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同齡人拋棄的魅族

阮星

誰都不能否認，黃章是個頂級的產品經理。但管理則是另一回事，這位創始人回歸魅族后，幾年前還是“青年良品”形象的企業，迅速老成了“佛系中年”。領導人的氣質終究會滲透到企業，李彥宏之于百度，劉強東之于京東，莫不如此。

相比前幾年的新銳風光，魅族淡出公眾視野已久，最近一次上熱搜，卻是因為公司內訌。營銷總監實名怒懟分管市場營銷的副總裁，隨后被公開通報開除。

圍觀這場公開互撕大戰的網友們，大多數不會知道，這家公司在上個月還更換了總部大樓logo。原本顯眼的藍色“魅族”兩字被扣掉，換成一個璽印標識，用篆體寫著“惟精惟一”；大樓一角的拼音“Meizu”標識，換成了“Simple More”字樣；另一處的魅族商標則更換為“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將公司理念印上總部大樓，替換掉企業logo，絕非常規做法。這些理念的提出者，正是這次事件的當事人——魅族科技高級副總裁楊柘、被下屬公開討伐的人。

有意思的是，“惟精惟一”這句話，出自楊柘，卻并不是他為魅族打造的“惟一”。2015年12月，時任TCL通訊全球首席運營官兼中國營銷本部總裁的楊柘，在回復網友時提到，他為TCL寫下“惟精惟一”。

被TCL辭退后，楊柘到了魅族，換了新瓶，酒還是舊的。這瓶“惟精惟一”的舊酒，卻能替換掉公司logo，堂皇印在總部大樓上。彼時，距離楊柘入職空降，還不到一年。

當然是黃章給的底氣。楊柘是這位創始人請來的營銷高管，“惟精惟一”用篆體刻上總部大樓也不是偶然——2011年，魅族發布M9手機，屏幕右上角的機身上，有黃章親手刻的“魅族”二字，用的即是小篆。

拿著千萬年薪，楊柘負責的是魅族的市場營銷，要下苦心研究的到底是這個手機品牌，還是老板黃章的胃口？

篆體、佛系風格，是否該跟手機這種要精尖、要酷的科技行業綁定在一起？

也許楊柘更適合賣的不是手機，而是茶具？

類似以上的內部質疑，在魅族高管內訌事件發生后，在網上傳開了。

張佳：因被開除上熱搜的“boy”

4月15日凌晨，時任魅族科技營銷中心總監的張佳在個人認證微博@蓋文張上以實名發文，怒懟魅族高級副總裁楊柘，表示不認同楊柘，且認為從他入職一年的表現看，不能帶公司走出困境。

4月16日上午，張佳刪除了這條微博，同時表示該微博屬于個人言論，與公司無關，并向魅族公司道歉，結尾，他還提及了即將于4月22日舉行的魅族新手機發布會。

當日下午，張佳還沒覺得有何大事，仍在微博里與網友插科打諢。但事情顯然在這個白天起了變化，到了晚上九點，張佳將個人領英信息發在微博，表示“可能要重新找工作了”。

4月17日，魅族科技發布全員郵件，指責張佳辱罵同事，散布公司謠言，引發負面輿論，影響了公司聲譽，并開除了張佳。

張佳對此反應強烈。他做了三件事：

第一，公開自己的詳細個人簡歷，在網上四散，表示要求職。

第二，加入一些媒體群，開放添加微信，且將簽名改為“這個人很懶，不發朋友圈：）”，實際上，此前，他是有朋友圈的，只是刪光了。

第三，五點多，他再次更新微博，實名發文，指出楊柘不僅有能力和態度問題，還存在濫用權力，使用指定供應商并偷稅漏稅的問題。

在這條微博里，張佳提到自己是“耿直boy”，“不會變老，只會傲嬌地死去。而且臨終前還要規定葬禮和出席嘉賓——不認同老子的不要來！”

這一系列“傲嬌”的反應正是張佳的一貫人設，在知乎上，他的個人賬號簽名是“如有異見，請堅持己見”。

這時張佳已經完全將矛盾公開，但他對抗的并非魅族而是公司副總裁楊柘，除了直斥對方能力不夠，還爆出其有濫用職權行為：辭退公告發出后，張佳在魅族科技內部的企業千人釘釘群公開了兩份巨額立項表。

據虎嗅報道，隨著立項表的公開，多數魅族員工開始跟張佳道別，幾分鐘里，企業群被“江湖不遠，有緣再見”淹沒。

再過一會兒，內部釘釘群在沒有任何事先宣告的情況下，直接解散了。

張佳公開的立項表，是即將發布的新品手機“魅族15”產品上市推廣項目。項目表顯示，這一款手機的推廣費用高達4669萬元。

相比華為P9手機砸在營銷上的3億美元，這個費用似乎并不算高。

但知情人對《財經天下》周刊指出，魅族不是華為，尤其是近年的魅族。

2015年，魅族虧損10.3億元。2016年上半年，虧損3.04億元。2016全年，魅族采取較為激進的產品策略，一共開了11場“演唱會”——這是業界對魅族產品發布會的戲謔稱呼，在幾乎一月一次的發布會上，魅族邀請了12組藝人演出，留下了26首歌曲。

開了一年“演唱會”的魅族，最終扭虧為盈，但沒有公布具體數字。

2017年7月，魅族主打的手機“魅族Pro7”上市，遭受了巨大爭議：萬年不變的聯發科芯片、沒有跟上全面屏的潮流，卻做了一個華而不實的畫屏，定價高得無法接受。最終，銷量完全撲街。

當年9月，負責銷售業務的魅族事業部副總裁潘一寬黯然離職。11月底，魅族銷售副總裁褚淳岷也離職了。12月，魅族大幅調低了這款手機的定價。

誰該為這次慘敗負責？去年12月，就有媒體聲音指出，黃章、楊柘分別應是第一、第二責任人。一眾出走的銷售高管不應背鍋。

Pro7是黃章重返魅族、出山后的首款產品。僅開模費用就高達6000萬元的畫屏是他力主的。除了屏幕的這一創新，該款手機低配高價，在市場遇冷，為黃章閉門造車式的固執來了一堂教訓課。這位設計師出身的企業家，曾在網友將魅族和小米手機對比時，回復“不喜歡就滾”。

魅族營銷一把手楊柘，在面臨微博網友質疑時，復制了老板的風格，公然諷刺不同意見者，指責那些對低配置不滿的用戶只會跟風附和。

這樣的回應激怒了網友。隨后，楊柘關閉了自己的微博評論，玩起了“單機版微博”至今。

盡管與Pro7同一時期，魅族旗下的中低端千元機魅藍6和魅藍Note 6市場表現和口碑俱佳，穩住了盈利陣線。今年年初，魅族官方宣布：2017年，魅族手機總出貨量近2000萬臺，銷售額超200億元。

可以想見，由于主品牌的疲態，整個公司收入水平已經無法與小米、華為相提并論。實際上，對盈利的描述，楊柘只說了一句“繼續保持盈利”，算是官方說法。

張佳在魅族四年多，經歷了這家企業的輝煌時刻和近年的頹勢。在其個人簡歷的描述中，他重墨描寫了自己“免費獲得電影《西游伏妖篇》的授權”“以不到50萬的授權費獲取電影《星際迷航》IP授權”“以罕見的預裝價格（2.5元/個），與QQ空間達成1000萬的預裝合作，置換對方價值超過2500萬的營銷資源”。

也許，他是想表達作為老員工對于“省錢”這回事，有著極強的自豪感。當然，也有可能是在暗示公司營銷費用的拮據。無論如何，張佳在公司內部公開了楊柘那張4669萬元的新品手機推廣立項表。

對魅族員工來說，更刺眼的是立項表上的四級簽名：從項目評估管理到總監、總經理、主管副總裁，分別簽署著閔銳、李嘉瑩、任鈞、楊柘。

此前曾有人在脈脈爆料稱，前三人是不折不扣的楊柘親信，從華為再到TCL，他們一路跟隨楊柘。2017年初，楊柘入職魅族，一個月后，就將這3人陸續拉了過來。

一位知情人士對此表示認同。

從示好到發怒

在楊柘的魅族位置上，前任是李楠，此人受西方審美影響深厚，營銷風格和黃章熱愛的傳統文化迥異。

2017年，魅族與旗下的魅藍品牌切分事業部，各自獨立運營。此前，依靠魅藍手機的爆發式銷量，魅族手機的虧損得以填充。

2017年初，楊柘帶著三位親信空降魅族營銷中心，給他們的頭銜均為“高級總監”。此前，該部門只有一個“高級總監”，其他管理層都是“總監”。

根據老員工網上爆料，三位高級總監迅速架空了其他總監，讓他們陸續離職。原負責視頻與攝影的張鑫總監，部門全體被單方面要求在一周內從北京搬回珠海，提出勞動仲裁后，整個部門都被辭退了。

接管視頻的是三親信之一的任鈞。其后的視頻拍攝，他沒有經過比稿，直接選用相熟公司，一個發布會的預熱視頻，報價從張鑫時期的100萬元，飆升至任鈞治下的400萬元。

爆料者稱，事實上，任鈞只是楊柘的白手套，后者長期在北京，只負責跟寡居的黃章溝通，任鈞則在珠?？偛棵鎸茸謇蠁T工。

這也是楊柘的老做法，在TCL任職的一年期間，他也曾帶領18位老部下，架空了老TCL一眾管理層，那18人也被業界戲謔成他的“18羅漢”。

在楊柘的魅族位置上，前任是李楠，此人受西方審美影響深厚，營銷風格和黃章熱愛的傳統文化迥異。

至于張佳作為一個“總監”，為什么能夠“幸存”？據說對三位“高級總監”的空降和楊柘本人，他一開始是接納的。知道楊柘喜歡文化人，張佳還帶著他去見了梁文道。三人的合影還曾出現在張佳的微信朋友圈。

直到去年8月20日，張佳還點贊了楊柘的微博。

不過雙方的“蜜月期”很快結束。

根據魅族3年員工“Glacier”在知乎上的爆料，任鈞趁張佳休年假期間，將其手下的人劃到自己部門，并將市場部的項目經費審批門檻，從50萬元降到10萬元：即使10萬以內的項目也要經過3位“高級總監”的簽名。

不愿意調到任鈞手下的，包括張佳本人，2017年年終評級全部得到C。在魅族，C意味著要么被裁員，要么升職無望，年終獎拿零點幾個月的工資。

而此前四年張佳的評級不是A就是S。

加入魅族之前，張佳做了3年記者，寫過震后的北川，懟過三鹿。在南方都市報、第一財經周刊轉過一圈后，他轉行去了企業做市場。

2010年4月到2011年9月，他在騰訊的在線支付——財付通部門任高級市場經理，在公司級年中、全年營銷資源考核中，成績均為第一，還拿了騰訊的“2010年突出貢獻獎”。

然后他跟隨騰訊同事去創業，一年后跳槽到鳳凰網做PR，也只待了一年。

2013年12月，張佳加入魅族，進入職業生涯最穩定期，再沒跳槽。

職場一路被肯定的張佳，得到這樣的年終評級，已經非常有怨氣。今年春節期間，他已經動心：如果從魅族離職的話，會讓楊柘在這個行業沒法混下去。

據知情人士稱，楊柘本人曾親口對張佳說：你品性太善良，不適合做營銷。

“善良”二字似乎非常適合作為張佳的人設注腳。在下屬口中，他是“張媽”，平日里對下屬極為呵護。在部門受排擠期間，張佳曾考慮帶團隊集體轉崗，擔心下屬生活沒有著落，還幫助離職下屬修改簡歷，給跳槽建議。

除了任鈞，楊柘被爆出的三位親信中的另兩人，一個人是閔銳，TCL一個高管的富二代。另一個是畢業于桂林電子科技大學的李嘉瑩，其領英履歷顯示，她個人職業生涯巔峰就是在華為的9年2個月。

與此同時，魅族和魅藍的關系也越發緊張起來。據稱，閔銳和李嘉瑩禁止魅族員工參與魅藍產品的互動。魅藍新品上市時，有魅藍員工讓魅族同事幫忙轉發相關微博，被李嘉瑩駁回，要求對方注明幫忙轉發的理由。

知情人向《財經天下》周刊稱，并不是只有張佳一個“反抗者”：2018年初，有魅族員工向高層舉報任鈞貪污，其后，對外宣稱出差的任鈞一直待在北京，再不回總部珠海。

被評C級的張佳顯然已經沒有了退路，對于即將到來的離職命運相對淡然。他最后一個念想，是4月22日，去參加在烏鎮舉行的新品魅族15的發布會。

楊柘否掉了張佳的這一出差需求。

核心團隊基本散盡的張佳再無牽掛，徹底炸了。隨后，一切發生了。

不肯妥協的邊緣棋子

被開除的“耿直boy”張佳今年34歲，而1968年生人的楊柘已是半百的人了。

魅族創始人黃章介于兩人之間，大張佳8歲，小楊柘8歲。

作風樸實得出了名、在公開場合數度被誤認為民工的黃章，信任的是長他8歲的楊柘。

楊柘有著超級豪華的履歷，包含諾華制藥、摩托羅拉、蘋果、利盟（Lexmark）、三星、RIM、華為、TCL通訊等多家公司的市場營銷高級管理職位。

一句話概括，是獵頭最喜歡的人。

2015年10月，楊柘離開華為，同年12月加入TCL，擔任中國區首席運營官與中國區總裁。上任之后，他對中國市場提出“宛如生活”的品牌理念，試圖帶領TCL手機品牌重新登上頂峰。

一年時間里，幾億元營銷費用被燒掉，而期間推出的TCL手機并未攀登成功，錢打了水漂。

一個與平日無異的工作日，TCL集團董事長、CEO李東生一封郵件，親自開掉了楊柘。

2017年2月，在TCL集團發布財報之前，楊柘離開了TCL。兩個月后，TCL發布2016年財報，集團整體業務都取得了增長，只有楊柘治下的通訊業務有明顯下降。財報顯示，2016年TCL通訊銷售通訊設備及其他產品6876.6萬臺，同比下降17.7%。

如果說這一段經歷是楊柘的“麥城”，那么江湖人稱“墨客”的楊柘，其職業生涯的高光時刻出現在華為。2014年前后，華為意圖一洗低端國產機的印象，重金從三星挖來了楊柘，由他主抓Mate高端機型。

隨后兩年，楊柘在華為主導的P6、P7、P8、Mate7以及Mate S等一眾機型上均獲成功?！熬尤缣m”“似水流年”“爵士人生”等slogan，都出自楊柘之手。Mate7的空前成功，更成為華為進入高端市場的關鍵轉折，將其品牌形象定位成商務人士之選。

能做高端產品、又有文化——這樣的楊柘，即使曾有敗績，卻仍然為陷入窘境的魅族所期待。

魅族創始人黃章，是個公認的產品極客，對產品的極致追求可稱偏執，但不能因此把他的想象成硅谷創業者。黃章的認知風格極為古舊。他曾寫過一篇文章名“我心中的佛祖”，卻并不信佛，身為潮汕人的他只是喜歡中國傳統文化。

這樣的黃章，與一身古典文人氣息的楊柘一見如故。

那場會面如今已經成為網上流傳的段子。

黃章問：老楊（楊柘），你信佛嗎？

楊柘答：我在儀軌上沒有尊崇，但在理念上有這個信仰。

黃章肯定道：我也是這樣看待每個產品的。我認為每個產品都有一個佛性。在我離開魅族的這段時間，有些產品拿在消費者手中，讓我感受到的不是驕傲，不是自豪，我要發誓改變這種現象。

對于楊柘提出的“惟精惟一”理念，黃章說：“我喜歡，這個diao?！?/p>

反諷的是，黃章想要的是“佛性”，而楊柘回應的是儒家思想。如此佛儒不分，也就能蒙倒黃章這樣的理工男。

但終歸，黃章以千萬年薪，重用了楊柘。

這位主管營銷的高級副總裁，上任至今的一年期間，未能如愿打造出魅族的高端機型，這家逐步淡出主流國產手機品牌的企業，目前賣的更好的仍是魅藍系列的千元機。

相對于黃章仍在追求的高端，魅族的基本盤仍是青年，當初的一時風光也都是因為產品的新奇酷，而絕非中年佛系的味道。

在成熟的手機市場，操盤人的認知能力可以說是資源最重要的放大器，而透過楊柘以及張佳事件，外界突然發現了黃章的佛系中年人設。

而青年人張佳，不過是這場棋局中，一位誤被牽連而又不肯妥協的邊緣棋子。無論他怎樣呼號“劣幣驅逐良幣”，估計也很難改變故事結局。

相對于黃章仍在追求的高端，魅族的基本盤仍是青年，而絕非中年佛系。

一位魅族離職員工這樣評價張佳：老張這個人一輩子都會很窮，因為他道德底線太高，眼里容不下沙子。

剛在珠海買了房，又有了娃，老婆還辭職了的張佳，想必手上是不富裕的。最近，他在香港城市大學讀EMBA，幾十萬的學費是找公司借的。

“連幾十萬都拿不出來，這不是一個魅族總監級別的人的收入水平?！币晃粌炔咳耸扛嬖V《財經天下》周刊，他這樣評價張佳：喜歡買新奇酷的東西，對生活品質有要求，一個old school的老文人。

這也許解釋了，為什么張佳急于全網公開自己的簡歷——被戲稱做“百萬年薪簡歷模板”，也許能盡快幫他緩解經濟壓力。

但無論如何，“耿直boy”張佳沒法參加魅族15的發布會了。這部為了紀念魅族成立15周年的手機，由黃章本人親自打磨半年之久，手機的天線注塑條上，印著回形佛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