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向陽
小時候,新居落成,宴請工匠,石匠當仁不讓坐酒席的上橫頭,其次泥水匠,再次木匠,有“木匠讓泥水,泥水讓石匠”的說法。為什么石匠在百工中高人一籌呢?這是用血汗換來的。他們終年與“石頭老虎”打交道,極易受傷,輕則流血,重則斷骨,以致喪命,因而有一句“學得一個石匠出,血干也要曬三斤”的俗諺。
為此,石匠勞作時全神貫注,不茍言笑,久而久之,形成沉默寡言的職業習慣。每天早上,他們吃過早飯,背著工具,來到石宕,低頭干活,不許說笑,直到下午才能開口。有的年輕石匠耐不住寂寞,多說兩句,老石匠就劈頭蓋臉地罵過來:“嘴巴好像屁股!這是在哪里?”
石匠還有近乎苛刻的忌諱,在采石的時候,不能說“肉”,因為石頭碰到肉,肯定出事故。曾經有一個采石的小工不懂行規,隨口說了一句:“老板,今天買塊肉吃吃?!笔钞斕炀筒怀龉ち?。
常年在石宕里采石,風吹雨淋,烈日曝曬,石匠戴不住口罩,任憑漫天飛揚的石粉吸進肺里,沉積體內,天長日久,易得職業病——石肺,又稱矽肺。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之前,家鄉的醫療條件差,石匠大多只活到三四十歲,活過五十歲就算長壽了。
危險歸危險,生活(方言,活兒)還得干,因為居家度日處處離不開石器:到了冬至,用石臼舂麻糍;到了臘月,用石碓搡年糕;到了春節,用石磨磨豆腐,還有石磉、石板、石碑、石屋柱、石門檻、石獅子、石豬槽等。有石器,自有打造的石匠?;罘执旨?,粗石匠用雷管炸藥成片開挖山石,不太規則,俗稱“蠻石”;細石匠采的石料或方或圓,或長或短,規規整整,全靠一錘一錘鑿出來,然后打造成農家所需的精細石器。
作為吃百家飯的手藝人,石匠人要勤,手藝要精,嘴巴還要甜,多講利市話,討得東家歡心;如果說漏嘴,掃了東家的興,下回就輪不到你來干了。以前的舊石碑上常留有釘子,需要石匠修理干凈。有一次,一個石匠跟東家說:“碑修好了,釘絕光了?!睎|家聽了老大不高興,因為“釘”與“丁”諧音,丁絕光了,就是斷子絕孫。
家鄉有一句古話“凍死橋頭,嬉死牌坊,食死墳頭”,三個“死”字濃縮了整個石匠生涯。到了冬季,溪水干枯,天寒地凍,石匠開始造橋,為此“凍死橋頭”;沒有圖紙,沒有吊車,石匠憑經驗建造牌坊,把采好的石料用原始的盤車慢慢絞上去,就地安裝,常常尺寸不合,需要反復修改,一個牌坊,一造三年,空閑時多,為此“嬉死牌坊”;東家備好特別體面的飯菜,挑上墳山,招待建造墳墓的石匠,讓他們大快朵頤,為此“食死墳頭”。
(摘自《手藝:漸行漸遠的江南老行當》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圖/游飛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