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很羨慕你（五）

顏陌

9

黑體是指能夠吸收外來的全部電磁輻射并且不會有任何反射與投射的物體，太陽近似于黑體。在太陽系中，似乎太陽是至高無上的君王。承接來自各個星球的仰視，睥睨一切。月球只不過是反射太陽的光線，也能被世人仰視，愛慕。而數億萬光年以外的星球，默默地燃燒自己，也只不過是眾多繁星中的一顆，沒有任何特別。

運動會持續了兩天。

第二天是周二，喬方要做值日。她在八點前趕到了學生會辦公室，辦公室里只有劉小媛部長。她本來在看資料，看到喬方進門，便沖她招了招手，說： “你過來一下?！?/p>

喬方呼吸一緊，加快步子走過去。

只聽劉小媛說：“你看下這篇月總結報告，發現什么問題了嗎？”

喬方沉默地接過那幾張薄薄的紙，只覺得它們像刀片，輕輕地劃在手上。她低聲道：“我沒看出什么問題啊……”

劉小媛細長的眼睛盯著她，說：“沒問題？我不知道你語文怎么學的，有很多病句，你沒看出來？”不等喬方回答，又說，“拿回去修改，重新謄寫一遍?！?/p>

這時有人推門。男生穿著白襯衫，站在學生會辦公室門口，他嘴里嚼著泡泡糖，渾身散發出香甜的水果香氣。他沖站著的女生招招手，說： “還不快點，我們要檢查了?！北徽泻舻呐宦沸∨艿剿磉?，后面傳來另一個女聲：“等等，我也一起出去?！?/p>

他們三人一同走在操場的跑道上。有一個人遠遠地朝他們跑過來，那人停在劉小媛面前，遞給她一件男士外套。劉小媛揚起了薄唇。送衣服的男生手機鈴聲響起，只聽他說：“在哪？還能在哪？溫柔鄉里唄?！边@位劉小媛部長此時卻像是一朵含羞的玫瑰，平常那股子潑辣勁兒全都不見了。

怔愣中，一只手抓住了喬方的校服衣角，她被牽著往前走了好幾步，只聽一旁的“玉樹”說：“我們走吧?！彼芭丁绷艘宦?，就跟著文俊往操場另一邊走。

因為不是正式上課時間，他們兩個都沒有戴紅袖章，只不過是在胸前掛著工作牌。文俊身高腿長，喬方只能亦步亦趨地緊跟在后面。路過籃球場的時候，有人在打球。余光中看到一個人停下來看著自己，喬方便順著那視線看回去。

哦，是向野。他也許會誤會，因為她在和文俊談話，臉上還含著笑。但那又怎樣呢？想來那個男生聽到的關于自己的閑話不少，她并不關心他的看法。

籃球場旁邊就是4班的休息場地，地上零零散散地有零食垃圾，喬方正要低頭去撿，卻被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攔住。

他走到4班，問：“你們班勞動委員在哪？”

被問到的學生瞅了他們幾眼，回頭叫：“Tom，有人找！”一個胖胖的男生從人群中站起來。等那個胖男生走到這邊，文俊說：“你們班級場地上有垃圾，麻煩撿一下?！迸帜猩c點頭，果然低頭去撿垃圾了。

文俊在陽光下轉過臉： “走吧?！眴谭嚼^續跟在他身后，正盯著對方挺直的背脊看，有清朗的聲音傳來： “以后不要這么傻，不是自己的責任不要攬?！?/p>

“知道了?！?/p>

快到11班的時候，喬方快走了幾步，對一直在前面的男生說： “我們去音樂廣場看看？”

男生低了一雙星目看她，考慮了一下，才淡淡地說：“也好?！?/p>

可還是遇見了熟人，倒不是她的。

只聽那個女生說： “喲，文俊，交了女朋友啦？還偷偷跑到這小花園來?！?喬方只覺得尷尬，可文俊似乎懶得跟對方解釋，只反問： “你來這里干什么？”

對方仰著臉，說：“怎么，你們能來我就不能來？”

喬方在一旁只差用雙手遮住臉了，文俊沒有繼續回答女生的質問，轉頭對喬方說： “我們走吧?！?/p>

總之，他們這一天的值日十分散漫。最后，穿著白襯衫的少年居然還去小賣部買了兩支雪糕出來。

運動會過后就是月考準備周了。整個年級又恢復了高中的緊張節奏，似乎合唱比賽和運動會的放松氣氛已經是十分久遠的歷史。

這時候，校園的桂花競相開放，她們一簇一簇地聚在一起，爭著搶著朝空中噴吐出淡雅的香氣，這些香氣落到了地上、草叢里、葉子上，也飛舞到教室里。被籠罩在這似有若無香氣里的學生們似乎迷醉了。這才是真正的秋天。而秋天的涼意就如同一根根細細的銀針，緩慢地蓋過人的腿、腹部、胸部，先是扎著人的每一寸皮膚，然后像小蟲一樣鉆進了肌膚，并且在血液里奔跑。

羅均為似乎不受溫度和香氣的影響，一樣地活蹦亂跳，但有人反映他晚上回宿舍很拼命；何毓珊還是很在乎自己的頭發，她最近剛做了隱形燙，可是在清一色的黑發中卻并不隱形；楊淳淳仍舊喜歡在課間捧著一本時尚雜志，她想做藝術生，大學學服裝設計；史長青一成不變地做著習題，連姿勢都很少改變；石楠和尚婕彼此間沒有交流，自打群架事件過去以后，她們似乎都安靜了很多。

601宿舍也有了考試的氣氛。楊知開始掌著小臺燈熬夜看書；朱繁開始每天捧著歷史書背誦；余小萌每天洗完腳就爬上床看會兒地理。

夜里風流動的聲音從樹葉間傳過來，很輕緩，像是從極遙遠的地方傳來。喬方把眼睛閉了起來，她的身體裹在被子里，像是一只安靜的蠶。記憶里外婆在燦爛的陽光里幫她梳頭發，可是她的頭發太亂，老是打結，扯起來刺刺地疼。外婆是衰老的，她臉上的紋路就像是家門前的老桑樹，一條一條，干枯，深刻。她的聲音里常帶著一股哭腔： “外婆怕是要死了，享不到你的福了。你要告訴爸爸媽媽，少吵架?！憋L聲更盛了，大腦里的片段零零碎碎，怎么也組不成連續的畫面。躺在被子里如蠶蛹般的少女翻身坐了起來，拿出了自己的小臺燈。

地理書上寫：海水鹽度較高，則密度較大，水面降低，從而引起海水從鹽度較低、海面較高的海區流向鹽度較高、海面較低的海區。

人與人之間的交往是否也如此呢？屈從大流，結交受大家歡迎的人，成為一顆星星，烘托月亮的與眾不同。而遙遠的冥王星長久以來卻沒有被發現，甚至在被數學公式計算出來存在并且被發現以后，仍舊要從九大行星中被除名。

她草草地看了一遍地理書，又把歷史書拿了出來。

也許昨晚是12點睡的吧。早上她聽到一聲脆響，迷糊中睜開眼睛，有一個人影消失在宿舍門口。抬眼看表，才六點鐘。除了朱繁的鬧鐘走針聲，只能聽見她們的呼吸聲。朱繁倒是沒有再打呼嚕。她的呼嚕很有特色，有一次甚至是像有人在彈電吉他，有一次又像是打鼓。喬方適應了很久，以至于到現在將朱繁的呼嚕聲當成催眠曲。算了，反正大家都沒起，七點鐘再去教室也不遲。

可是今天，數月來波瀾不驚、水波不興的11班居然有了小小的騷動。因為他們都沒有想到，在這個時候居然還會有轉學生。11班男女失衡，導致陰盛陽衰，男生一個個很是傲嬌。眾多女生都期望能轉來幾個男生。而男生心里，恐怕是希望再多來幾個美女?？上麄兊脑竿悸淇?，來的三個都是女生，而且說不上漂亮。

看到走進來的女生中有一個眼睛很大的，只不過一瞬間，她又低著頭走了出去。喬方暗道： “側面倒真是像自己的一位初中同學?！?/p>

她們很快又進來，要分配座位。

喬方走過去，對那個大眼睛女生說：“我真希望你來我們組?！?/p>

那個低著頭的女生驚喜地抬頭，綻出一枚大大的笑容，說： “是啊是啊，我也希望去你們組?！彼踔磷呱锨白プ×藛谭降氖?。

喬方細細地看著對方，原來并不是，這個要高了很多，而且也胖一些，不過眼睛是真像。她幾乎被對方的熱情嚇到?？粗π叩娜?，熱情起來也不一般。

后來大眼睛女生張嫻被分到另外一組。分到喬方這一組的是沉默寡言的言悅。言悅也住宿，被分到601宿舍。601宿舍從此又多了一個熱衷于看韓劇的人。

10

星體也許不能和月球爭輝，但是同樣身為星體，有的明亮璀璨，有的晦暗無光。沉寂在黑暗中的物體，便不會害怕魔鬼，因為它們本身可以偽裝，甚至可以成為魔鬼。

棉絮般的浮云滯留在東方的天空，朝陽的利劍穿透這些浮云，給它們披上了華麗的外袍。它們的身體也變得通透、虛無，似乎隨時都會幻化成雨水滴落，無怪乎它們會朝圣般向著太陽升起的方向聚攏。而萬米以下的地平面似乎沒有感受到陽光的親吻，宿舍里的大部分人都睡得很安穩。

喬方是被東西落地的聲音給弄醒的。她剛用手指抓著被子邊緣要坐起來，又聽見衣物的摩擦聲，復又將微微抬起的身子壓下去。她睜著眼睛，連呼吸的頻率也沒有改變。有人站在柜子前用手指撥弄某種物體，似乎是硬質塑料。那人撥弄了好久，還發了脾氣，更加用力地拉扯著什么，甚至還在瓷磚上敲打了幾下，最后直接將那個物體推到了柜子頂上。那聲音近在咫尺，喬方依舊躺著沒動。等到那人走出宿舍，關門聲響起，她才從床上坐起來。宿舍的人依舊在酣睡，朱繁甚至還打著響亮的呼嚕。喬方推開被子，抬眼望向柜子頂部。那里只有她的兔子小臺燈。

她伸手拿過來，點亮，沒有問題。底部的插座附近是幾片裂開的塑料，插座卡在里面，再也推不出來。

她疊好被子，洗漱完以后獨自走進秋晨的薄霧中。

“白云一片去悠悠，清楓浦上不勝愁。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教室里傳來朗誦的聲音，清冷的空氣隨之微微波動。還只有六點而已，教室里只有一個人。喬方推門走進教室，故意不看坐在斜后方的短發女生。她坐下來，從抽屜里拿出牛津英語，開始讀筆記： “Without the help of my English teacher， my English grade would not have improved so much……”

她注意到斜后方的人并沒有繼續讀語文讀本，而是翻看了另一本書。她篤定對方不會讀英語，因為自己的發音很標準，相較之下，高下立現。而楊知又是那么爭強好勝的人，她絕對不會在別人面前暴露缺點。這一點在之后的日子里也得到了印證。 張嫻從轉學來的第一天起就對喬方很熱情，這股熱情一直延續，并且有愈演愈烈的趨勢。她直呼喬方為“方方”。剛開始喬方不做任何回應，畢竟連父母也沒有那么叫她，久而久之，也就隨她去了。

12點，數學課終于結束了。喬方站起身去找唐君婉。坐在窗邊的短發少女依舊在草稿紙上飛快地演算著，不一會兒，她又畫了一個象限。教室里的人如同漲潮般向食堂流動著，喬方終究還是用手指敲了敲女生的桌子。女生抬起頭來，面露懇求，伸出一根食指比畫著：“再一會兒，再一會兒好不好？”面前的少女絲毫不為所動，用眼神示意對方看看四周。唐君婉看到教室的人已經走了一大半，一拍桌子，驚呼：“??！大家怎么都走光了？這下要排好久的隊了。我們快點吧！”說著先一步走出了教室。喬方露出一個苦笑，正要跟上去，右手又被人拉住。她一回頭，是張嫻。

“方方，我和你們一起吃吧？你不是中午都要去圖書館嗎，我也想去看看書，我和你一起吧？”

喬方愕然，點了點頭。

前面的唐君婉回過頭來，看到喬方和張嫻肩并肩地走過來，便又回轉了頭，一個人走在前面。喬方和張嫻小跑了一陣，終于跟上了她。

到食堂的時候，已經是烏泱泱的一片了。排隊打飯的隊伍已經快拐彎了，她們加快腳步，排在后面。唐君婉回過頭對喬方說： “我先去占位子，你幫我打飯?！闭f著將天藍色的飯卡遞給了喬方。

似乎等到地老天荒，終于輪到她們。張嫻在身后說：“你不好拿吧，要不我來拿？”喬方擺擺手說：“沒關系?！彼x了萵苣、花菜和豆腐，給唐君婉選了菠菜、辣椒炒雞蛋、冬瓜。不等張嫻伸手，已經一手端著一個盤子走出隊伍去打湯。今天的湯是西紅柿雞蛋湯，她只要了一碗，就顫顫巍巍地端著盤子去找唐君婉了。

唐君婉正坐在食堂的電視機底下。滿滿當當的食堂，她獨占了一張四人桌。張嫻也跟在喬方的身后走了過去。

等三人都坐好，張嫻突然道：“咦，方方，你自己沒拿湯嗎？兩碗不好拿是不是？”

“啊，沒啦，我不太喜歡喝西紅柿雞蛋湯的，覺得酸，單吃西紅柿還是可以的?！?/p>

張嫻又問： “你原來在哪里上學??？”

“我在楓葉讀的?！?/p>

“那你平常喜歡看什么書？我覺得你文筆挺不錯！”

這時，對面的唐君婉停下了筷子，頗為不怏地說： “我不吃菠菜的?！?/p>

喬方抬眼看著對方的餐盤，輕聲道：“啊……不好意思，我之前不知道?！?/p>

張嫻也停下了筷子，道： “某些人不知道自己去打飯，還要嫌棄別人打的不好?！?/p>

短發少女低下頭去繼續吃飯，可是碗里的菠菜始終沒有動過。

飯后，短發少女走在前面，喬方和張嫻走在后面。喬方盯著前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宿舍的拐角處。

她和張嫻一路并沒有說話，只是徑直往圖書館走去。

長長的回旋樓梯像是盤虬的樹根，她們走在這粗壯的樹根上，一步一步地踩過欄桿透射下去的暗影?，F在是12點40分，圖書館已經開門10分鐘了，也許占座都難了。喬方蹲下身子去翻看登記簿，用手指指著一路滑下去，8月17日，果然已經寫了幾十個名字了。她寫好“張嫻”，再寫下“喬方”。走的路上，順手在雜志架子上拿了一本《青年文摘》放在窗邊的桌子上，側耳對跟在身邊的張嫻說： “先在這里占了位子，咱們再去拿自己想看的書?！?/p>

她看到張嫻走到了大排書柜的后面，自己依舊去雜志欄，拿了上一次沒看完的《國家地理》雜志，又拿了一本新的，就回到了窗邊的座位上。她翻看了十幾頁時，張嫻終于回來了。 這個大眼睛的女孩沖坐在座位上的女生笑道：“我先去轉了轉，咱們圖書館還是挺大的?！?/p>

喬方瞥了一眼她手里拿的書，《來不及說我愛你》。

張嫻吐了吐舌頭，頗為靦腆地道： “哎，我不像你，能安心看得下學習的書。我只看得進言情小說啊。再說她真的寫得好?！?/p>

喬方不再回復她，復又撫摸著書頁里的宏偉峽谷、湍急河流、連綿山巒。

下午放學的時候，張嫻跑到喬方的桌前，依舊是一臉笑容，道： “我今天晚上就不和你一起吃飯啦，我爸爸過四十歲生日?！?/p>

喬方點點頭，說：“祝叔叔生日快樂哦?！?/p>

張嫻笑說：“謝謝你！明天一起吃飯啦?！?/p>

喬方看著張嫻走出教室，把課桌上的《思想品德》收進抽屜里，起身去找唐君婉。這一回她倒是沒有在做數學題，只是趴伏在自己的課桌上。喬方把她叫起來，她前后看了看，奇怪道：“咦？那誰沒來？”

喬方接道：“哪誰？”不等唐君婉說話，她又說： “哦，你說張嫻??？她爸爸過生日，她就回家吃飯了?！?/p>

唐君婉立起來，面色稍霽，說“那我們快去吃飯吧！餓死了！”

喬方笑起來，道：“以前從沒見你這樣啊，你怎么了??？”

唐君婉回道：“什么什么啊，別廢話啦，吃飯去！”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