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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伯講的故事

2018-06-09 08:09石舒清
花城 2018年5期
關鍵詞:高壽銀花媽媽

石舒清

我的鄰居凌振方老伯,生于1925年,山西人,在寧夏生活工作了大半生。老人參加過抗日戰爭,解放戰爭,參加過抗美援朝,當然也不可避免地經歷了1949年以來種種運動,所以老人回望自己一生的時候,就顯得極富感慨。一墻之隔,老人常常習慣于到我這邊來拉拉閑話。我的年齡差不多只有老人一半,經歷更是少得可憐。對于喜歡寫作的我而言,有這樣一位老鄰居,自然是難得的幸事。時間長沒寫東西了,虛度光陰總是不好,閑著也是閑著,且把老人講過的,與抗美援朝相關的幾樁往事,轉述在這里吧。

相 親

1951年元月,在河北晉縣一下火車,干部戰士的帽徽胸章就換了,換成了志愿軍的帽徽胸章,一下子從解放軍變成了中國人民志愿軍。

家在華北一帶的就趕緊給家里寫信。我26歲了,離家沒回也有6年了。我也立刻寫了信給家里,說是要去朝鮮保家衛國了。

那時候大家的思想都很激烈很復雜,抗戰多少年,解放戰爭多少年,一直在打仗,把蔣介石打敗了,以為從此就不打仗了,可以回家過日子了。多數人都是這么想的。

就有很多家屬來部隊看自己的孩子。來見一面,送一送。不少家庭都帶著羞答答的姑娘同來。是來送給戰士們突擊定親結婚的。這一走,不知何年何月回來,不知是生是死,先結婚給家里留下一脈香火吧。那一段部隊上的氣氛是很特別的,從來沒見過那么多的年輕姑娘,讓人領著,這里那里眼巴巴地找自己要找的人,就像匆忙出嫁的大姑娘慌里慌張地找著上轎的地方,就像羊一樣叫人牽著,要到集市上去賣掉。每一個來的姑娘,男方的家里都是下了大功夫花了大價錢的,不然人家不來啊,雖說保家衛國是光榮的事,但是實打實落到自己頭上就總是要想一想。結婚也簡單,就是兩個人在一起聚上幾天。如果可以說是集體婚禮,沒有比這個更大的集體婚禮了。當然大家都很低調,都是各結各的婚,先來的先結,后來的后結,互相之間不賀喜,不攀比。對于這一種突擊結婚,部隊領導不提倡,不干涉,一句話,默認,家屬來了就提供吃住,想住就住著,不走也不催。雖說結婚是喜事,但總是有些怪怪的。就像肚子飽著,害怕下一次餓,就再吃一些再吃一些。因為接到信息總有個遲早,路總有個遠近,事情總有個方便不方便,所以說雖然都說是結婚,但有的在一起時間長一些,有的只能短一些,還有的兩個人在一起就過一個晚上,第二天部隊就出發了。這還算好的,還有的,戰士已經坐在火車上要走了,家人領著姑娘還在路上。戰士常金城,父母雙亡,姐姐疼他,領了個姑娘來見他的面,面是見上了,常金城在火車上要走了,姐姐領著姑娘才趕到,就那么一個把一個望一眼,就算是見過了,就算是把親定了。在姐姐的努力下,姑娘紅著臉把一雙自己做的鞋墊從車窗里給了常金城,常金城一去沒回來,他的最重要的遺物就是那雙鞋墊。

說說我吧。我也是入朝前突擊結婚的。

家里收到我的信,就火急火忙地拿著我的照片去趙銀花家,把我家的一頭小牛給了趙家,然后由我叔叔我嬸嬸領著趙銀花,遠路風塵到河北晉縣來找我了。趙銀花一見到我就一直讓我看她的背子,就不轉過來讓我看。我嬸嬸給她使眼色把眼睛都使爛了。趙銀花倒不是看不上我。她后來說她就是有些緊張,不知道她和我到底算是個啥關系。我命大命好,我和趙銀花在一起生活了有六十年,不是去年她才走的嘛。趙銀花他們今天來,第二天部隊就出發去朝鮮,所以我們在一起也就數得來那么點時間,我是連隊的司務長,當時我這種人應該是最忙的人,所以趙銀花來那天我也不能陪他們,我讓他們自己在部隊上閑轉轉,我得去師部領物資。我一天跑了師部兩趟。副連長李柏林、指導員張斌聽說我結婚,從五里遠的地方來看我,卻沒有等到我,趙銀花和他們也沒有一句話。在我領物資回來的路上他們碰到了我,問我今天是啥日子,我說是啥日子,不是明天才出發么?他們就都笑起來,說今天是你結婚大喜的日子你亂跑什么,真是個死腦筋。又說我找的老婆是不是個啞巴,問十句不說一句。我說我問人家也不說。李柏林嚴肅地說,這不行,你要哄著人家說話呢,一句話不說算是結的啥婚?我叔叔嬸嬸把趙銀花領到部隊上來,臉上有些掛不住,在老家的時候,他們都說我在部隊上不是一般的戰士,是當官的,又管錢又管糧,怎么能不是官呢?一路給趙銀花也灌輸的這些話,趙銀花后來給我說我嬸嬸一路說給她的話,一見面才發現沒有幾句是真的,按嬸嬸的說法,趙銀花只要嫁給我,就可以說是一個官太太了。但是我和趙銀花見面結婚,只給了她一雙襪子做紀念,別的什么也沒有。他們一行三人返回老家的時候,好在嬸嬸感冒了,咳嗽得厲害,這倒免得她再說什么。趙銀花說她穿著我給她的襪子,心里頭倒是熱乎乎的。趙家人不錯,趙銀花回去后不久,就去我家住了,把我的父母當她的父母伺候著,是我多大的福氣啊。我在朝鮮給家里寫信,總是要在信后面特別寫幾句給趙銀花,這在我們那個地方還是少見的。傳統上大家更習慣的是,給長輩的信和給老婆的信不能寫在一封信里面,我這樣寫,就是要讓她知道我對她的感激,對她的情分,我要讓家里知道這個女人在我心里的位置和分量。有時候就是為了給趙銀花寫信我才給家里寫信,雖然寫給她的字要數起來沒幾個。

隊伍出發前還發生過一些事,就比如有一個叫馬玉清的,河北贊皇人,副連長,1945年參軍,打仗不怕死,很勇敢,立過大功。他已經結婚了,入朝前,他媽媽帶他媳婦來部隊住了兩天,然后他媳婦走了,他母親還留著,問他媳婦怎么不住著走了,說家里有事呢。馬連長很忙,白天做戰士的思想動員工作,晚上還親自站崗放哨。但是就在部隊出發前一天,馬玉清不見了,他母親還去找領導要人,其實一家人唱的雙簧戲,馬玉清是開小差了。

1951年春,部隊從河北晉縣上了運煤的火車,保密起見,一周內吃喝拉撒都在火車上。到遼寧寬甸河口下車,晚上就跨過了鴨綠江。白天隱蔽在山溝里,晚上才走大路。一天夜里下雨,我們后勤組和自己的連隊失聯了,就和幾個病號在一個小溝里尋到兩間草房,也沒有什么照亮,進去一摸炕上有人,我們就隨便睡在地上,一覺睡到天大亮,這才發現炕上睡著的是幾個死人。

我們在朝鮮的日子就這么開始了。

一號招待所

1952年大年之交,朝鮮下了一場大雪,足足有三尺厚。我活了快九十歲,碰到那樣的大雪,說來也就那一次。世界上除了滿眼的白,好像就沒有其他的顏色了。打仗啊什么的,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好像仗不用打了,這么大的雪,還怎么打仗啊。雪花很大,有楊樹葉子那么大,也密,沒有風,就那么直落落地下來,就像天上出了什么事情,住不下去了那樣。雪主要是夜里下,天亮不久就住了,雪肯定是下累了,也需要歇緩歇緩。差不多有一周時間,敵人不打一槍一炮,我們也不打一槍一炮,連飛機都不出來。戰士們都議論說,敵人叫大雪壓死了,飛機翅膀凍硬飛不起來了。

就在這樣的情況下,一天早上,接到通知,讓我去師部開會。這樣的天氣,可怎么出行?我帶著一個通信員就出發了。雪快到胸部那里了,腳沒有辦法實踩到地上。通信員個頭小,我走在前面,他跟在我后面,有時候被我落下一截,我還要等他,看他就像雪地上出來的一點木頭樁子。在這樣的雪地上走著,走多久也好像原地沒動那樣。說是走,其實也可以說是在爬行,兩手要像劃水那樣不停地在雪上劃拉著,手比腳還要忙的。十里路,從早晨八點出發到中午十二點,才走了一半不到。照這樣走下去,天黑也未必能到,那就壞了,凍死在雪地里都沒人知道。干著急沒辦法。通信員說,凌指導員,我們還是原路回去吧,這么著不敢往前頭走?;厥遣荒芑厝サ?。雪多的時候,就覺著世界上都是雪,雨多的時候,就覺著世界上都是雨。雪面上有數不清的針尖兒那樣大的光,看著是白的,看著又是黃的,又好像還是紅的,是紅黑的,是黃白的,嘩嘩嘩閃個不停,讓人的眼睛刺痛,腦袋漲鼓鼓的。就是要撒尿,下面也不容易掏出來。就算是剛剛走過的地方,雪也會隨時塌下來填住。當然走過人的地方再走肯定是方便一些,不然通信員那點小個頭根本沒辦法在這樣的雪里面走。他一邊走一邊吃雪,臉叫雪都糊住了,看他的臉就像受傷被包扎了那樣。長話短說,后來我們看到遠遠的雪面上出現了幾個黑點,就像誰遠遠扔在雪上面的幾件棉襖似的。原來是通信兵出來查線,這就好了,我們就朝著他們的方向過去,然后循著他們來時的路走到師部去了,真好運氣,天剛剛擦黑的時候,我們到達了目的地。

隨便吃了幾口,師部管理股的陳股長就讓勤務兵先帶我們去休息,要求把我們帶到一號招待所去。我一聽一號招待所,心里動了一下。一號招待所,可以好好睡一覺了??墒乔趧毡f,一號招待所讓大雪埋掉了,去哪里找呢?陳股長嚴肅地批評了他。我們就每人手拿一根鋼釬,沿著山根邊走邊捅著,找一號招待所,雪到處埋得嚴實,連山好像也消失了,一捅時才覺得旁邊是個山,不捅那么一下,就覺得山看起來也平展展的。夜色下來了,雪上罩了一抹夜影,好像和雪保持著一個距離。勤務兵走在前面,牢騷說,走走走,我不找了,讓陳股長自己來找。我說還是我們好好找吧,你去找陳股長,陳股長又一頓批評你。我說就不找一號招待所了,隨便找個能遮頭蔽身的地方就可以了。正說著,只聽撲通一聲,就看見勤務兵滑入一個側坑里去了。我為他擔心著,卻聽到他在里頭高興地喊著說,找到了找到了,原來那就是一號招待所。像一個菜窖。我把洞口的積雪清理一下,里面鋪著柴草。勤務兵讓我們好好休息。我打量了一下一號招待所,連我的身子都站不直,也就睡兩個人的樣子,比鄉村里看瓜人住的棚子可是差多了。這不是來比闊氣搞享受的地方。休息要緊。通信員里邊,我外邊,枕著軍帽,裹緊大衣,我們就睡了。還沒有睡實落,外面又傳來勤務兵的聲音,讓我們趕緊出來。這么大的雪,難道有什么情況么?我們戴上帽子趕緊爬上來。外面除了勤務兵,還有一男一女兩個人。一看那兩個人就是友軍。原來是要求我們把一號招待所讓出來,讓給兩個友軍住。人在想睡而不得睡的時候,心情往往是不好的。我想我們都已經住好了,這是弄的什么呀。但我畢竟是指導員,很快我的想法就變化過來,我用朝鮮語問候著他們,我說人民軍軍官好,我說人民軍女同志好。兩個友軍,男的四十歲上下,顯得很是干練英武,女的大概二十歲還不到,借著雪光的映照,真是好看,尤其眼神,在你的臉上隨便地過一下,就可以給你留下終生難忘的印象。兩位友軍道過謝意,就一前一后下到洞里去了。男的在前面,女的在后面,兩手按著膝蓋,一眨眼就不見了,只剩下一個被雪圍裹著的大山在眼前,好像任憑怎么看,也無法一眼把它看盡。

后來我們順著山根又找到一個小洞,里面沒有柴草,把洞口的雪清理掉,我們就睡了。通信員很快就睡著了。我閉著眼睛聽著這沒有任何聲響的夜,好像總是能嗅到一絲香噴噴的什么。什么時候睡著的我也不知道。一覺醒來,外面又在三三兩兩地飄著雪花子了。睡著了不覺得冷,醒來才覺得是很冷的。我和通信員就在洞前的雪地上使勁奔跳了一會兒,感覺身子才慢慢地暖和起來。

尤高壽

我講的這個人雖然犧牲在朝鮮,但今天我講的大部分關于他的事情都發生在我們自己的國家。這人叫尤高壽,其實活了二十多歲。高壽高壽,叫人空歡喜的一個名字。

尤高壽是淮海戰役的時候,我們從國民黨那邊解放過來的,個頭不高,結實,圓臉,愛笑話少。沒事愛擦槍,把槍擦得干干凈凈的。有時節愛歪著腦袋想什么。吃飯的時候也這樣,吃著飯,碗就在手里,歪著腦袋想一想了,再吃。不像別的人吃飯的時候就一心吃飯。有什么可想的啊,不想倒好。

后來處得熟了,尤高壽告訴我說,他想他媽媽,想得厲害。他媽就他這么一個兒子,這在他們那里很少見的。他給我悄悄說他都三歲了還吃他媽的奶。

因為他常這樣說,我就覺得這是個事,其實我也有媽媽,我也想媽媽,但是比較起來,沒有尤高壽想得這么厲害。我說你使勁想,就容易夢到。尤高壽說不是那么回事,他夢里夢不到媽媽,倒是夢到亂七八糟的人。我說你家在哪里啊,到時候我陪你去看你媽。尤高壽好像不情愿告訴我他家在哪里。好像就在四川一帶吧。這也是我從他的口音聽出來的。渡江勝利后,部隊往四川方向去。我說是不是往你的家鄉去,要近便時,你一定說一聲,我們去看你媽媽,后來重慶解放了,又解放了合川,經鄰水要往梁平縣去了,我一路總問尤高壽,他的家到了么?還遠不遠?我陪他去看看他的媽媽。我們每到一地,總有百姓兩邊站著看,有人明顯就是看隊伍里有沒有自己的親人。每當這樣的時候,我就又往鄉親的臉上看,又往尤高壽的臉上看,都是看不出什么來。我生氣了,我對尤高壽說,看來你說你想你媽媽是假的,你家到底在哪里,遠了算了,近了我們就去看一下嘛。尤高壽說,到了我給你說,確實還沒到。他看出我是真心想幫他的,就也掏心窩子一樣說,要是見一眼他媽媽,他就是死了也不后悔。我們這些戰士雖然是出生入死,但最忌諱說死啊活的話。我心里說這個人當幾年兵了,這一點都不知道么?

一天我們到了一個叫平吉鋪的小鎮,天氣太熱,隊伍就停在街兩邊的房影里休息,鎮上的人趁機來慰問我們,給些雞蛋啊水什么的。當然你付錢他們也收??蜌庖幌戮褪樟?,連賣帶送的樣子。我找尤高壽吃飯,找不到他了。我不知道和尤高壽我倆誰的年齡大,但我個頭高,就好像覺著我是個兄長了。這就使得我總是要關心尤高壽。當然所謂關心,也不過就是喊他吃飯一類而已,有時候他吃過的碗我也順手拿過去就洗了,把他掉下來的背包再給他緊一緊綁帶等等。我在街上找尤高壽去吃飯,找了半天見不到,都是兵,穿戴也一樣,不是太好找,忽然看見一個人坐在街邊一塊房影很重的地方,頭上戴一頂草帽,就像是莊稼地里驚嚇鳥雀的稻草人。我怎么覺著那就是尤高壽,上去彎下腰一看,果然是他,這是在弄什么?我一下扯掉了他的草帽,他把草帽又搶回去戴在頭上了,草帽戴得很低,把他的半個臉都遮住了。他說他臉上出來些疹子,怕曬,就跟了我去吃飯。吃飯的時候,草帽把他的臉遮得看不到。我當是他出疹子怕曬,也就沒有再說他什么。不知道他頭上的草帽子是哪里來的。也許是路邊店鋪里買的。那時候戰士們身上幾乎都沒有什么錢。直到第三天,我們又走過好幾個地方,尤高壽才給我說了實話,真是把我氣壞了,原來那個平吉鋪,就是尤高壽的家,尤高壽也看到了自己的媽媽,他看到媽媽就在他家的街門口站著看呢。尤高壽要是喊一聲,媽媽就能聽到,就那么近,但是尤高壽忍耐著不喊出來。

尤高壽既然如此做,必然有他的道理,他那天要是說不出一個道理來,說不定我就要打他一頓,這太不能叫人理解了。但是聽了尤高壽的話,我才理解他戴草帽的原因了。尤高壽說,其實他媽媽和他一樣,也是又想他,又怕見他,盼他遠走高飛,怕他沒出息回來,回來肯定死路一條。事情是這樣的,尤家在平吉鋪是個大姓,家族里有一個頭面人物,叫尤在綱,是家族里說一不二一言九鼎的人。尤高壽十七歲就結婚了,老婆算是童養媳,很好看,小兩口關系也好。家族舉行祭祀,尤在綱給大家一一發香的時候看到了尤高壽的女人,就把她一眼看上了,兩個差了幾十歲的人,慢慢竟搞到一起去了,尤高壽當面就撞見過兩三回。一次又撞見了,實在氣不過,就失手把尤在綱打死了,家族里就以族規,判罰尤高壽給尤在綱償命,照老規矩,不是沉河就是活埋,尤高壽這才逃出去當了兵。兵是賤的,但你到兵營里捉人,那也不是容易事。算是小的托靠到了一個大的。他的媽媽夜里送他逃跑的時候,說,你和你爸氣質都弱,所以人敢欺負你們,想不到你能打死人,打死就打死了,從此你去保你的命吧,再不要回來了,從此就當是我死了。

聽老媽媽這話說得多硬氣。

我說你可以悄悄指著我把你媽看一下,咱們經常說么,我也應該看一下老人。還有個話我沒敢跟尤高壽說,既然他們母子不方便見面,我是方便的啊,我可以偷偷上去給老人打個招呼送聲問候啊。我可以悄悄說一些話啊。但人在事中迷,這好辦法我要是說了,尤高壽說不定后悔死。就不說了吧。

尤高壽說他的媽媽真是老多了。不過他還是很高興,畢竟他是見過媽媽了。媽媽要是在家里不出來,他也是見不上的。見一面是一面吧,就像一張大票子錢,換開了一點一點慢慢花。關于這次見面,尤高壽還給我講過這樣的話??傊畯钠郊伋鰜砗?,他的情緒是好了許多,好像一個大心愿滿足了那樣。

尤高壽是1952年犧牲在朝鮮的。尤在我們連隊當炊事員,相對來說,其實是不容易犧牲的。但他犧牲了。那天已經到了午后,吃過飯了。云彩很多,陽光時不時就刺破一塊云彩照下來,使人的眼前頭一陣子亮起來,一陣子暗下去。我和尤高壽正好在一塊大石頭的兩邊,尤高壽洗了衣服,幾乎是光著上身,等著他晾在石頭上的衣服曬干。我是在石頭的這一邊整理著一些零碎。難得這么的平靜和好天氣。但是好景不長,就聽到天上轟隆隆的聲音,敵機來了,四架,也許是天上云彩太多的原因,也許是飛機的聲音連作一片的原因,也許是飛機飛得太低的原因,就感到一種遮天蔽日的感覺,飛機看起來是那么黑重又是那么尖亮,就像天上一時三刻成了個大戰場一樣,轟隆隆響著,炸彈下來了,跑是沒法子跑了,跑著倒容易成為目標,就在石頭跟前藏著,恨不得像個螞蟻蟲兒什么的,鉆到石頭下面去。情急之中,我發現我這邊的石頭像房檐那樣伸出來一些,就使得下面凹進去一些,來不及多想我就藏到下面去了。炸彈就像無數的巨石掉在厚厚的冰層上,地哆嗦著,大石頭就像通了電那樣吱吱吱響著。閉著眼睛也能看到黑浪和火光。聽天由命吧,躲過了是我的福氣,躲不過,死了也就死了。人活在世上不是這么死就是那么死,總是一死。倒也不是太害怕。凡事都是過后想起來才怕的。那一陣實際就是來不及想什么。我用盡全力擠緊著石頭,好讓自己藏得更深一些。尤高壽那邊怎么樣了?想不了那么多了。不知過了多久,天上那好像要毀滅一切的聲音沒有了,空氣里有著刺鼻的味道。我看了看天上,太陽看起來就像月亮一樣,在一片薄厚不勻的云后面無聲地移動著,驚魂未定的樣子。我就想到了尤高壽,他怎么樣了呢?我趕到石頭的這邊來看時,沒看到尤高壽,就看到一個觸目驚心的大坑,像是在滾燙中還沒有涼下來的感覺。沒見到尤高壽,他晾曬的衣服竟然還在大石頭上,落了厚厚一層焦土在上面。

尤高壽哪里去了?他倒好像是從大石頭邊逃脫了,倒好像是他藏在了哪里,隨時都可以拍打著塵土笑著走出來。我當然清楚尤高壽哪里去了。當兵多年,見過各種各樣的死,從來沒見過一個人的死,會像尤高壽這樣找不到一點蹤跡。這和看到一個人實實在在死在那里是完全不一樣的,從那以后,只要是我一個人,總覺得尤高壽會突然出現在我身邊,笑著或者愁苦的樣子看我。

剛剛入朝的時候,上級命令三人一組,把各自的具體信息,包括家庭住址、聯系人等,詳細地記錄在一片布上或者紙上,縫在自己的衣領里。一個犧牲了,另兩個還知道信息,兩個犧牲了,還有一個知道信息的,可以負責和犧牲者的家人通信聯系。我,尤高壽,還有一個河北省武強縣大楊莊叫楊喜山的,我們三個是一組。炊事班從那天以后就沒有再見過尤高壽。我從我的衣領里翻出尤高壽留下的聯系方式,給他的媽媽寫過一封信,把他的遺物一并寄了回去,沒有回音,也不知他的媽媽收到了沒有。

蘆浦洞

1952年,部隊搞“三反”,反貪污,反浪費,反官僚主義。我也參與了。有一個姓尚的,叫尚和平,也是我們山西人,留給我的印象很深。這人也是從國軍那邊解放過來的,是個大夫,衛生隊隊長。他給我的印象,總歸一句話,就像是一支英雄牌鋼筆,又文氣又強硬。表面文氣,內里強硬。當時周圍像他那樣文氣的人沒有幾個。戴著眼鏡,著裝很合身,就像我們的軍裝是統一發放,他的軍裝卻是專門為他定制的一樣。性格溫和,話少,像高手打靶不浪費子彈,一句是一句。和他談一次話,會留下很深的印象,就像因此開了眼界多了見識一樣,會感慨人里面還有這樣的人。本來是一場審訊,慢慢就會變成一種談話和交流,就像他原來是我們的上級,現在卻坐在低于我們的板凳上,接受我們的問詢了。組織委員劉喜江,脾氣暴躁,是愛拍桌子的人,但是面對尚和平時,好像是換了一種性格,問詢完畢,還會伸出手去和尚握一握??傆X得尚有些大人物的樣子,其實不過是一個副營級衛生隊隊長而已。

兩天下來,整理尚和平的結論書,關于他的貪污方面,有這樣幾點:

一、在張家口時,把民工丟棄的一頭支差用的毛驢賣了,賣得二十塊白洋;

二、也是在張家口時,繳獲過一件狐皮大衣,沒有歸公,私自賣了三十五塊白洋;

三、1948年把部隊發給自己的馬賣了,買了八石麥子給家里了;

四、1950年到獨三軍改造起義部隊時,重領了兩個月的津貼。

浪費方面,我還能記得的有兩條,一是上面規定不允許用汽油點燈,尚和平用汽油點燈了;還有一個就是對藥物的浪費,把藥物發下去,但是沒有相應的教育說明,一年發生瘧疾一百三十多天,防蚊油用得不好,浪費不少,阿泰伯林也用得不好,浪費了五千多片。

我當時聽到五千多片阿泰伯林浪費了,心疼得厲害,想戰場上有時候藥比金子貴,五千多片藥能救多少人。僅這一條,尚和平就罪孽深重。但尚和平不像個自感有罪的人,說到這些浪費的時候,他的聲音神情都沒有什么明顯變化,就好像他剛剛做完了一個小手術,脫下手套去洗手一樣。我就覺得文化人的心真是深不可測。

問及貪污浪費的原因,尚和平只有一句話,說是從舊隊伍里帶來的惡習,要改。

這樣的話說出來,就無法再讓尚和平說什么了。他說得多么得體而具有說服力。

還有一個事情,不是尚和平自己交代的,而是有人檢舉出來,尚和平自己又承認了的。

就是在谷山蘆浦洞的時候,尚和平和當地一個粗脖子的朝鮮女人搞到了一起。尚和平很迷戀那個女人,竟耗神費力地從國內專門為那女人捎買東西,據綜合檢舉信息和個人交代,尚和平先后送給那個朝鮮女人如下物件,計有:撲粉一盒、太平洋毛巾一條、香皂一塊、香皂盒一個,等等;還有一樣東西檢舉者不知道,是尚和平自己說出來的,尚說他曾在藥房借了一丈七尺白洋布,用這個換了一個降落傘,剪為兩幅子送給那女人做裙子穿。尚和平說,粗脖子女人的媽媽有病,請他去看,給朝鮮人民看病也是應有之義,就去看了,就有了這樣的事。前后總有十來次,反正感覺是離不開她了。只有說這個事的時候,尚和平才流露出不好意思的有罪的樣子,也不看著我們這邊了,而是偏頭看著一邊,或者是低下頭,看自己的一雙文化人才有的手。這樣的時候,我覺得他有一種真面目被揭露了那樣的尷尬和不安。好,我們的腰板就可以挺直一些了。劉喜江委員說,尚大夫,你這個問題是嚴重的,是比你的前面的問題都要嚴重得多的問題,要是我們志愿軍在朝鮮都像你這樣,我們還怎么打仗?我們這樣子會造成什么影響你考慮過沒有?

過后我們又去找了那個粗脖子的朝鮮女人,在一個小樹林的邊兒上,有兩間看起來有了些年月的茅草房,粗脖子女人和她的媽媽就生活在這里。也沒有圍墻。房前的晾繩上曬著被子,發面一樣暄騰騰軟乎乎的。旁邊還搭著幾樣剛剛洗過的什么,正在往地上滴水,滴出一個一個烏亮亮的小水坑兒。生活多么好啊。我們說了我們的來意。粗脖子女人的媽媽和我們說話,那個女人站在媽媽旁邊,不看我們,一直是看著旁邊,而旁邊又確實沒有什么可看的,明顯就是躲著不看我們。我打量了一下那女人,二十四五的樣子,脖子倒不是太粗,當然也不細,為什么要叫她粗脖子女人呢?我記著降落傘做裙子的事。她果然穿著裙子,是不是用降落傘做的那件就不知道了。她略顯胖,烏黑發亮的頭發使她顯得很健康。我暗地里把尚和平和她比較了一下,覺得他們并不般配,就比如站在一起,誰也不會看出他們會是一對戀人或有男女私情,就像把孔雀和母雞排在一起會顯得不大合適一樣。當然這比喻也不太恰當。我們向朝鮮的母女倆表達了我們的歉意,說我們沒有管教好我們的人,給她們帶來了麻煩,帶來了不便,甚至帶來了傷害,請原諒,請相信,事情會到此為止。至于尚和平,我們會依照軍規處理他的。我們這樣說,既有表達歉意的意思,同時也包含著告知對方,我們這邊收手了,你們也收手吧。這種事總是兩方面的事,一個巴掌拍不響。朝鮮媽媽總之有些慌亂和不好意思,好像不知道怎么和我們交流,只是惶恐的樣子,我們說啥她都是點頭,看她臉上那種莫可名狀令人沉重的笑,我們覺得不能再和她多說下去了,好像再說下去,她會終于支持不住,哇一聲哭出來的。媽媽的年齡并不大,也就五十歲左右的樣子,但不知為什么,卻給人很蒼老了的感覺。直到我們走,直到我們走出幾步,走到小樹林遮著我們的視線了,那女人也沒有看我們一眼。從樹林里看過去,她的媽媽不見了,她背身輕輕拍打著曬著的被子。所以雖說是見過了那女人一面,但她長得什么樣子,我也是說不上來的。

后來過了很久,大概一個月過去了,聽說那女人來部隊上找尚和平。尚和平當然不能再給她找到了。她在一個黑烏烏的墻根里站了很久才回去。我有些失落。她來部隊我也沒能看到她。我很想看看她長得什么樣子。但是她回去后就沒有再來,而且時間不長,至多一禮拜,我們也轉戰到別的地方去了。

尚和平后來也犧牲在了朝鮮,怎么犧牲的不清楚,一個極偶然的機會,我看到了一份榮立三等功犧牲者名錄,有尚和平這個名字,籍貫山西,職別醫生,屬炮三十一師四○○團,應該是他無疑,那時候距離當年抗美援朝,已經幾十年過去了。

黃楊扁擔

于榮生是擔架隊隊員,在周圍算是年齡偏大的,差不多四十歲了,結實得像石頭。我一次病了,病得較重,走不動,他和一個叫但四冷的蒙古族小伙抬著我走了兩天。他抬上擔架,就像是小跑的樣子,腿像彈簧那樣有彈性,踮著小步兒跑,就像跑在浮土上一樣不出聲音。擔架吱吱扭扭吱吱扭扭有節奏地響,躺在上面不覺得顛,很舒服,很容易就睡著了。休息的時候,于榮生總是坐在一邊揉搓腿,他那樣抬了擔架小跑著,一般人是不會的,更是受不了的。擔架離地不高,他總得屈著一些身子??傊行谐鰻钤?,看于榮生的做,聽于榮生的說,就覺得抬擔架也是一門學問。當然這樣說的時候,也包括但四冷了。但四冷是個沒話的人,最多偶爾咳嗽幾聲,讓你想到,噢,還有這么個人呢。于榮生相對就健談。兩天的時間,他說了許多話,他家里的情況我基本都了解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大兒子也在這朝鮮戰場上。關于抬擔架,他說了兩個事情我不容易忘。

他說一次擔架隊到一個屯上休息,大家都累極了,一進屋子就倒下睡著了。他也累,但是還不能像年輕人一樣休息,他得收拾擔架布置崗哨啊等等。他說屯前有一面江,有五六十畝地那么大。水面平靜,太陽一照像是罩著半透明的薄霧。他拿了一個瓦罐去江邊取水,就看見江那邊有幾個傷員一樣的人,試探著要從江里過來。他擔心了,想如果傷員走到江中心,敵機來了,可怎么是好,最好是能把傷員背過來至少是幫扶他們一把。這樣想了,就回去喊人,大家都睡得沉,喊不起來,副班長牛志杰坐在門前搓麻繩,他把他叫上,兩個人過江去了。江面雖然開闊,江水倒不深,最深處也不過到胸部那里。但是到對面一看,哪里是幾個傷員,再往那邊些,一片洼草地上,有著百來十號傷員,他兩個人手顯然是不夠的,忙忙過江來喊人,這一喊就喊起來了。要趕在敵機到來以前讓傷員們安全過江來。大家一起行動,扶啊背啊抬啊,一會兒工夫,江那邊的傷員就到江這邊了,到安全處了。于榮生是最后一個過江的,背上背著一個小傷員,小傷員別處倒好著,就是腳受傷了,走不成,只能背著。剛剛通過人的江里漂浮著些許雜物。在江里和在岸上看,江水是不一樣的,在江里會覺得江水還是暗流涌動,對人有沖擊力。太陽曬得江水發熱,在江里來回多了,覺得亮亮的江水讓人的眼睛不適,頭昏沉沉的。于榮生知道不能??粗巯碌慕?,要往遠處看往高處看,往高處一看,就看見敵機過來了,像空蕩蕩的天上忽然憑空生出了一架飛機似的,很快就帶著一種兇險的樣子飛過來,飛到頭頂了。那時候背著小傷員的于榮生剛剛過了江心不遠。飛機像拉磨那樣在頭頂盤轉了兩圈,像在尋找著一個合適的角度,然后炸彈就下來了。隨著不可形容的巨響聲,掀起丈把高的巨浪,讓人像站在瀑布下面。于榮生盡量藏在水里,縮小著目標,自己也知道這不過是哄娃娃的把戲,但當時也只能這樣子了。想不出別的好辦法。感覺就沒有辦法可想。就像踢點球的時候,守門員想著是往左撲好呢還是往右撲好呢,這樣的想法于榮生有過,他就想著立住不動好呢還是動來動去好。一會兒覺得還是不動為好,不可能瞄得那么準,一會兒又覺得還是動來動去的好,這樣增加他瞄準的難度,亂七八糟地想著,聽著耳邊一個跟一個的炸彈聲,覺得好像在火海里一樣。江水一次次兜頭澆下來,讓人的眼睛不好睜開,讓人的呼吸困難。這樣過了不知多久,忽然敵機像得到了什么突然的命令那樣飛走了。就覺得頭上換了一個天空那樣,這時候江邊已經站滿了人,亂紛紛喊著什么。不敢猶豫,不可遲延,逃命的機會來了,這一點總是清楚的,就背著小傷員,在江水里抬擔架那樣小跑著,跑上岸來了。于榮生說,過后連著幾天,都好像一直在江水里,耳邊都是炸彈聲。死里逃生吧。于榮生說。于榮生說有時候一顆子彈就把人的命要了,有時候一個飛機專門對付你,拿那么多炸彈對付你,你還可以死里逃生,死里逃生是事實,為什么死里能逃生,說不清楚,不要說炸彈落在身上,就是落在身邊,水也把你燙壞了,震也把你震死了。于榮生說戰場上如果有機會,那都是大機會,如果說幸運,那都是了不得的幸運。

這是一個事,還有一個事是,于榮生說,一次他的擔架上躺了一位女傷員。那女傷員十八歲,個頭中等,圓嘟嘟的臉,眉毛濃黑,頭發是兩個小辮兒。她是怎么受的傷呢。她跟著搜索隊到一個山梁梁上,給一個被遺棄的敵兵包扎傷口,不小心踩著了地雷,把一條腿炸傷了。腿上綁著夾板,纏著繃帶,黑紫的血滲出來,于榮生看著很不好受。于榮生想,讓男兵受傷,不要讓女娃娃受傷啊。于榮生說當了一場擔架兵,抬女兵,還是第一次,心里的感覺是不一樣的,一個老擔架兵,忽然間像不會走路了,像沒有自信了,總怕顛著姑娘。他一遍遍給姑娘說,你要覺得不舒服你就說,千萬不要忍著不說。姑娘說著致歉和感謝的話。剛開始于榮生還不知道說什么,慢慢地話就多起來,照舊是把自己的一系列情況都說出來,自我交代一樣。姑娘的名字他也問到了,老家在哪里也知道了,包括家里啥人,都算是知道了。姑娘姓黃,叫黃生梅,四川人,上面兩個哥哥,下面一個妹妹。一個哥哥也在朝鮮戰場上,兄妹倆不容易見到。于榮生說,你看我叫于榮生,你叫黃生梅,名字里頭都有一個生字。到宿營地,和對待任何一個傷員一樣,于榮生熱了水,洗了毛巾,要給黃生梅擦身子。這才覺得為難。問問姑娘自己吧。姑娘偏過頭也不說什么。不行,傷員成天躺在擔架上不動,是應該擦洗一下的,不然一身汗臭不舒服不說,還很容易生褥瘡。于榮生就把利害關系對黃生梅說了,說就像你是看護,要給傷員包扎一樣,都是我們的工作么,再說我女兒也小不了你多少,你就看我是你的一個長輩吧,不擦洗一下,你想想這可以么?黃生梅后來就聽了于榮生的話,讓于榮生用熱毛巾給她擦洗了。然后于榮生又像對待其他任何一個傷員一樣,把黃生梅里里外外的衣服在開水里燙煮了,又在太陽下曬干爽,第二天黃生梅穿著燙洗過的衣服,精神狀態好了許多,還躺在擔架上,主動為抬她的兩個人唱了一首她家鄉的歌子:

黃楊扁擔嘛軟溜溜呀

姐哥呀哈里耶

挑挑白米下

柳州呀姐呀姐呀

下柳州呀

哥呀哈里耶

人說柳州的

姑娘好呀姐哥呀哈里耶

柳州的姑娘會梳頭呀

姐呀姐呀會梳頭呀

哥呀哈里耶

大姐梳一個盤龍髻呀

姐哥呀哈里呀

二姐梳一個插花柳呀

姐呀姐呀

插花柳呀嘛

哥呀哈里耶

太好聽了呀,一個字都不想漏過。但四冷雖然不說什么,但是好像他悄悄地把這個調子記下了,歇緩的時候哼哼唧唧的,一聽知道他哼的是什么。

第三天晚上,把黃生梅抬到兵站要轉到后方去了,臨上汽車時,黃生梅忽然好像預備了很久,終于脫口而出那樣,對著于榮生招手的同時,喊了一聲爸爸再見。于榮生保證自己沒有聽錯,他來不及想什么說什么,淚水就熱辣辣地流了一臉,淚眼模糊里,看著載著黃生梅和其他一些人的汽車駛遠了,駛入了前方那無窮無盡的茫茫夜色。

于榮生說,算來和這個姑娘前后處了三天時間,走了一百八十多里路。那是1952年5月的事情,路上有時能看到野花自顧熱鬧地開著。

這兩個事情雖然發生在于榮生身上,但他給我講了以后,我也和他一樣不能忘記。因為于榮生在朝鮮抬過我兩天,在我困難時幫過我,回國后我們還聯系過一段時間,他后來是在河北的哪個公社當民兵營長。先是聯系過幾年,慢慢也就沒有聯系了,不知現在還在世沒有,反正像我們這一茬人,能活到我這個年齡,也不容易。

回 國

我還當過偵察兵,抓過“舌頭”,就是俘虜,把俘虜叫“舌頭”,就是因為他們的舌頭對我們來說是重要的,從他們的舌頭上要擰出我們需要的東西來。有兩次抓“舌頭”的過程我講講。抓“舌頭”后又過了大半年,我忽然接到了通知我回國的命令,真是高興壞了。

一個一個說,先說抓“舌頭”。

1952年春,上級命令我們抓個“舌頭”來了解情況。我和連長就帶著一個班,來到敵我交界地帶埋伏下來。當時雪還沒有化盡,我們用面袋子做成白衣白褲,套在身上,這樣在雪地上便于隱蔽。一天夜里,很大的風刮著,刮得人立站不穩,我們就在山的背風面蹲著避風,派四川籍戰士元白成在山上站崗放哨,后半夜的時候,風小下去了,元白成看見不遠處黑乎乎的石墻根里有兩個白點子一動一動,元白成沒有驚動我們,一個人悄悄摸過去,原來是個戴眼鏡的美國兵,元白成就撲上去了,和美國兵扭打在一起。美國兵身高力大,幾個來回后,把元白成壓在了下面,掏出匕首來要刺,元白成死死抓著美國兵拿匕首的手,我們也及時趕到了,一頓槍托亂打,打得美國兵軟在了一邊。這時候敵人也聽到動靜打槍了。我們就抬著美國兵忙忙返回來。但是把美國兵打得重了,他只是說他是個新兵,來朝鮮還不到三個月,就說了這么點就死掉了。我們看他的下巴剛剛長出年輕人才有的那種胡子來。上級對我們的這次抓“舌頭”不滿意,提出了批評。說是抓“舌頭”,等于是抓了個沒有“舌頭”的來,這當然不行。

又過了兩個多月,到了4月份,天氣好多了,風也不再那么刮了,我們發現在敵人陣地附近的山下面,有大片的苞谷地,苞谷是去年的,戰爭原因,老百姓都跑了,沒有來得及收獲,苞谷都還在上面,一個一個看起來很清楚。一些膽大的朝鮮農民,實際也是餓得沒辦法,有時就三三兩兩出來一些,到地里去掰苞谷。他們掰包谷的時候,山上的敵人就會下來查問。就覺得這是一個抓“舌頭”的好機會。由排長王再斌帶著幾個人,扮作朝鮮農民去掰苞谷,我帶著幾個人在山上瞄著敵人的方向,做掩護。王再斌他們幾個快到苞谷地里時,果然山上下來四個人,兩美兩偽。一邊走,一邊拉得槍栓響,嗚里嗚喇地喊著。王再斌他們里面,還有一個扮作小姑娘的,裝作害怕的樣子,女娃娃那樣忸忸怩怩地跑,這一跑,好像讓大家都害怕了,就都跑,四個敵兵就在后面喊著追,跑在前面的一美一偽快追到跟前時,王再斌忽然轉身,從糧袋子里亮出槍來,對住了他們的腦袋,很快就把他們繳械了。后面的一美一偽看見這情況,轉身就跑,邊跑邊朝后亂打槍,我們這邊的沖鋒槍里出來一梭子子彈,兩個人就倒在前面不遠處了。有時候戰場上死個人就像把個麥捆子隨手推倒了那樣,不像是要了一個人的命,就覺得一個人的命,真是很容易就沒有了,就像掛在墻上的一件衣裳掉下來了一樣。戰場上死人的概念和平時死人的概念,完全是不一樣的,戰場上死人,死的好像就是個數字。就押著那一美一偽往回走,他們卻不動,很著急的樣子使勁往屁股后面看,好像屁股那里爬了一條蛇什么的,到搞明白時我們也出了一身冷汗,原來他們的屁股那里還有槍,小手槍,還沒有被我們繳獲,就趕緊搜出來收繳了,一邊覺得這是個重要的經驗要記著,要是敵人自己不說出來,我們自己再麻痹大意,不是就出大事了么?這兩個“舌頭”是“好舌頭”。帶回去以后做白米飯給他們吃,美國兵不會使筷子,就那么把臉埋在碗里吃,筷子被他閑在一邊,臉上鼻尖上都是白米飯,他的樣子讓大家都笑起來,他也笑起來,豎起來粗壯的大拇指夸米飯好吃。

1953年2月,我在朝鮮東海岸元山市執行任務,忽然接到通知,命我回國學習文化??粗鴳鹩褌兯蛣e我時的眼神,我真是百感交集,好像我無意中把每一個人的便宜都占了,好像眼前頭的每一個人我都欠了他的什么。好運氣有時候也是一個大負擔。但是只要離開戰友們,只要看不到那些眼神,我回國的心愿就強烈了。在朝鮮兩年多,沒睡過一次囫圇覺,沒洗過一次澡,除了爬山頭就是鉆山溝,看著一條路也不敢走,除了滿眼睛穿黃軍裝的弟兄,再幾乎沒見過穿別的服裝的人……就要和這一切告別了,就要回去了,就要和爸爸媽媽見面了。但我提醒著自己,不要輕狂,不要高興得太早,畢竟還在朝鮮,還沒有回去,囫圇回去了才算數。

離開火線,坐拉糧的火車回國。白天不敢動,隱蔽著,夜里走?;疖嚨臒粼谝估飼r明時滅,時滅時明。一直明著不行。一直滅著當然也不行。戰爭期間無論開什么車的司機都不是一般的司機,都是有自己的絕活的。一天夜里,開到一個小站,車停下來休息,感到車就像火里面的烙鐵一樣,快要熱爆了。小站的旁邊層層疊疊碼著一袋袋黃豆,夜里看起來就像個小山似的。果不其然,沒有那么順利,敵人的飛機到來了,雖然看不大清,聲音卻是能聽到的,好像在天上拖著一個巨大的磨盤那樣轟隆隆地過來,很快就響徹在頭頂,震得人頭皮發麻,照明彈投下的一瞬,炸彈緊跟著也下來了,在巨大的響聲和沖天的火光中,黃豆像冰雹那樣鋪天蓋地砸下來。好在我們早有防備,雖然動靜不小,也不過虛驚一場而已。

天明時分,火車終于開到了鴨綠江大橋,我的心都要跳出來了,火車也像看到了老營盤的戰馬那樣,起勁地大叫著,就在火車撒歡子一樣的大叫聲里,我把頭輕輕地靠向后面,把眼睛緩緩地閉起來,心跳得有些收拾不住了,眼淚就像水龍頭開到了最大那樣無法遏制,一個臉都在淚水里泡著了。人的眼淚竟會那么多,我想那一陣子可能把我前半輩子的眼淚都流光了。后來也經過很多事,生生死死的很多事,但是再沒有那么流過眼淚。還覺得車慢,想喊著說,趕緊飛過去啊。那一刻從槍里射出來的子彈是什么樣子,我就是什么樣子。就怕這最后的一刻再遭遇什么不測,這樣的事情實際上是很多的啊。過了江就是吉林集安市,不停。不敢停。再過一個站,不停,嘩地過去,再過一個站,嘩一聲又過去,一直到吉林通化市,火車才終于把自己跑疲了一樣歇緩下來,突突突放出許多混濁的熱氣來。我都想給這辛苦跑了一路的火車鞠一躬??吹浇稚先藖砣送?,看到街兩邊隨風悠閑地擺動著枝葉的樹木,看到孩子們排著隊從校門里出來,我覺得我就像看到了天堂里的生活。每個人看著都那么親,忍不住想上去把他的手拉一拉,想把他緊緊地抱上一抱,想和他說一點什么。臉上硬硬的。眼淚干在我的臉上。我在街邊貪婪地看著,猛勁地呼吸著,看到我當時樣子的人,一定都會覺得這個人夠奇怪的。天天聽慣了槍炮聲,耳朵忽然間好像聾掉了。聽街上的說話聲,和我之間悶悶的像隔著什么,好像我被什么擋在了門外,好像我被不受歡迎地拒絕著那樣。

1953年3月24日,火車開到了河北省高邑縣,我背著我的不足三公斤重的行李,找到十二軍干部速成中學,在這里當起了一個學生,其實按我的實際水平,還遠不夠格當一個中學生,算算年齡,那時候我已經28歲了。

責任編輯 杜小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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