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綠珠故事殉情主題的嬗變

⊙夏習英［天津農學院人文學院， 天津 300384］

《晉書·石崇傳》記載：“崇有妓曰綠珠，美而艷，善吹笛?！本G珠嫵媚動人，又善解人意，司馬倫的黨羽孫秀傾慕綠珠，趁機派人到石府索要綠珠。石崇盡出其婢妾數十人讓使者挑選，當使者說“只要綠珠”時，石崇勃然大怒，斷然拒絕。于是，孫秀惱怒之下，勸司馬倫殺了石崇。臨死之前，石崇對綠珠嘆息說：“我現在因你而獲罪?！本G珠表示“愿死于君前”，隨即墜樓而死。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綠珠殉情的故事。傳說中的綠珠色藝俱佳，既有儀態萬方的風度，還有婉轉動聽的歌喉，曼妙輕盈的舞姿，善解人意的體貼，甚至還有吟詩的才能，受文化氛圍熏陶，自然才情不一般，會用詩文抒發情感。石崇才華橫溢，是當時文壇上的“二十四友”之一，石崇還為綠珠制作《明君曲》，綠珠最擅長的就是舞《明君曲》。石崇知音擅律，綠珠本身就有較高的文化修養，于是石崇與綠珠以藝術為媒介走向感情的結合。家有美妓，閑適之余可以與家妓詩酒相樂，來客時，則可以使其歌舞助興。由此可見兩人是郎才女貌，并且還有共同的愛好。在相互交往中，雙方了解得越深入透徹，就越能超越一般交往的關系而達到一種心靈相通的狀態。這就是后人認為綠珠和石崇之間有真摯愛情的歷史基點。

一、報石崇知遇之恩，綠珠墜樓殉情

石崇出于對綠珠的寵愛，不以綠珠贈人，因而招致禍端，這不能不使綠珠感動，綠珠從這件事上看到石崇不將她當作奴婢看待，使她不滿奴婢侍妾地位的想法消失了，而獲得一種人的尊嚴的滿足。綠珠是石崇所寵愛的人，綠珠也為石崇而死，后人根據自己的生活體驗，把石崇對綠珠的寵愛看成愛情，把綠珠之死看成是對愛情忠貞的表現。唐人的詩歌和小說中對綠珠愛情的表現就是后人對這一歷史事件改造的產物。

綠珠為報石崇知遇之恩，不惜墜樓明志，被傳為千古佳話。唐代窈娘殉情報喬知之的事情是在綠珠墜樓之烈舉的直接感召下發生的?！杜f唐書》記載喬知之和窈娘的愛情悲劇，幾乎是綠珠故事的再一次上演。所以，身處其中的主人公更能親身體會到一對鴛鴦被橫行霸道的權貴們打殺的痛苦。元和間秀才崔郊因愛人被奪，感慨綠珠被孫秀所奪之事，寫下了這首詩：“公子王孫逐后塵，綠珠垂淚滴羅巾。侯門一入深如海，從此蕭郎是路人?！?/p>

綠珠和石崇、喬知之和窈娘之間美好的愛情在現實中受到摧折并最終走向毀滅，愛情之花被邪惡勢力踐踏。他們在面臨是保全愛情還是保全生命的兩難抉擇中，依然選擇了不惜以生命為代價，來成全現實中無法實現的真情?！皭凼返淖詈笠豁撌茄獙懙?，愛的歌曲的最后一闋是失望的呼聲?！彼麄冊趷矍楹蜕媲斑x擇了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他們的愛情可謂感天動地。

西晉至南北朝主要從容貌才藝方面品評綠珠，如果說詩歌因為篇幅短小而高度凝練，顯得言猶未盡的話，那么在“與詩律可稱一代之奇”的唐代傳奇中則借綠珠之口控訴了趙王倫的罪惡，對綠珠忠于愛情進行了高度贊揚。到了唐代，人們觀察和接受綠珠故事的角度發生了顯著變化。人們大力謳歌綠珠和石崇之間的真摯愛情，高度褒揚綠珠對愛情的忠貞。為什么到了唐代人們觀察和接受綠珠故事的角度會發生如此顯著的變化，這和當時處在封建社會的全盛時期唐人的心態是分不開的。唐代的許多傳奇小說都描寫了這一類男女追求愛情、自由結合的故事。在這種非常開放的社會環境中，大力謳歌綠珠對愛情忠貞的詩文小說顯著增多。

二、宋金元時期贊揚綠珠忠于愛情，守志不貳

到了宋金元時期，繼承了唐代贊揚綠珠忠于愛情，守志不貳。宋代連文鳳的《綠珠》：“忍將死別季倫家，百丈樓前日色斜。一片香魂隨笛散，卻疑吹落玉梅花?！痹娙藦木G珠死后展開聯想，想象著綠珠殉情的一片香魂隨著哀怨悲涼的笛聲飄散，就向被風吹落的玉梅花一樣。意義蘊藉，贊美綠珠以死殉情。生于宋末入元不仕的黃庚在《綠珠》中極言綠珠的美麗：“娉婷名家姝，榮顯晉朝使。斛珠不論貨，得奮巾櫛侍。一笑金谷春，粉黛皆斂避。豈知步障中，乃復為愁地。念主愛妾深，因妾為主累……殘花抱春墜?！本驮诟栉栊β暲?，孫秀仗勢索要綠珠，介士到門，綠珠慘死，石崇棄東市，作者在詩中表達了深深的憐惜和無限的同情。元代喬夢符《水仙子·客樓即事石氏所居》“綠珠不作朝云夢。似陽臺十二峰，隔愁痕龜背簾櫳?；ㄢ毿〗鹈?，柳腰細羅帶松，寂寞春風”，極言綠珠的美麗、光彩照人和受到的寵愛。像綠珠這樣在主人遇難之時肯以死來報答石崇的寵愛之情，令后人為之贊嘆，為之折服。

綠珠故事到了宋元時期有了新的發展，宋元時的市民對這個故事進行了創造性的改造，呈現出新的時代特色，注入了市民階層的新鮮血液。宋元話本《綠珠墜樓記》寫石崇的發家是由于偶然的機遇，相助老龍王，射死小龍王，從而得到老龍王的無數珍寶相酬。話本雖然沒有著重寫石崇和綠珠的愛情，但是突出了她對愛情的忠貞。小說表彰了綠珠寧死于非命而不愿受辱，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貞烈，綠珠清名可標千古。當石崇被王愷陷害入獄，家產全部入官，綠珠將被王愷所奪時，她自思道：“丈夫被他誣害性命，不知存亡。如何今日強要奪我，怎肯隨他，雖死不受其辱?！?話本《綠珠墜樓記》寫綠珠不肯隨順王愷，自行墜樓而死，當愛情受到權豪的干涉后，以死反抗，這種追求愛情的反叛精神可歌可泣。話本贊頌了綠珠的貞烈，認為她的清名可以標于千古，綠珠這種寧死不受其辱的行為，不僅是對石崇愛情忠貞的表現，而且象征著市民階層反抗封建階級迫害的寧死不屈的精神，含有市民階層反抗封建階級對他們的壓制的意義，表現了宋元時初步壯大的市民階層的反封建意識，使這個話本具有豐富而深刻的社會內容?！毒G珠墜樓記》話本采用的是接近普通百姓口語的白話，形成了綠珠故事“俗”的特色。

三、尊情的思潮下，綠珠遇暴寧死不受其辱

隨著城市經濟的繁榮，市民階層的興起，綠珠墜樓故事也在民間廣為流傳。金代有“平陽姬家”店樣的“隋朝窈窕呈傾國之芳容”的《四美圖》，刻的是昭君、班姬、飛燕、綠珠。年畫藝術，是中國社會的歷史、生活、信仰和風俗的反映，綠珠寧死不受其辱，在惡勢力面前勇敢地用死來捍衛愛情。這種遇暴寧死不受其辱的剛烈之舉，贏得了市民們的高度稱贊和無限的同情憐惜，年畫中的綠珠成了市井細民思想意識的載體，是以市井細民作為模子塑造出來的，同時反映了市民們樸素的感情。

到了明代后期，隨著商業發展和市民階層的擴大，在崛起了尊情的思潮下影響下馮夢龍把綠珠收入《情史》情貞類。馮夢龍提出的“情教說”“借男女之真情，發名教之偽藥”，對“情”的推崇登峰造極。他在《情偈》中寫道：“天地若無情，不生一切物；一切物無情，不能相環生。生生而不滅，由情不滅故。四大皆幻設，惟情不虛假。有情疏者親，無情親者疏。無情與有情，相去不可量?！瘪T夢龍認為“情”是維系世界萬物和人與人之間關系的重要線索和紐帶，馮夢龍把綠珠收入《情史》的情貞類，綠珠之所以在孫秀強奪之時毅然墜樓而死，是因為綠珠是有情之人。是出于至情、真情，所以此情也真，此舉也烈。 在尚情的滾滾時代思潮下，綠珠以死殉情的剛烈之舉鼓舞和感召了多少癡心男女。

情意相投、感情篤厚的才子佳人往往多生亂世，愛情之花也常常難逃邪惡勢力的摧殘。如美女綠珠和石崇本是天作之合，郎才女貌，原本再美滿幸福不過，卻生生被拆散，怎能不令人為之扼腕嘆息？在明末清初的文學家冒襄在《影梅庵憶語》中也發出了同樣感慨：“杜茶村曰：才子佳人，多生亂世。如王嬙文姬綠珠，莫可縷數。姬生斯時宜矣。奔馳患難，終保玉顏無恙。首邱繡闥，復得夫君五色彩毫，以垂不朽。孰謂其不幸歟？”

清了緣子《醋說》：“且夫五百冤家，最難得者，濃投鶼鰈。萬千佛缽，最難釋者，拆散鴛鴦。向使待聘綠珠，早歸石氏，多情碧玉，已屬喬郎。而趙王倫故意強求，武承嗣忍心篡取，則當彎弓而窺德裕，懷刃而俟燕公，寧為美人復仇，何作懦夫蓄怨?！本G珠和石崇這樣一對鴛鴦也活活被豪強惡霸仗勢打殺。這種棒打鴛鴦的惡行，是萬千佛缽中最難令人釋然者?！逗Ｉ蠅m天影》第五十五回：“伯樂相逢便寄身，綠珠高占萬山春。麒麟入夢花開罷，羨煞文君第一人?！蹦秸嫔饺恕肚鄻菈簟返谝换胤Q贊綠珠是有情而淪落的佳麗。

綠珠是一個癡情女子，綠珠對石崇愛情的忠貞，令后人為之欽佩。不同時期的人們常常把歷史上的綠珠殉情故事進行加工改造，來體現人們的思想、感情、意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