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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班小生遭遇無頭案

2018-06-22 05:19張霽月
民間故事選刊·下 2018年7期
關鍵詞:戲班子曾祖父唱戲

張霽月

三載情緣空成恨,悔恨綿綿的白妮欲說無語,欲哭無淚,她像從一場噩夢中醒來,悟出一個道理:愛就是放手。

民國年間,豫西南農村偏僻閉塞,唯一的娛樂活動是看戲。哪個村子晚上有戲,附近十里八鄉都扶老攜幼去看。當時戲班子很多,唱豫劇、曲劇、越調幾個劇種,是盛產無數傳奇故事的由頭。我四爺石玉琬在豫劇戲班唱文小生,傳統戲多演才子佳人,他優美的唱腔和身段,尤其受到女性觀眾的青睞,人稱“女人迷”。鄉間流傳調侃女戲迷的順口溜:“喝罷黑了湯,心里就上慌;不刷鍋不洗碗,急著去看石玉琬?!笨上耒蝗舜驍嘁粭l腿落下殘疾,過早結束自己的藝術生涯,可他遭何人暗算卻是個無頭案。

我家是有百十畝好地的殷實大戶,每到麥苗一尺多高的農閑季節,我曾祖父常請戲班子來唱戲。有錢人為鄉民請戲,除了顯示主家仁義,還有個妙不可言的好處。戲臺搭在自家麥田里,唱罷戲留下許多大小便,麥苗也被踩得東倒西歪,邪門的是一場春雨過后,麥苗綠油油出奇的茁壯。

曾祖父是個豫劇票友,還會拉大弦,常在家自拉自唱。四個兒子耳濡目染,從小學唱豫劇。唱得最好的是石玉琬,他天生是生行的料,白凈臉,雙眼皮,不高不低不胖不瘦,嗓音清脆,音域寬闊。曾祖父曾請在鄧州戲園子掛頭牌的小生蘇德齡,來家小住專門給石玉琬說戲,從指法眼神到抬腿投足,再到“二本腔”抑揚頓挫,都示范講解。蘇德齡見他扮相俊美、動作瀟灑,有意請他到戲班挑梁。石玉琬說中呀中呀,不想曾祖父像一座山擋在面前。

曾祖父一輩子愛唱戲,年輕時還粉墨登臺過把癮,那是一種雅興和消遣。舊時人們愛看戲又鄙視戲曲演員,叫他們“戲子”,是下九流行當,死了都不得入祖墳。票友唱戲與演員唱戲有著天壤之別。四兒子執意要進戲班子,曾祖父認為是件不體面、不光彩的事情,比在戲場捏女人屁股還傷風敗俗。他決定讓四兒子成親,有了家室就會收心,嬌俏美麗的妻子會拴住他的腿。

鄰村李家的二閨女兒白妮貌若天仙,如今待字閨中,曾祖父趕緊托媒人上門提親。兩家門當戶對都是富裕人家,李家見石玉琬又長得眉清目秀,說話慢聲細語,只是對他要進戲班子的事像吃了個蠅子。曾祖父拍著胸脯說:“只要令愛進門。就是八抬大轎請,四兒子也不會進戲班子了!”李家人眉宇間的憂慮散去。舊世道婚姻聽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頂花轎把白妮接到我家,她彎眉細目膚如凝脂,對丈夫知冷知熱百般呵護。

曾祖母是個極有見識的老人,知道丈夫去世后該分家了,大兒子有鴉片煙癮,二兒子是妓院???,三兒子性格懦弱,四兒子不思農耕,沒有一個能支撐起門戶。曾祖母請族長主持,將家中房產土地分作四份自立門戶,誰把土地裝進大煙槍化作青煙,誰一家人喝西北風;誰夜夜笙歌把家產散盡,誰一家人出去拉棍要飯。

白妮還是個管家好手,雇長工春種秋收,舍不得讓丈夫干活??墒耒翘焐鸀閼蚨娜?,衣食無憂的日子讓他厭倦,像一只關在籠子里的小鳥,渴望到天空自由飛翔。

那時候鄉村有野戲班子,實際上是附近幾個村子的戲迷,農閑時組織個草臺班子,脫下農衫換上戲裝,敲響鑼鼓家什登臺唱戲。牽頭的馬老六見演員不夠,請石玉琬去補場,憋屈在家里的石玉琬精神大振。當然,這要得到白妮的首肯。這種戲班子是戲迷的自娛自樂,白妮心中不快也不好反對。

石玉琬只要走上舞臺,就臉色燦爛,眉目煥然。他的演唱聲情并茂、韻味濃郁,撐起了野戲班子的臺面,方圓十里八鄉慕名而來請戲者絡繹不絕,就連豪門大戶也來請他唱堂會。馬老六有了進項也有了野心,購置戲衣招收藝人成立戲班子,演員裝容明艷、衣著光鮮。石玉琬掛頭牌唱文小生,他行腔剛柔并濟,吐字上字清板穩,連走路都念念有詞,反復揣摩唱詞的字頭、字腹、字尾的發音、放音、收音,應驗了“不瘋魔不成活”的梨園老話。

豫劇中的文小生化裝不掛胡須,飾演的是瀟灑飄逸、儒雅大方的青年書生或公子。石玉琬扮演《秦雪梅》中的商林,《西廂記》中的張生,《白蛇傳》中的許仙,《王金豆借糧》中的王金豆,《雷寶童投親》中的雷寶童。他聲名大噪,出場就是碰頭彩,迷倒無數大閨女小媳婦,連半老徐娘也看得兩眼發直口水漂絲。

舊時戲班子在鄉間演出,演員分散到戶家吃派飯。女戲迷對石玉琬心儀已久,苦于沒有近距離接觸的機會。石玉琬常演罷還沒卸裝,唇紅齒白的大閨女小媳婦們,早就守在后臺把他往自家拉。嬸子大媽來晚了,擠不進去,笑罵道:“你們急著跟人家私奔呀!”這話像撓到年輕女子們心里的癢處,低著頭兩腮泛起桃紅,掩嘴嘿嘿亂笑。

白妮一不留神放飛了手中的風箏,丈夫隨戲班子唱戲,她獨守空房以淚洗面。石玉琬面對妻子幽怨的眼神心懷愧疚,曾幾次打算不再出去,可他視戲如命,離開舞臺如坐針氈,在家沒幾天就一個旋身離去。舊時戲班子風餐露宿,常吃干糧喝涼水,晚上找個破廟歇息,用乞丐鋪過的麥草過夜。石玉琬只要能登臺唱戲什么苦都能吃。

白妮望著丈夫的背影一臉凄然,丈夫在臺上與風情萬種的女角顛鸞倒鳳,在臺下女人們又蜂蝶般地圍著嚶嗡,滿眼浮光瀲滟的美色,怎會甘心廝守在自己身邊?石玉琬曾再三解釋:“我不是那種花心男人,就是她們有那個心,我也沒有那個意呀。再說,女人們不是喜歡我,是喜歡我扮演的人物!”白妮意識到是戲曲奪走了丈夫,真想一把火燒了那戲臺子。

戲子是浪子,常年在外漂泊,夫妻離多聚少。石玉琬覺得對不起鶯聲燕語一副嬌態的妻子,想用一紙休書不再讓她受孤寂。白妮驚訝地睜大了眼睛,知道丈夫對妻子和戲臺做出了艱難的抉擇。不,丈夫是愛自己的,他是個有情有義的男人,他只是離不開戲臺。白妮愛丈夫,愛得死心塌地,她杏目圓睜決絕地回答道:“就是死,我也不會和你分開!”曾祖母聽說四兒子要休妻,氣得眼前一黑差點兒栽倒:“你娃子聽著,你想不要白妮,除非我死了!”

不知怎么回事,那幾天白妮夜里噩夢不斷,白天右眼皮還“嘣嘣”直跳,鬧得她心神不安,好像有禍事發生。這天中午,一輛牛車“吱吱呀呀”停在我家門口,躺在車上的人一條腿纏著紗布,白妮怔然如癡,半天才回過神來。原來,石玉琬被人打斷一條腿。白妮淚如泉涌,那是從心里流出的血。她沒有半點怨意,守在床前煎藥熬湯悉心照料。

石玉琬被人打傷有不同的版本:

有人說,戲班子在一個鎮上演出《白蛇傳》。鎮上住著個下野軍閥,他的四姨太看見飾演許仙的石玉琬,是個貌若潘安的美男子,眼睛里放出火辣辣的異彩。此后,狐媚風騷的四姨太常來后臺找石玉琬,石玉琬裝作不諳風情懵懵懂懂。這事傳到那下野軍閥耳朵里,暗中派人打斷石玉琬一條腿。鄉鄰聽這話恍然大悟,一拍大腿:“咳—!”舊時梨園界名伶與富家小姐、姨太太有染,香艷情色緋聞命案時有發生,打斷一條腿算啥稀奇!

有人說,石玉琬唱得太“紅”,擋了同行的道。那天晚上月黑風高,戲班子在一個村口唱戲,石玉琬中場內急到野地里方便,突然竄出來幾個黑影將他腿打斷。一語驚醒夢中人,鄉鄰們一拍大腿:“咳—!”你砸了別人飯碗,人家還不砸斷你的腿?

三個月后,石玉琬腿傷痊愈,可落下殘疾走路一瘸一拐,再不能登臺唱戲。石玉琬仰臉瞇著眼看看天,頓覺天旋地轉,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石玉琬倒了,馬老六也跟著倒霉,沒唱大軸的,戲班子散了。一副落魄相的馬老六趕著騾馬大車回家,把戲箱道具搬進倉房,第二天就趕著騾馬下地耕種。鄉鄰說他命淺福薄,架不住大財氣,他不敢言聲,可有人說戲班子垮在石玉琬手里,他滿臉漲紅梗著脖子道:“天地良心,到后臺找石先生的漂亮女人不少,可從沒聽說有個下野軍閥的四姨太。何況石先生不是拈花惹草那號人。至于說招同行嫉妒,我看也不可能,我都熟悉咱這地面上唱小生的,他們沒那個膽子。再說,就是把石先生廢了,他們也球事不頂!”

人們搖頭嘆息,說這事兒真成了無頭案,狄仁杰在世也不好破。曾祖母望著四兒媳的淚眼,恨恨罵道:“是哪個挨千刀的,把我四兒害到這步田地!”

白妮因禍得福,丈夫再也不隨戲班子走了,但并沒有出現夫妻形影相隨的溫馨。白妮望著枯坐那里兩眼發直癡癡呆呆的丈夫,心里一陣刺痛,便想盡辦法讓丈夫高興。她知道丈夫喜歡與人說戲,可她不喜歡看戲也不會說戲,兩人實在是沒有共同語言。

石玉琬離開鑼鼓咚咚鏘鏘的戲臺,不到兩年工夫,頭發灰白,腰也有些佝僂。那年冬天,石玉琬一病不起,白妮侍奉湯藥月余,藥石無效病勢日深。他臨終前,黯然神傷地對我爺爺說:“三哥,我知道是誰打斷我的腿,可人家對我并無深仇大恨??!”我爺爺驚訝地瞪大了眼睛,誰?石玉琬痛苦地搖了搖頭,扭過頭去半日無語,似有難言之隱。

那天石玉琬出殯,白妮娘家遠方親戚都來了。馬老六瞅見有幾張似曾相識的面孔,心里“咯噔”一下,雙目駭然睜大。那天夜里石玉琬被打后,他第一個趕到事發現場,黑暗中同這幾個人打過照面。

至此,我家人才知道折斷石玉琬雙翼的人。

白妮極盡溫柔體貼卻始終留不住丈夫的腳步。三載情緣空成恨,愛之繁花被打得殘紅遍地。白妮徹底絕望了,為了讓丈夫不再出去唱戲才出此狠手,哪怕丈夫殘疾,她也情愿服侍他一輩子。一個受人歡迎的民間藝人,被濃濃的愛意中斷了舞臺生涯,在抑郁中英年早逝。白妮做夢也沒想到是這種結局,悔恨綿綿無絕期,欲說不能又欲哭無淚,成為她后半生揮之不去的傷痛。

此時,白妮像從一場噩夢中醒來,才悟出一個道理:愛就是放手。

選自《民間傳奇故事》2017.5上

(段明 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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