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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海日記

2018-05-08 03:49閆新生
東方藝術·國畫 2018年2期
關鍵詞:老高船長

閆新生

畫家,學者。

任教于中央美術學院、首都師范大學美術學院。

中國人民大學兼職教授,中國藝術研究院特約研究員,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

3月28日,老高昨天從MIT回,時差還沒倒過來就上船了,一臉沒睡醒的樣子。

3月29日,棄船逃生演習,我和首席(老高)分在一個艇,心里踏實。沒了初次出海的緊張,警報響后,從容不迫地走,但沒能及時到位。開總結會才知道,這會影響整個救生艇的逃離速度。深自責,決心下次不論真假跑快點。

3月31日,見家燕。

晚上聽老高講黑煙囪白煙囪,驚奇于海底生物在幾百度高溫下還能存活。以前知道水是生命存在的信號,今晚才知道甲烷也與生命直接相關。老高說碳在細菌作用下生成甲烷,甲烷是生命的有力證據。老高回屋后我沒回,望著滿天低垂的星星,想著老高的話,在船頭涼快了很久。

4月4日,見飛魚,銀白色,像小飛機一樣,可貼近海面飛行近百米。同學們第一次聯歡。

4月5日,月全食。想用船上的電話,沒碰到人。自立船頭,海面黑沉沉,月亮只在極遠處的海面上留下一絲反光,能隱隱感受到船體在顛簸。今晚的星星出奇得多。我已認識獵戶座,是昨晚一同濟的同學教我的。北斗星出奇得大,橫亙在我們船的上空,仿佛很近,又想其實很遠,這水都沒邊兒,宇宙該多大啊,頓覺無助,說恐怖有些夸張。我們將在這船上呆四十多天,人也真是本事。

4月6日,日本飛機一直在船的上空轉悠,有好多圈了。

午飯時間已過,老高還沒有來餐廳。他去駕駛室與日本飛行員對話,日方說我們采了他們專屬經濟區的樣品。

“Dongfanghong Two”“DongfanghongTwo”,日本飛行員一直在喊話,要我們迅速離開,老高說一小時之內離不開。絞車有點不流暢,可能壞了,陳老師在下面關了電閘。日機開始低飛。

絞車修好,收完繩子,我們離開。船像自行車的速度一樣快。

現在是北緯多少度不知道,我們將要到東經152°,到東十區,我第一次在海上走這么遠。

4月7日,日本飛機又來了,老高納悶,去駕駛艙看怎么回事。三副用尺子量了量地圖,確認我們在公海,距小笠原諸島二百海里以外。

同學們又在拍照,郭醫生通過望遠鏡確認,還是昨天那架飛機。

這回老高生氣了,對三副講,再通話就說他影響了我們作業。船長說他們絕對不會通話過來。老高對船長說,今天咱們簡單些,不惹他們。我和船長都笑了……

我想日本飛行員是不是昨天感覺有些被動,今天來找補一下。老高說小兵都是奉命做事,可以不理睬。

水頭玩花活兒,干完活直接從高處跳下來,腿傷著了。郭醫生給他噴著藥他還貧嘴,哪里像六十歲的人?

我開始吃Vc、西瓜霜、蘆薈膠囊。便秘嚴重,像羊糞球。

4月8日,我講座狀態很差,老高說是時間安排的不好。

4月9日,中科院大氣所每天給老高發來衛星圖片,今天夾帶了一份新聞截圖:日本海上自衛隊擾我海上作業。

天大學生找我,帶來了他們畫的畫,很有意思。

4月10日,凌晨3:30,廈大學生開門上廁所,水涌進房間,誤報船長:船漏了。船長驚起,跑下二樓,發現是實驗室的水泵接頭泄露,沒有把抽上來的海水排進海里,將二樓淹了,多虧無漏電無起火,多虧船長持重,沒有馬上發棄船逃生命令,否則我們已在海上等待救援了。據說救生艇動力只夠離開棄船下沉的漩渦。老高說,去年他們項目的人,臺灣首席,觸礁了,沒回來……

見家鴨落在海面上,隨波晃動,甚驚奇。飛起來才知道是海燕,比家鴨翅大長而尖,嘴大長有勾。

接電報“不許因任何原因誤入日本海域作業”……

4月11日,突然要給家里打電話,去找老趙、船長、首席,最后決定還是寫信,不要因私用海事電話,這樣也好,寫到凌晨00:03分才睡覺。

這幾天夢見父親、威、樵,心情在寫信后穩定下來。

4月12日,信通過電子郵件發走了。講座,狀態很好??措娪?,喝罐啤酒。風浪越來越大,船頭甲板上水1米多深,浪打進6樓的窗戶里。老高說,這要不是多次檢驗誰敢坐??!這幾天錨機環了,又趕上風大,鐵錨高高拋起然后“咚”地拍在左舷鋼板上,白天干活不大注意,夜里聽得見聲聲巨響,常從夢里驚醒。

昨晚飯后,風雨大作,我們相約照常繞船遛彎兒,走到船尾時,老高突然問我,這么大的浪會不會把船拍散了?我抬頭看了半天,不知道說什么,心想是你請我上船的,現在你到問我,你都不知道我哪知道7他自言自語連說恐怖。

中午政委開會,說安全說水電問題,再次號召大家節約使用淡水。

看完電影遛彎兒,又是大風,拐彎時必須低頭貓腰緊抓護欄,風把沖鋒衣吹的嘩啦啦巨響,海浪濺起的飛沫像沙子樣打在身上臉上,火辣辣的疼。

老高險些滑到。又給我說,四周一片汪洋,飛機來也得幾個小時,出點事怎么跑??!他說往后不出來了。其實我2002年出東海就發誓最后一次了,這次還不是他以太平洋誘惑我才出來。晚上1:20分,太陽出來了,這是我出海以來唯一的一次看到日出,還是他們把我叫起來的。不是沒了以前出海的激動,而是每次都趕不上,起先上船時說6點多太陽出來,我6點起,沒趕上,海員又說我們向東了,太陽出來的一天比一天早,明天應該5點多出來,我5點起又沒趕上,后來索性提前多些時間起,結果就趕上陰天,還是沒看見日出,努力多次沒看見,就不起床了,反正誰也看不出我畫的是日出還是日落,索性一直畫起日落來了。

4月13日,下午廣播收信,沒有我的。老高說再等一半天看,晚上十點,老高抱著電腦送信來了,高興。年輕時讀老杜,只認得“家書抵萬金”幾個字而已,哪識其中味。讀到威咬牙不再接送,兒子在雨中唱著歌騎行回家時,心中有說不盡的歡喜,今晚該睡個好覺了。

4月14日,昨夜李磊將吳院士的潛標喚醒了,大家高興,全船奔走相告,但海面風大,我們只能先去避風,等幾天再回來撈。我想剩下的事情簡單了,只要下命令,潛標跳出海面,一收即可,如探囊取物。據說標位于水下好幾百米。

天大的潛水器還是不敢放,怕收不回來,天氣不好。外交部始終不給明確答復,究竟哪里不可以采水采泥,原以為是馬虎,現在看不像。

4月15日,呼呼的大風中,水頭腰系繩索,在高高的吊車上搶修著什么。

早晨起來洗臉的水開始變黃,變成,蔬菜已無大綠葉,菜花還在吃著上個航次的剩余,已經爛了一半。我抽空也幫著撿菜,像老高學習。

晚上得知船長擔心淡水不夠吃,開始造水了,又黃又成的水,往后的日子里,刷牙洗臉洗澡洗衣服全靠它了。

4月17日,浮標中斷神秘消失,全力投入海上搜尋,夜色籠罩海面,才開始吃飯休息。

這一天在樓頂看望遠鏡,風大,著涼了,沒感冒,便秘倒好了。

晚上,又接來電“千萬不要去敏感地區”,我們始終也鬧不清楚哪里是敏感地區。

4月18日,晨,老高說上級來電,繼續搜尋浮標,又開始排班了。

晚上有滿意的畫。

4月19日,講座,有意想不到的思考,看來學司還要在這樣與世隔絕的地方靜靜地慢慢地做。

4月20日,回去查《魏晉風度及文學與藥與酒的關系》,為什么除杜甫外再無如陶淵明為歷代矚目了?蘇軾逐篇和陶……

4月21日,老高說得對,令我想起伊藤班寫生那件事來,船上的破電影還是不要看了。

中午又夢見了威、樵,臨近中考了,還去度假,心生佩服。打個電話吧,在有陽光的一個門廊下,心中想,給父親每天一個電話,給妻兒這么長時間了,也該打個吧。心里知道打肯定能通,模糊記得通話記錄中有以前的號碼留存,翻開手機蓋看看,有電沒有?有信號沒有?是正常手機嗎?很多疑問,退回屋里,還在想打電話的事情,無始而終……心中平靜祥和,很美好。

4月22日,冰箱壞了五分之三,有些食物要壞。

4月23日,夜里4:00,船的主機壞了。早飯鐵棍山藥、芋頭都不新鮮了。讀陶淵明,想起二十多年前寫生的事情,開始寫回憶。

4月24日,廚房小唐在洗新鮮的芹菜葉,問我吃否?沒好意思,搖搖頭。

今天錨機終于修好了,晚上不會再為巨大的撞擊聲驚擾。今天畫瘋了,云好,夕陽好。繼續寫太行山的回憶。

4月25日,郭醫生講座。

看火燒云。玫瑰紅、桃紅、大紅、暑紅、粉紅,鮮而潤,從左至右,紅遍天穹,望之無際。太陽金黃,海水如墨,成群的小海豚向我們的船頭沖來,跳躍歡騰。大家相呼到船頭拍照觀看,女同學聲聲尖叫。

4月29日,晚上停船,秋刀魚成群而來,伙夫老莊力大無比,用兩丈余竹竿帶網從海里撈魚,他曾釣過50多公斤的鯊魚,上鉤后先溜一小時,然后順線下套,此時魚已張不開嘴,待套滑至魚身中后部用力緊拉,卡在尾部,套緊,緩緩拉上船來。

今天老高生日,船長也生日,其實都不是今天生日,全船借機高興,老高力辭,廚房還是給他們煮了方便面荷包蛋,學生高興,替吃了。

晚上聽船長講故事。

有些船沒有冰箱,帶活雞。

船長曾見俄羅斯捕撈船后甲板養了十多頭豬,現捕魚現加工,魚身速凍,魚頭喂豬,海員吃豬。

見過往香港運牛的船,吃牛留牛尾充數,說牛死了扔海里了。到了香港停船,海員拍牛屁股,牛乖乖讓路,海監上船,硬往牛群里擠,牛踢他們,他們句句“我抗議”。船長搖頭,真是民主。

見過運紅酒的船,越運越多,一橡木桶一千瓶裝,最后能多裝一百瓶,喝掉后再用國產酒灌滿封好。

見過信鴿,一落幾百只,水手們熱情的挽留它們,精心的喂養它們,帶回當地的信鴿市場賣掉。

我們的船才3千噸排水量,見風就躲,船長開過5萬噸的船,12級的風也不躲。維多利亞號大我們150倍,船長說臺風也不用躲,一杯水放那兒,十個月都沒搖出一滴來。

船長遇到過海盜,曲折復雜,我記不清了。但記得他在俄羅斯的遭遇,搶劫者是蜜蜂,船一靠岸,飛來鋪天蓋地的蜜蜂,蟄的裝卸工全部住院,以后只能每天晚上等蜜蜂下班了才開始卸船。蜜蜂是勤奮的昆蟲,起早貪黑,每天留給裝卸工干活的時間很少,1干噸白糖卸了1個月。

船長認識的船長還有把船丟了的。去孟加拉送水泥,合同有漏洞,沒寫卸貨期限,對方賣一噸卸一噸,卸了8個月,趕上雨季,山一樣的水泥凝固在船上,輪船報廢,棄之他鄉。船長悲傷欲絕,坐飛機回國。

4月30日,昨晚夢見好多過去的朋友,聽一女老師上課,我到晚了,教室好像在我外祖母的村里,又好像在我大學畢業那年下鄉采風去的一個山村的大隊部,一會兒感覺是我中專畢業那年長巷中學分我的破辦公室,一會兒又感覺是在老邯大。都像又都不像。一個老教學樓,有我廢棄的辦公室,門窗支離,灰塵厚積。

我和雨樵上廁所,隔墻說話,一位銀白色外星人進來了。我探頭看看雨樵,沒打招呼,人不見了。喊,有同學說聽說過閏雨樵這個名字,我到廣播室請求廣播尋人,幾近彎腰低頭。門開了,我寫“雨樵”二字,寫不成,抖得厲害,手從衣服里掏不出來,沒有一點氣力,正讓人幫我寫。醒了,只是夢,放心了。

5月1日,昨夜夢見雨樵騎自行車來看我,在海邊的一個小木屋,水在腳下,汪洋一片,遠接大海,樓道里也是水,我穿一雙鞋提一雙鞋,一朋友來了,也提著雙鞋,心下明白應該是美院的樓道了。同去我工作室,董美根從身旁走過,有學生剛走,沒關燈沒蓋火爐,王輝在撥弄我的古琴,朋友與之聊,聊他媳婦的紅酒。

怎么雨樵在我床的上鋪趴著,山地車就在門外,我特別高興,這是兒子第一次騎行來學??次?,臉紅撲撲的,健康又粗糙,長了些小痱子還是青春痘,顯得成熟多了。我捅捅他,他扭過頭來看看我,叫我閏老師,什么意思???不解。4:27,醒。畫日出,其實日早已出來,畫的是朝霞而已。50分鐘后又躺下睡了。午休起來,船正在通過大隅海峽,北邊是九州島,南邊是琉球群島。

下午,確切地說是傍晚,大家興奮起來,原來可以打電話了,用日本信號,可惜我忘了開通國際長途。晚上他們聯歡,我選畫、改畫,把不理想的全扔海里了。

5月2日,今夭下午,大廳會議室人頭攢動,像過節一樣,原來能收到國內的電視信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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