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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藏牦牛記(散文)

2018-09-10 16:35郭建強
青海湖 2018年12期
關鍵詞:牦牛

當晨曦的萬支金箭,刺穿青藏高原上空浮石般的云團之后,箭鏃、箭桿和箭羽馬上變得柔軟了、柔和了,給云陣云層鑲金鍍銀,在天邊鋪開一層層吉祥的堆繡。

大地蘇醒了,在一串串如同青楊葉綠柳芽的鳥鳴中,遠處的群山顯出了敦實、闊遠、高渺的體態。群山酷似一頭頭雄健的牦牛,自東向西,或由北朝南列隊成行,護佑著萬物生靈,支撐著四野空宇。

接著,群山下的草原蘇醒了,河流蘇醒了,野花和青草蘇醒了。藏獒發出帶著夢囈的低沉的吼聲,有些迷惘地看著帳篷冒出一縷縷青煙。那一縷縷青煙在半空中書寫著藏文古字。有時在盤旋中仿佛一位合十祝福的度母,婷婷裊裊地幻化而去。一頂頂帳篷里升起了人間溫暖:爐灶里的火焰羞赧而熱烈地跳著舞,向著我們看不見的事物表達著心曲,鐵鍋里矜持的奶茶盡力保持著儀態,卻終于吐出一圈圈小小的波浪。

草原牧民生活的火焰來自于牦牛,來自于牦牛的糞便。在草原人家,你不時會看到貼在干打壘墻上,或者平攤在草地上的牛糞餅。這些牛糞餅在晾曬過程中,被藏家兒女賦予一種天然的美的造型和構圖。然后,被收藏、被使用。這些轉自青草的燃料,在吸收了陽光的精華之后,成為日常生活必不可少的物質支撐。

現在,帳篷里的老人、男子和孩子已經盤腿而坐。眼前簡樸的長條桌子被歲月熏染得肌體黝黑,你卻又可以輕易找到桌子剛剛誕生時描金勾銀的痕跡。那些燦爛的星光、月光、陽光,如同色彩明亮的各種船只,在木頭的深沉里閃爍和跳躍。桌子上的糌粑、酥油、曲拉,還有風干牦牛肉,泛散著清晨的清潔氣息,讓桌前的人們的臉上笑意盈動。女主人還在灶前忙活著。當一碗碗奶茶被她捧敬至親人手中后,她走出帳篷,彎腰背起水桶,打算再到河邊汲取清水。

安閑地咀嚼青草的牦牛,平視著女主人走過藏獒身旁,走過門前那一道隱秘的坎坷,走過前面牧草豐茂之地。河水正在嘩嘩地笑著,清晨的水波清亮如銀。

從文明的標志———火,火焰,到實際生活中無所不在的扶助,牦牛在物質和精神的多重層面,都稱得上是游牧高原、生活在高原的人們的一個圖騰。人們稱呼這個堅韌、強健、勇敢的物種為“高原之舟”,實在是因為人們在生活中根本不可能離開它的扶助,實在是因為牦牛負載著人們太多的希望。牦牛牽引著人們度過一個個飛雪彌漫的艱苦歲月,直至花香草綠的春天重返人間。

牦牛的體態、行姿、精神,莊重而堅定,具有一種君主般的氣概。在青藏高原棲息著熊豹鷹鷂等種種猛獸巨禽,但是能夠代表和體現這塊高大陸氣質的生靈,唯有牦牛。

牦牛巨大的頭顱,寬闊的前額,剛好和高峻、深遠的高原匹配;粗硬、尖銳、彎曲的犄角,既是對于處境不甘抗爭的顯示,也是等待頂領命運的象征;松厚的皮質,在高長寬三維拓展的耆甲,以及體側下部密實生長著的長毛,猶如盔甲統裙,可以抵御風寒,可以承受蟲豸野獸的撕咬;牦牛的前肢短而端正,即使在狂奔時也帶著一種禮佛般的虔敬,后肢則呈刀狀,仿佛預示要在冰天雪地的困境中殺出一條生路。

我所描述的僅僅是已經被馴化、馴養,成為人類日常生活伴侶的牦牛。即便如此,我們也能從它們的眼神和形態上,感覺到這個草原上的龐然大物的非凡氣概。

一頭家養的公牦牛的體重可達六七百公斤,而野牦牛的體重可達一噸左右。當一頭野牦牛憤怒地從自己的領地狂奔而來,它所面對的侵犯者足以被這種颶風般的氣勢所嚇倒。在漢文典籍中有不少描寫這種神獸的文字,其力其勁,其勢其神,豐富了漢語的表現力;《說文》中記載曰:“西南夷長毛牛也?!薄渡胶=洝け鄙浇洝分袆t描述曰:“潘侯之山……有獸焉,其狀如牛,而四節生毛,名曰旄牛?!标笈_@一年輕而又古老的動物是藏族先民最早馴化的牲畜之一。它伴隨著這個具有悠久歷史和燦爛文化的民族生存至今已有幾千年的歷史。在藏族民眾的傳說和涉及歷史地理、神話宗教、民俗民風的冊頁里,同樣不乏關于野牦牛的書寫。

野牦牛本然、渾厚、精健的氣質,帶著一種創世前的沉靜、沉思和沉默,也帶著一種創世般的剛強、開拓和奮進。當代藏族詩人伊丹才讓,于此心有相通。他寫下了一首頗具史詩風格的百行長詩《彎曲的氂牛角》,回溯這個來自神界的巨靈,在人類文明的變遷中的命運遭際。在詩中,伊丹才讓的情感基點類似波德萊爾對于隕落凡間的信天翁的嘆息,但是伊丹才讓毫無波德萊爾的失敗語氣,而是在詩中大書特書氂牛永遠抗爭,直至悲壯犧牲的精神,和氂牛所來自的那個神話世界、古代世界無可替代的輝煌。

氂牛的藏語意為“鐘”,是青藏高原十分珍貴的野牦牛種。伊丹才讓起筆簡潔有力地刻畫出氂牛的形象:

一對旋轉的粗實銳角,

從遠古初露時就朝上彎曲;

角根如一雙黑金的盾牌,

角銳似一對犀利的鐵矛。

在詩歌第一節,詩人就暗示了氂牛和遠古創世之間的關系,即“一對旋轉的粗實銳角,從遠古初露時就朝上彎曲”;接下來,詩人禮贊氂牛崇高的使命:

雪山之父佩戴這遠古的盾牌,

鑲嵌天宇萬顆的燦星;

雪域之母裝飾這遠古的堅矛,

衛護著晴明的碧波山水。

伊丹才讓的這首詩將氂牛的神格寫得格外雄奇偉岸,但是詩人的重點在于描述從神境而入人間的氂牛的性格和命運。這樣一種天神的同伴,在凡間當然也是氣宇非凡。

野牦牛是現在世界上體型最大的動物種群。成年的野牦牛的額顱特別寬闊,兩只犄角之間,可以容坐兩三個壯漢。行走在山坡的野牦牛,混跡于家畜的野牦牛,于今越來越難以相遇和目睹的野牦牛,被人們想象奔走于神話之間的野牦牛,現在漸漸有了回歸記憶、回歸時間,和人類告別的趨勢。偶然,我看到野牦牛的照片時,不禁會生出“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如出其里”的感嘆。假如我們想要挑選一件可以容納宇宙的器具或者載體,在青藏高原肯定不會是神龜或者神秘水晶球,只能是牦?!笈<认笳髦钪娴娜?,同時是宇宙個性十足的一部分。牦牛既負重著我們的全部生活,也負責承載我們的想象游渡多重世界。

上世紀80年代,中國文化界打破堅冰,迎來了一個創作的黃金季。傳統文化與當代文化的對接、世界文化與中國文化的交流,以及民族民間文化的重生和再造,都成為了當時人們思想情感的一種表達。巨大的牦牛頭顱,也成為了一些藝術場所的標志。

當重達百余斤的野牦牛頭顱懸置于某個藝術沙龍,或者某個藝術家的創作室時,它所帶來的那種來自高處、來自曠野的能量,使得城市室內文化黯然失色。這種神物本來就該自由地馳騁于天地之間,攀行于冰峰雪嶺之上,或者漫步在上帝的地毯———那綠色翻卷的草原。即使是其骸骨、骨架、頭顱,也只有曠野才與之匹配;即使是只剩下頭顱,也當得起時光的致禮。我曾寫過一首題為《大漠·野牦牛顱骨》的散文詩,呈現被時光雕琢的野牦牛骸骨:

關于那強壯的獸的想象毫無意義,它存在于另一維度,是已消逝了的時間。血、肩胛以及魯莽被狂雪與暴日風塵逐日淹沒。

腐肉剔落促成顱骨誕生。昔年躁渴難耐絕望沖突而終陷于黃沙之中的猛獸,如今以一顆碩大頭顱繼續與這傲慢的苦界相峙。繼續著的相峙靜謐而深刻。這在每個黑夜之后呈現倔強線條的顱骨,自有一種君王風度。

———生命原本是不可戰勝的。

溢滿力度的犄角。仰承時光蠶食而呈現痛人神經的脆弱鼻翼。那注視,那自一雙空空眼洞的注視。顱腔內錯落有致的骨質建筑間回旋的風。

大漠上一只野牦牛顱骨構成的沉重的明暗,壓迫著人的視覺神經。

我向這樣莊嚴的生命造型致敬!

從奔走到靜止,從自由之軀到一具頭顱,其實這是近百十年來野牦牛的命運。換句話說,百十年前的青藏高原上還生活著數十萬頭野牦牛;如果我們能夠按動時光的后退鍵,那肯定會輕易看到,數千頭野牦牛氣勢磅礴地行進于高山牧場的場面。那是造物的驕傲的手筆,可以讓目擊之人動容震撼,體驗生命之力量和美的啟示。

遺憾的是,現代文明不可避免地來到了雪域?,F代文明的槍聲、商貿和不擇手段,終于使野牦牛這個本來與人類和睦相處、從不設防的物種,在不斷地獵殺中,數量越來越少。

野牦牛所面臨的第一顆子彈,可能來自瑞典探險家斯文·赫定和他的隨從。帶著那時候歐洲人特有的傲慢與偏見,當這群來自地球另一端的人們突然發現悠閑散步的神獸,野牦牛那龐大堅實的身軀隱秘地刺痛了斯文·赫定們。于是,一顆子彈飛向野牦牛;接著又是一顆……被激怒的野牦牛沖向這群卑鄙的人們……殺戮開始之后就無法迅速休止,人和野牦牛的關系就這樣被破壞了,這是對我們和萬物之間根本的契約的違背。作家、記者古岳先生在《走向天堂的野牦?!芬晃闹?,寫到了人們屠殺野牦牛的方式和手段,其間透露著一種令人發指的殘忍和貪欲:

“據說,野牦??梢匝訌椛l的火藥味兒向獵人一路追殺而來。如果是順風,它們靈敏的鼻子可以嗅到幾公里以外的異味兒,尤其是人類的體味。自然界很多的野生動物都有這種奇異的本領,所以,有經驗的獵人都會守著逆風的山口等待獵物。野牦牛是一種具有團隊精神的生靈,當一群野牦牛在一起時,它們就是一個整體,在不同的環境里,它們中的每個個體都有自己的職責和分工。帶領和指揮它們行動的是一頭公牦牛。無論面對怎樣的嚴峻形勢,它都不會忘了自己的使命。它總會讓自己處在相對危險的位置來保證群體的安全。當災難來臨時,它又總會自覺地沖在前面,用自己的生命來換取群體的安全?!?/p>

憨直的野牦牛怎么可能是機心百變的人類的對手。于是,一具具牛尸漸漸高過一些山坡。和大多數人一樣,古岳也沒有近距離觀察過一頭真正的野牦牛。他說,他觸手可及的只有野牦牛的標本。當古岳的手指劃過生命氣息早已不再的野牦牛標本的絨毛,他的內心涌起的是憤怒和懺悔。古岳這樣寫道:“我不知道,人們為什么要把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制成僵硬的標本……所有的標本都以熱愛的名義出現都以仇恨的面目存在著……那些美麗生動的鮮活生命因此不能奔跑和飛翔了……所有的一切都已僵硬……每一個生命的死亡就是一個世界的結束……”

當生命成為標本、物種成為標本,留給我們的不僅僅是一種追憶和回想。在人類的歌唱中,挽歌、哀歌、慟歌尤其打動人心,因為這樣的聲音指向人心的最深處,因為其實每個人都明白喪鐘為誰而鳴。

野性的血,也是珍貴的血。

被莎士比亞稱作“萬物之靈長”的人類,無論有什么樣超越萬物的能力,仍然首先是萬物的一部分。和其他生物種類一樣,人類同樣來自自然的孕育,人的生命形成和發展同樣是自然的結晶和奧秘。大自然曾經是,現在是,將來也是人類和各種生靈的母親,萬物生靈的存在,可能是人類未來的啟示和保障。

當我們肅清荒野、征服山岳、壓榨大地、戕伐雨林、獵殺飛禽走獸,無所顧忌地釋放欲望,其結果只能是自己也找不到立錐之地,“落個白茫茫大地真干凈”。野牦牛種數急劇縮減,實際上已經影響到了青藏高原植被、土壤和其他生物種類的生存。最明顯的一個狀況是,牧人的家養牦牛品種退化嚴重,適應性、抗病差,死亡率升高,皮毛雜色率也居高不下。

“禮失而求諸野”,基因退化而欲強振,一樣要“求諸野”。尋找野牦牛,呼喚野牦牛,成為了上世紀80年代以來青藏高原畜牧獸醫科學研究和實驗的一個重要選題。實際上,利用野牦牛為父本,早已是藏族人家的牧養經驗之一。在高山草原和草甸,牧人是樂于見到野牦牛從遠峻之處而來,混入自家的牦牛群,與眼神溫和的母牦牛談一場跨界的戀愛。其后,這樣的牦牛后嗣,大多體質優良、形態健美,有力地改良家養牦牛群近親繁殖的窘況。當夏季草場的清新氣息彌漫于藍天大地,吸引野牦牛群靠近牧家領地時,也有大膽熱烈的家養母牦牛跟隨野牦牛,同赴自由之境。一年之后,或者更多的時光之后,有的牧人會喜出望外地看到,浪跡天涯、放棄生活相對有所保障的柵欄生活的嬌俏母牦牛,正從遠處向主人家的牧場奔馳而來。曾經的小母牛,已經是成熟的母親,“她”的身后是一群健壯歡騰的小牦牛。牧人們欣喜于回到“娘家”的“孩子”,這種歸來不僅意味著自家牦牛頭數的增加,更是菩薩、神靈和天地賜贈的福氣。

藏族的生命觀、生活觀和對于自然的認識,如同鹽溶于水一樣,達到了一種高度的貼合。因此,藏族的生態環保理念,遠遠超過近百十年來從西方傳來的環保理念。在青藏高原,我們很容易地就能觀察到藏族的生活物質鏈條,是以最小的代價取之于自然,卻又以最大的可能歸還于自然。比如,從青草到牦牛的食物,再到把牦牛糞作為家用燃料,在畜牧放養的生活情境中,體現了一種最簡樸而又最高級的資源取用和歸還的科學方式。其間既包含牧人敬惜天地萬物的觀念,也隱含著一種青藏高原生態環境脆弱的深刻認識。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能會更貼近地理解,牧人悠閑地看著野牦?;烊胱约倚笕旱哪欠N心態,以及看到自家母牦牛帶著牛犢從遠方歸來的心情?!百n”和“贈”,在這些時候、在自然里意味深長,讓人喜悅盈懷。

反向思考,我們同樣可以理解牧人久久難見野牦牛蹤影的那種惆悵和郁躁的心情,牛群萎靡不振,產奶量銳減,肉質下降,牦牛出生率不高,肯定不是一件吉祥的事情。在這樣的情景中,傳說中的野牦牛,和作為鎮宅驅邪的野牦牛頭骨,還有有關牦牛的節日,都以某種預言和寓言方式暗示了一種人類行為的虧欠,暗示了重獲上天垂愛,得到生命本源力量的途徑和可能。這種渴求導致了不同身份的人們的共同行為:尋找野牦牛。

從40年前起,追蹤野牦牛、記錄野牦牛、認識野牦牛,成為了牧人、生態學家、生物學家、人類學學者以及政府官員共同的話題。近些年來,通過社會各界對于生態環保的推動,野牦牛又不時馳入人們的視野。在青海,無論是果洛草原,還是祁連山脈,或者是昆侖山系,都不時發現有孤獨的野牦牛兀立山脊,或者成群的野牦牛奔騰曠野。從前,家養牦牛與野牦牛成親結緣的喜事,也像解凍的冰河重新在河源和江源的草地上發生。

更可喜的是,野牦牛中的一些極為珍貴的品種,也有復原并擴大的跡象。2017年,西藏電視臺完成了一部名為《金絲野牦?!返募o錄片。金絲野牦牛因其毛色呈金黃色而得名,其牛角與牛蹄呈白色,數量比大熊貓還要稀少。金絲野牦牛僅分布在阿里地區和那曲西北部,目前數量不足200頭。這種野牦牛生性高傲,不與其他色系的野牦牛集群生活和繁殖。藏民族把金色野牦牛奉為神牛,認為象征著好運、平安、幸福,都以能見到神牛為榮。攝影組歷經三年,終于在羌塘草原拍攝到了總數量大約為100頭的金絲野牦牛群。

青藏高原的“黃金神獸”,能夠被攝像機所記錄,是一種吉祥的征兆,也是青藏高原生態環境逐漸向好的一個風向標。

中國已有3000年以上的牦牛馴養歷史。世界上現有牦牛大約1300萬頭,85%分布在青海、西藏、四川、甘肅等省區。剩下的15%,分別分布于蒙古國、中亞地區和俄羅斯的高地。

作為青藏高原最大的哺乳動物,牦牛的馴化和放養,主要由高原游牧民族完成。范曄的《后漢書》中寫道:“冉駹夷出旄牛,重千斤,毛可為旌,觀此則牦牛之名蓋取諸此?!边@是古人作出的推測。實際上,如果深入藏文化的豐富世界,我們才可能感受到牦牛在藏民族文化心理的多義性和主要象征,才能理解牦牛和藏民族的精神信仰、生活實際之間密不可分的聯系。牦牛這一年輕而又古老的動物,是藏民族先民最早馴化的牲畜之一。從這個馴化過程,也能窺測藏民族文化心理的成長史、生產和物質的發展史。因此,在藏族的神話傳說故事中,牦牛的涵義極為豐富。

有一則關于牦牛的傳說是這樣的:一個名叫色安布的小伙子,從一只小鳥處收到山神兒子帶來的信。信中說,山神要把女兒嫁給他。小伙子很高興地答允了這門親事。山神把大女兒變成一頭猛獅,色安布見了很害怕;山神把二女兒變成了一條蛇,色安布望而卻步;山神把小女兒變成了一頭野牦牛,并向他猛攻。色安布沉著地用神賜的魔棍一點,野牦牛變成了一個姑娘。色安布與姑娘成親生子,生活在一起。很久之后,姑娘上天去了,她留下的唯一的兒子,成為了藏族塔拉克氏族的祖先。

這是一則文化寓意相當深厚的民間故事,其中暗含藏族對于自然的認識,隱喻著藏族先民的牦牛馴化史,以及與牦牛建立的親人般的共生關系。把自己的族源和牦牛聯系起來,不僅僅因為牦牛是藏族生活中須臾不可分離的伙伴;而且,牧人從牦牛那里獲取了一種相符于雪域高天的審美觀、生活觀和精神支撐。

藏族史書《西藏王統記》中,也有類似的神話記載:止貢贊普與大臣羅旺達孜決斗,羅旺達孜用計殺死贊普,奪了王位,并命止貢贊普的王妃牧馬。王妃在山上放牧時夢見與雅拉香波山神變幻的一位白人結合。醒來只見一頭白牦牛從身邊走開。這位王妃妊娠后生下一個血團。她把血團放在一只野牛角里,孵出了一個兒子。這個兒子就是后來西藏歷史上著名的如列吉意即,他的名字的意思是從角中出生的人。

從以上兩則傳說中,可以看到藏族對于牦牛強烈的情感認同。藏族的山水崇拜,尤其是神山的化身,更是明白地顯示了這個偉大民族對于牦牛護持的感恩之情。從西藏到青海甘肅,再到四川云南,青藏高原如列如隊的高峰巨巒,組成了地球上的高海拔俱樂部,其山神漫步云際,穿行人間,敦守四野,成為了一方民眾心理的依靠。有意思的是,雅拉香波、岡底斯、念青唐古拉、阿尼瑪卿、年保玉則等著名的山神,他們的化身都是白色的牦牛。將神圣、崇高、純凈、吉祥的白色,和生產生活中的伴侶牦牛結合起來,藏族就這樣發明了一個通聯神界與凡間、力量與審美高度融合的文化符號。這種文化象征既具有世界文化的普遍性,又帶有青藏高原顯著的特征,在今天仍然值得深深品咂。

像大地一樣堅實的牦牛,帶來安康生活的吉祥的牦牛,教會人們發現美的結構的牦牛,當得起各種禮贊。但是,思維能力強大、邏輯推導嚴密的藏族,不是單一地看待主觀和客觀世界,對于牦牛的認識和表達,附著著藏族的發展記憶和對艱辛生活的根本認識。牦牛的兇猛和蠻力,應該給幾千年前的馴牛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種印象理所當然地成為了后世對于牦牛的另一種表述。比如說,關于朗達瑪的傳說中就含著對于牦牛之猛力的暗寫。那則傳說如下:有兄弟三人在祈禱時只為自己,而忘記了向佛祖推薦牛,牛知此事后,發誓來生要毀滅佛法,即轉生為達瑪贊普,頭上長出兩個骨突,狀若牛角,形象兇惡。在長篇巨型史詩《格薩爾》中,則將牦牛描述為力大無比的神:北方魔國魔王的寄魂紅銅角野牛被嶺地人們煨桑時燃起的桑煙所激怒,先后沖入聚集的霍爾和嶺地人馬中間,造成了人畜大量傷亡。在史詩中,野牦牛具有撼天動地的力量,它的出現帶著風暴、日蝕、野火等等可怕災難的能量。

采取兩分法,辯證地認識和理解牦牛,認識我們身在其間的天地和事物,顯示藏族精準的觀察力和思想力。這樣的認識完整清晰,價值取向卻又褒貶有度。野牦牛的力量和兇悍,被民眾充分利用,成為了鎮宅護守,家庭和財產的保護神。當年,可可西里盜獵猖獗之時,索南達杰等人組成的野牦牛隊成為那片凈土生靈的守衛者,成為了藏羚羊的保衛隊,其功勛永勒江源。

雖然,人們驚懼于自然(牦牛)原始的偉力,但是,對于自然(牦牛)的賜予更是感恩禮贊。在藏族神話中,人們把野牦牛稱做天上的“星辰”,古老的藏歌中時常出現神牦牛巡游人間的奇境。神牛和后來傳入的佛教結合,使得白牦牛的地位上升。據說,蓮花生大師初到藏地降伏白牦牛,并讓白牦牛神成為了藏傳佛教的護法神。對于白牦牛的崇拜和禮贊,千百年來貫徹在藏家兒女的生活里。就在甘肅天祝藏族自治縣,牧民才旦和兒子兩代人經過了30年的努力,建立了自家一百多頭白牦牛核心種群。天祝白牦牛是海拔3000米以上高寒草原上的特有畜種,是稀有的珍貴遺傳。最有力的文化傳承和生物生態保護,來自人們自覺的認識和自覺的行動。天祝白牦牛的保護,就是這樣成功的案例之一。

金絲牦牛、白牦牛固然珍稀,但是和藏家兒女的日常生活息息相關的,只能是黑牦牛和雜色牦牛。讓最普遍的事物,成為世界的支撐,這可能是造物的智慧。普通的黑牦牛和雜色的牦牛,負載牧民的希望,負載著一個個部族的興衰。

在漫長的游牧放養史中,藏族和牦牛形成了唇齒相依的關系。藏族的創世神話講述萬物起源時,將重要事物都歸總于牦牛:“牛的頭、眼、腸、毛、蹄、心臟等均變成了日月星辰、江河湖泊、森林山川等等……”安多地區流傳的神話故事《斯巴宰牛歌》應和了以上創世神話:“斯巴最初形成時,天地混合在一起,分開天地是大鵬?!薄八拱驮仔∨r,砍下牛頭扔地上,就有了高高的山峰;剝下牛皮鋪地上,便有了平坦的原野……”斯巴的意思是“宇宙”“世界”,這就是說,世界的主要物質是牦牛構造的。

牦牛首先是世界的基礎,然后隨著馴化史和牧人一起頂著濃稠的大霧,從古代走向今天,從一處草場走向另一處草場,和人類共同創造了一種高原文明?!逗鬂h書·西羌傳》中寫到河湟羌人時說“:至爰劍曾孫忍時,秦獻公初立,欲復穆公之跡,兵臨渭首,滅狄、戎……其子孫分別各自為種,任隨所之,或為牦牛種,越嶲羌是也?!?/p>

從雅隆河谷最早出現的“六牦牛部”,到牦牛羌,再到牦???、牦??h、牦牛河、牦牛溝、牦牛山、牦牛谷,把青藏高原稱為牦牛的世界不是夸張之詞。高原先民和牦牛在這片高大陸同生共長,成為了文明的象征。從《后漢書·西羌傳》中,我們可以看到,那時候河湟羌人已經開始馴養和放牧牦牛了。至公元310年,吐谷渾人進入青海海南、海北、海西和柴達木盆地,繼續馴化放養昆侖山、祁連山地區的野牦牛,牛群仍然是他們生活和經濟的主要資源之一。一句話,游牧高原,牦牛和羊群、馬匹、護犬,都是部族和牧民家的標配。在夏季,當旅游者拿起手機或者相機,在高山草甸或者湖邊草原,把黑寶石一樣燦爛的牦牛群攝入鏡頭時,可能很難意識到這種動物其實是高原的象征,是高原文明的基石,也是高原人家的一員。

青藏高原惡劣的自然氣候條件,脆弱的植被生態,莫不對游牧提出了嚴峻的試題。逐水草而居的大范圍游牧、半定居的小范圍游牧和季節性游牧,是藏族牧民采用的三種最基本方式。無論哪種方式,所蘊含的艱辛都非外人可以完全感受和認識。

以長江源頭和黃河源頭的廣大區域為例,這一帶草場遼闊,物種繁多。然而,因為冰凍期長,風沙大,草場返青晚,所以,牧草不豐,載畜量有限。在這里游牧的牧民一年四季頻繁搬家,以求取牛羊可以生息之地。千辛萬苦找到的牧場,居住時間最多卻不能超過兩個月,短則五到十天就得搬家。生存環境就是這樣考驗人的承受力。

藏歷二三月間,青藏高原大部分地區都還大雪紛飛,氣溫極低。這里的牧人們卻只能告別日漸荒蕪的冬季牧場,從唐古拉以北向唐古拉以南的夏季牧場遷徙。黝黑的臉,皸裂的手,老人蹣跚的腳步,嬰兒的啼哭,灶膛的火焰,殘剩的奶茶,正在被虔敬收起的佛像……所有的一切,都被編織在遷徙的長旅中。成年男子和他們的妻子是這個行旅的指揮和主要實施人,而牦牛則是這支隊伍物資的負載者。一頭牦牛的壽數是15年至20年。牦牛長到四歲即可以負重,幾百斤重的東西壓在這個沉默生靈的肩背,聽著它們的咀嚼聲和喘息聲,人和羊群才踏踏實實地走向前方。

一般牧人全家的物品,大約有10頭牦牛就可以馱完;富裕的人家可能需要二三十頭。在風雪吹得人畜睜不開眼睛的山埡、山腰和山岡,只有排在羊群前面的牦牛一步一步,不緊不慢地踩踏著大地,馱在它們身上的一些貨品間或發出碰撞的聲音;那沉悶或者響亮的聲音仿佛都是種鼓舞,給予牧人極大的心理支援。

這時候,我們才能理解為什么牦牛被稱為高原之舟。牦牛堅實的犄角,碩大的頭顱,厚重的軀體,沉穩的步伐,從風雪中浮現出來,恰似一艘艘艦船從迷霧橫鎖的江河中沉靜駛出。

三月草發芽,四月黃雜綠。在這青黃不接的季節,無論是對采取哪種方式游牧的人們來說,都是饑饉的時刻。為了躲避大雪、大風和降溫,牧人要審時度勢,規劃遷徙路線;盡管如此,有些災難仍然不可避免。在遷徙途中,遇到人畜難以通過的風雪地區,往往是負重的牦牛排在人和羊群之外,以厚厚的長毛和敦厚的軀體抵御風雪。我讀過有關報道,有牧人遷徙時遇到暴雪,被困很長時間后終得救。牧人之所以能挺到救援時刻,就是因為外圍的牦牛即使已經凍僵,也仍然挺立著護持里面的人和羊群。

古希臘劇作家埃斯庫羅斯曾說:人類應該向苦難學習。何止是該向苦難學習,我們還應該看看身邊這些面對苦難的生靈,在它們身上流露著一種來自洪荒時代的天真和勇敢、智慧和責任。牦牛就是這樣的吉祥靈獸。

游牧、轉場、遷徙,牧人就是在這樣的行動中了解氣候地理,認識霜天萬類,定位自己和世界之間的關系。這一切,首先來自生存的需求。

羊群和牛群是牧人在這高寒大陸的生活保障。耐寒怕熱、體形龐大的牦牛,給牧人在衣食住行多層面提供了保障。

牧民的家是馱在牛背上的。無論游牧到什么地方,人們首先要做的就是把支撐帳篷的木樁砸入地下,把四角的牛毛繩子系緊,然后在帳篷中穿入一梁,以兩根立柱支在梁下。這樣,一座牧人的住房就像蘑菇一樣頂立在草地上。

需要說明的是,帳篷大都是由牛毛織就的。一頭公牦牛每年可剪毛一次,抓絨一兩次,一年可以剪兩三斤毛。牛毛密實厚重,是遮風擋雨的好材料。在今天,盡管那種追風逐月、尋覓水草的游牧生活已經離我們越來越遠了,然而,黑牦牛帳房仍然留存在藏族牧人的記憶里。有歌詞唱道:“走過的帳房都忘了/唯有姑娘的黑帳篷忘不了/忘不了……”牦牛帳篷伴隨藏家兒女生活了千百年,它所提供的不僅僅是實用功能,同時也是一種文化和情感的符號。

這種情感記憶,被青海玉樹人放大了。2015年,索才制作了三頂一千多平方米的大型牛毛帳篷,每頂價值100萬元左右。世界紀錄認證機構在玉樹巴塘草原經過測量,顯示其中一頂牦牛黑帳篷單體總面積為1711.08平方米,被認定為“世界最大牦牛黑帳篷”。

溫暖的家來自牦牛的賜予,飲食一樣離不開牦牛滋養。牛奶以及由牛奶所制作的酸奶、酥油、奶渣,都是牧人的主要食物。每年五六七三個月,是高原草場最為豐美的時節,天空明凈,空氣清新,碧水叮咚。這時,也是牦牛產奶最多、質量最好的時候。最好的奶牛在這三個月每天能產六七斤奶。藏族女性蹲在母牛身側擠奶的場景,成為了許多藝術家和作家的素材。這時候,女人們的辛勞也帶著一種富足的光芒。天剛破曉,她們就擠過了頭道奶,然后,男人們將牦牛放出去吃草。中午,牛群就被趕回來,休息片刻,以便再次擠奶。擠完奶后,牛群再次放牧于青綠草原,直到太陽落山前趕回。趁著暮色還沒有完全鋪向大地,女人們第三次拎來木桶擠奶。天氣暖和,牛羊放牧時間長,羔犢正在長大、上膘,畜群安閑,間或發出的聲息也帶有著一種滿足和適意。帳篷里的燈火亮了起來,忙碌了一天的人們坐在散發熱氣的茶飲前,享受草原美好的時光。

從馱運行走到貢獻牛奶、牛毛牛絨,再到牛肉牛骨牛血,牦牛把自己的所有都奉獻給了人類。風干牦牛肉,是牧人家家必備的食品。干硬、有些刺嗓的牦牛肉干,最大程度上保證了營養,給在日常生活中需要付出巨大體力的人們提供了能量。牦牛糞一樣是草原上的寶貴東西。對于半游牧和采取季節性游牧的人們來說,牦牛糞不僅是燃料,同時也是綠色環保的保溫材料。在他們的冬季草場定居點,我們通常會看到土坯房和用于御風保暖的牛糞圈。

青海是牦牛大省,被稱做牦牛之家恰如其分。根據2015年青海年鑒記載,青海牦牛主要分布在青南牧區。從年末存欄數看,全省牛存欄數約為452萬頭,其中90%為牦牛。其中,玉樹藏族自治州約為154.6萬頭,果洛藏族自治州為82.5萬頭,海南藏族自治州為63.5萬頭,黃南藏族自治州為51.7萬頭,海北藏族自治州為50.7萬頭。

牦牛具有極強的耐力、耐寒力,牛乳、牛肉、牛毛、牛糞都是一代代藏民族得以生存發展的生活資料。隨著游牧、放牧生活方式的轉變,以牦牛開發的一系列產品,成為青藏高原對外特色經濟的重要鏈環。集群或圈養應該是牦牛品種退化的原因之一。據《西海都市報》2017年12月27日題為《青海省已有3處國家認定牦牛資源》一文報道:經過二十余年的不懈努力,2004年利用野牦牛為父本培育的產肉性能、繁殖性能、抗逆性能高于家牦牛的遺傳性能穩定的牦牛新品種誕生了。該品種是世界上第一個人工培育的牦牛品種,填補了我國乃至世界牦牛育種史上的空白。

野牦牛的種群正在增加,家養牦牛的體質正在增強。作為世界牦牛之都,青海向世界展示了另一種與眾不同的形象。

牦牛身具神性、野性,也通人性,在人類所馴化的動物中兼有以上三種特性的并不多見。即使在家養牦牛身上,我們也能瞥見那種來自造物的神秘和威猛。在甘南,在海北,尤其在地形如攤開的牦牛形狀的果洛等河源江源地區,成百上千的牦牛群散布或者奔跑在草原上的情景,十分美好和震撼。當牦?;仡^望著車上或路邊的游客,那種眼神瞬間就可以讓人們安靜,感受到世界原初的那種莊重。當牦牛從草地起身時,那種天地王者般的存在撥響了詩人昌耀靈感的琴弦,他知道這意味著———一百頭雄牛噌噌的步武,一個時代上升的摩擦。

昌耀的聽覺靈敏,他聽到了一個變革時代的“步武”正是通過草原雄牛得以傳達;接著,他知曉了變革的陣痛和犧牲:

犄角揚起,

一百頭雄牛,一百九十九只犄角。

一百頭雄牛揚起一百九十九種威猛。

立起在垂天彤云飛行的牛角砦堡。

號手握持那一只折斷的犄角,

而呼嗚嗚……

盡管牛角可能會折斷,盡管牦??赡軤奚?,但是重大變革時期需要行動者?!兑话兕^雄?!愤@首詩中,昌耀在最后一節這樣寫道:

一百頭雄牛低懸睪丸陰囊投影大地。

一百頭雄牛低懸的睪丸陰囊垂布天宇。

午夜,一百頭雄牛荷爾蒙穆穆地滲透了泥土,

血酒一樣悲壯。

在當代文學藝術對牦牛的刻畫中,昌耀的這首詩歌熠熠生輝。詩歌中的牦牛,是一種人類向世界、向宿命挑戰的象征。這樣的形象遠遠高于求生的搏斗、競技的喜悅。

具有這樣神性光芒的牦牛,是人類稱頌、比擬、獲得生命啟示的源頭之一。在牦牛身上,人們不時會意識到文明初期,自我精神和身體的那種健碩和靈敏。詩人伊丹才讓寫道:

“坦途上我欣賞馬蹄的速度/沙漠里我欽佩駝背的重負/但是連巖鷹都膽戰心驚的雪山上/我看見吐舌的牦牛像躍澗的猛虎!”

只有和牦牛一起從野性時光走到今天的人們,才能意識到溫和的它們深藏著“躍澗的猛虎”一樣的能量,召喚人們振作起來勇于開拓,勇于奮進,勇于犧牲。

這樣的感受和認識在青藏高原的古巖畫上得到了充分的表現。位于西藏自治區日土縣境內的露天崖壁巖畫,以青藏高原最為原始的巖畫制作方式,通體鑿刻剪影,密布敲琢構形,意韻豐富。巖畫內容以牦牛為主,特別突出牦牛的身體和行為特征:厚重肥碩的軀干,小頭圓角,拱背垂腹,四肢粗短有力,牛尾上揚,蓬勃向上的躍動感顯現山石,活力十足。

位于青海省格爾木市郭勒木德鎮昆侖山下的野牛溝巖畫,則從單純的動物雕刻轉換為人與動物關系的表現。巖畫不但有牛、鹿、駱駝、狼、豹、鷹等兩百多個個體形象,還有狩獵出行、歌舞、畜牧等活動場面。狩獵是遠古先民重要的生存手段。青海海西盧山巨幅巖畫,在三十余平方米的區間,牦牛、馬、羊、鷹、豹、虎,盡顯朝氣;而人類狩獵、戰爭、放牧、生殖的場景以及古藏文字,則直觀地顯示了先民的生活。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幅車獵圖,展現的是人類與野牛為生存而搏斗的生動場面。圖中,車廂上站立一人,正奮力拉弓射殺身后的野牦牛。無名的作者使用垂直鑿刻和磨刻兩種手法,每個線條都極為流暢、優美。相似的畫面也出現在西藏日土魯日朗卡巖畫中,這幅狩獵圖畫面的右側是三個騎馬的獵手,引弓搭箭,作欲射之勢,一位步獵者從側面包抄,兩頭牦牛由于受驚而狂奔,左上角還有一獵犬狂吠堵圍,頭頂數只鷹盤旋飛舞,騎手、徒步者、獵犬相互合作,畫面留停了這即將收獲的一刻。

在與自然爭取生存空間、與動物爭取生存權利的那些歲月,人類的大腦和肌體得到了強力錘煉。競技體育其實就是那些狩獵經驗、戰爭記憶的一種模仿。在高原先民的生活史中,人類與牦牛從爭斗慢慢轉入合作。馴化和畜牧同樣在古巖畫中留下了影像。西藏日土塔康的畜牧巖畫上牦牛與人和諧共處,畜牧方式和今天已經極為相像。在西藏札達盆地的巖畫中,五頭牦牛緩步而行,一執鞭人悠閑地跟隨其后。牦牛體格健碩,牛角如鉤,但是方向一致,按照牧人的意圖前行,畫面極具生活情趣。

正是幾千年的同生共長中,人類一步一步地調整著和自然,當然也是和牦牛的關系。對于大自然是生命之母的觀念,已經成為人類共識。同樣,對于牦牛之于人類文明所起到的作用,高原人民銘感于懷。牦牛所體現的堅韌不拔、勇于擔當、甘于奉獻的種種優良品格,既合乎今天“特別能吃苦、特別能戰斗、特別能奉獻、特別能團結、特別能忍耐”的高原精神,也合乎“更高、更快、更強”的奧運精神。

為傳播奧運精神,提倡人與自然和諧相處,保護珍稀動物,果洛藏族自治州人民政府建議將牦牛申報為2022年北京冬奧會的吉祥物,是充分考慮了牦牛的精神特質、氣質形象、與人類關系等條件后,所作出的慎重決定。和歷屆夏季、冬季奧運會吉祥物一樣,牦牛體現了傳遞友誼、和平、積極進取的精神,以及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愿望。

帶著高原人民的期望,我們祝愿高原之舟———牦牛能夠入選2022年北京冬季奧運會吉祥物。如果傳來這樣的好消息,必將是青藏高原又一個吉祥的日子,喜慶的日子。

作者簡介:郭建強,1971年出生于青海西寧。著有詩集《穿過》《植物園之詩》《昆侖書》等。獲青海省第六屆文學藝術創作獎,第二屆中華優秀出版物獎,2015中國桃花潭國際詩歌藝術節新銳詩人獎,《人民文學》2015年度詩歌獎,2017年《文學港》儲吉旺優秀獎?,F為青海省作家協會副主席,西寧市作家協會主席,西海都市報副總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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