑞果斷地說,你趕快去找你舅舅,我也去找我舅陳書記。

當天下午四點鐘左右,楊成祥在黃溪鄉中學的辦公室里見到了舅舅。舅舅一看他的神色,知道不宜在辦公室說話,于是把他帶到自己的宿舍里。楊成祥見沒有外人,再也忍不住了,頓時嚎啕大哭??捱^之后,楊成祥才把蓋章的事說出來,但他沒有敘述陳書記的原話,那些傷自尊的話他牢牢地刻在心里,他不想讓自己的心再次流血。舅舅沉默了片刻,思索著說,成祥,你不要過分傷心,極左思潮不可能一下子就消除了,應該有一個過程,我想“文革”結束后的第一次高考,也許會有一些不完善的地方,除了所謂的黑五類子女外,還有很大一批“文革”中被打倒的老干部和他們的子女,都有可能被擋在第一次高考的門外,事后也一定會有大量情況反映傳到中央去,你看,這樣好不好,現在離高考考試只有一個月的時間了,你也沒有充分的準備,就是參加考試也不會有很理想的成績,我的建議是,今年年底前,我想法把你的戶口轉到黃溪公社來,在這里,我還是說得上話的,明年就以黃溪公社的回鄉青年名義參加高考,也許第二次高考政審政策可能會寬松一些,我想,如果說有半年的時間準備,你也許會創造一個奇跡出來,你今年雖然已經二十八了,不過“文革”耽誤的學生太多了,拖個半年再高考或許有新的轉機。舅舅的一席話讓楊成祥如茅塞頓開,他說,我聽舅舅的,我不以優秀成績考上大學誓不為人。舅舅滿意地笑了,這就對了嘛。

柳林瑞也找到了她舅舅陳正仁書記,焦急地述說了楊成祥的事。陳書記鎮定地說,林瑞,這是公社領導集體決定的事,那個公章不能蓋。柳林瑞爭辯說,楊成祥也算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嘛,為啥不給人家出路?陳書記說,你跟那個姓楊的有啥子關系?你要站穩立場才對喲。柳林瑞氣乎乎地說,沒有啥關系,就是同學關系,我是打抱不平。陳書記說,林瑞,沒有特殊關系就好,你不能讓你舅舅犯政治錯誤,那個公章堅決不能蓋,天王老子求情也不能蓋。柳林瑞轉身拂袖而去,心里憤憤不平。她后來把這事告訴了楊成祥,楊成祥說,你舅是六親不認,不求他了,山不轉路轉,路不轉水轉,活人總不能遭尿憋死。

那年,柳林瑞順利參加了高考,后來被地區師專錄取,先楊成祥半年多上了大學。其實在那個年代,“文革”后的第一次高考,極左的余毒并沒有消除,黑五類子女就是參加了高考,往往也會名落孫山。但也有個別例外,那年,地區所在地的師范??茖W校是當年新辦的地區唯一的高等院校,地區領導十分重視。高考后的招生階段,師專在招生過程中,有一百多考生成績很優秀,但政審有點問題,大多是黑五類子女,學校舍不得放棄,于是請示地區領導,要求放寬政治審查尺度。地區主要領導為了自己的獨生子有個好的開端,冒著犯錯誤的風險同意了學校的請示,結果招了一部分成績突出的可教育好的子女。后來這批人畢業后,有不少人逐漸成為地區和縣以下的各級領導干部,被社會上戲稱師專是本市干部的搖籃,而且在1977年高考中,除了第一志愿填了師專的學生之外,只要在第二、第三志愿填了師專,都被當著第一志愿收進了學校,雖然這是地區的本位主義,但師?!拔母铩焙蟮谝粚么髮W生素質很高,出了不少領導干部、教授、商人、企業家、工程師、作家、藝術家,至今還是人們津津樂道的陳年舊事。endprint

第二年高考,楊成祥經過半年多的沖刺,準備得十分充分,加上正如他舅舅所料,高考在政治審查上放寬了尺度,結果他一舉考上了清華大學經濟學專業,夢想變成了現實,簡直讓他欣喜若狂,等于搧了大石公社陳正仁書記一個大大的耳光,也出了自己心中埋藏已久的一股惡氣。這個榮譽被黃溪公社得到了,當年,楊成祥是縣上唯一考上清華、北大的考生,那時雖然沒有高考狀元的稱呼和名頭,但也是街談巷議的新聞。大石公社的陳正仁書記是隔了很多天才聽到這一新聞,他心里有點失落,但他沒有去爭那個榮譽,認為不就是個大學嘛,覺得爭來了也不光彩。那時他確實不知道北大、清華是個啥樣的大學,也沒有意識到考上北大、清華是一個縣的光榮,他是泥腿子老土地,雖然在農村算腦袋瓜子靈活的角色,但畢竟很少見到外面的世界,也缺乏政治上的遠見,他也與榮譽失之交臂。但這件事卻冷淡了他以后的親情,使他和侄女婿楊成祥怨恨難解,形同路人,并影響了陳正仁的后半生的工作和生活。

楊成祥臨出發到大學報到的前兩天,黃溪公社接到一個電話,是縣里文教科曾科長打來的,叫楊成祥路過縣里的時候,到縣文教科去一下。那個時候縣里的文教科就相當于現在的教育局,高考的具體事務歸文教科管。舅舅把這個電話內容告訴楊成祥,叫他一定到文教科去一下。楊成祥心有余悸地說,不會又是政審吧?舅舅說,不要一旦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錄取通知書都發了,板上釘釘的事了。楊成祥說,我老是怕人告狀,怕又把我拉下來。舅舅說,現在全國的形勢不是一年比一年好,而是一個月比一個月好,變化來得太快了,一般人還跟不上形勢呢,成祥,好好珍惜這次讀大學的機會,今后報效祖國和人民。楊成祥說,我一輩子都會珍惜,一個敢于撥亂反正的黨,值得我一生熱愛。

柳林瑞來到楊成祥家,說要送他到地區火車站。楊成祥說,柳林瑞,你就不要送我了,我爸也不要送,你對我的好,我一輩子都記得到,聽說上大學的學生一律不準談戀愛,要是我倆走到一起,有人告到學校去,那就遭了。他說這話的時候,臉都紅了,覺得自己是自作多情。柳林瑞并沒有生氣,反而笑著說,你咋個一下子那么小心了,走路都怕把螞蟻踩死了,好,好,我不送你,祝你一路平安。楊成祥賠著小心說,柳林瑞,我還要到縣文教科去一趟,你跟著我也不好。柳林瑞說,你是京城的大學生,我是地方的??粕?,差了一大截了。楊成祥一下鬧了個大紅臉,他委曲地說,柳林瑞,我不是那種人,要不是你和我舅舅關心我幫助我鼓勵我,我不會有今天,我心里明明白白的,真的。柳林瑞又笑了,跟你開個玩笑,你又拿起棒槌當針(真)了。楊成祥也會心地笑了,他真想擁抱一下柳林瑞,又不敢造次,。他想叫一聲“林瑞”,也不敢開口,他只有幸福地笑一笑,表達他此刻的心情。楊成祥的老爸臉上一直掛著微笑,他也是一個幸福的人,他受慣了人們的歧視,平時總是低頭哈腰的,背也有點駝了,還不到六十的人,卻像七十開外的老頭。今天老頭的笑是發自內心的,他早已不習慣大笑了,也不敢大笑,他的笑是一種內斂的笑,一種討好的微笑。

那天快到中午了,楊成祥背著鋪蓋卷,一手提著一口小藤箱,那是舅舅以前用過的箱子,顏色已經很深沉了,他來到縣政府,走進縣文教科的辦公室,一看有三個人在埋頭辦公。他不認識人,只好敞口說,我叫楊成祥,是曾科長叫我來的。曾科長站起身說,我就是,我正在等你呢。他又對屋里的幾個人說,這個小伙子就是考上清華大學的農村青年楊成祥。大家異口同聲地“啊”一聲,臉上露出驚訝羨慕的神色。曾科長招呼楊成祥坐下來,用杯子從暖壺里給他倒了一點熱水,楊成祥連聲說謝謝。曾科長叫曾慶祥,都有一個“祥”字,他是1964年大學畢業分到縣里的干部,雖也是本省人,但不是一個地區。那個年代,高考才恢復不久,大部分人還沒有地方高考狀元的概念,重視的程度不夠,也沒有書記、縣長接見送獎金,但曾科長是過來人,知道考上清華大學的分量,所以想見一見這位“祥”老弟。楊成祥在曾科長面前很拘謹,由于出身不好,心情長期受到壓抑,從不敢張揚,只是問一句答一句。

中午吃午飯的時候到了,曾科長說,小楊,今天中午我請你吃飯。楊成祥慌忙搖著手說,曾科長,要不得,要不得,我買個餅子就當午飯了。曾科長說,那你是瞧不起我了?楊成祥急得眼淚都差點出來了,急急地說,沒有,沒有,好,好。曾科長說,這就對了嘛。

兩人走出縣政府大門,就在不遠處找了一家面館,叫了兩碗牛肉面。當時是八月下旬,天氣還有點熱,牛肉面又辣又麻又燙,牛肉又香又軟又可口,吃得楊成祥滿頭大汗。楊成祥長這么大,還從來沒有在館子里吃過這么好吃的面,他覺得自己今天開了洋葷了。曾科長邊吃面邊看著楊成祥狼吞虎咽的樣子,臉上帶著笑,和藹可親。兩人吃完面,曾科長拿出二十元錢塞到楊成祥手上,說,小楊,拿著,作路費。楊成祥一下紅了臉,愁眉苦臉地說,不……不行。曾科長說,你不接,我生氣了。楊成祥不敢得罪,只得握緊了錢,他的眼里滿是淚花,傻傻地看著曾科長,此時無聲勝有聲,千恩萬謝都在無言中了。那個年代,一個壯年農民在田地里勞作一天,只有一角錢的報酬,二十塊錢就是一個農民勞動兩百天的收獲。當時曾科長的工資每月只有四十多塊錢,那也是他一半的工資了。楊成祥心里暗暗發誓,有朝一日,一定還曾科長兩百塊錢。

楊成祥在大學里一呆就是三個年頭,寒暑假都沒有回家,因為家里窮,雖然他舅舅資助了一點,柳林瑞的家里幫助了一點,但北京回來實在是太遠了,來去的路費花銷讓他承受不了,只好望鄉興嘆,寒暑假都留在學校。好在那時窮學生比較多,總有一些同學選擇假期不回家,楊成祥還不算太孤獨。一直到柳林瑞大專畢業參加了工作后,給他寄了五十塊錢,他才在第三年的寒假回到老家過了一個幸福難忘的春節。

那個寒假和春節確實讓楊成祥刻骨銘心,第一次和柳林瑞有了魚水之歡,而且從那以后,他以前讓人煩惱擔心的怪病竟然奇跡般的好了,他欣喜若狂,連感謝上帝的心都有,他真心地感激柳林瑞,他認為今生今世與柳林瑞相遇相識是他一生的幸福。1982年,楊成祥大學畢業后,被分配到省財政廳工作,他大喜過望,興奮異常,小的時候曾經夢想過長大后在鄉里工作在縣里工作在地區工作,就是沒有夢想在省上工作,這一下直接從鄉里跨到省里,那是多少人翹首以望的好地方,他滿足了,他覺得自己可以揚眉吐氣了。endprint

楊成祥畢業后到省上報到前,回了一趟老家,一是看望老父親和舅舅,當然更主要的還是渴望和柳林瑞久別重逢。在地區火車站,中午時分,柳林瑞接著了滿面春風的楊成祥,兩人又一次不管不顧地擁抱在一起。俗話說,久別勝新婚,兩人雖然沒有正式結婚,但儼然已是過來人了。楊成祥在她耳邊悄悄說,我到省上報到后,今年之內我們就把婚事辦了,我等不及了,我們都過了而立之年,再也不能等了。柳林瑞羞澀地說,成祥,你說了算,一切都依你。楊成祥說,你是一個有愛心的人,我是一個幸運的人,郎才女貌,比翼雙飛,我們兩個人的結合,是不是天作之合?柳林瑞說,這叫有情人終成眷屬,我當年沒有看錯你,你看,我是不是有點遠見?楊成祥笑了笑說,你豈止是有遠見,你是有眼光有耐心有愛心的女菩薩,沒有你,也沒有今天的我。柳林瑞自豪地說,其實在我少女時代就看上你了,我們真正是青梅竹馬,也算得上是一個小小的傳奇吧。楊成祥驕傲地說,我還不是一樣,早就把你少女的倩影種在我心里了。兩人有說不完的話,述不完的情,走路的時候一直手拉著手。

當他倆回到老屋的時候,楊成祥眼前一亮,說,這是我的老屋嗎?原來他家的老屋已經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間磚瓦房。磚墻是新的,一溜的深灰色,房頂上的瓦也是黑漆漆的,連窗子也改成了木框玻璃窗。楊成祥驚訝地說,林瑞,是你的杰作吧?讓你大大地破費了。柳林瑞說,楊叔受了大半輩子委屈,也該讓他老人家安度晚年了。楊成祥說,太謝謝你了,老婆。柳林瑞打了他一下說,還沒過門呢,進去看看。這時,他爸爸聽到說話聲,走了出來,笑著說,你們都回來了,成祥,這房子全是柳林瑞的功勞,你老爸是坐著享福了。楊成祥跨進屋左右看了看,興奮地說,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原來屋里也大大變了樣,里面的墻壁是用泥漿刮底石灰抹面,雪亮雪亮的,十分干凈整潔。房子里面左邊被隔成了兩間,里面各放了一張床和一個小桌,中間還有一個不大的堂屋,擺了一張四方桌和四條長凳。原來右邊的火塘不見了,靠墻砌了一盤灶臺,旁邊還有一個不大的案板。楊成祥說,林瑞,啥都好,就是沒有了火塘,我還有點不習慣。柳林瑞說,現在農村家家戶戶都沒有火塘了,還是隨大流吧,這樣炒菜煮飯干凈一些。楊成祥說,林瑞,花了多少錢,恐怕光你的工資不夠吧?柳林瑞說,我家里補貼了一些,哎,莫說錢的事,你一個進了省城的干部,家里也不能太寒酸,是不是。楊成祥很想再次擁抱一下柳林瑞,但有老父親在旁邊,不好放肆,他興奮地說,老爸,你老人家對你的兒媳婦滿意吧?老父親嗔怪地說,不是滿意不滿意的問題,柳林瑞是你和我們家的大恩人。柳林瑞不好意思地說,楊叔,都是一家人,不說隔外的話。

晚上吃過夜飯,楊成祥說,林瑞,我一次都沒有到過你家,不是不尊重你爸爸媽媽,是讀書期間不敢上門,怕別有用心的人告狀到學校,現在,我可以理直氣壯地拜見岳父岳母了,只是我這次空手回來,沒領工資沒錢買禮物。柳林瑞微笑著說,你去了,不就個活禮物了,我爸媽以前從來沒有阻止過我和你接近,他們是很開通的人很善良的人,只要你上了門,他們一定高興得嘴都合不攏,女婿、女婿,賽過皇帝嘛。楊成祥說,好吧,今后的日子還長呢,你的爸爸媽媽也是我的爸爸媽媽,我一定會好好孝敬二老。

在柳林瑞的家里,楊成祥真正成了貴客,岳父岳母兩位老人臉上笑開了花,岳父說,我們家林瑞真是好福氣,你們兩個人從七歲算起,從認識到相好二十五年了,不進一家門,天老爺都不會答應。岳母也抹著眼淚說,成祥呀,我們林瑞也苦哇,她等得苦哇,以前有不少婆婆客背地里嚼舌頭,說我們家林瑞嫁不出去,只有當老姑娘了,我說,我們家林瑞一個大學畢業生,吃的是公家飯,要嫁就嫁個當官的,那些年我們也急呀,我們也從來沒有埋怨過她,我們知道林瑞一直在等你,她等得苦啊,成祥。楊成祥眼含著熱淚說,爸、媽,是啊,是啊,我明白,沒有林瑞,也就沒有我的今天,現在都好了,都好了,苦盡甘來嘛。柳林瑞聽見楊成祥叫了一聲“爸、媽”,她忍不住眼淚奪眶而出,哭出了聲響。柳林瑞的爸爸、媽媽也不停地抹著眼淚,又哭又笑。一家人說著心里話,大家眼里都是眼淚汪汪的,真是“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不是過來人,親身經歷的人,哪能體會到其中的酸楚和幸福。

楊成祥回憶到幸福的時候,他暗暗發誓:今生今世我決不會拋棄妻子,林瑞是我青梅竹馬生死與共的愛人,是我的救命恩人,是我的圣母瑪麗雅。他嘴里喃喃地自語,男女之事是小事,家庭后院不能失火。他慢慢地閉上了眼,進入甜甜的夢鄉。

第二天一早,縣政府辦公室主任何立波就來到賓館,他等在楊副廳長下榻的那層客房的電梯口,他沒有叫門,只是靜靜地等著。楊副廳長向來沒有睡懶覺的習慣,他七點鐘按時起床,簡單地洗漱了一下,想到下面花園里走走,剛開了門,一眼就看見了何主任,他招呼道,小何,來了好久了?何主任熱情地說,剛到,剛到。楊副廳長說,用不著陪我們吃飯,你忙你的去吧。何主任笑著說,這幾天,陪著你就是我的中心工作,這是書記、縣長親自交辦給我的任務,我不敢馬虎。楊副廳長說,離吃飯還有半個小時,那你陪我到下面花園走走,呼吸一點新鮮空氣。何主任爽快地說,好的。

賓館花園不大,但很精致,雖然是寒冬臘月,百花蕭殺,唯有兩株臘梅,不畏天寒地凍,有的枝頭黃梅含苞欲放,有的枝頭已有開放的黃梅,一陣陣暗香浮動,隨晨風而來,沁人肺腑。楊副廳長深深地吸了幾口早晨清新的空氣,心胸開闊了許多。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輕聲問道,小何,聽說你們縣大石鄉原來的老書記陳正仁病了?何主任說,那老頭以前抽煙太厲害了,一天兩包,還都抽的是低檔煙,聽說“文革”中他還抽八分錢一包的經濟煙,現在得了肺癌,活不到幾天了,不過這段時間,去看他的人還不少呢,聽說他們鄉歷年考出去的大學生,大多數都回來看過他,有不少還是省上機關的人,那老頭,人緣好呢,他們鄉的農民也都說他好,那老頭是個好干部。楊副廳長說,這么好的干部一輩子都呆在鄉下,縣領導為啥沒把他調回城里?這不公平嘛!何主任說,十多年前,陳書記曾向縣里領導提出過想調進城里,把家也安到城里,后來縣里正準備把他調到縣教委當主任的時候,他卻婉言謝絕了,再后來,縣里調整他當縣政協副主席,他再次謝絕了,還說他決定老死在大石鄉了,他一家人都沒有進城,也沒有在城里買房,那老頭啥都好,就是倔。楊副廳長“啊”一聲,沒有再說話,他陷入深深的長思。何主任說,楊廳長,你老家就是大石鄉的人,你應該認識陳書記。楊副廳長淡漠地說,認識。何主任摸了摸腦袋說,我記起來了,陳書記是你愛人柳校長的親舅舅,我真笨,還問你認不認識他。楊副廳長說,沒啥,我只是問問。endprint

何主任陪楊副廳長夫婦吃過早飯,又陪他們到縣醫院來看他的舅舅梁校長。楊副廳長說,小何,你忙你的去吧。何主任說,那我中午再來,書記縣長還要請你們呢。楊副廳長笑著說,你跟兩位父母官說一下,給我一點自由行不行。何主任很為難地說,好好,我去匯報一下。何主任走后,舅舅問,你們去看了陳書記了嗎?柳林瑞說,還沒呢。舅舅想了想說,林瑞,你先去看你舅,我再跟成祥說一會兒話。柳林瑞說,老楊,那我先去了。楊副廳長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此刻他心里五味雜陳,很不是個滋味。

舅舅語重心長地說,成祥,不是我說你,其實陳書記這個人并不壞,你知道嗎,他自從1985年起,在大石鄉年年獎勵鄉里考上大學、大專、中專的學生,一直到他退休,現在大石鄉的鄉黨委還在繼承這個老傳統,獎勵考上大學的學生,大石鄉窮啊,一年拿幾千、一萬作獎學金,實在不容易,那是口積肚攢省下來的錢,陳書記帶頭省吃儉用,節約開支,還四處化緣,鼓勵貧寒學子考大學,考好大學名牌大學,這個義舉在全縣是出了名的。我記得有一年,縣上要調陳書記到縣教委當主任,他就是不干,還和書記頂了嘴,他這人,啥都好 ,就是倔強。我也知道一點你們當年的過節,人非圣人,孰能無過。人啦,要往前看,你是矮輩子,更不應該計較當年的事,聽我的話,去看看林瑞的舅舅陳書記,他都是快要見馬克思的人了,你去看看他,他一定會感動的,相逢一笑泯恩仇嘛。楊副廳長聽了這番話,他怎么也不能把以前的陳正仁和后頭的陳正仁聯系起來,他問自己:這會是一個人嗎?他思索片刻,沉穩地說,舅舅,這事讓我再想想,我一時還轉不過彎來,我出去走走。

楊副廳長走出病房,走出住院部大樓,在門口見到了三個人,他們一個是省文化廳的老汪,一個是省報的記者大季,一個是大學的副教授老潘。他們都是大石鄉考大學出去的,而且都是讀的重點大學。他們三個人在省城和楊副廳長走得很近,平時都尊稱為楊大哥,因為楊大哥是大石鄉唯一考上清華大學的人尖子,又是官位最高的同鄉,凡是大石鄉出來在省城或省城周邊工作的人都愿意與楊副廳長套近乎,一年之中,總有幾次走動。楊副廳長感到很詫異,問道,老汪,是哪股風把你們吹回來的,還來得這么整齊。老汪他們本來是專程回來看老陳書記的,但老汪也知道楊副廳長以前和陳書記有過節,他曾經聽楊大哥簡要提過這件事,他一時語塞,說,我們是碰巧遇到一起了。楊副廳長說,不要裝腔作勢了,你們那點花花腸子,我一眼就看穿了,你們是約好了一起回來看陳正仁陳書記的,對不對?老汪說,楊大哥,我打嘴,你是火眼金睛,啥都瞞不過你,當年,我們考上大學的時候,陳書記獎勵了我們,錢雖不多,那份情我們還是不敢忘。大季說,楊大哥,我們是回來還一份情的,受人滴水之恩,當以涌泉相報。老潘也說,楊大哥,也許陳書記認為以前對不起你,是在我們身上還債的。楊副廳長坦然地說,我不是怪你們,恩怨情仇各是各,對你好就是好人,對你不好就是歹人,當然人也是可以轉化的,你們去吧,知恩圖報,是做人的美德,我也會抽空去看看陳正仁書記。三人抱拳致謝,有點歉意地走了。

楊副廳長來到醫院的小花園里,這里竟然有一株紅梅正在怒放,根根虬勁的枝條上,朵朵紅梅花瓣綻開,上下左右點點嫣紅,十分耀眼。他此刻沒有賞花的心情,他的眼前總是陳正仁的身影。他記起1985年的陽春三月,他有事回老家,當時老家的縣委書記是原來的文教科科長曾慶祥,是逐級提拔上來的,自從楊副廳長到了省財政廳后,兩人一直有電話聯系。楊副廳長一直對曾慶祥很尊重,當年上大學的時候,一碗牛肉面,二十塊錢,讓他始終難以忘懷,在大學時,他還與曾慶祥通過信,兩人的友誼始終沒有斷過。當時的曾慶祥四十出頭,正是風華正茂的時候,有文化有能力有魄力有魅力,工作干得風生水起,楊副廳長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在當科長、處長的時候,就很支持曾書記的工作,縣里要經費要指標要政策上面,他也能適時給予幫助和指導。曾書記如果在地區財政局那里有點麻煩,只要楊科長、楊處長打個招呼,問題就迎刃而解,曾書記很慶幸當年心血來潮的豪放,竟然結交了一位后來有求必應的財神爺。

那次他回老家的時候,縣里正在開三級擴干會議,就是縣、區、鄉和各部、委、局黨政領導干部會議,曾書記聽說小楊回來了,十分高興,與高縣長商量,決定會議休息十五分鐘。休息期間,曾書記、高縣長和部分縣級領導,圍在一起,和楊成祥站著說話,十分活躍。周圍還有一些區、鄉的頭頭在周圍湊熱鬧。曾書記看到站在旁邊的大石鄉黨委書記陳正仁,他招呼道,老陳,你過來一下。陳正仁走了過來,朝楊成祥笑了笑,表示友好,但楊成祥正眼都沒有瞧他一下,他頓時很尷尬,轉而對曾書記說,曾書記,有啥指示?曾書記說,這個小楊,是你們大石鄉的人,考大學出去的,現在是省財政廳的科長,你也是小楊的父母官喲,對他家里的人多關照一點。楊成祥冷冷地說,我老家沒有人了,我老爸過世已經一年多了。曾書記不知道陳正仁是小楊妻子的舅舅,他說,老陳書記這人在我們區鄉干部中是一桿旗喲,老土地、老黃牛。楊成祥冷若冰霜地諷刺道,我知道,陳正仁同志在“文革”前后階級立場堅定,階級斗爭抓得緊,上綱上線,愛憎分明,粗魯霸道,左得可愛,是血統論的忠實執行者,像他這樣的鐵桿老左派,曾書記早就應該對他提拔重用,到縣上當個組織部長、宣傳部長很合適,決對不會犯右傾錯誤。這時,陳正仁的臉一下變成青白色,他本想反駁幾句,但礙于曾書記的面子,長輩的架子,如果當時吵鬧起來,有失分寸有失體統,他沒說一句話,忍氣吞聲地離開了人群。曾書記莫明其妙地問,小楊,你對他印象不好?楊成祥沒好氣地說,我見到他就想吐。曾書記感到這個話頭不能再說下去了,他開始轉移話題,不一會兒,談話的氣氛又活絡了。

想到這里,楊副廳長不禁輕輕嘆了口氣,心里說:當年是有點年輕氣盛。他或許心里有點明白,正是他當年一番冷嘲熱諷的反擊,讓陳正仁丟了面子,所以后來的提拔重用、進城,都被陳正仁一一倔強地擋了回去。從此后,兩人的怨恨更深了,她的妻子柳林瑞夾在中間也十分難受。有時楊成祥在岳父母家團聚的時候,柳家都不會讓楊成祥和陳正仁碰面,以免兩人尷尬。在以后的十多年中,柳林瑞也曾多次問過她的舅舅,但她舅舅往往不正面回答,輕描淡寫地搪塞過去。柳林瑞也無數次問過楊成祥,楊成祥也不愿告訴她詳情,只是說你舅那時太左了,太得罪人了。再問,還是云里霧里,看不見云開日出。endprint

楊副廳長正在沉思的時候,柳林瑞突然出現在他身邊,說,老楊,天氣這么冷,你還在外面呆著,容易感冒的。楊副廳長問,你看了你舅了?柳林瑞說,看了,他還問了你,說以前對不起你,還說也不全是他的錯,看樣子,他也就是這幾天的客了,人完全瘦了,脫了五形,也怪可憐的。楊副廳長又一次輕輕地“啊”一聲,沒有說話。柳林瑞說,老楊,你不愿見他就不見,如果見了反而增添煩惱,還不如不見的好。楊副廳長說,陳書記畢竟是你舅,我舅也說了好幾次叫我去看你舅,我舅的話我不好違抗,讓我再想想。

柳林瑞的舅舅,大石鄉原黨委書記陳正仁有六十五歲了,在他生病之后,縣委、縣政府領導鑒于他是老資格的鄉黨委書記,又是縣里有突出貢獻甘于埋頭基層的好干部,所以特批他住單間病房,讓他渡過最后的時光。陳正仁是正二八經的泥腿子出身,家庭出身中農,不好也不壞。這時他靜靜地躺在病床上,已到了茍延殘喘的時候了,他的老伴和子女后來雖被轉為城市人口,但老伴沒有工作,三個子女都在大石鄉工作,一個也沒有進城,大兒子曾在鄉農具廠工作,工廠倒閉后在外面打工。二兒子在糧站工作,現在也是瀕臨下崗的危險。一個女兒雖然在鄉供銷社工作,但由于市場化的影響,鄉鎮供銷社也是前途未卜?,F在留在病房里看護老頭的只有老伴,他的子女對他多多少少有些怨言,主要是工作沒找好,有機會進城而沒有進城,但又不敢明目張膽地說。陳正仁是一個敢說敢為的人,也是一個個性倔強的人,認死理不服輸,是個頭撞南墻不回頭的角色。近段時間,以前從大石鄉考出去的大學生,大部分都回來探望過他,他很欣慰,認為這些人有良心有愛心,他對自己以前對鄉里考上大學的學生的獎勵是十分引以為豪的。人老了,人要死了,對自己往事的回憶反而更多了,特別是對少年、青年時代的回憶,那更是清晰明朗,如歷歷在目,平添一份自豪。

那是1948年,新中國還沒有成立的時候,家境不好不壞的陳正仁還在小學讀書,他八歲讀書,十二歲還在讀初小。他家里當時只有三畝薄田,主要靠他父親趕溜溜場賣些針頭線腦、梳子篦子簪子等日用百貨,賺點錢補貼家用。哪知道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他父親有一次天還沒亮就去趕場,翻山越嶺,路上剛下過雨,有點滑,他走的是山路,不小心腳下一滑,人就摔到巖下去了,一時沒人知道,等后來找到人時,他父親已死去多時了。當時他的姐姐十八歲,剛好才出嫁,也嫁了一個頭腦活絡趕溜溜場的小生意人,姓柳,這兩口子就是柳林瑞的父親母親。

父親死后,陳正仁沒法繼續上學了,結果初小都沒有讀畢業。陳正仁從小膽子就比較大,他認為他是男子漢,應該挑起家庭的重擔,他媽媽歷來多病,做不了多少事,他認為理所當然地該他撐起家里的天。他接過父親的背簍和一個竹篩,也學著趕起了溜溜場,當場天,他一個小孩,背著背簍,手里端著竹篩,竹篩里放滿了小巧的日用百貨,沿街叫賣。他一邊走一邊喊,買大針、小針、頂針,選藍線、白線、絲線,挑簪子、鐲子、鎖子。他人小鬼大,但力量單薄,其它做小生意的人都有點欺負他擠兌他,他打也打不過人家,撞也撞不過人家,只得暫時隱忍著。有一次,他沒有背背簍賣東西,而是悄悄跟在那個經常和他過不去的小商販邱二娃身后,小商販一般都是背背簍端篩子沿街叫賣,或放下背簍坐在街沿高聲吆喝,那時邱二娃正在找地方落腳,篩子還放在背簍上,陳正仁悄悄走過去,點燃了一顆大火炮,猛地丟進邱二娃的背簍里,只聽見“嘣”地一聲巨響,嚇得邱二娃撲倒在地,背簍里的小百貨撒了一地,而且大部分都被火炮崩壞了,邱二娃又嚇又急,竟然坐在地上“哇哇”地哭了起來。這時,陳正仁已躲在遠遠的地方,看了一場蕩氣回腸的惡作劇。

經過了這場風波,陳正仁也不想趕溜溜場了,他認為賺錢不多又辛苦,不必在一棵樹上吊死。這時,他已經有十三歲了,他盯住了一個新的賺錢門路,就是當牛販子。那年月,各地都有一些牛販子,他們成群結伙,到陜西漢中、秦嶺一帶去買黃牛,然后又徒步趕著黃牛翻越米倉山,將牛趕到川北、川中一帶賣掉,賺取其中的差價。陳正仁見過幾伙趕牛人,在蒙蒙細雨中,趕牛人戴著斗笠,披著蓑衣,一路唱著略帶黃色的小調,十分逍遙自在,有的嘴上叼著一根煙桿,吞云吐霧,悠然自得,讓小小的陳正仁很羨慕。有一次天晴的時候,他看到一伙趕牛人正在路邊埋鍋造飯,一股肉香輕輕飄散,讓人饞涎欲滴。當時,他就決定入伙,死皮賴臉地纏著領頭的趕牛人,說他愿意當徒弟,只管吃,不要工錢。領頭的人長得武大三粗,兄弟伙叫他齊和尚,因為他老愛剃光頭,腦殼經常是光光的發亮。齊和尚喜歡這個大膽的孩子,于是就收下了他。陳正仁在自己十三歲的時候,開始了他的牛販子生涯。

由于陳正仁能寫幾筆字,又會加減乘除算點小賬,其它的人都是大字不識的老粗,所以齊和尚經常摸著陳正仁的腦袋瓜子說,你這個小陳娃,人小鬼大,長大了一定有辦法。從十四歲起,齊和尚就開始給陳正仁發工錢了,而且跟其他人一樣多。有人發牢騷,齊和尚說,你們那腦殼裝的是草,人家小陳娃那腦殼裝的是腦水。但陳正仁很懂事,發工錢的時候,都要拿自己的錢打一壺酒或買一點豬頭肉來孝敬大家,后來這伙趕牛幫的人都喜歡上他了。他也和大家一樣,入鄉隨俗,小小年紀也抽上了葉子煙,用煙葉自己卷煙,用火鐮石打燃火,用一根黃銅嘴的短煙桿含在嘴里吧嗒吧嗒地抽,感覺有點派。

1949年秋天,陳正仁他們這伙趕牛人趕著十幾頭黃牛翻過米倉山,經過太平縣的時候,他們的牛全部被國民黨駐軍扣留了。那時正面臨四川解放的前夕,國民黨兵敗如山倒,處于樹倒猢猻散的時候,所以打砸搶的事件很多。齊和尚他們雖然都是年輕力壯的中青年農民,但無奈在槍桿子面前,一個個像霜打了的茄子,不得不低了頭,到了認栽的分上了。只有人小鬼大的陳正仁不服氣,他買了兩張草紙,一塊墨,一枝筆,買不起硯臺就用一個爛碗的碗底翻過來作硯臺,磨好墨后,陳正仁就開始寫狀子。頂頭先寫了三個大的“冤”,然后下面寫道:茲有某某縣趕牛人齊懷遠等人,幾年來趕牛經過太平縣,都是太太平平的,今日再次趕牛經過太平縣,卻被軍爺強迫扣下了。我等風風雨雨,辛辛苦苦,用血汗錢買來的牛被無理扣押,我等都是上有七、八十的老父老母,下有三、四歲的一堆兒女,都等著賣牛的錢拿回去養家糊口,現在我們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只有跪求青天大老爺為我們伸冤,牽回我們的牛。我們愿磕響頭一百個。下面落款的是:一伙可憐的趕牛人。endprint

這個狀子,陳正仁請郵政所門外替人寫家書的老先生過了一下目,他還買了兩個肉包子孝敬,老先生提筆改了幾個錯字,又把個別地方的文字順了一下。陳正仁拿回來又公公正正地抄了一遍,然后帶著趕牛的一伙人,來到縣政府大門口,破衣爛衫的齊刷刷地跪了一地,口里高高低低地喊著:青天大老爺伸冤啦!當時,大門口圍了不少人看熱鬧。大約過了半個多小時,一個戴著禮帽,穿著黑色中山服,留著八字胡的中年人走了出來,他的四周還有幾個跟班??礋狒[的有人說,縣長出來了。陳正仁這伙人叫得更響了,有的還真哭了起來。陳正仁跪著用膝蓋走到縣長腳下,把狀紙鋪開,然后在地上“咚咚咚”磕起了響頭,當他抬頭的時候,額頭上已經有了血跡??h長看到一個孩子磕頭磕出了血,心里一下子軟了,他把陳正仁從地上扶起來,說,娃兒,起來,起來,有案投案,有冤說冤。陳正仁一口氣把他們的冤情述說了一遍,說完忍不住號哭起來??h長問,你們的狀紙是請誰寫的?陳正仁說,縣長大人,是我寫的??h長夸道,小小年紀,寫得文通字順,你讀過中學吧?陳正仁說,報告縣長大人,我初小都沒有讀完??h長說,娃娃有出息,我替你們做主。

后來經過縣長親自過問,當地駐軍終于放還了陳正仁他們的十多頭黃牛,牛們免去了慘遭殺戮,又歡快地上路了。這一次陳正仁這個小大人真是出盡了風頭,他的威信甚至蓋過了領頭人齊和尚,但齊和尚并沒有不高興,因為陳正仁為大家伙要回了十多頭牛,那是多大的功勞呀。

就在趕牛幫準備推舉陳正仁為新的小幫主的時候,他們的家鄉解放了,陳正仁回到了老家,他當時蒙蒙懂懂還不知道解放意味著什么,但他還是選擇留了下來,看看形勢再說。土地改革的時候,陳正仁家里有三畝地,當時的土改政策是上了三畝地,就要被劃為上中農,那時陳正仁只有十五歲,有人欺他小,硬要把他家劃成上中農。陳正仁不服氣,他認為自己三年多都在外頭跑,家里的田地早已被鄰居占去了不少田邊地角,根本就不足三畝了。他找土改工作隊的領導,要求重新丈量自己家的田地,領導見他人小鬼大,理直氣壯,于是就同意了他的請求。后來經過丈量,他家的田地果然不足三畝,理所當然地被評為中農。當時,陳正仁并沒有理解上中農與中農的差別,只是認為有人整他,不服氣,所以才會有找領導的舉動。后來,他經過了無數次運動之后,才認為土改時的頭腦發熱,恰好是歪打正著,階級成份還是不上不下的團結對象,要是家里是上中農,腰桿肯定硬不起來,常常被人踩著踏著,那是多么不爽的處境。找縣長告狀討回大家伙的牛群和土改劃成份,是陳正仁認為自己前半生最得意的兩件事。

在他的后半生里,他認為自己也干了兩件不怎么光亮的事。在土改后的互助組和合作化運動中,陳正仁是個積極分子,他小小年紀能說會道,辦事有頭腦,大家都服他,所以曾選他當過互助組長和合作社的副社長。當時的縣長下來檢查工作,發現一個小孩子模樣的人竟然敢對大人指手畫腳,發號司令,大為驚奇,于是把陳正仁一下子提拔到鄉上。陳正仁當上了脫產干部后,開始丟了煙桿,抽上了紙煙,有了工作同志的派頭。大躍進的時候,初夏時節,縣長到大石鄉蹲點,要求下面放衛星,還特意叫二十出頭年少氣盛的陳正仁親自去抓,還順手給了他一包當時很貴氣的“大前門”香煙。陳正仁受寵若驚,果然不負眾望,發動群眾將十畝地及將成熟的水稻連根拔起來,連夜并移到另外一畝田里,對外宣稱是“合理密植”。但是在收割的時候,陳正仁還是但心衛星上不了天,于是在縣上有人監督的情況下,他安排人在打谷場上乘人多混亂之機,多次反復過稱,竟然使一畝田的水稻達到了一萬零八斤,引起全縣轟動??墒蔷驮诋斈昵锾?,萬斤畝很快過時了,兩萬、五萬到十萬斤都吹上了天,連陳正仁也迷糊了:十萬斤谷子撒田里,堆起總有一尺厚,那還叫種田嗎?后來,陳正仁沒有繼續放衛星,自己做的事已經是吹牛皮的事,見不得陽光的事,他還是有點良心,不敢與天公試比高。再后來,三年自然災害,讓人民吃盡了苦頭,陳正仁心里也感到有愧,從此沒有再干過浮夸風的事。

另一件讓陳正仁后悔的事自然就是他與外侄女婿楊成祥的關系,當年“文革”后第一次恢復高考的時候,他不同意給楊成祥蓋章,還說了幾句過頭的話,使他與楊成祥結下怨恨。更讓人慚愧的是,當時由于他不了解形勢,思想還停留在“文革”時期,以為那年的高考考試還是走過場,主要還是由公社推薦,結果差點鬧出笑話。那次在縣上三級擴干會期間,楊成祥當著書記、縣長的面,劈頭蓋臉地洗刷了自己一頓,是他最沒有臉面的事,讓他一輩子刻骨銘心。此刻,他躺在病床上,心里很不平靜,他知道自己氣數已盡,告別人世也就是這幾天了。他有委屈,也有失望,還有一絲期盼,他很想見一見楊成祥,不知還有沒有那個機會?他心里憋著很多話,想一吐為快。俗話說: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他想說說自己的算不上很光明正大的作法,他想說說自己付出代價后的無奈,同時也想聽聽楊成祥對他的蓋棺定論。

第二天下午三點過,楊副廳長中午在賓館里小憩了一會,正準備出門,何主任給他手機上打了個電話,說有個老朋友知道他回來了想見見他。他問是誰?小何說是原縣委書記曾慶祥,今年上半年剛從監獄里放出來。他答應見面,還說不管犯罪犯錯誤,老朋友還是老朋友,人情歸人情,王法歸王法,回到社會,就是人民內部矛盾了嘛。他想了想,又說,小何,告訴老曾,見面時只能是兩個人,外人都不要請。何主任說,我懂你的意思,地點定哪里?他說,請老曾安排。楊副廳長接完電話,對柳林瑞說,老曾想見我,就是原來的曾書記。柳林瑞問,放出來了?他說,好像提前了兩年,判的十二年,只關了十年,他老婆還是你高中同學。柳林瑞說,曾書記的老婆叫王啟珍,高中時和我很要好,后來他老公當了書記,眼睛就朝上看了,不過對我還是比較熱情,畢竟我老公還是要官大一級。楊副廳長說,下午六點,我和老曾見一面,只有我們兩個人,你就不參加了,不方便,你還是去多陪陪你舅舅。柳林瑞憂郁地說,老楊,正好我舅舅叫我下午三點鐘一定到他病房去一下,催得很急,那就各忙各的吧。

柳林瑞走后,楊副廳長坐在沙發里,發了一會愣。十年前,仕途看好,年富力強的曾慶祥因索賄受賄罪被開除黨籍開除工職,后來又被判刑,十二萬元被判刑十二年,當年也算得上是重處了。他當時在省城聽到這個消息,心里有點震驚,但他當時只是一個處長,本想伸手幫助,一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另一方面,他在從政方面有點潔癖,不是什么錢都敢要,什么錢都敢收,什么忙都敢幫,雖有靈活性,但大的原則他是不會觸碰的。他的老婆柳林瑞也不是一個見錢眼開的人,老婆常常愛說,老楊,你我都明白,我們的今天是來之不易的,我們都要珍惜,錢和權雖然都好,但貪得不義之財和爭權奪利會把一個人毀了,工作平安就是福,你有現在這個地位,作為你的女人我知足了。柳林瑞是一個懂道理識大體的人,在家里經常輕言細語地勸丈夫,的確起到了潤物細無聲的作用。當楊成祥看到一個又一個貪腐的官員紛紛倒下,而自己卻風平浪靜,他心里也的確感謝柳林瑞,年輕時治好了自己的病,中年時又穩住了自己的心,說是賢內助一點也不為過。不少貪腐官員大多都是栽在老婆、情人、子女和親屬身上,反腐雖然是一陣松一陣緊的,但身在官場總有馬失前蹄的時候,總有欠賬還錢的時候,總有偶然碰上倒霉的時候,哪有“為人不做虧心事,半夜敲門心不驚”來得穩當。endprint

就在曾慶祥被判刑收監一年以后,楊成祥曾到監獄去探望過曾慶祥一次。他什么也沒有買,他知道大多數因貪受刑的官員身上是不會缺錢的,往往退賠罰款只能傷筋動骨出點血,不可能讓人一下回到解放前,搖身變成窮光蛋。貪官都是牙膏,擠一點出來一點,哪些該坦白那些該深藏,哪些該牽連哪些不敢牽連,他們都是心中有數的,決不會竹筒倒豆子一干二凈,只要保守秘密,就是被判了刑,也會有上面的人暗中關照。有句話說得好:坦白從寬,把牢底坐穿。這話是沒有道理的道理。

當曾慶祥在監獄會見室的窗口見到楊成祥的時候,他激動地說,小楊,我沒有看錯你,真的沒有看錯你,你是有情有意義的人。楊成祥當時只是財政廳的一個處長,他說,老曾,聽到你的消息時我很痛心,你以前是我人生路上的一盞燈,我曾經很佩服你。

曾慶祥說,小楊,我本質上不是壞人,但經不起誘惑,我都是栽在女人手里,情人,多好聽的名詞,她們一步一步將我拉入泥潭,人啦,應該細水長流,不要山洪暴發,企圖一夜暴富,是要栽跟斗的。在我倒霉的時候,我才覺得結發夫妻是最可靠的,有句古詩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那說得不對,夫妻應該改為情人才對,大多數夫妻是不會各自飛的,我對不起老婆王啟珍,但我老婆對得起我,和我不棄不離,小楊,千萬要珍重結發夫妻的感情,就是花心也不能負心,有句順口溜不是說“家里紅旗不倒,外面彩旗飄飄”,你老婆柳林瑞是個很有愛心的人,我聽說過你們的愛情故事,你們才是比翼雙飛。楊成祥見他敞開了話簍子,一時收不住,于是打斷了他的話,老曾,知錯就改,不要埋怨誰,是自己的事就要自己承擔,在官場上,不能得意忘形,要夾著尾巴做人,多做善事,說心里話,你當書記的時候,我還是為縣上做了不少好事,我要過你們一分錢嗎?曾慶祥苦笑著說,慚愧,我真的慚愧,和你小楊處長比起來,我就是一個混蛋。楊成祥說,我是家鄉出來的人,家鄉曾給過我屈辱,但也給了我新生,包括你老曾給我的溫暖,我從來是不敢忘懷的,我為家鄉辦點小事,從來是不圖回報的。曾慶祥說,小楊,你是一個人品高尚的人,我真的不及你。楊成祥說,你不要給我戴高帽子,我不高尚也不貪圖,我只是一個知恩圖報的人,一個有自己做人原則的人。兩人后來還談了許多話,沒有大話官話,只有平常話大實話心里話。那次的見面,對坐牢的曾慶祥是一次很好的安慰,對楊成祥來說,也是一次現身說法的警醒。楊副廳長的回憶又被何主任的電話打斷了,何主任說,曾書記安排在茗香茶樓,下午六點,那里安靜,沒有外人。楊副廳長說,那就客隨主便吧。

楊副廳長準時來到茗香茶樓,曾慶祥已經候在那里了。曾慶祥一把拉住他的手,滿臉堆著笑說,楊廳長,我想不到你會來,我真是受寵若驚。楊副廳長也微笑著說,不要叫我楊廳長,生分了,像以前那樣叫小楊也不妥了,就叫老楊吧,親切友好一點。這時的曾慶祥已是五十八歲的老人了,看面容還不算太蒼老,他里面穿著一套深灰色毛料西裝,外面披了一件深藍色的羊毛絨大衣,顯得很有派頭,全然不像一個剛從監獄出來不久的貧窮潦倒之人。兩人落座之后,曾慶祥問,老楊喝啥子茶?楊副廳長說,我晚上不喝濃茶,就來杯菊花茶吧。曾慶祥要了一小壺普洱茶,還說,茶樓也有特色菜,我們先喝一會茶,再點菜。楊副廳長說,吃就隨便一點,電視上經常說“吃出來的病”,還是粗茶淡飯好。曾慶祥說,聽你的,葷素搭配,清淡為主。

這時的曾慶祥全然沒有坐牢的沮喪,他說起話來,中氣很足,還有點神采飛揚。楊成祥小心地問,老曾,你出來后打算做點啥?需要我出力,我一定盡心。曾慶祥眉飛色舞地說,老楊,你的心意我領了,不瞞你說,從里頭出來后,我的思路也打開了,官場混不下去,我奔商場,我當了多年的父母官,人脈還是有一點的,我也幫過一些人的忙,也有朋友記恩,愿意拉我一把,前不久,我與朋友一起接了一個煤礦,我當礦長,現在煤價正在往上漲,我已經撈了第一桶金了,我這個老板當定了。楊副廳長輕松下來,說,老曾,看來壞事又變成好事了,憑你的頭腦,翻身決沒有問題,換一個活法也好。曾慶祥憤憤地說,老楊,他媽的,我總是想不通,當年十二萬判了我十二年,雖然減了兩年,我還是心里不平,現在的大貪官小貪官,哪個不是百萬、幾百萬,說不定等幾年,上千萬上億的都會出現,我當年算個球,還重判了我,我就是不輸這口氣,我就是要好好在商場打拼,闖出一番天地,讓當年那些整我的人眼珠子跳出來,我曾慶祥在官場、商場都是一匹哥,我是山上下來的人,我是大爺我怕誰。楊副廳長瞪大了眼睛,哭笑不得:當年文質彬彬的知識分子咋個口里冒出了臟話?同時他也被曾慶祥的高談闊論震住了:是啊,人生有多種活法,人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當前官場的貪腐是有愈演愈烈的趨勢,讓人民憤憤不平。曾慶祥的說法,他不敢茍同,難道貪少了還吃了大虧了,這個老曾,成了老憤青了。他沒有吐出自己的心里話,而是勸慰道,老曾,你的看法是不是有點極端,過去的事,也不要耿耿于懷,此一時彼一時,我說句不該說的話,你當年要是貪多了,判你一個無期,也夠你受的。曾慶祥知道自己在楊副廳長面前說話過了頭,他轉而笑了笑,老楊,我只是發發牢騷,你是在職的高官,不要計較我那些混賬話。

楊副廳長轉了一個話題問道:我有個疑問想請教你一下。曾慶祥說,有啥吩咐直說就是了。楊副廳長說,聽說你當縣委書記的時候,幾次想把陳正仁書記調到城里來,結果他本人不同意,你知道,到底是啥原因?曾慶祥想了想,笑著說,要說這事呀,跟你老楊還真有點關系,我記得那年縣里開三級擴干會議,正好你回來了,會議休息時,我們在會場外邊聊天,當時我把陳正仁叫過來你們認識認識,哪知道你老楊不問青紅皂白,對人家劈頭蓋臉一通挖苦,我看到陳正仁臉紅一陣的白一陣,他當時沒有反駁,只是灰溜溜地走了,陳正仁那人,是個犟牛,自尊心很強,你那次讓他臉丟大了,我想后來我們準備調他的時候,他就是不領情,我記得當時你還諷刺他當啥子部長,哎,我到現在還想不通,你老楊一向彬彬有禮,那天咋就發了那么大的火,后來我才知道他是你老婆的舅舅,這都是我的錯,我不知道你們以前有過節。楊副廳長淡然地笑了笑說,那次是有些不妥,有點意氣用事了,他畢竟是長輩,我不該當面讓他出丑。endprint

曾慶祥大度地說,你倆的糾葛我現在也不想過問了,90年我進去了以后的事我就不知道了,不過,陳正仁在我當政的時候,好像是85年吧,他在鄉里就開始獎勵考上大學的學生,一干就是十多年,他退休后,接任的書記、鄉長也不好推翻前任的規矩,聽說大石鄉還在獎勵,老楊,他這個舉動不容易呀,那是要真金白銀,鄉里本來經費就緊張,要維持下去,真是難為了陳正仁這位老兄。楊副廳長思索著說,他這么做就真的是為了教育嗎?曾慶祥說,他的事地區的報紙都報道過,他在各縣鄉一級的部門中那是首創,動機嘛,那肯定是好的,再說,陳正仁這位老同志,在鄉里辦事公道,大公無私,不像我,錢迷心竅,聽說他在鄉里口碑一直很好。楊副廳長說,這個我也知道,這件事我們就不扯了,我還是那句話,不管你老曾飛上天落下地,我們之間的友情永遠都存在,我們都是快要進入晚年了的人了,你也快到花甲之年了吧,大家多保重,平平安安就是福。曾慶祥說,聽老弟的勸,還是腳踏實地過日子吧,我這領導干部的皮皮沒有了,但骨子里的風度還在,我不會當奸商,也不會介入黑社會。曾慶祥說,你說這話還算清醒,行得端走得正,彼此尊重。

兩人簡單地吃過晚飯后,握手告別,曾慶祥打趣地說,以后我發了大財,決不會忘記老弟。楊成祥說,君子之交淡如水,有情有義就行了。曾慶祥說,那是那是,哥子佩服你。

在何主任的安排下,楊副廳長攜妻子柳林瑞回了一趟老家,小車直接開到柳林瑞爸爸媽媽的家門口,兩位老人已經八十多了,身體還硬朗,他們在城市生活不大習慣,說住樓房不接地氣,老生病,所以還是回到鄉下老房子里,單獨在一邊生活。除了柳林瑞外,他們還有一兒一女,都住在鄉鎮街上,?;貋砜纯?,也不太寂寞。兩位老人看到大女兒和女婿回來,高興得嘴都合不攏。楊副廳長拿出一千塊錢,交給岳父,老人說什么也不要,還說我外孫女楊柳今年上了清華大學,是全家的大喜事,這錢留著,給楊柳吧,我有退休工資,夠兩個老人用了。楊副廳長感到眼里有點發熱:過去,在最困難的時候,不但柳林瑞是自己的精神支柱,而柳家在經濟上也花費不少,并沒有嫌棄自己家庭出身不好,他們也不可能算到我會有今天,他們完全是出于愛女兒并接受女兒的選擇,世上“錦上添花的事多,雪中送炭的事少”,我不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我要珍惜柳家對我的感情。柳林瑞說,爸爸說錢給楊柳留著就留著吧,老楊,你就不要推了。老人笑著說,還是我女兒懂爸爸的心。

他們的午飯在鄉鎮街上飯店吃的,柳家大大小小坐了兩桌,十分熱鬧。這次,楊副廳長說什么也不準別的親人付錢,柳林瑞也幫著擋住弟弟妹妹,不讓他們拿錢。最后還是岳父發了話,你們就別爭了,成祥難得回一趟老家,他是我們家的老大,該他和林瑞做主。楊副廳長又一次受到感動,他的妻弟、妻妹兩家都在鄉場上做小生意,一個賣副食、一個賣五金交電,縣上鄉上有關的領導因楊副廳長的關系,對他們還是比較關照的。他們的日子過得不富也不貧,但兩家人除了上省城來家里作過幾天客之外,還從來沒有找過自己的麻煩,比如調工作呀、貸款什么的,他們從沒有提出過,總是安安分分地過自己的小日子。當然,楊副廳長也知道,很多時候是妻子擋了駕,做了很多說服和安慰工作,妻子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也知道人情世故,但她不會為了自己家里的事而影響丈夫的工作和形象,她并不想丈夫繼續向上奮斗,官場太累人了,她滿足于現在的工作和生活,這是以前做夢都夢不到的地位,她常說,人要知足。楊副廳長經?;貞浧拮拥脑?,那話不是火辣辣的,而有時是溫馨的,有時是清涼的,有時是語重心長的,目的只有一個,不違紀不違法不出軌。

楊副廳長吃過午飯后,休息了一會兒,又和妻子一起到父母的墳前拜了三拜。他的媽媽和一個姐姐早在三年自然災害時期就去世了,那都是為了多留一口吃的給他們父子倆,而又餓又病死去的。他的爸爸也于1983年年底走了,那是在老人家平反后的第二年因突發腦溢血去世。解放前他爸爸的家境比較好,讀過初中,后來抗日戰爭爆發,他爸爸自愿從軍抗日,在山西打過幾場惡仗,負過兩次傷??谷諔馉巹倮?,他已是國軍副連長,在上黨戰役中向八路軍投誠,后來,他思鄉心切,不愿再當兵了,結果被八路軍遣返回家,還給了兩塊銀元作路費。

1980年,他爸爸被宣布摘去地主分子帽子,1981年,政府為他的反革命罪平反,還肯定了他抗日有功。1983年,見到了自己孫女的老人在年底離世。他父親的后事也多虧了柳家出面幫忙,他們夫妻匆匆趕回家的時候,他的岳父和妻弟、妻妹已經把老人的后事都處理得差不多了。他爸爸是在苦盡甘來的時候去世的,沒有留下遺憾,他是在高興的時候告別了這個世界。

楊副廳長和老婆回到縣城的時候已是華燈初上。何主任陪他們吃過夜飯后,楊副廳長說,小何,今天辛苦了你一天,你也該回去早點休息了,我另外還有點私事。何主任說,好吧,楊廳長,隨時有事隨時呼我。楊副廳長點了點頭,行,客不走,主不安。楊副廳長對老婆說,林瑞,我想通了,今天晚上就去看你舅舅。柳林瑞笑不露齒地問,真的嗎?楊副廳長認真地說,我幾時和你開過玩笑,說走就走吧,我不想留下啥遺憾。

縣醫院住院部四樓的一間單獨病房里,病床上已空無一人,楊副廳長和柳林瑞走到病房門口的時候,一下呆住了。楊副廳長說,你快去問問護士,是轉院了嗎?柳林瑞急匆匆地走出病房,不到一分鐘,她回來哽咽著說,老楊,舅舅下午三點鐘的時候已經走了。柳林瑞這時已是淚流滿面,泣不成聲。楊副廳長眼望著白色的天花板,喃喃地說,都怪我,見個面為啥那樣難呢?是我心眼太小了,我不該端著架子讓你舅舅失望地離去。柳林瑞緩了緩氣,痛苦地說,想不到舅舅走得太快了,他老人家沒有等到你們和解的那一天。楊副廳長急促地說,林瑞,你再去問問,老人家的遺體送到哪里去了?柳林瑞又一次走出病房,不一會就回來了,她說,老楊,是縣政府來的人,請醫院的工人抬走的,至于放在哪里,她們也說不清楚。楊副廳長說,我們走吧,我給何主任打個電話,叫他問一問。柳林瑞說,老楊,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你還是先回賓館休息吧,舅舅的事,還是我去問,我表弟近段時間都在城里住,我去找找他。楊副廳長說,也好,快去快回。柳林瑞說,老楊,你也不要過多自責,人死不能復生,你也不是不想見他,我想舅舅在天之靈會原諒你的。endprint

晚上九點鐘的時候,柳林瑞提著一個東西回到了賓館。楊副廳長急急地催問,林瑞,你舅舅停在哪里?我們去看看。柳林瑞把手里的東西往桌上一放,是一個小型雙卡錄音機,她心情沉重地說,老楊,你不要忙,先聽聽舅舅的遺言吧,你那天下午去見曾慶祥的時候,我不是到舅舅那里去了嗎,就是那天下午錄的音,也是我幫他錄的,我很無奈,我本來想這次你們一定能夠見上一面,何必多此一舉呢?哪知道還是舅舅有預感,一定要錄個音,老楊,你不會怪我吧?楊副廳長說,都這種時候了,我怪我自己,也不會怪你的,你放吧,我聽,就是罵我一通,我也聽。柳林瑞這時已是淚水盈盈,她說,舅舅哪會罵你呢,你聽了就知道了。錄音機里響了起來,是一個蒼老衰弱老人的傾述。

楊成祥,我是陳正仁,是你一輩子恨的那個老糊涂,過去的那件事首先是我對不起你,那是事實,也曾經給你心里留下怨恨,我們都是那個時代的受害者,在極左的年代里,人心都是扭曲的,認為越左越革命,現在想起來,真是有點可笑和滑稽。過去是對的,今天就是錯的;過去是錯的,今天就是對的。不經歷“文革”,也不知道那個時候人的瘋狂,那個年代的荒唐。那個時候有個說法:左是認識問題,右是立場問題。立場是什么?那是敵我矛盾。舅舅也是人,舅舅不是神仙,舅舅是個普通人,不可能想到文革的結局會是另一個樣子。舅舅也是人,我不會算命,我沒有平白無故地整過人,我真的沒有。

錄音機里傳來咳嗽的聲音。楊副廳長說,停一停。錄音機不響了。楊副廳長像是對話一樣地說,我也有一次對不起你,就是那年在縣里三級擴干會議休息的時候,我當著眾人的面,說了一些過頭的話,嚴重損傷了你的自尊心,今天我向你道歉。你在大石鄉當政的十多年里,制定獎勵大學生的政策,深得人心,我打心眼里佩服你,也許你賭氣不愿離開大石鄉,就是我那次的諷刺讓你當眾丟丑,極大地傷害了你的自尊心,讓你賭了半輩子的氣,影響到你的工作和家庭,今天我愿意真誠地向你道歉。

在楊副廳長的示意下,錄音機又一次在咳嗽的聲音中響了起來:成祥,我好孬也算是你舅舅吧,我是快見閻羅王的人了,你認不認我都沒關系了。想見你一面,咋個就那么難呢?也可能我等不到和你見面的那一天,只好拜托林瑞幫我記下一段話,算是告別了。人之將死,心里有話還是一吐為快吧。是啊,你當年年少氣盛,那些年縣上和周圍的鄉鎮農田水利方面的項目都得到過你的幫助,就是我們大石鄉有項目也拿不到錢,我知道,你是有意作賤我,我都忍了,那是因為我的過錯在先。只有那一次你當著那么多縣里領導和區鄉頭頭的面,把我挖苦了一頓,我氣呀!我這個人從來都是個犟腦殼,連歷來的書記、縣長對我都從來沒有說過重話,向來都是我罵人,從來還沒有人敢當面罵我,想不到面子栽在你的手里,當時我想大發脾氣,轉過來一想,你是上面的人,財神廟里的菩薩,書記、縣長把你當貴客,我要是發火,會讓書記、縣長下不來臺,我只好忍著一肚子氣,悄悄離開了,那天我眼睛紅了,掉了幾顆眼淚,一口氣抽了兩包煙。就是那年高考過后,我突發奇想,決定拿錢獎勵大石鄉考上大學的學生,你不是清華大學畢業的嗎?我就不信今后大石鄉就獎勵不出一個北大、清華的大學生,你楊成祥牛氣,我陳正仁也有股牛脾氣。凡是考上清華、北大的學生,我懸賞一萬元,獎勵出一個大學生萬元戶,可惜呀,到我退休的時候,十多年啦,全鄉也沒有一個學生考上清華、北大。有人跟我說,從解放后到九十年代,大石鄉考上清華大學的只有你一個人,后來我才明白,你楊成祥是天才,是天下的驕子,老話說你就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沒有哪能個人能比得了你,我不是討好你,我真的是口服心服了。要說獎勵大學生的事,你不要把我看得很先進很模范的樣子,我是賭一口氣,結果我輸了,愿賭服輸,獎勵還得年年硬著頭皮獎下去,開弓沒有回頭箭嘛。說實話,舅舅也是人,不是天上知一半,地下全知的活神仙,我真的服輸了,你不會笑話我吧,我想見見你,就是想說說心里話,我今天說了老實話,你不會怪我發神經吧?錄音機里傳出劇烈的咳嗽聲,讓人心驚肉跳。柳林瑞主動按下了錄音機的停止鍵,咳嗽聲戛然而止。

楊副廳長這時眼睛里熱熱的,視線有點朦朧,他也動了點感情,輕輕地自言自語地說,你過獎了,我不是啥子天才,也不是啥子文曲星,如果沒有當年的打擊,沒有絕望中的刻苦學習,我不會考上清華。說實話,我真該謝謝你才對。你獎勵學生的初衷雖然是為賭氣,但能堅持十多年,那就是高尚了,我沒有資格笑話你,真的。楊副廳長眼里的淚水終于沒忍住,撲簌簌地掉了下來,他再也把持不住自己的矜持和高傲,動情地喊了一聲“舅舅”。停頓片刻,楊副廳長對柳林瑞說,繼續放吧。錄音機再一次響了起來。

一個聽起來像老淚縱橫的聲音傳了出來,令人百感交集,憐惜糾結:成祥,那年蓋章的事,舅舅當時確實不知道你和林瑞有那種關系,當時查檔案是我吩咐的,但說那些刺耳的話是另一個姓程的副書記說的,當時我也點頭了,也不同意蓋章,不怕你笑話我,我這個馬大哈還以為那次考試是走過場,還是要以公社推薦為主,當時都怕犯錯誤呀。一個公社有兩個姓陳的書記,雖說我是包耳陳,另一個是禾旁程,叫起來都是一個陳,工作中常常有誤會,后來縣上就把姓程的副書記調走了。這話我本想爛在肚子里,我決不是推脫,是當時的實際情況。這么多年,我總想當面向你解釋幾句,可是你沒有給我機會。劇烈的咳嗽聲和大口喘氣的聲音再一次響起,柳林瑞又主動按下了停止鍵,說,老楊,不聽了吧。

楊副廳長像是面對活著的陳正仁說:舅舅,說什么話,哪個說的都不重要了,我也不計較了,我今天叫了你舅舅,那就是說過去的一切都讓風吹走了,當年是我心胸太狹窄了,也不懂事,舅舅你也不要計較了,沒有機會當面和你對話,是我一生的遺憾,我只能和天堂的你冰釋前賺,相逢一笑泯恩仇了。柳林瑞抹了一把又一把眼淚,小心地說,老楊,舅舅不會怨你的,就到這里吧。楊副廳長說,還有嗎?一定要聽完。柳林瑞不大情愿地又一次打開錄音機。

一個語重心長的老人的聲音好像在面對面囑咐:成祥,我最后幾句話是祝福你的話,林瑞是個善良的女人,也是一個有眼光的人,你們之間的經歷和感情比電影、電視和戲臺子上的男女感情更復雜更真實,你們兩個人就是我面前活生生的親人,太不容易了,我忘不了你們,你們的女兒楊柳今年也考上了清華大學,兩代天下的驕子,我真的很佩服你們,成祥,好好和林瑞過日子,林瑞是靠得住的老婆,祝你們幸福,白頭到老。后面再也沒有聲音了,楊副廳長兩眼含著熱淚說,舅舅,你放心,我會一輩子珍惜林瑞的。他走上前,緊緊地抱住林瑞,用顫抖的聲音說,林瑞,舅舅在天上看著我們呢。

2000年12月31號的下午三點,陳正仁的追悼大會在縣政府禮堂舉行。那天,天色陰沉,天上飄著細細的雪花,隨著北風起舞,漸漸地房頂白了,地上白了,樹上白了,天地被白色籠罩。禮堂內兩側擺放著上百個花圈,大體都是白的,主席臺上的陳正仁睡在玻璃棺內,被裝扮過的面容栩栩如生,楊副廳長站在親屬的行列里,手臂上戴著黑紗,胸前別著白花,表情很嚴肅。追悼大會由縣委潘書記主持,陸縣長致悼詞,陳正仁得到很高的評價。參加追悼會的干部、群眾大約有五百多人,也有從外地趕回來的考大學出去的大石鄉籍干部,還有不少人是大石鄉趕來的鄉、村的基層干部和農民。有人說,這是近幾年來,縣上規格很高的葬禮,陳正仁如果地下有知,也該瞑目了。

2001年的元月1日的早晨,雪停了,太陽從濃濃的霧氣中露出朦朧的臉,紅中帶白,很溫和,很明亮,天晴了,人笑了。新世紀的第一天,楊副廳長和妻子柳林瑞上了火車,踏上回省城的歸程。柳林瑞顯得有點滿足,雖然老公與舅舅最終沒有見面,但兩人的心病總算放下了,舅舅并沒有帶著遺憾離去,她感到一絲欣慰。楊副廳長臉上掛著新世紀的微笑,人也輕松了不少,他不會把陳正仁舅舅的臨終遺言告訴任何人,倒不是為尊者諱,而是認為每個人都有不為人知的隱秘,不應該公之于眾,他愿意為陳正仁舅舅保密,因為舅舅也是人,人的前面有燦爛的陽光,背后總會有一點淡淡的陰影。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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