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

■任雪琴

楊晨總是想起那個夏天，如果時光能倒回，她不要一再矜持猶豫，也許她和秦風的相遇就不會留下永遠的遺憾。

天空蔚藍，似乎有風又沒風的一個下午，楊晨盯著窗外天空中翱翔的鴿子，飛近，又離開，它們劃開一道道優美的弧線，追逐著，飛向藍天的深處，變成一個個越來越小的小黑點。楊晨在那一瞬，產生了想飛到天空中去的想法，她多么希望自己也變成一只鴿子，楊晨閉著眼睛，感覺到了空中風慢慢劃過耳邊，她的衣服像七仙女的裙帶，隨風飄蕩，掠過山脊，綠油油的麥浪翻滾著，綠色的森林一直涌向天邊?！闶秋L兒，我是沙，纏纏綿綿到天涯——手機鈴聲把楊晨拽回到現實。

“你在干嘛？”電話那頭傳來并不標準的普通話。

“聽音樂、看書?！?/p>

“真是愜意的生活！”

“你也可以擁有，這其實很簡單?！?/p>

“我要去西藏，你和我一起去吧！”

“那太好了，那可是唯一沒有被開墾的凈土，值得去?！睏畛颗d奮地答道。

“你答應和我一起去啦！那我給你訂機票?！睂Ψ斤@然比楊晨還要著急、興奮。

“別急，我考慮一下?！睂Ψ竭€是從楊晨的回答中感覺到了猶豫不決。

“好！我等你的答復?！?/p>

隨著對方掛斷電話，楊晨的心還是撲通撲通跳個不停，半天，才慢慢安靜下來。許久都沒有秦風的消息，仿佛一滴水突然被蒸干了，可是在楊晨的心里，這滴水總能恰到好處滋潤她干渴的心田。夜晚是怎樣降臨的已經不重要了，在楊晨看來，這漫長又短暫的一天就要結束了，一絲失望涌上心頭，伴隨著失望的，還有一絲喜悅。楊晨躺在床上，夏日清風，隨窗而入，看著滿天繁星，月牙兒笑瞇瞇的，盯著自己，仿佛一下子就窺見了她的心事，楊晨頓覺不好意思起來，她想起秦風白天打電話提出的問題，怎么辦？該怎么辦？這看似簡單的問題，實則并不是很簡單。我和他，出去算什么關系？同學？朋友？網友？情人？楊晨苦惱地搖了搖頭，我們只是很簡單的，默契的網友而已。所有網民總結過網友見面，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上床。想到被無數人總結的這經驗教訓，楊晨心里還是有些后怕。

此時從窗外進來的風，再也感覺不到涼爽，跟隨著風進來的是兩只貓的叫聲，此起彼伏。楊晨朝左面翻了個身，緊接著又朝右翻了個身，當火車的嘶鳴聲傳來時，楊晨跟著火車到達了布達拉宮前，藍天白云，喇嘛在轉動經筒，誦讀經文，五顏六色的經幡在風中飄動。楊晨想起一句話：“前世的五百次次回眸才換來今生的一次擦肩而過?！币苍S我和他的相遇就是前世五百次回眸換回來的，當楊晨想到這的時候，就像夏夜里悄悄盛開的一株水仙花，芳香四溢，就連她的的夢里都溢滿了芬芳的色彩，楊晨是怎樣進入夢鄉的，她自己無從知道，窗外的風很輕的吹佛著，蛙聲也停止了呱噪，月光撒在湖面上，銀色的湖面光怪陸離，水底的魚兒還想游到更遠的地方。

第二天楊晨睜開眼時，確切地說是被一群鳥兒叫醒時，心里還是無比歡暢的，想著就要和秦風見面，她的心又開始撲通撲通的亂跳起來，楊晨設想了無數個兩人相見的場景，比如擁抱、握手、微笑，連楊晨自己都覺得老土，不覺笑出了聲。收拾完屋子，打扮好自己，楊晨覺得還是有必要去找她的好友王燕給出出主意。

“哎呦，啥風把你吹到這兒來了？”當楊晨站在王燕家的機修車棚前時，眼尖的王燕一下子就發現了，順著聲音，楊晨看見大卡車的旁邊立起一個灰土土的人，滿臉堆笑，兩手沾滿了黑乎乎的機油?！翱爝M來！”王燕熱情地邀請楊晨進到他們工棚里的小屋子去。當路過大卡車時，從大卡車的下面傳出來個聲音：過來啦！你們先聊，我手頭有點活。楊晨才看清楚，車下面還有一個灰土土的人，是王燕的老公李冉，他渾身都是油，感覺沒有一塊不被油侵占的?！昂玫?，你先忙，我找王燕說個事?！蓖跹嘤酶觳仓馓糸_門簾，邀請楊晨進了屋子?！澳阆茸?，我去洗個手?！蓖跹嘤酶觳仓庖幌崎T簾又出去了。又聽見李冉說：“給我遞個扳子?！睏畛柯胚m應昏黃的房間，寬約三米，長約六米，房子南北走向，在南面有一扇窗戶，蒙著一層朔料布，在靠近窗戶西邊有一扇窄窄的小門，分不清顏色的門簾又一次堵住了從門里進來的光線，除了一張蓋著塑料簡易的雙人床、一張方桌子，兩把木椅子，煤氣灶、案板，鞋架，換氣扇外，楊晨再也看不到其他的什么了，楊晨突然感覺到了什么，有什么東西阻梗在喉嚨，正在這時,王燕笑得像一朵菊花似的進來了。

“今天真不巧，手底下有活呢，要不待會請你吃辣子雞?！?/p>

“老板，大方！”

“屁，老板，我們吃低保的人有口飯吃，餓不死就不錯了?！?/p>

“別哭窮，我又不問你借錢?！睏畛亢屯跹嗳滩蛔⌒α似饋?。

“沒想過，換個大些、好點的門面?！?/p>

“已經預交了訂金，政府在對面新修了機修一條街?！?/p>

“有盼頭了！”

“王燕，給我找個螺絲?！崩钊降脑掞h了進來。

“我先走了，你們先忙，改天再來?！?/p>

“真不巧，我們的學徒請假了，沒人手?！?/p>

“沒關系！有時間了再來吃辣子雞?！?/p>

走出很遠了，楊晨忍不住還回頭望了望王燕家的機修車棚，淹沒在眾多機修車棚里，他們家的豎條店名——陽光機修廠——歪出來，陳舊、斑駁，卻感覺很溫暖，就像他們兩人踏實的日子，一覺睡下去，就會大天亮。楊晨悵然地走在馬路上，幾只小狗停下來看了看楊晨，楊晨也看了看幾只聚在一起像是商討大事的狗，接著狗都跟在一只小哈巴狗后跑開了。楊晨心想，我要是一只狗就好了，不會苦惱吧，不行，狗一輩子的行走多么有限，人，可以走遍大千世界。想到大千世界這四個字，楊晨抬頭看了看蔚藍的天空，天空的云絲絲縷縷的相互撕扯著，若即若離的樣子，太陽還沒有狠下心來炙烤她的子民。楊晨閑庭若步地走著，心里又想起秦風說的事兒，可腦海里總也揮不去王燕和李冉破舊、黑漆漆的房屋，揮不去他們臉上燦爛的笑容。楊晨猛然間像是明白了什么，掏出了手機，撥通了秦風的電話。

“請原諒，我不能和你一起去西藏了?！?/p>

對方沉默了一會兒，“你考慮清楚了？”

“單位請不上假，剛巧有同事生病住院?！?/p>

“你再試一試？，這么好的機會！多好！”

“真的，不行?！?/p>

“好吧，你要改變主意了，早點告訴我，我好安排?！?/p>

“再見！”

“再見！”

掛斷電話后，楊晨感覺心落到了地上。她想去王燕那兒再坐一坐，腳步卻邁向了回家的路上，路旁花朵繽紛地開，像要開出太陽的顏色。太陽有顏色嗎？楊晨管不了那么多，哼著一首歌曲，朝著路的盡頭走去。

當一個人太忙碌的時候，就會忘記時間是怎么溜走的。楊晨最近一段時間像個陀螺一樣奔波在三點一線的生活中，楊晨有意讓自己忙起來，白天的忙碌還好打發，一到夜晚，酷熱難耐，蚊蟲趴在窗戶外拼命地往里擠，一次、兩次、三次，撲閃著翅膀，百折不撓，仿佛里面的世界多么光明，等它們真的進來了，等待它們的是另外一種死亡的方式而已。蚊蟲不知道這些，它們生命就是為了死亡一樣。楊晨一動不動地盯著窗前的網，得不到的，難道就是最好的嗎？你們真傻。想起秦風，不知他在西藏收獲了什么？楊晨告訴秦風多照些照片回來。楊晨想著西藏潔凈的天空、流水，紅衣服的喇嘛僧人，那些朝拜的人匍匐、起來、又匍匐下去，那些虔誠的朝拜者死后的靈魂是否真的可以到達天堂。哎，一絲傷感像窗外的風吹撫楊晨的心頭。

中伏來了，樹葉子整天耷拉著臉，沒精打采的，包括狗都是吐著長長的舌頭，無奈地趴在地上，地面的涼氣，使狗獲得了暫時的解脫，狗又打了個滾，四腳朝天地睡著了。柏油馬路更不消說了，從路面上蒸騰起來的熱浪還是讓車和人感覺到了窒息。人們望一望沒有一朵云彩的天空，渴盼一場雨，對于動物和人，還有沉默的柏油馬路來說，是多么爽快的一件事情。事與愿違，人們都在期望中感覺到了失望，甚至快要絕望的時候。在一天傍晚過后不久，大約八點鐘的光景，雨，像個不速之客，慢悠悠地潛入這片干渴的大地。楊晨先是感覺到涼風從窗戶里進來，越來越大的風刮了起來，電閃雷鳴，噼里啪啦的一聲接著一聲的響，想要劃開天空、劃開大地，楊晨急忙熄了燈，蜷縮成一團，死死地盯著一道閃電剛完，新的一道又來了。噼里啪啦的雨滴下來了，伴隨著風，打在窗戶上，打在地面上，此時天空仿佛積怨已久，想把所有的不快都傾倒出來，才能暢快一樣?！皝戆?！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楊晨想起這句話時，忍不笑了起來。窗外有人奔跑，有汽車的打喇叭聲，這是雨的世界，多好??！楊晨不由得贊嘆起來。

這雨來得快也去得快。涼爽撲面而來時，楊晨收到了一條信息。

“我就快到你生活的城市了，我想見你?！睏畛康念^“嗡”的一下，血就往上涌。怎么辦？不會是在和自己開玩笑吧？楊晨看到秦風發過來的短信時，有點手足無措。

“你去哪兒了？”

“新疆?！?/p>

“你真的確定車在我們這兒停嗎？”

“我去問問?！笨赐赀@條短信，楊晨糾結得就像一團亂麻，希望能見一面秦風本人，網絡相識四年了，隔屏的相望相守，也需要面對一下了。

“我問了，停二十分鐘。我想見你，可以嗎？”

“當然可以啦！”楊晨發出這條短信后，靜靜地躺在床上，半個小時后，就可以見到這個像大哥、又像知己的男人了。該穿哪件衣服呢？

“我可以抱抱你嗎？”看到這條短信時，楊晨的臉燒了起來。

“當然可以！”楊晨慢騰騰地從衣柜里拿出白連衣裙，穿上肉色絲襪，穿上白色細高跟鞋，梳了梳披肩黑瀑布的長發，看了看鏡子中的臉，上天如果眷顧能讓自己更美一些多好。

楊晨對著鏡子中的自己自言自語了一會兒，拿了車鑰匙，拿了白色的包準備出門，看了一眼時間，還有十五分鐘車就到站了。此時秦風又發來一條短信：“抱歉，剛才乘務員說車不在你的城市停車。蒼天不佑，我們又要擦肩，無緣相見了?！?/p>

楊晨扔下包，脫下鞋子，莫名的一種情愫爬上心頭，自己也說不清?！皝砣辗介L，有緣自會相見的。祝你一路順風！”發出這條短信后，楊晨又一次蜷縮成貓的樣子，一動不動的，等黑暗一點一點吞噬自己和自己的影子。黑暗中的事物有著水乳的顏色，多么熟稔的植物和空氣就在楊晨的周圍，楊晨從來沒有覺得這些植物和空氣就像自己身體的一部分，像血液、細胞一樣已經離不開了。十五分鐘后，手機又一次震動提示短信的光臨?！坝H，我現在就在你城市的站臺，空蕩蕩的站臺，怎么也不見你靚麗的身影?！睏畛恳幌伦用勺×?，到底發生了什么？

“你不是說火車不停嗎？”

“乘務員，弄錯了?！?/p>

“天哪！真氣人！”

“親，火車載著我失落的心又離開了?！?/p>

楊晨看著秦風的短信，失落兩個字像長了翅膀一樣飛到了自己心中。這難道就是人生的相遇？有緣無份？楊晨怔了一會兒。飛快地揮動細長的手指打下一行字：“相見不如懷念！你若安好便是晴天！”發了過去。死一樣的沉默，就像先前的黑暗再一次包裹著楊晨蜷縮的身軀，楊晨想哭，像先前的雨一樣完全傾泄出所有，包括生活中所有的痛苦和歡樂。漸漸夜幕濃得像墨汁一樣時，楊晨進入了夢鄉。在夢里，她順著一列火車飛奔，車窗里揮舞著秦風的手臂，就要抓住了，火車越跑越快，自己也越跑越快，像風一樣。疲憊的楊晨醒來，窗子里的涼風吹拂著自己的身體，靜默的大地多么安靜。

夏天湖畔漸漸失去往日的喧囂和熱鬧時，意味著夏天就要畫上句號了。楊晨總覺得這個夏天要發生什么事情，女人的第六感覺有的時候很靈驗。楊晨在這個夏天的最后一周，被派往外地出差培訓。這也沒什么？要命的是地點卻在秦風所在的城市。有多久沒聯系了，一個秋天，一個冬天，一個春天，一個夏天都又要過去了。時間怎么就這么快呢？楊晨找到聯系人，輸入“秦風”二個字，心就開始撲通撲通地跳，看了看熟悉的名字和陌生的阿拉伯數字，楊晨按下撤銷，返回鍵，心情又恢復到先前。

到了秦風的城市，楊晨總覺得這個城市的市容市貌都透著兩個字：干凈，人們友善，和藹。楊晨總覺得猛然間會有一雙熟悉的眼睛在注視著自己。但這多么徒勞無果，懷著點點期許，又落到了虛無，楊晨在糾結中煎熬度過在這個城市中的每一天。培訓提前結束了，楊晨突然想見一面秦風?！拔以谀闼诘某鞘信嘤?，我想見你一面?！睏畛慷绦虐l出去后，就后悔了，手機靜悄悄的躺著，一聲不吭的沉默著，楊晨和手機一樣保持沉默，互相對視，像是陌生的對抗。當楊晨深深嘆了口氣，開始收拾物品準備回家時，手機輕微震動了一下。楊晨欣喜地一把抓過手機，看到對方回過來一條短信：“相見不如懷念，就把美好的記憶放在心里吧?！薄皸畛抗虉痰鼗剡^去：“五年了，相遇、相識、相知，不易。就想見你一面?！笔謾C又沒有動靜了。楊晨心里執拗得就像一頭小黃牛。又發過去一條短信：“我就想見見你?！边@次對方回過來：“執意這樣，那就見一面?！蔽以谟窳謴V場西邊維納斯像前等你，下午三點。楊晨多么希望時間走得能快一點，這一年的相思，真的需要好好敘一敘的。

時間是怎么挨過去的，陽光像一件溫暖的披肩，披在大地的身上，披在楊晨的身上。白色的連衣裙，黑如瀑的長發，紅色的絲巾在風中輕輕飄蕩，楊晨早已迫不及待了，隨著一輛車戛然而止地停在玉林廣場，楊晨恨不得多長出幾雙眼睛，怎么不見秦風的身影？撥通電話后傳來熟悉的聲音?！俺?，我看到你了，你真美，紅絲巾好看?！薄澳阍谀膬?？”“就在你對面，維納斯旁邊?！睏畛宽樦L的方向看過去，對面，維納斯雕塑旁輪椅里的一位男子，白襯衫，藍褲子，向自己微笑招手，輪椅旁立著的女人高挑、優雅?！俺?，真的是我！去年的一場車禍我幸免于難，一起的其他三人已經死于非命?！睍r間在這一刻凝固了，楊晨一步一步往前移動，淅淅瀝瀝的雨開始下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