釵頭鳳

賀向花

唐婉喜歡把自己浸在沈園里，就像浸在有陽光的溫暖的舊時光里。絲絲縷縷的舊時光，仿佛一千只一萬只小手，抓撓著她，使她深陷其中，舍不得離去。

這日，唐婉身穿對襟大袖衫，腰束長裙，一條白色披帛纏繞雙臂，款款步入沈園石坊門，經過一塊橢圓形斷開的云石，穿過蓮蓮田田的荷塘，走進孤鶴亭。唐婉手摸廊柱，閉眼，久久不愿睜開。因為這兒，留下太多陸游與她的美好記憶。

穿過孤鶴亭左拐，唐婉愣住了。因為她竟看見陸游，她以為產生幻覺，她閉上眼使勁搖頭，然后睜眼再看，陸游仍在墻壁上，像等她多日終于等到她一樣，雙眼對她深深一剜，身體一凜，不說一句，似已訴萬語千言，令她心里一軟。

唐婉抬手撫了撫云鬢上的金釵，這支金釵，是陸游送的。指尖與金釵相觸瞬間，只覺手指一麻，然后，整個人，便輕飄飄飛起來，飛至壁上，飄落至陸游對面。

陸游痛惜地說，婉妹，如果，當初我不寫下休書，我們就不會分離。唐婉凄然一笑說，寫下了就是寫下了，時光不會倒流。

想起當年和唐婉在一起，時常吟詩作對的舊時光，令陸游神往不已，心癢難忍。陸游捏起唐婉的右手放至自己的手心，良久說道：紅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前情往事一下子涌上了心頭，唐婉從大袖里伸出左手，用手絹擦擦眼睛說，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干，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

唐婉只覺得心里好奇怪呀。從和陸游分離，已經將近十年。怎么忽就這樣面對面開始對起了詞呢？那種情投意洽的感覺重新回到了眼里，那種靈魂撞見了靈魂的感覺，重新回到了心里。雖說兩人訴說的是離情別緒，但是竟能這樣面對面吟詩作對，又讓她心生一絲絲驚喜。

陸游似乎生怕唐婉跑掉似的，捏緊唐婉的手說，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唐婉細細揣摩詞中深意，低了頭，再抬頭時，已是雙頰菲紅，雙眼水淋淋，面孔濕漉漉。唐婉又說，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陸游看著淚眼婆娑的唐婉，心痛不已，陸游說，我不該寫下休書。唐婉嘆口氣說，你該釋懷的。陸游說，婉妹，怎能釋懷？唐婉說，在茫茫的人世間，能夠相遇相知，并且，在最美的青春年華里走進婚姻，相守三年，這是一段多么完滿的人生??！靈魂伴侶，不是誰都能遇到，我很感謝上蒼成全了我們。陸游愛憐地叫一聲婉妹，喉嚨一緊鼻子一酸，說不出一句話。

忽然，唐婉感覺有一股外力在身后拽她，使她站立不穩，身體搖搖晃晃。唐婉驚慌地低呼，游哥哥，游哥哥。在呼叫聲中，唐婉感覺身子被拽了起來向后退去，陸游的身影越來越遠，唐婉大聲說，游哥哥釋懷吧，永別了。話音未落，唐婉感覺自己又緩緩飄落地面，眼前有一壁，地上只有兩首同名詞，《釵頭鳳》，正是剛剛，陸游和她在壁上相見時所語。唐婉感覺陸游傳至她手上的余溫尚在，可是兩眸尋來尋去，卻不見了陸游的蹤影。唐婉憂傷地抖了抖繞在大袖上的披帛，粉白色長長的披帛在南宋的風里飄飄灑灑顫動不已。

唐婉本來就病著，回家之后，病情越發的一日重似一日。這日她梳理好云鬢，將金釵插在頭上，已覺無力，就脫繡花鞋側身依在床上，良久，口中忽念起陸游的詞，山盟雖在，錦書難托。念著念著，不由用手輕輕撫了撫金釵。她忽然感覺手指一麻，被一股力量托著，飄了起來。她漂至一處所在，竟然看到陸游。陸游發現了她，驚喜地奔跑至她面前。她將手放至陸游手心，陸游捏緊她的手。唐婉說，游哥哥，這是哪里？陸游笑說，我的意念世界。

那日，唐婉咽下人間的最后一口氣，她住進一個人的意念里，再也沒有離去。

選自《荷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