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青河

作者簡介：徐宗義，隨州市曾都區作協副主席，湖北省作協會員，出版長篇小說《幸福河》（上下冊）、《幸福村里的光棍》及作品集《小站背后的秘密》等八部。其作品散見《人民日報》《北方文學》《牡丹》《青年文學家》《資治文摘》等；報告文學榮獲“2016年度全國城市廣播電視報優秀作品獎”二等獎?，F供職于湖北隨州《編鐘之聲》報社。

夜風啊，你吹吧吹呀，星光啊，你眨吧眨呀，綠青河水呀，你流吧流呀，請帶走我的相思，請帶來愛人的祝?！?/p>

一

這三口之家住在偏僻的小鎮上，爸爸叫興旺，媽媽叫秀，兒子叫小杰。他們住著三間磚瓦房，門前是一條寂靜的街道，腳步聲在夜晚聽著特別清晰。街道上的住戶都將自己的門面房設為屯貨的倉庫，進貨時該進的時候進，不能進的時候不進，經年累月在生意上滾爬，因捏拿準確賺的多虧的少，虧錢者是那些急于用錢而趕緊出貨的人。興旺稱得上是街道上做生意的好手，這些年失敗的幾率非常低，全家人的生活過得安逸知足。

此時又到一年屯貨好時機的秋季，興旺與其他幾個人一星期前就出了門。他們聯系了合適的廠家，然后住在那里；他們將價格壓到最低，從貨物定制到出庫，走完所有環節后他們才能回家。街道上的生意人平時在家閑著，他們不怕在外時間長，都練好了磨勁、纏勁和耐勁。興旺這次出門時說要半個月后才回家，去后打電話告之家里說又延長了回家的時間。秀在電話里告訴興旺不怕磨時間，這等于變相賺錢。街道上的生意愉大都秋天屯貨，到了年終臘月時就出貨，實在脫不了手的就在第二年春天，用板車或三輪車將貨物拖到集市上的繁華人眾之地慢慢出售。

這天，小杰半夜時突然聽到堂屋里有響動聲，認為是小偷，但起床后發現是媽媽，此時站在門外昏暗的路燈下慢步走著。秋夜的風帶有一些寒意，但秀披著單薄的上衣，兩手抱在胸前。路燈光把秀映在地上，影子是那樣的孤單與寂寥。小杰跑到秀的跟前：媽，我還以為剛才是小偷進屋了哩。秀說想出來隨便走一走，要小杰回屋睡去。刮起了一陣夜風，但小杰說秀不回屋她也不回屋。小杰說：媽，是不是有心事呀？我看得出來你就是在想心事，你有什么心事可以跟我說呀，我幫你化解。秀微笑：媽能有什么心事呢？你爸出遠門了，我擔心他生意上的事就越睡越新鮮，越睡心里越亂，于是出來透透氣，一會就回屋睡的。小杰搖頭：媽在說假話，我從你的表情和神態看得出來你說的與你想的完全不是一回事。由我猜你肯定在想湖北的娘家，我知道，雖然那個地方現在已經早沒了媽的親人，但那兒還有媽年輕時的朋友，還有媽年輕時留下的足跡，現在交通方便，媽可以回去看看啊，只當是一次旅游。對，如果媽嫌一個人旅游太寂寞了，我陪著媽一起去，正好這段時間學校維修教室。秀說：不行，學校維修教室給你們臨時放假十天，但不是放假就不學習了，是要你們在家自學，不懂的問題可以打老師的電話，或親自去找老師。小杰，你要懂得時間不等人的道理，你眼下讀高一了。曾經你向我表過態的，高考時一定考出好成績，你要時刻在心里記著。小杰就要秀放心，學習上他自有安排，到時候一定以優異的成績考上大學。秀說：以后家里的事你不要插手，一心一意搞你的學習。但小杰說：媽，你說的是有道理，但我今年十六歲了，我不是小孩子了，家里的事我不可能不過問一下的，在有些事情上我有我的思維能力和判斷能力。秀不語。是的，小杰長大了，接近一米八的身高，魁梧的身材，飽滿的臉膛，連說話的語氣都步入了大人的方陣。不過在秀的內心，小杰依然帶著孩子般的天真和單純，身上的那種稚氣別人看不出來但秀一眼可以看出。

小杰說：我今晚也睡不著，就陪媽媽說說話哩。說著把自己的上衣脫下披在秀身上。秀說不冷。表面上對小杰此舉生氣，內心里卻由衷的欣慰和喜悅小杰已經長大了，懂事了，所以臉上的生氣僅僅只是一閃而過。秀今年已經四十四歲，原來一頭黑發漂亮秀麗，但突然間有了白發，白黑對比顯得特別戳眼。秀相貌周正漂亮，但現在臉上出現了淺淺皺紋，讓人想到這個女人已開始步入老年的隊伍。關于秀的白發，那天小杰放學回家，進屋時看見秀坐在鏡前靜靜地瞧著鏡子中的自己，一臉憂愁。小杰當時不知發生了什么事，就輕腳走到秀背后瞧鏡子，結果瞧見了秀頭上的白發，于是驚訝：媽媽，你頭上有白發了！秀沒有接小杰的話，依然不語坐著瞧鏡子。她早看見了自己頭上的白發，不然不會如此憂愁。媽媽的白發讓小杰的心隱隱作痛，想給媽媽一些安慰，但一時找不出合適的語言，只能說：媽媽，你為這個家，為爸爸，為我，你操心了，勞累了，變老了，但媽放心，我將來一定好好報你的恩，讓你過幸福的生活。秀望著小杰微笑一下，說她現在過得很幸福，又夸小杰懂事。其實小杰不懂秀此刻心里在想什么，頭上白發并不可怕，每個人都會有這一天，秀就是不明白，為什么自己美好的愿望沒有實現而自己就老了呢？特別是一些美好的往事，仿佛就發生在昨天，而無情的歲月為什么走得如此匆忙？想著想著，秀不由發出一聲悠長與無奈的嘆息。

秀邊走邊說：小杰，湖北N城是一個好地方，那兒有一個叫河口的地方，媽媽就是在那兒出生長大。然而自那年媽媽隨你爸爸來到廣西這個小鎮后定居后，就再沒有回過娘家那個地方了。不是那兒不好，不是的，那兒對媽媽來說實在是好，但因為那兒沒有媽媽的親人。你外公外婆在我出嫁后，就隨你唯一的舅舅去陜西西安定居了，后來在西安去世并火化，沒有遷回河口安葬。小杰說：媽媽此時是不是想起了青年時代的舊友？想起了河口？秀說：我記得N城那時的火車站非常小，也簡陋，不知它現在變成什么樣子了？小杰說：知道這個很容易，我只在網上一查就行了。其實查不查我也知道，祖國的發展日新月異，N城的火車站早就舊貌變新顏。秀不語，思緒回到了自己的青年時代。那時秀經常去火車站那兒瞧，瞧遠處鐵軌上的火車開過來，冒著白煙，煙霧慢慢騰向天空。在站里停歇幾分鐘火車又隆隆駛向遠方時，又冒起了白煙。然而火車走遠了而白煙卻不散。那時秀總在想火車去的遠方在什么地方，哪兒是它的盡頭？這個問題經常讓秀回家時一邊走一邊思索。這個問題讓秀到今天也沒有想明白，因為她從河口來到這個小鎮上，二者千里迢迢，但火車依舊沒有走到盡頭。那時秀經常從娘家出發，步行五十里路來火車站看奔跑的火車，看夠了再步行回家。那時秀頎長的兩腿特別有力氣，來回一百里路不感到步行疲勞。但這樣來回步行沒少遭父母的埋怨。母親說秀這么愛瞧火車，說不定就是秀的命，將來一定會嫁到遠方。秀說不嫁遠方，一輩子就住在娘家。母親菀爾一笑。經常在夢中，秀見到了那火車站，那火車，那久久不散的白煙……

秀說：河口有一條河，彎曲成S型，河里長著茂盛的蘆葦，河邊有一片竹林，竹葉翠綠。竹林里的鳥兒有時飛到河里的蘆葦叢中，而蘆葦叢中的鳥兒有時也飛到竹林里，非常默契。那是一條美麗的河，名字也美麗，叫綠青河。站在河邊，仿佛置身于一幅美妙的圖畫中，藍藍的天空，清清的河水，波光粼粼的水面，和諧的風，綠的草，艷的花，游動的魚……

秀的描繪讓小杰陷入了美好境地的向往中。如果能去那個地方親眼欣賞那條美麗的綠青河多爽啊。小杰發現秀說這些往事的時候多么欣喜與渴望，同時帶有傷感與惆悵。小杰說：媽媽，你今晚陡然想到了這些事，一定想起了你年輕時經歷過的故事，說給我聽聽好嗎？秀說：是的，我今晚突然想起了年輕時經歷的那些事，心里有一種難過和向往，總覺得虧欠了什么，又想找回來什么，非常矛盾。小杰直言不諱地說：媽媽，根據我對你的了解，你在掩藏什么，如果僅僅因為想起了過去的往事，你的舉動不會如此反常，你一定還有更讓你傷感或棘手的事，讓你一時無法釋懷，或者是一種牽掛讓你坐立不安。我是你兒子，能告訴我嗎？秀回避小杰的提問，瞧著天空：你看今晚的夜空，星星多么明亮，知道是什么日子嗎？小杰一想，今日是農歷七月初七，就瞧天上，牛郎星與織女星非常明亮，星星密密麻麻的銀河系像一條河隔開了牛郎織女，讓他們隔河相望，日夜思念。聰明的小杰，由七月七，由牛郎織女星，就聯想媽媽今晚肯定想起了她年輕時認識的一個男人，因為牽掛這個人，才讓她抑止不住自己的情感，在家里坐立不安。而那個男人，一定在七月七這一天與媽媽發生了故事，而這個故事讓媽媽終生難以忘記。

小杰說：媽媽，冒昧問一句，河口那個地方是不是有你想念的男人？媽媽說：是的。你與他之間也有密切的關系，這么多年我一直沒有告訴你，也沒有讓你爸爸知道，不想他因為知道這件事而胡思亂想。這輩子你與那個男人的關系不會剝離開來。小杰睜大眼睛：他跟我的關系不能剝離？媽媽知道你在說什么嗎？媽媽是不是糊涂了？秀生氣地說：我腦子沒發昏，沒亂說。小杰說：你不會說那個男人是我的干爸吧？秀夸小杰：你真聰明，一猜就猜中了，那個男人就是你干爸，媽媽與他是小學到初中的同學，又是同桌，關系非常好，他很多方面關照過媽媽，所以媽媽讓你拜他為干爸。小杰睜大眼睛：為什么這件事我不知道，爸爸也不知道呢？秀說：讓你拜那個男為干爸，是我與那個男人的約定，我沒有告訴你。而你爸爸是一個好爸爸，但他在情感上喜歡胡思亂想，因為媽媽深愛你爸爸，所以這么多年一直沒有告訴他。為什么到今天才告訴你，是考慮你以前太小了，不能正確對待這件事，正如你前面所說，你現在長大了，有獨立的思考能力與判斷能力，媽媽告訴你也就放心了。小杰說：媽媽，你太當真了，所謂干爸，據我所知，就是嘴上說說而已，無所謂的事。秀一聽生氣道：不能這樣說！媽媽對你這個想法非常生氣。對于其他孩子來說，那個干爸的名義是虛的，但對小杰你就不是虛的，而且包涵著更深的意思。如果你是一個孝順的孩子，你就應該按照媽媽的意愿去看你干爸一眼，也帶去媽媽對他的祝福。你一輩子要記住，他是媽媽這個世界上最好的朋友，他救過媽媽的命。你想想，如果不是他，媽媽早就離開了這個世界，更不會有你來到這個世界上！小杰說：好，我聽媽媽的，媽媽要我做什么？秀說：我們現在回屋睡覺，明天我告訴你。小杰扶秀回家。

二

小杰在床上一直想著那個他叫干爸的人。他長什么樣？多大的年齡？是住在N城還是住在河口？他與媽媽到底是什么關系？小杰腦海里有一連串的問號。夜風從屋頂上掠過發出了絲兒的響聲。小杰在胡思亂想中慢慢睡著了。

次日早晨，小杰起床后發現秀早起床了，坐在她臥室里的臨窗書桌邊寫字。秀從來不寫字的，小杰自記事就沒見秀拿過筆，寫過字的。好奇讓小杰跑進秀的臥室瞧。秀不要小杰打擾她，要小杰洗臉后吃早餐。聽話的小杰乖乖地出來了，并順手關了秀臥室的門。

多年沒有寫信的緣故，讓秀寫信時筆尖在紙上出現了輕微的顫動。通訊工具的發達，秀平時有事找親朋好友，都是打一個電話，幾句話一說就完事了。但這次不一樣，雖然沒有收信人的電話，即便有，秀也必須親手寫。秀認為電話所說與紙上的文字其意境是不一樣的，其感情的色彩也是不一樣的。突然，秀停筆寫不下去了。秀抬起一雙沒有睡好的泛紅的眼睛，望著窗外思索。窗外有燦爛的秋陽，有秋風輕輕搖曳的樹葉。但這些物體讓秀馬上打開了記憶的閘門，她開始梳理過去的往事。筆尖又在紙上刷刷的寫了。秀接下來想想寫寫，寫寫想想，有時寫著寫著不由閉上了眼睛思考，沉浸于情感的糾結之中，又為用一個恰當的詞語而煞費苦心。有時，秀寫著寫著禁不住流淚，清亮的淚珠浸漬了面前的信紙。兩個小時后秀終于寫完了信，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氣，感覺到完成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的輕松。秀將信封好后太陽已經升到了半空。秀從臥室里出來，小杰見秀的眼睛紅紅的，就說：媽是不是寫信時感動流淚了？秀說：是的。多年沒有流淚了，但寫的時候因為想到過去一些難忘的人與事，就抑止不住流淚。媽是個堅強的人，不過遇到情感時也顯得脆弱。小杰想看信的內容，秀不準，稱信已經封好了。小杰問信是給誰的？秀說：寫給你干爸的。因為我與他年輕時是很好的朋友，所以寫的時候不知道如何下筆，總覺得有太多太多的事情寫的，但陡然間又覺得沒什么可寫，三頁信紙我寫了幾個小時。這是媽這輩子寫信時間最長的一次，也是寫的最長一封信。

信上沒有詳細的通過地址，收信人僅是寫了一個：根。后面又寫了一個小小的“收”字。根是干爸的名字嗎？小杰問。秀說：是的。你干爸的小名，只有我和他二人知道，除此以外沒有人知道。小杰說：你給干爸取的？媽媽點頭。小杰說：干爸的大名呢？媽媽說：他叫江綠青。他姓江，住在河邊上，門前有一條綠青河，名字就用上了綠青兩個字。小杰說這封信寄不出去的，沒有詳細的通訊地址。秀說：我知道寄不出去，也沒打算通過郵局寄。昨晚你問媽媽要你做什么，這就是你的任務，瞅這幾天不上學，幫我把這封信親手交到你干爸的手上。睜大眼睛的小杰有些不可理喻：你要我去湖北的N城，然后去N城的河口找我干爸呀？媽媽，這件事你深思熟慮過嗎？這樣做好不好呢？就我而言，我現在還真的不想見干爸，我一點思想準備也沒有。秀激動地說：不，你一定要去見他一次，把信交給他，回來后告訴我，他現在生活的情形好不好？我只想知道他現在過得好不好？小杰生氣道：媽，你不覺得你這樣做對不起爸爸嗎？你不應該關心我的干爸，你應該把心思放在爸爸身上。秀控制了情緒，變得冷靜了，從小杰手上拿過信，進臥室躺在了床上。

興旺對我那么好，我這樣做對得起他嗎？秀想。秀的眼光落在了對面緊靠床頭的墻壁上。墻壁上掛著一幅老照片，雖然鑲嵌著精致的鏡框，但里面的照片已經有些泛黃了。這是一張結婚照，男的濃眉大眼英氣勃勃，全身充滿了青春的活力；女的矜持美麗氣質高雅，黑發披肩，燦爛的微笑讓粉嫩的臉頰上顯出了淺淺的酒窩。這小伙子就是興旺，這姑娘就是秀。剎那之間，秀的眼前浮現出了她與興旺結婚時的場景。時光追溯到十六年前。響亮的鑼鼓聲，嘹亮的嗩吶聲。興旺特別安排秀坐著花轎，讓人抬進了興旺的家里。那天，秀發現街道兩邊的住戶都前來恭賀新禧，抱拳施禮的聲音不斷，稱興旺有福氣的聲音不斷，贊美秀長的楚楚動人的聲音不斷。秀至今清晰記得那句發自內心贊美她的話，說湖北來的女子好漂亮啊。秀的到來讓小鎮沸騰了幾天，人們茶余飯后談論的都是秀，也有人提出了疑問，稱秀的老家氣候宜人山清水秀，為什么要來廣西這個偏僻的小鎮過上一輩子呢？是不是有難言之隱于是心一橫就遠嫁呢？好在這樣的疑問沒有讓秀聽見，只有興旺聽見，于是興旺就與那人辯解：你們說什么呢？瞎聯想什么呢？我與秀是真心相愛，真正的愛情是沒有距離的。

興旺身上有很多優點，他勤勞、執著、吃苦、心思細膩、負責任、有擔當等等。但秀從認識興旺，到隨興旺來到廣西這個偏僻的小鎮成為興旺的新娘，前后時間才一個星期。當時秀的父母質疑秀的誠意。秀的母親說：秀，你要想好啊，路途那么遙遠，到時候要回不得回來，回來了再去又困難。我反對你嫁那么遠。秀的父親說：姑娘嫁遠了等同白養了一場。秀堅定地說：我想好了就不會反悔，現在交通發達，想回娘家也方便。還有，如果那邊生活可以適合你們過去一起住，我就把你們趕緊接過去。興旺的性格你們都見識過了，還好。父親說：水土不服啊。母親說：我一輩子不會離開綠青河的，喝著這里的水，吃著河水長出的糧食，離不開這片故土了，不想死后葬在廣西那個小鎮上。秀，我就不懂，你為什么突然要這樣決定呢？你讓媽媽難以適應過來。秀說：媽放心，秀的決定正確，去了那邊一定過得幸福，對你和爸，我也會盡女兒的最大孝心。父親說：這個心思你就不要動了，你嫁后，我和你媽極有可能去西安你弟弟那兒，那兒我去過幾次的，慢慢能適應，我們就在那兒養老。這天，不管父母如何勸說秀，秀是鐵心跟興旺去廣西那個偏僻小鎮了。秀的心已經飛走了，不在綠青河了。拗不過秀的父母只有嘆息，由著秀自己做主。

那天，興旺對秀的決定也倍感詫異，問秀：你為什么突然做出這個決定呢？你不是說這輩子除了綠青河哪兒也不去嗎？我把你的話記在心里，同時也下定了決心隨你一輩子住在綠青河。秀激動道：興旺，不要勸我，我決定的事沒有反悔。你不懂女孩的心思。綠青河是個好地方，但不屬于我，更不屬于你。如果就這個問題你固執的話，我倆就不用往下談了，你回廣西吧，以后也不要再來纏我。我娘家這里有個俗話叫嫁雞隨雞，你既是我的丈夫，我隨你去廣西那個小鎮是天經地義。興旺說：你既然這樣說，我就無話可說。我一切聽你的。接著，秀把興旺引到綠青河邊，坐在河邊的草地上，清澈的河水里倒映著他倆的身影。秀鄭重地對興旺說：對著綠青河，向我再一次表態，是真心愛我還是假心愛我？興旺說：我肯定真心愛你，但你的表情不要那么嚴肅啊。你能告訴我，你是不是有難言之隱？我們已經相愛了，你說出來讓我替你分擔。秀生氣道：不要答非所問！我沒有難言之隱，我的心地一片潔凈，我現在只要你如實回答我的提問！興旺就起身規矩站好，面對綠青河表態，擲地有聲，言辭懇切，發自肺腑。等興旺說完了，秀說：有你這句話，我們明天就動身到廣西那個小鎮，擇日辦我們的婚事。說完，拉著興旺的手回到家里。這天晚飯后，在父母親與興旺友好地聊家常話的時候，秀一個人出來了，慢慢地走到綠青河邊，找一塊草地坐下，揪一根草莖放在嘴里輕輕嚼著。月亮升上來了，照亮著綠青河。月亮皎潔，河水中的月亮更皎潔。河水靜靜的。突然有一只水鳥從水面掠過，攪動了靜靜的河水，月亮在河水里變得支離破碎。秀流淚了，月光下，清亮的淚珠順著粉嫩的臉頰掉到膝蓋上。秀喃喃地說：美麗的綠青河，我向你告別了。你曾經讓我感動，我立志一輩子不離開你，但現在你讓我失望了。你是我感動的地方，你的河邊有我太多的青春足跡，我曾經為你驕傲，為你自豪，但現在，你成為我傷心的地方。我要離開你，火車會拖著我去很遠很遠的地方。以后，你再也見不到我了，我也不想再見到你了。說完了，秀用衣袖揩凈了臉上的淚珠。秀搖了搖頭，苦笑了一下。秀望著天上的月亮，一會又瞧著面前的綠青河，兩手彎成一個瓢狀，捧起清亮的河水咕嚕著喝了幾大口，然后頭也不回地大步走回了家里，進屋時興旺與父母談得興致正濃……

秀從往事的追憶中回到了現實。是的，不能傷害了興旺。秀馬上下床找著了小杰，貼心貼肺地說：小杰，這件事你要守口如瓶，不能讓你爸爸知道，你要幫媽媽。你爸爸既是一個好爸爸，更是一個好丈夫。你記著，任何時候你都不要說出來。小杰生氣地說：媽媽，既然如此，你何必要提到那個根呢？干爸這件事無非當時一個嘴上的說法而已，何必要當真呢？由我看，你把寫的信撕毀算了，我也不去N城的河口，那么遠的路程，我才不想去哩。秀瞪小杰：你不能稱根，你沒有資格，他是你干爸！秀瞧著地面在思索，不知道小杰的想法正確不正確。秀想了一會對小杰說：媽想來想去，你還是應該去一趟，知道為什么嗎？因為媽媽近期做夢老是夢見你干爸，他瘦的已經不成人形了，像是快要死了。我不知道這個夢是真是假，但如果你不把他現在真實的情況告訴我，我是終日難眠。我跟你說過的，我與你干爸年輕時是很好的朋友，他曾救過我的命，我不能知恩不報。還有，如果他真的病的要死了，你不去最后看他一眼，那會是你終生的遺憾。小杰癡望著秀：終生的遺憾？沒有這么嚴重吧？媽媽可以說具體點嗎？秀平靜地說：不，媽媽什么都不能告訴你，而且也沒有什么可以告訴你的。你聽媽媽的，今晚動身坐火車過去，三天后你就回來，媽媽只要知道了他的情況就可以睡安穩了。小杰說：媽媽沒有其他的熟人知道他的電話號碼嗎？秀失望地說：自打當年嫁給你爸爸，媽就與他斷絕了聯系，我不知道他現在是不是還住在河口那個地方？我哪里會有他的電話號碼？如果有，媽媽就不會讓你跑一趟，我打個電話就知道了。小杰說：這樣吧，我給舅舅聯系一下，讓他找熟人聯系河口那個地方的人，弄不好真能得知干爸的情況。秀激動道：不行，就是有他的電話，你也必須去一趟。小杰激動道：為什么？秀說：沒有為什么！就憑他是你干爸，你也應該去瞧他一眼。再次提醒你，這件事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包括你舅舅。小杰，你從來聽媽媽的話，也孝心媽媽，這次就算你幫媽媽一次，媽媽感激你。小杰說：既然媽媽硬要我去一趟，我聽從媽媽的安排。秀說：我再囑咐你一遍，任何時候不能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包括你爸爸，包括你舅舅，這對他們不是好事，是傷害。小杰說：媽不用再囑咐了，我牢記心里了。

三

秀把小杰送到火車站，目送小杰上了火車。秀叮囑小杰，到了河口不要逢人就打聽叫根的人，這樣沒有人知道，只打聽綠青就會有人指路。小杰說：見了干爸我就說此次不辭千里為媽媽送信而來。秀說：你不能這樣說，你應該說這次遠道而來是聽從了媽媽的吩咐，特來看一眼干爸，順便帶來了媽媽一封信。然后你就把信給他，他只要一看信，就會熱情地安排你的生活，后面的事不用你操心了。小杰說：假如他已經不在人世間了呢？秀眨著眼睛，氣息有些兒不暢似的，望著火車站來來往往的行人，在想小杰提出的問題有沒有可能性。想了一會，秀說：應該不可能的。他的年齡今年接近五十歲，他當年那么好的身體，怎么會不在人世間了呢？這樣吧，如果他真不在了，你看看綠青河就回家。秀擔心給小杰的錢少了，又給了小杰一沓錢。

次日中午小杰在 N城火車站下車。出站就停下來瞧這個火車站的面貌，媽媽說當年此站非常小且簡陋，但現在煥然一新，候車室與房屋及公共設施都是新建的，車站廣場寬敞明亮。在車站邊一家小飯館填飽肚子后，小杰就坐上了去河口的班車。車上，一位中年男人坐在小杰身邊，小杰就向他打聽綠青，中年男人說不認識這個人，但上個月還聽人提及過這人的名字。有這個信息就夠了，它讓小杰至少明白他的干爸還在世上健康活著。

媽媽說的沒錯，小杰在河口下車時，只要提及綠青的名字，問綠青的家在哪里，就有好心人給小杰指路，稱遠處可以模糊看見的三間紅瓦房就是綠青的家。綠青就是干爸，干爸就是綠青，這兩個字眼這個時候不停地閃現在小杰的頭腦里。小杰快步走向那三間瓦房，激動的同時，還有一種見面后不知如何開口的茫然。見面就喊干爸嗎？小杰從來沒喊這兩個字，還真有些不順口。小杰看見了媽媽描繪的綠青河了，就在那三間瓦房的前面橫亙著，波光粼粼，天上有一個太陽，河水中也有一個太陽。干爸在家嗎？小杰后悔剛才沒有向那個好心的人仔細打聽。但一會來到干爸的屋場上，見大門上掛著一把鎖小杰有些失望了。是去了責任田嗎？小杰想。屋場上有一個精致的石桌，四周圍著四個精致的石凳，折射出這家主人的文化味。小杰把行李撂在石凳上。媽媽的記憶力真好，過去了十六年竟然對這里的環境還記憶猶新。真的有一片旺盛的竹林，在房屋的另一側面。小杰想，媽媽不忘記這片竹林，說明她當年與干爸一起逛過竹林，熟悉竹林，夜晚的時候一定在竹林里坐過，在竹林里看皎潔的月光，聆聽河水的潺潺聲。小杰根據自己的想象拼湊當時的情景，幽靜的夜晚、優雅的環境、天上的星光、和煦的夜風。小杰走向了竹林，打算仔細地看看竹林，在竹林中間卻發現這片竹林雖然長得旺盛，但早沒有人梳理它了，仿佛從來沒有人來過竹林，亂七八糟的樣子，地上堆積著厚厚的枯色的竹葉。有幾根竹子被風吹斷歪在那里，訴說著自己的悲哀與可憐，卻沒人扶理它們。小杰從竹林里出來，又站在屋場上瞧眼前的綠青河。這是媽媽心目中可愛的綠青河，它讓媽媽在夢中無數次叨念，它在媽媽的眼里是那樣美麗。它究竟美在哪兒呢？小杰想到此時家里沒人，坐在這兒等也是干等，就順著綠青河邊往前走。

綠青河里的水沒有媽媽描繪的那樣清澈了，有些渾濁，看不見水底，河邊也不見游動的小魚兒的影子，只有青蛙把頭沒入水中馬上又浮出來，給小杰的感覺是在歡迎小杰的到來。河面很寬，對面河邊上生長的樹，距離的原因讓小杰覺得很小。媽媽說的蘆葦依然，看樣子比媽媽當年見過的還要多，有的地方密密麻麻。小杰看見秋天白色的蘆絮，在天空裊裊飄舞。小杰根據河面寬度判斷，綠青河是一條大河，它有多長不知道，它的源頭在哪里也不知道，小杰所能知道的是它最后歸入了中國的母親河——長江。

小杰遇到了一位老人。老人滿臉的皺紋。他扛著鋤頭從菜園回家。老人問小杰在河邊看什么？小杰說受一位朋友之托來看望綠青，但綠青家里沒有人，于是一邊玩一邊等候。老人向小杰說了綠青的故事。綠青此時住在N城的醫院里，已是肺癌晚期。老人想不通，為什么第一次去檢查就確診為晚期了？老人對綠青特別憐憫與惋惜，老人說綠青是一個好人，可惜好人命不長。關于綠青的故事，老人從綠青的青年時代說起。年輕時的綠青，是綠青河附近兩邊有名的俊男，風流倜儻，一表人才。綠青讀書聰明，國家恢復高考第五年，即上世紀一九八二年，綠青以優異成績考上了一所師范大學。那年整個N城考上了五名大學生，綠青是其中之一。作為農民的兒子，考上大學改變了綠青的身份，戶口從河口遷進了大學，綠青成為了天之驕子，整個河口為之沸騰了，人們奔走相告。那時河口是一個鄉政府的所在地，鄉長親自來到綠青家里，向綠青父母表示祝賀，祝賀他們為國家培養了綠青這樣的有用人才。為了激發河口學生的學習熱情，當年的河口鄉在財政困難的情況下，依然拿錢對綠青給予了獎勵。同時，N城的領導對綠青也給予了獎勵。一九八三年，綠青的父親用綠青的獎勵款，加上家里多年的積蓄，建起了現在的三間紅瓦房，它是當時河口最漂亮的房子。幾年后，畢業的綠青沒有留在大城市工作，N城一所高中要他去教書，他也斷然拒絕。綠青選擇了回到家鄉。那時河口鄉辦有一所高中，綠青想把自己學到的知識，全部傳授給家鄉的同學們，為家鄉做貢獻。綠青選擇回到家鄉工作還有另一個原因，是綠青心中深深地裝著美麗的綠青河，曾經的他在綠青河里游過泳，捉過魚，與小伙們在河里打過水仗，砍過蘆葦，在河里仰游時凝望過河上面蔚藍的天空，心里愛慕著家鄉一位青梅竹馬的女孩。

說到那位女孩，老人發出一聲嘆息。老人說：如果當年綠青的心目中沒有那位女孩，綠青就會是另一種人生，因為那位女孩讓綠青后來一蹶不振。綠青在河口教書時，經常與那位女孩花前月下，但突然有一天，那位女孩從綠青眼前消失了，河口人到今天也不知道其中的原因。反正自那以后，綠青像是變了一個人，時間不長與鄉里某領導的女兒結了婚。但二人婚后經常吵架，綠青經常一個人坐在綠青河邊，靜靜地望著綠青河水，精神萎靡不振，二人的婚姻不滿三年就離了婚，連個孩子也沒有。離婚后的綠青，因為一直想念那個遠離他的姑娘，就再也沒有結婚。他一直在等那個姑娘回到他的身邊，然而這么多年過去了，那個姑娘一直沒有出現。而綠青，自河口撤鄉撤高中后不想到N城教書，就辭職回家與父母辦了一個養豬場，開始兩年賺到了錢，后來虧光了老本。隨后綠青的父母相繼去世，綠青因為沒有別的生活技能，干脆到N城一家私立學校當了一名代課老師，周末的時候就回家看看，日子過得非常落魄。老人說：綠青每次回家了，我們總見他坐在他家屋場上的石凳上，一坐就是幾個小時，靜靜地瞧著綠青河的河水。有人估計他還在想念當年那個離他而去的姑娘吧。

小杰說：老人家，知道當年那個姑娘叫什么名字嗎？老人搖頭說不知道。小杰說：那個姑娘住這附近嗎？老人說：聽說住的地方離這兒有點兒遠，搞不清楚，十幾年了，這里的人再也沒有見到那個姑娘。唉，感情的事說不清楚，仔細一想，不能說哪個人對，不能說哪個人不對，婚姻講究的是緣分。小同志，你今晚是等不到綠青了，你要見他，去N城醫院找他吧。我們不知道他還能活多久。老人說完走了。老人彎曲的背影讓小杰想到了此時的綠青。小杰沒想到，他的干爸竟然是一個瀕臨死亡的人。小杰走向干爸家里的時候，感覺兩腿特別沉重。直覺告訴小杰，當年那個讓綠青夢牽魂繞的姑娘應該就是媽媽。小杰想不通的是，十幾年了，媽媽為什么不給綠青一點點消息呢？如果說媽媽給了綠青一點點消息，說自己結婚了，并有了孩子，這輩子再也不能回到綠青河了，那么離婚后的綠青就不會一直等待。

綠青現在的情況應不應該讓媽媽知道？小杰的答案是應該。于是，小杰去屋場上背起他的行李，在公路邊尋找了一家有公用電話的商店，打算給媽媽打電話。但小杰撥最后一個阿拉伯數字時，手指僵固了，不動了，接著按下了清除鍵。這個電話不能打，如果媽媽知道了會傷心欲絕，搞不好會失去理智跑來湖北。小杰離開了，順著公路邊慢慢地走，打算攔住一輛返回N城的車。

四

N城中心醫院旁邊有一個寄存處，小杰寄存了行李。但寄存時小杰從行李中拿出了那封信，揣在上衣的口袋里。小杰走向醫院，走了幾步又折進一家鮮花店，店里擺滿了各種各樣的鮮花。但買什么鮮花好呢？小杰不知道，照通常邏輯，應該給予這種病人向往生命的希望，向往世界的美好。在老家的小鎮上，小杰見過有人向病人獻花的情景，病人當場感動落淚。小杰問賣花的姑娘：給癌癥患者送什么鮮花好呢？姑娘說：據我所知?？赐∪艘话闼蛣μm、雛菊、馬蹄蓮、滿天星、紫羅蘭、金魚草等，也有人看望病人送蘭花、水仙、馬蹄蓮、百合等，或選用病人平時喜歡的品種，這樣有利病人怡情養性，早日康復。小杰仔細將那些鮮花瞅了一遍，然后挑選了一束自己滿意的。

經過詢問，小杰知道了干爸在住院部十八樓六號病房。小杰坐電梯來到十八樓，但一到病房門口停止了腳步，他看見燈光明亮的病房里，綠青躺在病床上仿佛一個死人。身上蓋著白色的被子，手與臉放在外面，全無血色。綠青瘦的只剩一張皮了；頭發掉得差不多，這是化療的結果，而脫落未盡的白發中沒有一根黑發。雙手仿佛皮包骨頭，沒有一絲兒的力氣。小杰想，跟一個瀕臨死亡的人如何交流呢？交流什么內容呢？向他介紹自己是他的干兒子不辭千里來看望他嗎？把媽媽寫的信給他看嗎？顯然，就綠青目前這個樣子，是經不起這些折騰的，任何風吹草動都會給他帶著意想不到的刺激，可能讓他過度興奮，可能讓他過度悲愴，最終引發一些不測，反而害了綠青。左思右想，小杰的結論是，眼下還是不見綠青為好。

這時過來了一位醫生，問站在病房外面的小杰是綠青什么人？這位醫生是綠青的主治醫生，他來看綠青的精神狀態和臉上的氣色發生了什么變化。雖然病房門關著，但小杰還是怕說話聲音大讓綠青聽見了，就把醫生拉到避閑處，解釋自己是受朋友之托，朋友有特殊情況不能前來，托他送一束鮮花給綠青。醫生說既然如此，要小杰隨他一起進入綠青的病房，當面把鮮花送到綠青的手上。醫生說：我送給綠青，與你親手送給綠青，對綠青來說意義不一樣。但小杰向醫生央求，稱他不能見病房中的病重老人，見后晚上睡覺做噩夢。見醫生不接鮮花，小杰只好不由分說將鮮花塞到醫生的手里，不等醫生說話，便一邊說感謝一邊跑走了。

醫生莫名其妙。隨后醫生走進病房：綠青坐起來，有人給你送鮮花來了。綠青掙扎著坐起來，背靠病床頭，小聲說：是哪個給我送鮮花呀？是我的侄女吧？這閨女怎么想到給我送一束鮮花哩。醫生說：我認識你的侄女，這次不是她，是一個英俊的小伙子。小伙子說受人之托，然后走了。綠青睜大眼睛，打開記憶的閘門進行搜索：英俊的小伙子，我的印象中沒有這么一個人，我的親戚朋友的后輩中也沒有這樣的人，不會是一個好心的志愿者吧。我聽說最近在N城，有些好心的志愿者，為了安慰那些瀕臨離開這個世界的癌癥患者，特意給他們送一束鮮花，讓他們在生命的最后還能感受到社會大家庭的溫暖。

醫生說：不管是什么人送的，有人送你鮮花總是一件好事，可以調節你的情緒，讓你的心情變得開朗。就我的觀察，你現在的精神狀況很不好，對生命的珍惜度太低，這對你的病情治療沒有好處。綠青嘆息一聲，說他已經清楚了自己的病情，現在是活一天算一天，在一步步走向生命的盡頭。綠青說每個人都渴望生命的延長，向往健康，但一個人知道自己的生命時日已經不多的時候，他的生命欲望自然就少了，他的當務之急是調節好他的心情，勇敢地面對死亡。綠青說他現在就是這種人，也是這種想法。綠青從醫生手上接過鮮花欣賞著，鮮花的溫馨讓綠青臉上有了淺淺的淡淡的笑容，不過這笑容來得慢，去的卻快，幾乎是在一眨眼的工夫，同時它在醫生看來不是發自綠青的內心，而是綠青硬裝出來的，非常慘淡與悲愴。醫生嚴肅道：綠青，你不能有這個想法，你的想法將會讓你走到絕望。我告訴你，在我診治的癌癥患者中不乏有人憑著頑強意識，最終戰勝了癌癥贏得了生命，繼續為社會作貢獻。我們這個社會需要更多這樣的人。要知道意志消沉比癌細胞更可怕。你的過去我有所了解，當年你可不是這樣的性格，那是一腔激情，發憤讀書，學成之后回報家鄉，贏得了人們的稱贊。你那時多么風光，你的事跡上了報紙與電臺，我沒想到你現在面對癌癥竟然是一個弱者，一個懦夫，你的激情哪去了？你的意志哪去了？我希望你勇敢地面對自己的病情，讓生命在你的身上發生奇跡。而這種生命的奇跡，在很多人的身上都發生了。

綠青淺笑道：不瞞你說，我現在無兒無女單身一人，我有不懼癌癥的激情，大不了一死，無所謂的事，每個人出生的那一天就開始一步步地走向死亡。綠青說時臉上有一種坦然，有一種無所謂，將生命置之度外了。醫生責怪綠青是對生命的輕視。醫生問綠青在這個世界上就沒有一個讓綠青牽掛之人？就沒有綠青未兌現的事業？醫生根據自己所見到的事例，多數癌癥患者在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心態都是遺憾的，對藍天，對白云，即便是窗外見到的樓房，飛過的一片紙頁，進入耳朵的哪怕不著調的歌聲，一聲親切的問候等等，都感到特別新鮮，都想多看一眼，多聽一聲，深深地留在記憶之中，帶到另一個世界里。醫生相信綠青不可能是一個例外，是一個鐵石心腸的人。世界是美好的，生命是可貴的。

綠青說生命中沒有一個牽掛之人是假的，也許正是長年累月的牽掛著那個人，才讓綠青活到了今天，同時在辭職老師崗位后，又重新站在私立學校的講臺上。綠青告訴醫生，那個女孩離開自己十幾年了，但自己就是忘不掉她，那個情感世界就像一個密密的網，綠青一直在網中沒有出來。雖然外面的世界更精彩，但綠青始終認為，網里的情感世界才是他真正渴望的世界。綠青說：她現在去了天涯海角，自那天晚上與我見面之后，次日就消失在我的視線中，此后一直杳無音信，我打聽過她的下落，但得到的答復后來證實都是假的。綠青說到這里嘆息一聲，稱與她只有下輩子再相見了。說到未兌現的事業，綠青說：我年輕時雄心勃勃想為教育事業貢獻自己的力量，但后來因情所困，我沒有發揮我的光和熱，或者說沒有淋漓盡致發揮出來，我愧對了我心中美麗的綠青河。我期盼有來生，依然出生在綠青河邊，讓我的人生重新來一次，我不會對我喜歡的女人放手，我要大膽追求，我要克服重重的阻力，再不會像這輩子這樣給自己的情感留下遺憾，同時更加努力，讓自己上一個更高的層次，然后好好回報我的家鄉綠青河。

醫生問綠青，綠青河在綠青的心目中真的那么重要嗎？不會是一時興起信口而說？綠青的眼睛放光了，對醫生說的時候語氣堅決。他告訴醫生，他已經提前對他侄女說好了，同時他的侄女也答應了他，待他死后把他安葬在綠青河邊，讓他一年四季聆聽河上的鳥鳴聲，聆聽河水的潺潺聲，也讓他尋覓過去他跟那位相愛的女孩一起在河邊散步留下的足跡，分享她優美動人的歌聲。綠青一下子有了精神，他想到了美麗的綠青河，想到了過去美妙的往事，想到了當年坐在綠青河邊讀書的情景，想到了口渴時手捧清冽的綠青河水……

綠青忽然精神好多了，氣色也好多了，將手上的鮮花放在鼻子下嗅了幾下。醫生說：你應該放松自己。綠青說：這束鮮花讓我想到綠青河邊的野花，春天的綠青河兩岸，怒放的鮮花爛漫一片，花香鳥語沁人心脾。記得有一天我與那位女孩在河邊散步，我幫她采擷野花，但她喜歡自己親手采擷，不小心滑在河邊的水中，我趕緊拉她上來，沒想到她想我也進入河水中，就用力往下一帶勁。我們兩人站在河水中四目相對，四手相握，不說話，世上任何真情動人的情話都濃縮在我們的不言之中，都濃縮在彼此的相視微笑中?？墒?，綠青突然“唉”了一聲，情緒來了一個九十度的陡轉，陷入了追憶往事的傷感中。醫生要綠青多想美好的事情，但綠青此時想到了與那位女孩最后的分手，想到了那晚星光的黯淡，想到了那晚的靜謐，不，真實的情景不是綠青想象的這樣，過去這些年綠青的記憶開始模糊了。醫生要綠青多想好的事情，不要想不好的事情，綠青僅僅嗯了一下，聲音好像是從鼻腔里發出的，他的精神狀態一時間又恢復到了原點。醫生臨走時說：你好好休息。綠青又是從鼻腔中發出了一聲“嗯”。

小杰是誠實的，但這次作出了?；^的不誠實表現。他看似跑了，實際上待醫生一進病房，他就馬上輕腳返了回來。他要細聽醫生與綠青的對話，結果他聽得清清楚楚，只有綠青說的幾句話，因為聲音小沒聽分明，但他一聯想上下話就能臆想到其中的意思。小杰不明白，綠青為什么沒有提及小杰這個干兒子呢？看來媽媽把這件事當一件重要的事，綠青卻早忘了。媽媽是一廂情愿。媽媽對綠青的判斷有誤。小杰慶幸自己沒有冒然進去，否則自己把認干爸的事向綠青提出來，而綠青一無所知，那是多么尷尬多么丟人??！小杰有很強的自尊心，他不知道他的臉面撂在哪兒。小杰從綠青的說話中，知道有一位他喜歡的女孩，但小杰認為像媽媽，又不像媽媽，因為自小杰記事開始，媽媽在他面前從未唱過歌，更不知道歌聲動人不動人。小杰在想，綠青的家與媽媽的娘家隔著一段距離，這給他們的交往造成了不方便，從這個角度看，媽媽應該不是綠青耿耿于懷、終生想念的那位女孩。媽媽太單純了，綠青心里根本沒有她。想著想著，小杰已經到了住院部大樓外。夜風清涼。小杰呼吸著新鮮空氣，一掃病房的藥味帶給他的沉悶。離開N城中心醫院時，小杰心里有一種內疚，像是缺欠了別人什么東西，本來應該歸還別人的，但沒有歸還。夜風中，瞧著住著綠青的住院部大樓，小杰嘴里喃喃有聲：祝你早日康復！然后去N城的火車站坐上了回廣西老家的火車。

五

秀在見到回家的小杰時眼睛發亮，臉上泛光，向追問小杰一些她迫不急待想知道的事情。但小杰的回答讓秀不悅，臉上的泛光消失了，發亮的眼睛黯然了。小杰說他沒有見到綠青，因為沒見著，所以秀的那封信沒有給綠青。為什么陰錯陽差呢？難道是命運的捉弄嗎？秀的臉上罩著一層失望與愁云。小杰向秀進一步解釋：媽，他有一個侄女住在省城，綠青這回是去省城他侄女那里了。這個消息是河口那個村莊的一位老人告訴我的。我去了綠青的家里，它在河邊，也看到了那一片竹林，長得非常茂盛，但門上一把鎖。老人說綠青才走了幾天，我若是提前幾前過去就能見到他了。秀遺憾地說：媽不怪你。秀陷入了深沉思。一會秀說：我記起了，他是有一位侄女，沒想到她如今已經住在省城了。小杰說：媽媽，我沒有辦好你的事，你批評我吧。秀說：不，你已經盡心盡力了，媽媽感謝你。隨后秀稱頭痛進臥室躺在床上。小杰跟進來。秀說：你出去吧，讓媽媽一個人靜靜地躺一會。小杰要去給秀拿藥。秀趕緊阻止：你不要去，我躺一會兒就會好的。有時候遇到不稱心的事情我就感到胸悶，但靜一靜悶氣自然走了。

這晚秀睡不著，黑暗里睜眼瞧臥室的窗戶。路燈的光線在窗臺上閃動。天上有星星嗎？秀想。起風了，但瓦縫里似有什么小的物質掉下落在秀的脖子上。秀側身閉上了眼睛。秀想到了綠青，想到了她心中的根，她的思緒回到了十幾年前，在一個美妙的月夜里，她走出娘家門步行來找綠青。那時的秀扎著一對長長的刷子辮，兩條腿頎長，走路有力，走幾里路好像兩腿甩幾下就到了。但這晚秀出門時，秀的母親說：今晚就不要去找綠青了，不要經常去他家里，這樣他父母會討嫌的。我已經聽到一些風聲了，說綠青的父母不同意你與綠青交往。人活在世上，有時候面子是自己給自己掙回來的。秀說：媽，你不要聽信別人的話，那就是一些道聽途說與猜想，我心里有數，我與綠青一條心，他父母就是反對又能怎樣呢？我們已經合心了。你不是常說真正的姻緣是打不散的。母親說：你不要高興得太早，有時候就是一個例外。秀不想跟母親就這個問題討論下去，興沖沖出了門。綠青的家在綠青河邊，秀的家也在綠青河邊，只是秀的家在綠青河的上游，綠青的家在綠青河的中游，二者之間相距四公里，河邊一條蜿蜒的小路連接著兩個村莊。出門后的秀，沿著河邊這條蜿蜒小路走向綠青的家里。白天二人約好晚上見面，在綠青屋側面的竹林里聊天。然而秀走到中途，就碰到了綠青。秀說：不是說好不要你來接我嘛。綠青說：我怕你膽小。再說我是男孩，主動的是我不是你。秀說：這是兩回事。不過這也好，至少可以證明我在你心目中的地位。綠青說：還在懷疑我對你的真誠嗎？秀說：不用懷疑了。早就證明過了。綠青說：要不要我們今晚再拉勾一次？秀激動地說：可以啊。兩人同時伸出一根手指緊緊勾著，嘴里喃喃有詞，意思是一百年或一千年不變心之類。秀說：算了吧，今晚就不去你屋側面的竹林，我覺得我們兩個在這里約會也挺浪漫，反正四下里也沒有行人，我們說的情話也沒有人聽見，不用擔心傳出去招人訕笑。綠青同意了。

路的上面有一塊青青的草叢，又較平坦，秀與綠青商量后坐了上去。季節進入了初夏，二人都穿上了單衣。融融的月光映著寂靜的河面，讓河面變成了一片閃亮的世界。河邊有輕輕的濺水聲，秀說是青蛙引起的，綠青說是小魚引起的。螢火蟲飛舞著，偶爾飛過二人的頭頂。秀說：我剛才出門時，我媽說她聽到別人的議論，說你的父母不支持你與我來往，有這事嗎？綠青說：放心。沒有?，F在自由戀愛，我的婚姻我作主。這輩子我認準了你，即便你以后變了心，我也要盡我最大的努力挽回。我相信你以后不會變心，因為我們從小在一個班上讀書，從小學到中學，直到高中的時候你因為特殊情況沒讀，我們的同班生涯才結束。還記得那年上小學三年級，你被一個同學欺負了，站在校園圍墻邊的梧桐樹下，倚著樹身不停地抽泣，最后是我止住了你的眼淚。我打了那個欺負你的同學，我一拳打在他的鼻子上，他的鼻子馬上流血，他不是我的對手，他哭了。當我把這個消息告訴你的時候，你破泣為笑。那天你第一次喊我綠青哥哥，我到今天還記得。秀說：我當時這樣喊過你嗎？我現在忘記了。綠青說：不要貴人多忘事。綠青輕輕地笑了一聲。綠青說：你知道我那天在你走后我想到了什么？秀說：想到了什么？綠青說：想到了會有今晚的情景。秀笑說：瞎說。綠青說：那個時候雖然不知道什么叫愛情，但堅信我喜歡你，不愿意別人欺負你，喜歡看你跑步的樣子，笑的樣子，流汗的樣子，特別喜歡看你的牙齒，怎么那樣白呢？到今天你的牙齒依然那樣白皙好看。秀佯裝生氣道：你當時就沒把我的相貌記在心里嗎？綠青說：實話實說，我覺得你當時的相貌長的沒有班上其她女同學好看，因為你太瘦了，真是女大十八變，沒想到你今天竟然出落成一個美麗的仙女了。秀說：油嘴滑舌！沒想到你讀了一年師范竟然學會了會討女孩喜歡。綠青說：不，我是認真的，你要不信，就摸一下我的胸口，現在跳得厲害哩。說著綠青去拉秀的一只手，兩只手相觸的時候，秀沒有拒絕。秀的手壓在綠青的胸口，而綠青的一只手壓在秀的手背上。綠青說：感覺到了嗎？秀說：沒有。說完秀抽出了她的手，“撲哧”笑了一聲。

月亮在天上靜靜移動。秀說：你看天上的月亮今晚多亮。綠青說：是皎潔，可惜不是圓月的時候。秀說：你將來會回河口鄉嗎？綠青說：這個問題你已經問過無數遍了，我怎樣回答才能讓你安心呢？我讓月亮作證可以嗎？秀說：我的女友說我與你是在進行一場沒有結局的戀愛，預測我們以相互傷害而結局。我不信。你知道嗎？你在我的心目中有多重的地位，我喜歡你到了何種的程度。我看見你的身上都是耀眼的閃光點，我看不見絲毫的缺陷。我認為你是這個世界上最俊美的小伙子，你說話的聲音是世界上最好聽的聲音，你是世上最聰明的人，最用功的人，你是河口鄉的驕傲。正因為愛你太深，我總擔心你有一天會遠離我，投入另一個姑娘的懷抱。我們雖然不是親戚，不是鄰居，但在同班同桌讀書多年，算得上青梅竹馬。我是見證了你從一個頑皮的小孩變成了一個對祖國對社會有用的人，我為你榮幸，也曾為你偷偷哭過。綠青說：為我哭過？我怎么不知道呢？秀說：那是我們上初中一年級的時候，有一天你感冒發高燒，躺在學校旁邊的衛生室里，一副死人的模樣，你媽媽握著你的手傷心垂淚，我在門口看了你一眼就跑了，我當時以為你不會好起來的，于是一個人在無人處偷偷地為你哭泣。后來你康復了蹦蹦跳跳，我瞧著你的身影我就在想，我可能愛上你了，你成為了我的初戀。綠青說：你也是我的初戀，我從來沒有愛上別的女孩，你就是我心目中的天使。還等我兩年，我一畢業就回河口高中教書，那時我們就結婚。秀說：你說月亮可以為你作證，假如月亮留不住你呢？綠青說：這樣吧，為了穩定你的心，以后只有我們兩人而沒有別人的時候，你就不要喊我綠青，直接喊我根得了。這個根是扎根的意思，讓你時時提醒我，也讓我自己提醒自己。放心吧，外面的城市再美，沒有我眼里的綠青河美，我生在這里，長在這里，一輩子要奉獻在這里，因為這里既是我的家鄉，也有我最愛的女人！

這晚，秀第一次將綠青喊為根。綠青答應時理直氣壯，又信誓旦旦。以后秀再見綠青的時候直接喊根，在只有他們二人的交談中，再也沒出現綠青這兩個字了。從這晚開始，根這個字深深地扎在秀的心底。而綠青，兩年后兌現了這晚對秀的承諾，師范一畢業后就分配到河口高中，擔任了一名光榮的人民教師……

秀從往事的回憶中回到了現實。夜風似乎更大了。路燈光顯得更亮了。黑暗里，秀的眼角里溢出了一滴淚珠。次日，秀起床照鏡子，發現自己一臉憔悴，仿佛遭遇了一場大病。秀不讓想小杰看到自己的頹喪，盡量表現出樂觀的狀態，但怎么裝也能讓人一眼瞧得出來。隨后一星期，秀依然精神萎靡，夜晚做夢總是夢見綠青。秀沒有銷毀小杰帶回來的那封信，把它放在興旺不易發現的地方。秀不想讓這封信傷及了興旺。秀之所以要保留這封信，是因為字里行間浸潤著秀深深的情感，是在特殊的心情下寫出的，如果以后讓秀再寫，秀是寫不出來的，那種思念的心情已經變淡了。秀在心里默默說道：綠青，總有一天我讓這封信到你的手上，我讓你知道我的想法和苦衷，也讓你知道一個與你有關的秘密，你有權知道這個秘密。

六

興旺突然回家了。面對老板的變卦提價，興旺與街道上的幾個人合計先回避冷落，過幾天再與那老板周旋，于是回了家。發現秀臉色憔悴，精神欠安，于是就問秀是不是身體不舒服？秀說：這段時間睡眠不好，有時做些奇奇怪怪的夢，在夢中見到了不想見到的人，聽到了不想聽的話。興旺說：這說明你的精神出了毛病，應該去衛生院看醫生。有時候，一件不經意的小毛病，如果不及時治療就會釀成大毛病。興旺拉秀去看醫生，但秀腳步不動：我沒病，精神不好休息幾天就好了，不要浪費錢。興旺說：你不能虧待了自己。當年興旺追秀的時候，曾向秀承諾讓秀一輩子過幸福的生活。興旺說錢是小事，秀的身體才是大事，一個人如果沒有好的身體，再多錢有什么用呢？健康與幸福不是錢可以買來的。興旺解釋的時候，再次拉秀去看醫生，但秀用力地抽回了她的手，有一甩而脫的意思。興旺怔怔地望著秀。秀生氣地說：我說沒事就沒事，你干嘛強人所難？你怎么從來不聽我的話呢？看病與聽話有關系嗎？這是哪跟哪呢？興旺睜大了眼睛，搖了搖頭，糊涂了。興旺小聲說：算了，你既然不明白我的一片好心，堅持不去看醫生，我也不勉強你了。興旺頹喪地坐到飯桌邊，對今日秀的反常舉動百思不解。以往興旺每次回家，無論生意情況好與壞，秀總是熱情地迎進家門，總會嘮叨不止地說安全第一，人平安回家比什么都好，生意賺錢這趟不行再做下趟，總有賺錢的時候。秀即便身體不舒服，也會對興旺輕盈的微笑，表現出大方、得體與賢惠，是一個妻子真心摯愛著她的丈夫才從內心深處自然表露出來的。

然而正當興旺胡思亂想的時候，秀卻起身來到興旺身后，手拍興旺的兩肩，輕聲說：對不起，知道你是關心我。好吧，我聽你的，隨你一起去衛生院。興旺說：有病就要看醫生，天經地義的事，也不是三歲小孩子了，要懂得自己照顧好自己，今天是我在家，如果我不在家，或者十天半月不回來，你就一直拖著不看醫生呀？跟你說過無數次了，這輩子你就是我心中的神，如果我心中沒有神了，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人生還有什么價值？秀說：不要瞎說！即使沒有我了，你還有小杰，還有這個家。你的人生價值不要放在我的身上，你應該放在做生意上，發揮你的聰明才智賺更多的錢，為小杰的將來打下堅實的基礎。興旺說：我是丈夫，又是爸爸，我既要讓妻子過上好日子，也要讓兒子有一個幸福生活。我現在不是在積極做嗎？隨后二人出門。興旺在路上拉起秀的手。興旺喜歡拉秀的手，感覺特別幸福。有很多人把眼光集中到二人的手上。恩愛的夫妻，典型的表現。興旺說：秀，你知道嗎？是你讓我有了一個溫馨的家，一個幸福的家。

秀沒有打針，僅拿了一些安神補腦的藥，花錢不多。醫生對興旺說：吃了這些安神補腦藥，精神自然會好起來。秀清楚，她不用補腦，有些安神的藥就夠了。興旺回家了，秀應該安心睡在興旺身邊，當一個好妻子，不要每天冥思苦想那個綠青了，那條美麗的綠青河了。秀愛興旺，當年跟興旺來到這個小鎮的時候就下定了決心。這些年秀沒有后悔，也沒有遺憾。秀清楚，不能與興旺睡在一起卻做著與綠青有關的夢，這對興旺不公平。在興旺陪著回到家里時，秀在心里默默道：綠青河，這幾天我不會想你了，我要恢復我的精神，把心思集中到這兒的藍天上、白云上、飛翔的鳥兒上、小鎮的笑聲上、家庭的歡樂上……

擔心小杰一高興把不該說的話說了出來，秀就囑咐小杰：你爸爸回家了，我那天囑咐你的話你還記在心里吧？小杰說：我記在心里。我想過了，這件事只能你知我知，不能讓爸爸知道。秀說：兒子，你能這樣想說明你已經長大了。小杰說：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秀提出與小杰拉勾，小杰欣然伸出了手指。

小杰兌現了自己的承諾。小杰愛爸爸，更愛媽媽。興旺在家八天時間里，小杰沒有提及有關河口的半個字的信息。而秀，在這八天里，對興旺極盡了一個做妻子的責任，真的沒想綠青了，即便想起也是一閃念的事情。這天，興旺又要出門了。興旺對秀說：那個老板打電話來了，說那批我們看上的貨已經賣給了別人，打算給我們再定制一批新貨。這次要我們過去先談好價格，然后為我們量身定制，我們想要什么樣的貨色和質量，他們就生產什么樣的貨色與質量，承諾不狠我們，保證比其他廠家貨色亮，質量好，價格便宜。我們幾個人一起合計了一下，打算今天就坐車到M城，然后從那兒坐火車過去。這次出門又得半個月才能回家，你在家里注重身體，不要吝嗇錢。有緊要的事就打我的手機。提到手機，秀向興旺提出買一部手機的想法。興旺說：走，我們現在就去買。二人很快來到一家手機店，興旺給秀挑選了一部紅色的手機，秀說：紅色離我遠去了，我老了，就用灰色或白色的手機。興旺趕緊付了款。秀在心里說：興旺，對不起啊，如果不是近期老惦念綠青，想到了綠青河，我要手機干什么呢？我一年四季在家里，一部座機電話就可以接聽來自四面八方的電話，又節省了電話費。

接著二人興匆匆地回家。秀趕緊進廚房為興旺煮了一碗雞蛋，加了白糖。這個細節不是今天才有，以往興旺出門時秀都是這樣。雞蛋是圓滿的，會滾動，秀希望興旺在外辦事圓滿，遇到不順心的事情一滾而過。興旺吃著甜雞蛋的時候說：有老婆的感覺真好！秀笑了一下。興旺又說：家是避風的港灣。這與吃雞蛋能扯上關系嗎？秀故意說：什么叫避風呢？不避風的時候就不回家了？興旺說：說錯了，不光是避風，家里還能避風雨雪霜等等。秀說：一會走的時候我送你。興旺說：今日不用送了，一起走的人多，他們會笑話你的，因為別人的老婆都沒有送，就你一個人送，搞得像生離死別似的。但過一會興旺走的時候，秀依然相送了。真有熟人開秀的玩笑：小心你家興旺長得瀟灑，出門在外被野女人纏上了，還是不要他去吧。秀說：我家興旺沒有彎彎腸子，他走千里萬里我也放心。有人故意逗秀：你如何曉得興旺在外面腸子不彎呢？你家的興旺也不是鋼板做的。秀一著急就脫口而出：我家豬欄里的豬我清楚它的德性，不要你們瞎操心了，就怕你帶壞了興旺。眾人聽后哄然大笑。

七

興旺走了。汽車的屁股后面騰起了一股黑煙。秀站在那兒一動不動，瞧著汽車在她的眼前慢慢地消失。任務完成了，秀有輕松的感覺。在與興旺揮手告別的時候，秀可能突然間想起了綠青的緣故，那揮動的手顯得無力，感覺不到往日與興旺惜別時的那種幸福的感覺。秀瞧了天空一眼，幽深的讓秀心涼?；丶視r秀沒抄近路，故意彎到小鎮的河邊走。這條河繞鎮而過，小鎮上的政府對小河進行了綜合治理，各種花卉樹木在河兩邊應運而生，供游人閑坐的石凳隔十幾米就建有一個。這里綠葉飄動，鳥鳴成趣。平時秀來，這兒都會給秀一個好的心情，但今日秀沒有。秀坐在石凳上瞧面前的小河，覺得它的水不清了，它的寬不及綠青河的二十分之一，是一條冒充的小河，只有河口的綠青河才算真正的河哩。秀仰臉瞧深邃的天空，眼前就出現了綠青河，它最寬處像湖泊，這邊看不清那邊，澄清的河水能見底，小魚在河邊的水中游動，岸邊的人看得一清二楚。太陽映著綠青河，河水托著太陽更好看，粼粼的波光能把人看得心醉。

秋風刮起地上一片黃黃的雞毛，飄呀飄的，在秀的腳邊落下。秀霎時又陷入了矛盾之中。秀愛興旺，更愛這個家，興旺這次回家，秀的善良柔水表現得淋漓盡致。為什么突然又想到了綠青呢？秀清楚，因為綠青在她的心靈最深處，雖然過了多年，但一直沒有消失。興旺，綠青；綠青，興旺；他倆的影子一直在秀的腦海里互換著，但最后綠青占了上風。綠青，你現在省城過得幸福嗎？你的根還是不是扎在綠青河？你是不是已經拋棄了綠青河？這些年，你為什么不給我來一封信呢？秀深情地瞧著沒有飄動云彩的那一方，美麗的綠青河就在那一方。青春的激蕩突然在秀的心里滋生，秀回到了年輕時代。有些事可以不想，但又不能不想；有些事可以帶入墳墓，但也不能把真相帶入墳墓，應該讓知道的人知道那是一種良心，也是一種責任，更是為人的誠實。矛盾的秀解釋不清這個矛盾。秀在心里默默道：興旺，我對你說抱歉，你對我那么好，我對你也那么好，但我真不知道，這段時間老想娘家的綠青河，不想心受不了。你叫我不胡思亂想，我答應過你，可你一走我就想它了。想到它，我想哭，又想笑……秀的嘴巴翕動著，念念地卻沒有聲音迸出來。念完了，秀一臉的憂郁，最后雙腿無力地回家。

晚上，小杰回家了。小杰走進家門時就大聲地說：媽，我帶來了李亮，我的同桌。秀從臥室里跑出來瞧。李亮是一個懂事的孩子，親切地喊了一聲“阿姨”。秀微笑地說：你們先玩吧，我燒你們喜歡吃的菜。秀進了廚房，開始忙碌起來了。有刀切砧板的聲音。一會煙囪里冒出了裊裊的炊煙。一會飯菜端到了桌上。這晚小杰與李亮喝了酒，臉上都泛起了酒后的紅暈，而且表現出異常的興奮。然而就是這種過度的興奮，讓小杰在這個晚上把不該說出來的話說給李亮，將N城之行的所見所聞全說了。小杰心里有一種迷惘，媽媽不能給他一個合理的解釋，又不能向爸爸表露壓抑的心聲，小杰只能借助于自己最好的同桌了。一些困擾小杰的疑惑，小杰渴望李亮給他一個安慰性的答復。但興奮過度的小杰只顧說話，卻忘記了一件事件，那就是秀站在他臥室的門外。沒有一點動靜。堂屋也沒有開燈。小杰根本沒有想到，綠青兩個字對秀是多么的敏感，即便是隱隱說出也能轟然過濾到秀的耳里。聽完了。秀從黑暗中來，又在黑暗中離去。秀的心里針扎一般的悸痛。小杰怎么能對媽媽撒謊呢？綠青怎么已經病入膏肓呢？秀躡手躡腳的，沒有發出一絲的聲響。秀來到了門外。路燈光昏黃黃的，映著一個挪動的蹣跚的影子，幾乎腳底蹭地，聲響單調而寂寥。夜風帶有寒氣咝咝地吹著，晃起了秀的頭發。月亮周圍罩起了昏黃的圓圈。秀自語道：綠青，你怎么單身一人呢？你與那位富裕姑娘離婚后為什么不結婚呢？你為何要離開教育崗位？你一直認為幸福將伴你一生，你一生會前程似錦，可你，可你！綠青，你知道嗎？當我得知你現在還時時牽掛我，我是多激動與幸福??！你要堅持，你要咬牙，你要努力，癌癥是可怕，但聽說有人藐視它，最終戰勝了它，生命得以繼續綻放！明天，不，也許是后天，總之我會來看你，愿你早日康復，我與你有太多太多的話說……秀說完了仰望天空，祈求呼呼的夜風將她的心思帶給綠青。這二人當年戀愛時，彼此的心思經常不謀而合，同心同意?，F在秀在想綠青，秀相信綠青此時此刻一定在想她，萬重山川阻隔不了他倆的心有靈犀。夜風啊，你吹吧吹呀，星光啊，你眨吧眨呀，綠青河水呀，你流吧流呀，請帶走我的相思，請帶來愛人的祝?！愕淖炖锊挥珊咂鹆藘灻赖男?，這首浪漫的情歌，秀年輕時最愛唱，有時一人坐在綠青河邊唱，有時與綠青牽手散步時唱，唱得好聽，唱的優美，偶爾有小鳥從頭上飛過鳴叫一聲，綠青就說是秀的歌聲所吸引，靈性的小鳥受到了感染。

次日，秀一大早起床燒好早餐，等小杰與李亮吃完早餐，秀讓李亮先去學校，留下小杰還有話說。懂事知趣的李亮打一聲招呼就走了。接著，小杰發現媽媽的臉色由熱情變冷，神態由慈祥變嚴肅，還關上了大門。秀發火：小杰，你真讓媽媽失望，媽媽將你一把屎一把尿拉扯長大，你現在倒學會了說假話，學會騙媽媽了。媽媽拿你說的每個字當真，認為我養的孩子我清楚，豈知不是。昨晚，你對小亮說的話我聽的一字不漏，你讓我失望啊小杰！秀把五個手指捏在一起，舉起來，但接著放下了。小杰說：媽媽，我錯了，回家后應該對你說實情的，就怕你接受不了，我害怕綠青日夜惦念的那個人是你。如果是你，我想到了爸爸，所以才……秀激動道：你應該進病房親手把鮮花給綠青，讓綠青認得你。還有那信，你為什么不給他呢？你有什么顧慮呢？綠青當你的干爸你不丟人，他曾是天之驕子，他肚里有墨水有學問，他的不幸與媽媽有關系，他是媽媽年輕時的偶像，那時有男明星，但媽媽從不看，只看綠青，你不知道他年輕有多俊美！小杰，你是媽媽的好兒子，你應該為媽媽辦一件好事。小杰囁嚅道：媽媽，我只對李亮講了，別人都沒講。秀說：你不應該瞞我。小杰低頭：我錯了媽媽。我去N城所了解的就那些情況，現在你都知道了，如果你忘不掉綠青，就趕緊過去看他最后一眼，他臉色就是死人樣的，怕活的時間不長了。媽媽，你去看綠青吧，我不會告訴爸爸的。秀軟下心來：我是要去看他，只是我走后你咋辦呢？小杰說：不要操心我，我自己傍晚回家了能做飯，要不就去李亮的家里，他爸媽可好哩。秀就上前把手放在小杰的肩上，安慰道：兒子，媽媽剛才太激動，批評你了，實在是媽媽與綠青之間那段情太深，又曲折不幸，綠青到今天的地步，媽媽心疼。有些事你不會懂的。媽媽走后這幾天，你要自己照顧好自己。最好在李亮家里，我回家后親去李亮家里表示感謝。小杰說：媽媽，我現在已經懂得了你心中的綠青河，你不能憔悴下去了，你去吧。

八

秀在N城火車站下了車。眼前熙熙攘攘人來人往。當年的小站消失了。雖然這個火車站對秀有情結，但秀一出站就攔了一輛的士，沖司機說：去N城中心醫院。熟悉的鄉音，司機表現了熱情。上車后，司機說：到醫院看病人吧？多余的廢話。司機又說：是朋友還是親戚？又是多余的廢話。秀向司機打聽N城治療癌癥的能力強不強？司機說：這話不好說的，與患癌本人關系大著，有人在N城治好的，有人診斷為癌癥后找些偏方天天吃中藥，到現在又活了二十多年，依然健健康康的，吃紅燒肉能吃幾塊，喝酒時能喝半斤哩。秀自語道：這樣啊。我只知道癌癥患者要化療，掉頭發，一天天朝下瘦，最后就與世界說了再見。秀祈盼奇跡在綠青身上出現，也希望小杰看見的那張死人般的臉，是在綠青臉上看錯了，他俊美的臉如何配上它哩。

到了院門口，下車的秀買了一束鮮花。以前綠青河邊的杜鵑花，勃勃怒放時一簇一簇，那時秀喜歡，采擷一束放在鼻子下面聞，芬芳的味道至今難忘。綠青常幫秀采擷杜鵑花，插在秀的頭上。秀那時長發飄散，發色特別黑，黑中點綴一朵鮮艷的花朵煞是好看。有一天也是河邊，綠青在秀頭上插了杜鵑花，就叫秀站在那兒不要動，然后退后幾步，在筆記本上給秀畫素描，雖然沒到栩栩如生的境界，但也有七分像秀了。秀拿著花直奔住院部的十八層樓，沒走到六號病房門口心就蹦蹦地跳，有慌張，更多的是喜悅。然而一進病房秀就失望了，因為病房的兩張病床上，一張病床上躺著了一個病人，另一張病床空著。而躺著的病人不是綠青。病人說：你找哪個？秀說：我找綠青，他人呢？病人說：綠青啊，你不知道嗎？他三天前就去世了。秀睜大眼睛：死了？病人說：人的生命太脆弱了，而癌癥太強大了，我進這個病房時，綠青還跟我有說有笑，臉色雖然蒼白，但笑容偶爾也在臉上掛過。才幾天時間，說不行就不行了，人就沒了。唉，他死的樣子特別丑陋，嘴巴張得大，一個雞蛋能塞進去的，眼睛也不閉，是醫生抹閉他的眼睛，讓他嘴巴合攏的。他侄女從外地趕到醫院時，綠青已經死了十幾個小時。他侄女揮淚痛哭一場，辦理相關手續后處理了他的后事。秀急問：他是火花了還是在老家安葬了？病人說：是聽別人說的，他侄女為此頗費了一番周折，才把他弄回老家安葬的，聽說埋在綠青河邊。

綠青河！秀在心里說：根，你是好樣的，死后不忘當初的承諾。針刺著秀的心，一針緊似一針。秀出了病房，走時將手上鮮花送給了病人。走往電梯時，秀用手帕揩淚。

坐在去河口的班車上，秀一直把眼睛瞧向窗外。雖然娘家這些年公路變寬了，山變綠了，景色更美麗了，但秀沒心情欣賞，眼全是與綠青一起的畫面。那年去瞧N城火車站，綠青就陪秀一起去，也是坐這公路上的班車，所不同的這次是上，那次是下去的。當時綠青說：火車站有啥瞧的？秀說：不是瞧火車站，是瞧那奔跑的火車。綠青說：火車也沒啥瞧的，就是拖人去祖國的東西南北。你向往遠方呀？秀說：不是，我就是想看火車走后那白煙飄在空中好一會不散，那白煙飄動的有味哩。那天這二人到了火車站，在鐵路邊坐了許久，后來還是綠青不停地催，秀才依依不舍地離開了。想到現在自己在廣西一個偏僻小鎮上生活，這輩子就在那兒過了，秀就認為那時熱衷瞧火車，冥冥之中命運早給自己作了安排。又一個畫面出現了。那年秋天綠青師范畢業，回家坐的火車，秀到N城火車站接綠青。去早了，等了三個小時才等到綠青下車。秀拉著綠青去一個沒人的角落，小聲說：你終于回來了，我以后放了心。綠青說：你怕我不回來嗎？秀說：你不知道，我剛才坐在那兒一直瞧沒有盡頭的鐵路，眼淚出來了。綠青問為什么？是不是喜歡流淚？秀生氣說：我才不隨便流淚，十歲那年在河邊割草，蛇咬了我的腳，腫得厲害，母親都嚇哭了，我僅是喊痛，沒哭哩。我剛才流淚，是想到了怕你不回來，沒想到你真的會回來。綠青說：每個人都有自己人生道路的選擇，我的人生道路在綠青河，我認為人生的價值不是你工作的環境好不好，是你工作取得什么樣的成績，對社會有多大回報。再說你在綠青河，我這只相思鳥能飛到哪去呢？即便我哪一天飛遠了，也只是臨時，一定會飛到你的身邊。秀一張臉清清純純，一下子笑靨爛漫，更是清純可愛了……

到了河口，幾個人下車，秀坐著依然不動，還沉浸在往事的回想中。司機沖秀大聲說：你的票是到河口，不下車要加錢的。秀才猛然醒悟過來，趕緊下了車。足踏熟悉的熱土，秀的心情開朗不起來，也沒有激動，更多的是憂傷。娘家早沒有親人了，秀就直奔綠青的家而來。竹林還在，屋場上的石凳還在，三間瓦房依舊，整個這里的一切，大格局沒有變化，唯一的變化是廚房，當年在屋的里面，現在做到了屋側面，緊貼山墻邊。大門上一把鎖，新鎖是銅的，太陽照在上面不停地閃著光。秀清楚，一定是綠青侄女換上的。秀走進竹林，竹葉厚厚鋪在地上，從來沒有人打理過。觸景生情，秀的心悸動了。當年在竹林，秀與綠青經常坐到半夜，說著悄悄的情話，那時竹林干凈，是綠青有意收拾的，其中有一塊長著厚草叢的空處，二人坐在上面時，秀的頭總是撂在綠青的腿上。有月亮的時候，他們看月亮，沒月亮只有星星，他們就看星星，講牛郎織女的故事。綠青說：如果牛郎是我，我就要拿出勇氣，跨過銀河系到織女身邊相會。秀說：如果我是織女，我才不等那個七月七的喜鵲搭橋，幸福是個人爭取的，不是上帝賜給你的。二人每次在竹林坐，坐了就不想離開，引得綠青的母親常站在竹林外面大聲說：天降露水了！

從竹林出來，秀推開屋外的廚房的門，見柴草都是新鮮的，就想到了這次綠青拖回老家安葬，這里為安葬的人做過飯的。明晃晃的菜刀掛在墻上。由這把菜刀，秀想到了當年綠青家里的那把菜刀，也這般明晃晃的，就想到綠青手臂上的傷。那是綠青與秀的戀愛發生變故后。那天秀來到綠青家里，要綠青出去，把他們的感情說清楚。秀在爭取最后的機會。這時綠青母親，突然從廚房沖到堂屋，手里拿著一把菜刀，對秀說：你出去，以后不準來纏我兒子，要不是你對他東說西說，綠青哪里會回到河口，他天生是住大城市的，是在大城市工作的，他為你竟然回到河口來了。我恨你，我恨不得一刀殺了你！你以后死了這條心，有我在，你甭想進我的家門！綠青說：媽，你在說什么??？綠青母親對綠青說：你閉嘴！秀說：我與綠青相親相愛，我們戀愛自由，父母不能包辦婚姻。綠青母親說：綠青的對象我已經替他選好的，她的父親是領導，她是金枝玉葉，你是什么？你是綠青河里吃泥巴的小魚蝦！為了不與綠青母親正面交鋒，秀選擇了回避，就拉綠青：走，我們出去說話！綠青母親大聲道：還不放手，我砍斷你的手！明晃晃的菜刀從綠青母親手上飛出，直沖秀來。綠青情急之下，將秀推向一邊，伸出自己的手臂擋下了菜刀。落地的菜刀發出鈍響。秀撿起地上的菜刀，跑出門外，全身力氣用盡了，將菜刀甩進了綠青河里。綠青這次為擋菜刀手臂受了傷，單薄的衣服上很快浸出血跡，好在只傷皮沒傷著骨頭。因心疼兒子，綠青母親蹲在地上抱著綠青流淚。秀就此跑了，秀的心傷透了。這個家庭的門檻太高了，不是綠青設的，是綠青的母親設的。秀順著綠青河邊一邊小跑一邊流淚，回到家里，雙腿沒有一絲兒的力氣了。飯不吃，就一直躺在床上，淚眼可憐的樣子。父母心知肚明，父親進來瞧了一眼秀，嘆息了一聲，啥話沒說就坐到堂屋飯桌邊抽煙，大口把煙吸進肚里，再大口吐出來，眼睛眨也不眨地直瞧著堂屋一處地面。母親就坐在秀的床邊安慰，方方面面開導秀，打比方秀聽，有人婚前關系好的像一個人，但婚后沒有幸福，還是離婚了。秀說：媽不知道啊，綠青是我的偶像，我為他什么都可以付出，我們從小一起長大，要說戀愛，我們從初中時就開始了，他是真心實意愛我，不然他會留在繁華的大城市，不會回到河口與我團聚。母親說：我知道，綠青是個好孩子，可是他母親那關你過不去的，她愛錢，喜歡攀高枝，你與綠青走不到一起的，趁早與綠青分手。秀說：他媽今日說已經替綠青找好了對象，媽媽，我現在該怎么辦？秀的母親勸秀放手，這是最好的選擇，也給自己留了臉面。秀絕望地說：媽媽，我與綠青這么多年經營我們的戀愛，我不甘心??！秀的母親說：這是命，不由人想的。母親出去了。

秀在床上躺了兩天，開始不吃不喝，后來似乎想明白些了，就吃飯了。在秀吃飯的時候，綠青來了，手臂上還纏著白色的繃帶。為了秀，秀的母親這回對綠青也沒有好的臉色。她說：你以后不要再來纏秀了，你們沒有結果的，你媽媽我了解過了，秀就是進了你家的門也沒有幸福。趁早你們兩個散了，對誰都有好處。秀的父親也說了不中聽的話。綠青走的時候一臉沮喪，回到家里時，綠青母親接納的那位領導姑娘，正坐在家里等綠青回來哩。她長著瓜子臉，手指細長，一雙耳朵薄薄的。綠青瞧她一眼，她燦爛的微笑了……

綠青，如果我們當年走到一起了你會死嗎？秀在石凳上坐了，自語道。突然，秀看見在綠青房屋的右邊，一百米遠的地方，一座新墳堆上插著花圈，花紙被雨水淋過后都蔫了。墳頭朝著綠青河，那應該是綠青的墳，秀想。為了弄準確，秀找了一個村里人詢問，它就是綠青的墳。在綠青的墳前，秀喃喃地說：綠青，當年你對我說，你要活八十歲以上，你沒有兌現你的諾言。我呢也愧對于你。我自私了，一直向你隱瞞了一件事。如果我把那個秘密提前告訴你，也許你不會死了，也許你會戰勝癌癥。雖然我現在跟興旺結婚了，但我的心里還有你，我愛興旺，我也沒有忘記你。我崇拜你，敬慕你的能力，當年河口那么多同學中，就你走進了大學神圣的殿堂。所以那年的七月七，我明知道我們以后走不到一起了，但我還是陪你睡了一晚上，把我愛的第一次給了你。我雖然恨你的母親，恨你的家庭，但我把第一次給你是心甘情愿的，我不求你任何的回報。為了讓你幸福，以后跟你母親選擇給你的姑娘好好生活，我次日就走了，同時囑咐我的親朋好友，不要向你透露我嫁到了哪里。綠青，你知道嗎？就是那一晚，我懷上了你的孩子，他叫小杰，今年十六歲了。這件事我一直瞞著興旺，瞞著小杰，我為你守著這個秘密。為了讓小杰跟你相認，我向小杰編了一個謊言，說你曾認小杰為干兒子，你是小杰的干爸。我原指望小杰每年能過來看你一眼，我并且寫了一封信，把相關情況全部寫在了信里，也囑咐讓你給小杰編織謊言，可惜你沒見到小杰，也沒讀到信，你竟然走了。綠青，我會囑咐小杰，在我死后把我也埋在綠青河邊，與你朝夕相望。你安息吧，明年清明節，我想辦法讓小杰到你的墳前給你燒紙錢，你不要把自己看成了孤人，這世上你有一個兒子哩……

秀點燃那封信燒在綠青的墳上。信里，有小杰的詳細情況，有秀十六年來的所想所思。紙灰在空中飄舞。在飄舞的紙灰中，秀坐下靜靜地凝望著眼前的綠青河，十幾年過去了，綠青河依然旖麗多嬌，河水依然舒緩流著，秀想像現在的自己，又想著離去的綠青，就垂淚了，嘴里不由哼唱道：夜風啊，你吹吧吹呀，星光啊，你眨吧眨呀，綠青河水呀，你流吧流呀，請帶走我的相思，請帶來愛人的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