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房子就是一個人

王吳軍

一片蓊郁的濃蔭處，飛出一抹灰色的墻，蔦蘿在這里日夜攀爬著。仰首望去，只見屋頂上圍著護欄，人字型的閣樓尖尖地聳起著，在深藍色的天空上劃出了好看的形狀。這樣的房子真的很漂亮，像油畫一般美。我被邀請了進去，客廳、餐廳、浴室、臥室，都看得很清楚。但是，我還很想爬到三樓去，推開那尖尖的閣樓的門扉，去了解里面究竟裝著怎樣神奇的東西?？墒?，我又覺得那里是屬于主人的禁地，一般是不輕易示人的，我也就打消了進去看看的念頭。

我默默地想，閣樓里應該是一個豐富的世界，雖然在江南的很多地方，不少人家的閣樓里，大多只是放置一些遺棄閑置的東西，譬如，孩子的舊課本、生銹的自行車、塵封已久的玩具、過時的紫色連衣裙，甚至是女主人出嫁時穿的紅鞋子。很多東西是早該被遺棄的，但又不舍，于是便放在家中的一個角落里。而在江南之地，閣樓就是存放這些東西的絕佳之處。

有些舊物其實是充滿等待的。舊課本在等待著曾經天真的小孩，雖然小孩已經長大，而舊課本正等待著被昔日的主人再次翻閱；生銹的自行車雖然早已喪失了騎行功能，但它不會忘記曾經坐在后架上的女孩，頭發被風輕輕吹起；塵封已久的玩具是那個小女孩發脾氣時扔掉的；紫色的連衣裙曾經讓每個人見過后都要驚嘆它真美；紅的鞋子是關于那場婚禮的無法磨滅的記憶，也許客人散去后，在洞房里脫下來，才發現腳后跟竟被磨出了水泡?？墒?，新娘的心情分明疼痛并快樂著。

靜靜流逝的日子里，每個人都在不停地接受著不期而至的新鮮記憶，并不斷地忘記過往光陰里的許多人和事?？墒?，逝去的光陰里有一些東西注定是忘不掉的。

外婆家的閣樓是最老式的舊木頭樓梯、舊木頭地板和角度過大的斜頂，置身其中，很難使人站穩。但是，閣樓里的東西卻放得非常多，有被摔壞而廢棄的老木桶，有舊家具和舊信。閣樓里有一筐舊書，積滿了厚厚的塵土，我常常翻閱里面的《三國志》《西廂記》《古代美人詠》《戲曲小考》等書。而殘破的舊課本里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字，還有紙張已經發黃的筆記本。閣樓里還有兩疊舊布料，仍看得出紅色很美。母親說，那是她當初的嫁妝，沒有用完。

東邊有窗，站在外婆家的閣樓上，伸出手臂，剛好就能觸到鄰居家探過墻來的桃枝，春天桃花綻放的時節，我喜歡站在這里呼吸花香，盡情欣賞桃花的美。閣樓上有兩個小小的天窗，經過的光陰久了，玻璃顯得模糊，但日光仍然可以透過天窗照進來，微小的塵埃在飄動。在這里，光陰似乎停頓了，抬頭只看見天上的云朵和沉靜的天空；在晚上，會看見星星和月亮。一切都是寂靜的，光陰在用固定的方式存在著，日日夜夜在這里展現，十年、二十年、一百年，總是如此，波瀾不驚。

我有時覺得奇怪，光陰在某個地方仿佛如壞掉的鐘，寂靜無聲。而人在寂靜無聲的光陰里，卻是短如遠行客，彈指間，便是滄海桑田。

外婆家里養了很多年的那只大花貓，總是伏在光線黯淡的角落里，安靜地凝視著我。大花貓的眼睛大而圓，沒有絲毫的凌亂，總是那么安靜從容。我一直覺得貓是一種詭異的動物，陽光明媚的白天，它卻喜歡在幽暗的閣樓里臥著不動，仿佛在默默地傾聽著時光深處的神秘。我與大花貓是閣樓里意外的相逢者，彼此相安無事，我也喜歡沉默，我和大花貓有著沉默的融洽。

在外婆家的閣樓里，我還發現過一把畫著牧童坐在牛背上吹笛的瓷茶壺。我想，陳舊的壺壁上，一定曾經有過粗糙或細膩手掌的摩挲。我雖看不見摩挲的痕跡，可是，我分明在內心深處看見遙遠光陰里的人端壺沏茶的模樣，以及他們身后繽紛陌生的世界。我還看到那些寫給母親和父親結婚的喜帖，證明了母親和父親那一段我當初曾經以為是不存在的愛情，可是，后來的事實證明，母親和父親不但彼此相愛，而且他們有著愛情的這樁婚姻賜予了我生命。

我如此迷戀破舊的閣樓，也許是它分明展現了一種內心的秘密，讓我看見了人間光陰的寂寞和漫長。一座房子就是一個人，客廳是人的面容，花園是人的頭發，窗邊精心點綴的修竹是人的眉，而曲徑通幽的游廊則是人的手臂。每個人只要有緣相見，便可看見客廳、花園、窗邊的修竹和游廊?？墒?，那黑暗而緊閉的閣樓中的東西就不一定能讓別人看見了。所以，我覺得閣樓一定是一個人的內心，裝著許多的東西，卻被某種力量禁錮著，劃著虛實的線，外人是輕易進不去的。因為，內心完全是屬于自己的精神守護之地，用記憶和想象編織著雖然毫無章法卻極為豐富的世界，像酒一樣，習慣去過一過在微醺時穿越時空、超越現實的那種癮。

每個人獨自守護的光陰，就如閣樓一樣，常常是寂靜的。但是，這種獨自守護的光陰會在自己的內心世界里悄然彌漫出獨有的芬芳，這種芬芳常常很難找到分享者，大多的時候只能獨享其味。所以，在人世間，能真正走進自己內心的知音難覓。但那舊閣樓，自有它的時光，也自有它的表達和夢想。

（編輯/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