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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山本》的動植物描寫及其文學意義

2018-11-12 20:04
小說評論 2018年6期
關鍵詞:山本山海經動植物

王 菊

賈平凹在《山本》后記中說:“曾經企圖把秦嶺走一遍,即便寫不了類似的《山海經》,也可以整理出一本秦嶺的草木記、一本秦嶺的動物記吧?!毙≌f中的麻縣長就承載了作家的心愿,他記錄著秦嶺中的鳥獸草木,并在渦鎮的漫天炮火中留下了一本《秦嶺志草木部》,一本《秦嶺志禽獸部》??勺骷冶救藚s對那個“一地瓷的碎片年代”萌生了興趣,轉而寫就了《山本》里渦鎮預備團與秦嶺游擊隊的滄桑人事與歷史變遷。

《山本》看似重點著墨于二三十年代秦嶺中的歷史浮沉,實則早已將作家自己的草木記、動物記一并融入其中?!啊渡奖尽肥紫冉o讀者留下的印象,恐怕就是一部‘秦嶺的百科全書’”,各色飛禽走獸、草木蟲魚由文字撲面而來,讓人目不暇接,一條豐富可感、浩瀚神秘的“中國龍脈”躍然紙上。書中的動植物描寫既將故事融入自然,使人事成為“秦嶺志”的有機部分,又展現了賈平凹歷史敘事的藝術特色,傳達出作家對自然、對歷史的獨特思考,其文學意義值得細讀。

一、進入文本,勾連自然與人事

“山本,山的本來,寫山的一本書?!睂τ谶@座浩然山脈來說,人事與自然界中的一草一木一般無二,生于斯,長于斯,都化成了它本身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共同構成了這本“秦嶺百科全書”。所以不論小說要講述的歷史多么精彩紛呈,都必須融入地理環境,成為自然的一部分。秦嶺中種類豐富的動植物就是天然的連接器,它們一面呈現了秦嶺的自然風貌,一了作家寫就草木記、動物記的心愿;一面又能與人事互動,完美融入故事內部。賈平凹用動植物描寫勾連起了小說中的自然環境與人事命運,既體現著秦嶺的萬千世界,又豐富著人世百態。

首先,小說中許多情節是靠動植物來觸發實現的。在開篇不久,土匪五雷劫掠渦鎮,在井宗秀的勸說下,本打算安然離開,可其表弟玉米卻被陸菊人利用“葫蘆豹蜂”蟄死,五雷便借口“渦鎮欠我一條命”留了下來,危及鄉里。后來井宗秀就是靠除掉五雷一伙,樹立了威望,成為了預備團團長,進而割據一方。后文洋洋灑灑的劇情均因“葫蘆豹蜂”觸發,鋪陳開來。如此這般,秦嶺中活躍著的鳥獸蟲魚就不再只是拼貼進故事的風景畫,反而帶有了生發人事的主動性。

《山本》中對“水晶蘭”的描寫也讓人印象深刻。井宗丞到崇村時,在去往山神廟的路上看到一簇水晶蘭,那時的他還不知道阮天保已在廟中設好了埋伏,只等他自投羅網?!扒o稈是白色的,葉子更是半透明的白色鱗片,如一層薄若蟬翼的紗包裹著,蕾苞低垂……一掐,沾在手上的露珠一樣的水很快變黑。但蜂仍在花上蠕動,花瓣就全脫落了,眼看著水晶蘭的整個竟敢變成了一根灰黑的柴棍?!毙”f:“我們叫它是冥花?!迸c這幽靈之花的開放與枯萎相應和,通往山神廟的路確實是井宗丞的死亡之路?!渡奖尽分芯哂邢笳饕馕兜膭又参锩鑼懓凳局适逻M展的或喜或悲,也暗表著人物個體的身份與性格。人事好似找到了自然中的對應物,呼應著秦嶺中一草一木的故事,自己也就如一草一木般,成了自然的一部分。

賈平凹還曾感慨“大的戰爭從來只有記載沒有故事,小的爭斗卻往往細節豐富、人物生動、趣味橫生”,《山本》中許多生動異常、讓人印象深刻的故事細節是通過動植物描寫展現的。

一次戰役中,井宗丞率領隊員們埋伏在樹林中,想要炸毀石橋,搶奪途徑敵人的物資?!熬驮诓贿h處趴著的元小四身邊長了一蓬細辛,細辛的蔓像紅薯蔓,葉子肥肥的,就說:小四,瞧見了嗎,那是細辛,把葉子摘下來裝在口袋里。元小四說:細辛?摘葉子干啥?井宗丞說:你不知道細辛?燉豬蹄或燜雞時放上細辛能提味哩。元小四說:還燉豬蹄燜雞呀,這一仗還不知死活哩……井宗丞說:你好好打,打完仗了,我來解決。元小四說:我吃一碗。井宗丞說:給你兩海碗?!笨稍谡ㄊ瘶驎r,元小四誤以為自己沒點著導火索,返回檢查時炸藥爆炸,他也因此尸骨無存。當晚的慶功宴上,“井宗丞特意在地上畫了個圈,放了兩碗肉,說,元小四,這是肥肉塊子,比燉豬蹄燜雞還好,只是沒放細辛,味道會差點,你慢慢吃?!?/p>

這場戰役在這本五十萬字的書中只占三頁篇幅,可是“細辛”的加入讓它有了記憶點?!霸∷摹边@個人物本也只有幾句臺詞,可作家通過描寫他對“細辛”燉肉的幻想,以寥寥幾筆傳達了他對戰爭的恐懼和對未來的期盼,“元小四”一下子從一個干巴巴的名字變成了有血有肉、可思可感的人?!渡奖尽分胸S富的動植物細節就像是喚醒記憶的錨點,能讓已隨歷史風化的人、事在情感坐標中重新鮮活起來。

除了這些散落在零碎故事中的細節描寫,《山本》中還經常通過故事情節帶出十分具象化的動植物介紹。這類描寫既在無形中豐富著小說中出現的動植物種類,為作家的“秦嶺志”添磚加瓦,又使得秦嶺的自然環境變得真切可感。在小說開端處,井宗秀被其兄連累,押入縣城過堂,在押送路上,賈平凹插入了這樣一段描寫:“月光下,水邊早??苛艘恢淮?,柳樹梢上還站著一只鳥,黃顏色上有黑斑點,頭和臉像貓,聳著雙耳叫,它一叫,遠處的石堤上還有了一只同樣的鳥也在叫,聲音沙啞,開始似乎在哭,后來又似乎在笑。那伙人不認識,說渦鎮還有這么怪的鳥,井宗秀說:這是鴟鵂?!辟Z平凹讓“鴟鵂”成為故事中人物的所見之景,讀者有機會通過小說人物的感官看到它的顏色、樣貌、神態,甚至似乎能聽到它透過文字傳來的沙啞叫聲。渦鎮的自然環境就這樣在賈平凹筆下變得具體、真實起來。

以上,本文從參與情節進展、人物塑造,豐富渲染細節,提供自然環境實感的方面分析了動植物描寫在《山本》文本構成中的功能性意義,展現了作家是如何通過它們將人事、自然這小說中的兩大主體內容有機融合的?!渡奖尽分袆又参锩鑼懙奈膶W意義還遠不止于此。

二、承接經典,展現歷史敘事特征

“這些素材如何進入小說,歷史又怎樣成為文學”,這是賈平凹在構思《山本》時面對的重要問題,類似的話他在《老生》后記中也說過,“苦惱的仍是歷史如何歸于文學,敘述又如何在文字間布滿空隙,讓它有彈性和散發氣味”。這兩本小說的氣韻相通是顯而易見的,它們不僅均涉及了浩如煙海的歷史素材,在“歷史怎樣成為文學”的問題上亦采用了類似的呈現方式。

在《帶燈》后記中,賈平凹說自己“到了既喜歡《離騷》,又必須讀《山海經》的年紀”,《老生》將《山海經》原文穿插在故事講述中,又輔以問答式的原文解讀,這是作家將《山海經》融入創作的初次藝術實踐?!渡奖尽冯m不再采用《老生》中的對照式寫法,但《山海經》仍像一條暗河,隱隱流淌在《山本》的各個角落。麻縣長受此啟發開始記錄秦嶺的飛禽走獸,賈平凹也似乎在利用這古老經典做著創新歷史敘事方式的實驗,書中的動植物描寫就體現了作家將《山海經》融入小說字里行間后的歷史敘事特色。

首先,賈平凹“空間化”的歷史書寫方式秉承了《山海經》以地理空間記事的敘事特征,動植物則是作家在《山本》中建構“共時性”歷史敘事場的空間坐標。

先來看《山海經·南山經》中的一段話:“南山經之首曰?山。其首曰招搖之山,臨于西海之上。多桂多金玉……又東三百里曰堂庭之山。多棪木,多白猿,多水玉,多黃金……又東三百八十里曰猨翼之山。其中多怪獸,水多怪魚。多白玉,多蝮蟲,多怪蛇,多怪木,不可以上……”敘述以“?山”為起點,一路向東,以距離為單位,山山相接,每山都敘以特征鮮明的動植物,最終形成了完整的“南山山系”地圖。以“空間”記事體現在中國文學的最初萌芽中,有西方學者就曾指出,“中西神話的一大重要分水嶺在于希臘神話可歸于‘敘述型’的原型,而中國神話則屬于‘非敘述型’的原型。前者以‘時間性’的架構為原則,后者以‘空間化’為經營的中心?!敝袊淖直旧淼男蜗笮远锹曇粜砸部伤阕鬟@種原始“空間性”思維的體現。

在《老生》中賈平凹開始做著將歷史書寫“空間化”的努力,“對歷時性的物理時間展開敘事空間上的共時性編碼,這正是他從古老的《山海經》文本結構中發掘出來的藝術奧秘”。作為線索人物的唱師不老不死,他唱陰歌的軌跡涉及正陽鎮、嶺寧城、過風樓鎮、當歸村等地,四段不同時期的歷史故事就生發在這不同的空間里。在《山本》中,賈平凹同樣試圖塑造歷史發生的“空間性”,不過這次他選擇在一段連續的歷史時間中呈現“共時性”,呈現一個完整的時、空共同體,動植物就是作家可在秦嶺中隨處采摘,用來“抓住”空間,講述歷史的天然坐標。

在敘述人物行為時,這些特定空間的標志性植物就派上了用場?!霸鹤拥你y杏樹下,坐著井宗秀、杜魯成、周一山在說軍裝顏色的事”,楊鐘騎井宗秀的馬炫耀,“并沒有碰著癢癢樹,樹都嘩嘩嘩地搖動”,戰爭發生后陸菊人跑去找剩剩,“陳先生和剩剩,還有一個徒弟,就站在大門外的娑羅樹下看著她?!边@樣一來,小說中人物的許多行為雖從屬于時間性的故事,卻在被作家細心綁定植物坐標后,帶上了專屬的空間感,有了共同塑造“渦鎮”這個歷史展演空間的意味。

秦嶺中的山峰、村鎮星羅棋布,一山一景的動植物讓它們獨具特色。除了“渦鎮”之外,游擊隊、預備團的行動路線實際上也串聯起了秦嶺中大大小小的多個其它山嶺村鎮:“那山叫蓮花山,山頭上一簇五個峰,峰上都長著紅豆杉樹,更有成片成片的綠葉黃花的棠棣……”“傍晚到了銀花鎮的杜鵑花埡。秦嶺的杜鵑花多,別的地方都是灌木叢,而銀花河一帶的都是喬木,這埡上的杜鵑就成了林,全都幾丈高,枝條粗壯……”“高門鎮雖然偏僻,但當地盛產龍須草和艾草……”賈平凹仿照《山海經》的記事方法,每到一山,每歷一鎮,便先介紹該地的特色動植物。在詳細、具體的動植物描寫標定下,蓮花山、銀花鎮、高門鎮……一座座山峰、村鎮被劃為了一個個生動立體的地理空間,時間性的歷史講述得以凝結成了空間性的秦嶺。在空間中寫時間,又在“歷時性”中呈現“共時性”,這是《山本》從《山海經》處繼承的歷史敘事特色之一。

其次,小說里描寫的許多動植物奇聞異事都帶有民間傳說色彩,它們被賈平凹交織在實打實的歷史敘述中,讓人聯想到《山海經》里各色神話與真實山川地理間的融合。人事世界中摻雜著說不清的精怪鬼魅,這對秉承民間信仰的山民們來說,可能就是他們堅信的秦嶺世界;但對小說藝術來說,則體現了《山本》中“虛”與“實”兩種歷史書寫形態相交融的特色。

小說中有這樣一個故事:一人在打死蛇的第二天買了一捆蒿,回家一倒,又爬出一條蛇。原來這是雙蛇,另一條來為死去的復仇,鉆進了后檐墻洞的雀窩里。此人回家后用泥封了雀窩,有燕子來啄洞,便打傷了燕子一條腿。受傷的燕子叼了一條蚰蜒放在天窗臺上,當天晚上,他家小兒的耳朵里鉆了條蚰蜒。這則雙蛇與燕子報仇的故事已然帶有古代志怪小說之況味,《山本》中還有蚰蜒成精這樣神秘色彩更為濃烈的片段。

細密真實的日常與扎實具體史料,《山本》中的歷史敘事在這一點上是緊貼地面的,但那些不斷穿插著的動植物異事則屬于另一種歷史書寫方式。它們飛離地面,不介入歷史主線,游離于“真實”世界之外,卻在這“真實”歷史中暗示另一個世界,另一層虛幻的存在。這類動植物描寫像是密不透風的歷史敘述間突然出現的旁逸斜枝,在歷史進入文學時留出了二者間的想象地帶。

各種奇珍異獸、怪力亂神也是《山海經》最令人流連忘返的內容。六足四翼的蛇,人面而一足的鳥,不管這是不是當時人們的實錄之作,確實令現在的讀者嘖嘖稱奇,浮想聯翩;精衛填海、夸父逐日、刑天舞干戚……這些神話故事歷來也都是文學演繹的富礦。正如學者葉舒憲所說,《山海經》是一種“虛實相間,半真半幻的空間圖式”,“以山川地理志的外觀表現著現實世界與神話時空交織的內容?!?/p>

《山海經》被魯迅看作“蓋古之巫書”,并在《漢文學史綱要》中認為,“巫以記神事,更進,則史以記人事也?!薄坝浬袷隆敝?,言說“神話”;“記人事”之史,言說“人話”,兩者有相同之處。與《山海經》的虛實相間、半真半幻相連,早期史書、志書中收羅的怪談異事從不下少數。在中國地方志發展史中有重要意義的《太平寰宇記》就“時雜以小說家言”,甚至《后漢書》這類嚴謹正史都曾四十一次引用志怪小說集《搜神記》中的材料;后來的史志編纂日益系統完備,文體分野愈加清晰,這種虛幻色彩才漸漸淡去。中國歷史敘述傳統中將志怪與史實雜糅,給奇語怪談以空間的一面被賈平凹利用,成為《山本》中“歷史怎樣成為文學”的路徑之一。

作家無意去暗示那些民間傳說般動植物描寫的真假,他想要的就是承接《山海經》的敘事本原,呈現“怪談”“正語”兩種敘事形態間的互補與張力。當“虛空”留存,本來以“真實”面目出現的歷史在交錯間也有了不確定性,這種敘事藝術上的虛實相合也許可算作賈平凹想抓住的歷史“彈性”和“氣味”。

三、深化主題,傳達作者寫作目的

動植物描寫的背后往往站著自然,而自然又關涉到賈平凹小說中幾個常見主題,例如萬物有靈,敬畏自然;順應天道,物我同一等。這里僅展開動植物描寫在《山本》主題傳達中獨特且重要的兩點:一,暗藏中國思維、文化編碼,顯露歷史本來,進行人性反思;二,突顯自然的永恒,在與無常人事的對比中盡顯歷史蒼茫。

山本,是山的本來;小說故事講述二三十年代各派力量在秦嶺中的崛起,這是現代中國革命史的本來,賈平凹回到“本來”想探求的是歷史的內因。聯系作家近幾年的創作,《古爐》是在文化、人性拷問中反思“文革”,“中國社會的最底層卻怎樣使火一點就燃”;《老生》通過重寫歷史,“對百余年的國民性問題做出了新的詮釋”;對《山本》則是,“秦嶺里就有了那么多的飛禽奔獸、那么多的魑魅魍魎,一切盡著中國人的世事,完全著中國文化的表演?!逼浜诵陌Y結還是作家一直以來關注的人性與文化內核。

《山本》中兩次出現一種叫“隔山撬”的草。第一次是在井宗丞與戀愛對象杜英順利攔截黨員名單后,兩人一時興起在樹林草窩中做男女之事。井宗丞告訴杜英,那草之所以叫隔山撬,是熬湯喝了,男人就不得了,即便對面山上站個女人也會把山撬翻的。隔山撬第二次出現是在井宗丞率人在深山中搭救潰散紅軍,其中一名被搭救的女戰士長相秀氣,黃三七就動了色心。在糧食丟掉后,幾人只能吃林間野果。黃三七誤食了隔山撬,甚至要尋驢辦事。

“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色”之欲在中國文化正統中常被避而不談,卻一直“堂而皇之”地出現在各類民間文化中,井宗秀所講的“隔山撬”之名由來的民間說法也暗有此玄機,深合人性原初之欲望?!案羯角恕币园倒P寫著人性本色,但與它相關的故事在《山本》里都有一個悲劇性結局。杜英在野外行男女之事時被毒蛇咬死;黃三七與井宗丞、蔡太運三人去一大戶人家搶槍,黃三七撲進女主人臥房,妄圖奸淫,終被那家的護院所殺?!皩γ嫔缴险緜€女人也會把山撬翻的”,看似私密的欲望在民間文化中卻有如此強烈的表達,賈平凹在思考當這類潛伏在底層的欲望擰在一起,又會怎樣造就著歷史現實。

同樣的問題出現在井宗秀的預備旅中。冉雙全與楊鐘遇到井宗秀逃出來的小姨子,冉雙全先是企圖強奸后將其殺害;隊員們娶不上媳婦,負責收稅納糧的王成進就將欠糧戶的女兒搶來,“現在兄弟們成家的少,如果在外地碰上未嫁的或寡婦就多弄幾個回來?!笨此普斝缘挠呱皭盒缘墓串?,可邪惡在特定歷史大環境下又不得不被默認。人性的、文化的所有本然的一面糾纏在復雜的革命現實中,正如賈平凹說的,“《山本》里沒有包裝,也沒有面具,一只手表的背面故意暴露著那些轉動的齒輪?!?/p>

關于隔山撬的描寫像是安插在小說中的文化隱喻,通過對它的解碼得以還原作家揭開歷史面具的過程。賈平凹將筆觸伸向歷史的最底層,伸向看似無關緊要卻又真切加入歷史洪流的最微小的個體單位,在他們的人性本原上,在山村的文化形態中,反思革命歷史中林林總總的隱形問題。作家不虛美,不隱惡,不著力的批判或煽情,只是顯露著他看到的歷史本來,說著公道話。

賈平凹固然想借書中人物完成他的草木記、動物記,但如果這一切只是脫離劇情的動植物拼貼就難免有點顧此失彼,作者應該自有其用意。對動植物的形態、特性、功用進行全景式描摹,這種百科全書記法實質上強調了它們自然屬性的一面。草木鳥獸們被還以在秦嶺中自由生長的天然本色,不再是只作為點綴人事的意象;作家也通過動植物的百科全書,在《山本》中強調了一個非人的、自在的需要人客觀對待的自然。

百科全書式的動植物描寫單純、客觀,秦嶺中的鳥獸草木自在而動,不會因人世間的紛紛擾擾改變分毫,《山本》中顯現的是一個永恒、博大的自然意象。在“永恒”的映襯下,歷史再波瀾壯闊、跌宕起伏,也就是小說結尾處陳先生說的,“一堆塵土也就是秦嶺上的一堆塵土么?!薄吧栏F達之境,利衰毀譽之場,自其拘者觀之,蓋有不勝悲者,自其達者觀之,殆不值一笑也?!辟Z平凹在后記中引用倪瓚的一句話恰如其分,有了永恒對照下的宏觀視野,作家在講述歷史時既悲涼又達觀,小說意蘊也因此分外深厚悠長。

勾連自然與人事,呈現歷史敘事的藝術特征,傳達小說的主題意蘊,這些形態多樣、意義豐富的動植物描寫是《山本》這本秦嶺志最為亮眼的組成部分,也是賈平凹研究值得深入的話題。

注釋:

abdefghiopqrstucef 賈平凹:《山本》,北京:作家出版社,2018年,第 522頁、523頁、522頁、459頁、525頁、318-320頁、34頁、523頁、171頁、162頁、520頁、88頁、360頁、246頁、331頁、523頁、345頁、526頁。

c 王春林:《歷史漩渦中的苦難與悲憫》,《收獲·長篇專號》2018年春卷,第293頁。

j 賈平凹:《老生》,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第291頁。

k 賈平凹:《帶燈》,北京:長江文藝出版社,2015年,第420頁。

l (晉)郭璞注:《山海經》,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1-3頁。

m [美]浦安迪:《中國敘事學》,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 1996年,第39頁。

n 李遇春:《賈平凹長篇小說文體美學的新探索——以<老生>為中心》,《文藝研究》2015年第6期,第30頁。

v 葉舒憲:《從文學中探尋歷史信息——<山海經>與失落的歷史大傳統》,《文藝理論研究》2012年第2期,第25頁。

wy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7頁、62頁。

x 魯迅:《漢文學史綱要》,南京:鳳凰出版社,2009年,第3頁。

z 逯耀東:《魏晉史學的思想與社會基礎》,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164頁。

a 賈平凹:《古爐》,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年,第604頁。

b 王堯:《神話,人話抑或其他——關于<老生>的閱讀札記》,《當代作家評論》2015年第1期,第64頁。

d 魯同群評注:《禮記》,南京:鳳凰出版社,2011年,第10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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