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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靜史

2018-11-13 06:22羅偉章
鐘山 2018年6期
關鍵詞:安平峽谷

羅偉章

有那么一小會兒,我恍惚覺得自己變成了對面的女人:一位土家祭司。祭司似乎是相當古老的職業了,屬于土司時代,也由土司供養。供養這個詞就是她說的。這個詞在我眼前立刻化為一只褡褳模樣的胃。那只胃早已割除,棄在歷史的深處,被時間之水泡得發白??筛庀噙B的人,竟還鮮活明亮。這個人就坐在木桌的那一邊,和我相距不過兩米。

她叫林安平。

林安平給我講她的出生。她說的每句話,幾乎都超出我經驗的范疇,在她面前,我感覺自己是根生錯了地方的藤蔓,茫然地揮舞著手指似的卷須。無所適從當中,我想:林安平,你是在虛構。這么一想,我終于放松下來。意識到她祭司的身份,她的話我就全能理解。祭司上通天、下通地、中通人世的職責,使她天然地獲得了虛構的特權。

但這樣說又并不準確,甚至不公平。她出生時的見證者,除了她母親和姐姐,還有千峰大峽谷黃嶺灘的兩戶鄰居。她的描述來自于他們的描述,她是通過別人的描述來確證自己,也可能是別人的描述,迫使她走上了做祭司的道路。

我是這樣想的。

或許我錯了。我不該不信有些人來到世間,就是為了承擔某種使命。

那是一九六八年農歷七月初七。

懷胎七月的謝翠芬,打早起來,燒著柴禾,兩根苞谷棒子煨在炭灰上。煨熟了,就做她和女兒的早餐。吃過早餐,她要去出工。這時候,三歲的女兒在睡覺,丈夫數月前就去了峽谷深處的滿月坡,在那里修路:不是修公路,是修人行路。許多年來,峽谷地區勉強能叫路的,只有背二哥們雙腳踩出的棧道,那些穿著麻耳子草鞋的背夫,馱著食鹽和桐油,一路唱著相似的愛情和哀傷,迤邐前往陜西。能當背二哥的人,都是命好的人,他們有體力,累得吐血,吐出的血把路邊一叢野草淹死,也只是抓把干凈草,將嘴巴揩了,又接著上路。多數人身上沒那么多血,更沒膽量吐那么多血,便只能守在老地方,腳下無路,就四肢并用。因這緣故,峽谷地區的男女,胳膊都較常人長一大截,包括林安平,也包括她母親謝翠芬。

這天謝翠芬坐在火塘邊,聽著烤苞谷的炸響,想著自己的男人。

出腳即河,河岸即山,河被山壁擠壓,翻卷咆哮,殺氣騰騰,而那山壁,刀砍斧削,如從云端垂落。在這樣的地方修路,需借助山外送來的黃藥和雷管,爆炸聲撕山裂石,相隔幾里,也能震碎一頭老熊的肺。他會不會出意外?每一種聯想都可能成為預言,謝翠芬的男人林康,最后就死在修路的工地上。不過這是十多年以后的事了。

想了男人,又想睡在床上的女兒。謝翠芬扳著指頭,把女兒從三歲數到十五歲,十五歲就可以嫁了,但愿她嫁個好人家。峽谷地區幾無貧富之別,大家都窮,睡覺是“沖殼子”,也就是鉆進曬干的苞谷殼中,鉆進去就像尸體,不能動,否則苞谷殼流向兩邊,夢里都在吹風落雪;這里晝夜溫差大,即使三伏天,太陽一陰,就涼得浸人。謝翠芬所謂的好人家,是男人不打女人的人家。這里的男人,累起來像牲口,一閑,就扭住女人不放,不是想女人就是睡女人,不是睡女人就是打女人。謝翠芬挨打的次數不算最多,卻痛得最久,林康是鐵匠,手也像鐵一樣硬,隨便一巴掌,就皮肉開花,自從嫁過來,謝翠芬就難得睡個囫圇覺,一寸一寸的痛,總是把她的睡眠掐斷。但愿女兒成為女人過后,不再吃她這樣的苦。

想過女兒,又想偏廈里的豬,土墻外的雞,山梁上的一塊自留地……

——就是沒想肚子里的那團肉。

想也沒用,那還算不上個人。出生過后,胎毛脫凈,從母親的奶子上下來,自己能扶墻走路,端碗吃飯,也還算不上個人。到拿著彎刀砍柴,舉起鋤頭挖地,照樣算不上個人。結婚了,嫁人了,那時候算人,卻也只能算半人:好些人家的房檐底下,都蹲著一張毛竹制成的輪椅,是有人出行或勞作時摔殘了,成“半人”了;若輪椅空著,是那人已經死了。

所以對從未謀面的肉團子,謝翠芬懶得想。

苞谷已烤熟,彌漫著糊香,豬聞到香氣,以頭撞圈,尖聲嘶吼。謝翠芬拍了苞谷上的黑灰,涼在小桌上,去喂豬。她邊舀昨夜煮好的豬食,邊罵那只養了半年卻不到五十斤重的家伙:還好意思叫,還好意思發氣,屙泡尿個人照照,還不曉得羞死!這么罵著,半桶發黑的湯湯水水已倒進石槽。喂了豬,又去看雞。豬是一頭,雞是兩只,一公一母,在屋外尋食。謝翠芬要去把它們收回來,否則人一出門,它們就可能被野物拖走,只在某片竹林或刺藤叢中,給你剩下一堆血毛。

兩只雞如一對夫妻,歇在李子樹下。往天清早,它們跳出門檻,精精神神抖了毛,在石頭上鐾幾下嘴殼子,就急不可耐地找蟲子、啄土坷垃。今天看來是沒睡醒。那只公雞剛學會打鳴,母雞的顏色也才定型,它們都還是孩子。孩子瞌睡多,人和畜生沒啥兩樣。謝翠芬有了不忍。讓它們再睡會兒吧,睡了起來還要吃幾口才行,一旦關進屋,就沒得吃了。

青色的晨光里,她朝遠處望了一眼。在這夾皮溝,所謂遠處,就是高處。高處清風雅靜。唯有一只烏鶇,在不知哪片密林里聲聲叫喚。烏鶇善學同類的叫聲,還會學人說話,這時候它說的是:“還不起床!還不起床!”謝翠芬笑了一下,回身走進里屋,將苞谷殼一陣扒拉,喚醒了女兒。謝翠芬要把她帶在身邊。那些叢林中的性命,不僅吃家畜,也吃孩子。

女兒名叫果果。果果搓著眼睛起來,跟母親一道啃烤苞谷,也學著母親,不僅啃下苞谷粒,還齜著兩顆小門牙,賣力地把棒子啃成渣,舌頭攪拌幾下,就頸項一伸一伸的,咽下去。

謝翠芬說,慢些,看哽住了。

這時候她想到肚子里的那團肉了。

她覺得那團肉像沒長毛的雀子,正蹲在她心臟下面的窩里,直杠杠地頓起頸項,嘴全力張開,接納她送下的食物,因此她盡量嚼得細碎些。

是嚼得還不夠細、把那團肉哽住了么?她的肚子痛起來。

其實是心里怕,嚇痛的。今天出工,是去猴頭嶺清理塌方,懷胎七月的婦人,累得下來嗎?可不去又掙不到工分。想到工分,就不能不去。越這么想,肚子越痛。她粗糙的手掌,憐惜地在肚皮上畫圈,像在安撫被驚嚇的孩子,實際是在挨時間。

太陽已蹦出對面山頭,古銅色的光芒,利劍似的劈下來,把山體劈成明暗兩半。再不能挨下去了,她撐起身子,又去門外看雞。她心想雞該睡夠了,吃過些東西了。

可那一公一母,依然躺在那里,脖子耷拉著,紋絲不動。

她說:嘿,害瘟癥啦?

話音剛落,那只筍籜色母雞,抽搐幾下,立起身來,搖搖晃晃朝前走。走三五步,翅膀一裂,飛上李子樹,脖頸一截一截抻長,抻到極致,便開始鳴叫:喔喔喔——。它自知悖了天意,鳴叫聲生澀而怯懦,但它已經豁出去,叫了一聲,又叫二聲。叫第二聲的時候,李子樹也跟著叫,那叫聲像嬰兒啼哭。母雞打鳴,草木哭泣,這是兇兆。謝翠芬的肚子里,像有人使勁扯了一把,撕裂般的痛,使她蹲了下去。褲子是陰丹布,穿了幾年,早就湯了,這猛然一蹲,從屁股丫破開,破到襠口。母雞叫第三聲、李子樹叫第二聲,她聽見破開的不僅是褲子,還有羊水。母雞叫第四聲、李子樹叫第三聲,那團肉掉下來了。肉剛沾地,太陽的光芒打著卷,嗖嗖嗖的,眨眼間從地上卷到天上。光芒一收,天昏地暗,電閃雷鳴。

這個被母雞鳴叫和樹木哭泣催生出來的,就是林安平。

她生下來就是個有罪的人。

跟林安平接觸,我是帶著功利的,這一點我必須承認。

我是縣文化館館員,前些日接到一項任務:搜集千峰大峽谷獨有的文化資源。原因是縣里將多方籌措,斥資百億,打造千峰大峽谷景區。地理學家告訴我們,神農架、張家界與千峰大峽谷,共同構成了中國華中與西南神異地貌金三角,神農架和張家界,早已名滿天下,游人如織,而千峰大峽谷卻養在深閨,遺世獨立。經濟學家告訴我們:這是對資源的巨大浪費。千峰大峽谷在我們東軒縣境內,東軒是幾十年的國家級貧困縣,日久天長,把貧困當成了習慣,還為貧困找出振振有詞的借口,比如身處山區,資源稀缺,不知道大山大水和旖旎風光,就是最大的、也是最時髦的資源??h里把這話聽進去了,幾番躊躇,下了決心。

要開發旅游,單有風光不夠,還得有文化。風光只具有生物性,文化才能持久共享。我接到的任務很明確,既要搜集原生文化,更要學會制造文化。頭兒給我打比方,說原生文化是棵白菜,你有本事,就能做出四百塊錢一份的開水白菜,沒本事,就只能做五塊錢一份的白菜湯。頭兒說他有回去某地參觀,見一口枯井,當地旅游局長擲地有聲地宣稱:我們準備把這口井,搞成女媧井!這就是把白菜做成開水白菜。又比如神農架,鬧了多少年的野人,可至今也無人真正見過野人,這是另一種思路:不讓你吃到,只吊你胃口。不管怎樣,都是在“制造”上下功夫。人家有了女媧文化、野人文化,你總不能跟著人家的屁股轉,說我們這里有盤古文化、外星人文化,那就鬧笑話了。頭兒讓我多動腦筋。

既然可以制造,我當然就可以閉門造車。但閉門造車超出了我的想象力。主要是沒有糊弄頭兒的想象力。這次點名指派我的頭兒,不是我們館長,而是負責文化和宣傳的上級領導,他曾是某名校藝術學院的高材生,畢業后教過幾年書,就走上政壇。在我們以前不多的交往中,每次見面他都對我說,世上最富想象力的職業,不是藝術,是政治。

我只能采用笨辦法,先搜集,再制造。

于是我挎著相機,背著筆記本,去千峰大峽谷采風。

進去就被迷住了,那河水,動處白浪滔滔,偶爾安靜下來,就藍得發翠。河岸山野,怪石奇之,林木秀之,鳥鳴于遠處,云生于腳下;那云,白得空茫,有風奔馳,無風也奔馳,感覺不是云在奔馳,而是群山在急急趕路。走再遠的路,也只覺腿軟而呼吸平和,是因為氧氣多得能舀一瓢就喝。山中多溶洞,跟隨日光進去,光怪陸離,跟隨月光進去,又如夢如幻。奇特幽閉的處所,正是生命的繁盛地,虎熊潛蹤匿跡,獼猴隨意嬉戲,水里有鯢,即俗稱的娃娃魚,海拔二千余米的葛楊村,有世界極危物種崖柏……

但我這次來,到底不是欣賞風景。風景是天賜的,給富人,也給窮人,給義人,也給小人;文化是人的專利,有所選擇,是人的智慧,也是文化的精髓。整個峽谷地區的民眾,都屬土家族,特別愛唱歌,但喜好唱歌算不上獨有,藏族,維吾爾族,包括黃土高原上的漢族,都愛唱歌。高天之下,人煙寥寥,世事蒼茫,就用歌聲跟自己和自己的命運說話。

千峰大峽谷河只有一條,山峰卻何止千座,山山相連,綿延天際。峽谷人干活,舍不得把光陰耗在路上,每到農歷二月下旬,穿著半舊衣裳進山,吃雜花野果,飲露水山泉,夜里就睡在田地旁邊的寮棚里,等點完苞谷,收罷油菜,割了燕麥,接著又掰了苞谷,長長的時日就漫過去了,回家的時候,衣服爛成巾巾,周身掛著蒼耳子,男人多毛的胳膊和女人半裸的乳房上,生滿青苔。不過這是前些年的事了,現在干農活的少得很,我在里面轉了四十多天,偶爾碰到幾個,沒見誰身上長青苔,也沒聽見半句歌聲。他們現在連歌也不唱了。

繼續這么瞎轉,已毫無意義。

正在一籌莫展的時候,西柳鄉文化站站長陳婷婷,給我推薦了林安平。

陳婷婷說,林安平是她小學同學,是個祭司,也是個醫生,本是西柳鄉人,但早已離開西柳鄉,住到了土門鎮。

陳婷婷還說,林安平是我們這一帶僅存的祭司。

我沒想到跟林安平見面,她會那樣心生戒備。她說,你是誰?我回答了,還把身份證遞給她看。她說,有介紹信嗎?我又把介紹信遞過去。她說,為啥找我?我問陳站長是否給她打過電話,她不說打了,也不說沒打,臉色相當難看,眼里是山隔水阻似的拒絕。

話題無法展開,兩人尷尬地沉默著。當然,是我尷尬。但直覺告訴我,坐在我對面的,是個特別的人,走近她,或許真能完成我的使命。想一蹴而就,根本不可能。沒有人有義務向另一個人傾吐自己的故事,尤其是沒有義務傾吐自己的內心。除非彼此信任。我感覺到,信任也好,提防也好,都是一片湖水,彼此貫通,林安平在提防我之前,我是否已對她有了提防?我提防她,是因為她跟我們不一樣。首先是那身裝扮:頭發盤在頂上,挽成髻,發髻里插一根金雞翎、一只山羊角,脖子上套著六個漸次擴展的銀圈,衣服青黑色,前胸、衣襟和袖口,都繡了花,同樣是青黑色的裙子上,也繡著花。

最好的辦法是不回避,我就盯住她的穿戴,請教那些繁復的花紋是什么意思。

你只對這個感興趣?

她這么問一聲,輕輕舒了口氣??删o接著,眼神落下去,像她眼睛背后有個漏斗。

我正疑惑著,不知道怎樣回答,她就回答我了。這是祭司服,她說,當然,我是土家祭司,服飾也帶著土家標記。然后她站起身,一一指給我看:這胸前,左繡青龍,右繡白虎;第二顆扣子以上,繡的是祥云;這袖口,繡花卉蔬菜,要是男人,就繡兵書寶劍;這裙邊或褲腳,繡的是山川河流??偲饋砭褪牵侯^頂青天,腳踏大地,在祖宗的護佑下,依靠勤勞的雙手,過上幸福的生活。我的祭司標記,在頭上,也在脖子上。脖子上最小的這根銀圈,是我的本命圈,其余五根,是五行圈。別人不能戴,只有我——祭司才能戴。

說到這里,她的眼睛凜然一亮。

在她裙子的中間部位,繡著一朵紅花,她沒說,而我非常想知道。

這朵花么?她像通曉我的心思,以這樣的口氣向我解釋:這是人世。人世間就是個花花世界。你的衣服上同樣有,無非是沒繡出來,看不見,也摸不著,但并不是沒有。我跟別人不同的是,別人在花花世界里逍遙、享樂和受苦,我為花花世界的人禮贊、祈禱和祭祀。我充當人世與鬼神之間的使者,調和他們的冤仇和矛盾。我為人送魂,也為人喊魂。我給人占卜、消災、治病。我是醫生,既醫肉身,也醫靈魂。人的靈魂和肉身是分開的。古話說,活不認魂,死不認尸,意思是,人活著時,肉身不認靈魂,死去后,靈魂又不認肉身。靈魂不認死去的肉身,證明了靈魂的不滅?;ɑㄊ澜缋锏娜?,對短暫的肉身看得很寶貴,生怕它吃虧,對不滅的靈魂卻不聞不問,任隨它遭蟲子咬,被螞蟻叮。人活得很糊涂,很可憐。

說完她盯我一眼,像我就是很糊涂、很可憐的人群中的一個。

她真是把我看穿了……

我決定在土門鎮住下來。

這里是千峰大峽谷的起點,河水從鎮外流過,河岸全是石頭,鎮上的房屋,也多用石頭壘成,包括林安平住的那間。她在那石頭房子里,吃飯睡覺,開中藥鋪,也參神、做法事。藥鋪后面,有她的圣殿,供著數十尊小如一握的菩薩,還有個不知什么年代供養過祭司的土司造像;從造像看,那是個精瘦的男人,尤其是臉,瘦得只剩骨頭,他整個人就是由骨頭凝成的意志,他的萬般計謀和消滅對手的決心,以及被傳說的慈愛,都藏在鷹隼般的眼睛和又陡又窄的額頭里。圣殿下去,右邊是廁所,木門上用粉筆畫著一個相當復雜的怪異符號,怪異得像里面不是廁所。左拐十余步,是玄祖殿,殿里的菩薩與人等身,林安平給人做法事,通常就在這里;若做大型法事,比如三月三的春祈會,九月九的秋報會,再比如祭日光天子、月光神、水神、火神、土地神等,就得去玄天觀。玄天觀在下游鹿走鄉的龍頭山,從鄉場東邊的橋頭上去,上到一千八百米高處,有處孤零零的殿宇,就是玄天觀。

第二天我又去林安平家。頭天夜里,我已在網上做了許多功課,知道祭司不是隨便能做的,須知識廣博,儒道釋三通,也是這三教的領袖。我憑自己的理解,向她闡釋三教的關系,本意是賣弄一下,讓她不至于把我當成只是在機關里混日子的飯桶,沒想到我的一通解說,很合她的心意。趁她高興,我請教廁所門上的那個符號。

你不是只對我的衣服感興趣嗎?

真是那樣的話,今天我就不來了。

我把縣里打造千峰大峽谷的宏偉規劃,還有我自己的任務和行蹤,講給她聽。

我為你出不了力,她頹然而又高傲地說。然后回答我:你問的那個,既然寫在廁所門上,當然就是廁所的意思。但那不是符號,是文字,只是現在沒人用了。

她的手抖索了一下,接著又抖了一下,像是在猶豫該不該干一件事。

最終,她從抽屜里拿出一本軟面抄遞給我。

翻開來,寫了十來頁,共三百多個會意字,旁邊注著漢文,比如玉帝、伏羲、男人、女人、高、下、美、丑。說是會意字,其實好些無法會意,比如美和丑,因為各自的標準不同。我問怎樣分辨,她便給我講了個故事,說很古很古的時候,有個酋長,去遙遠的地方走了一趟,帶回一個女人,從此把結發妻子冷落一旁,讓妻子傷心,族人也議論紛紛。這時族里的巫師出面,巫師在夜間的茅舍旁燃起篝火,讓遠方來的女人跳舞,舞影映于墻,巫師將影子畫下來,遍示族人,族人都說:晝夜失序,好丑啊。接著讓酋長的妻子跳舞,巫師將舞影畫下來,遍示族人,族人都說:日月調和,好美啊。以影繪形,就創造了文字。每個文字都不單純是一個形狀,還埋藏著天地觀和道德觀。人不能做到靈肉合一,人創造的文字卻能做到。

把本子還給她時,我說,你或許要出大力,不僅僅是幫我。

之后我每天去她那里。她不表示歡迎,但也沒趕我走。我看她給人把脈、開藥。病人不多,只有在醫院久治不愈的,還有被醫院判了死刑的,才會來找她。以前來找我的人起路路,她說,自從搞了合作醫療,可以報賬,來的就少了;我這里不能報賬。她的醫術是師傅傳的,為拿行醫資格證,又去醫學院讀了函授。每開一張藥單,簽過名,她都要立起身,莊重地蓋上一個大印。我從沒見過藥單上要蓋印的,一看,印上篆字刻著:漢壽亭侯。這是關羽的??!她說:關帝爺義薄云天,神鬼敬畏,蓋上他的印,再惡的鬼也不敢作祟了。我的藥醫身體,關帝爺的印醫心。有些病人在醫院開了單子,把單子拿到我這里來蓋了印,再去醫院取藥,可醫院見了這印章,就不給取藥了。用機器治病的醫生,不懂治病救人這句話,以為治病就是救人,其實治病跟救人各是一門子事。

正這時,一個婦人進來。那婦人三十歲模樣,或許有四十歲,因為她生得很漂亮,漂亮能讓人顯得年輕,這是老天雙倍的恩典。林安平讓婦人坐下,卻不把脈,也不問任何話,就開單子。單子上只寫著一句:出門旅行。然后蓋上漢壽亭侯的大印。只要不給藥,她就分文不取。婦人瞄了一眼藥方,低頭疾走出屋。望著婦人的背影,她說:你看她,胭脂搽得多,衣服穿得少,這是男人不喜歡她了,她對自己作為漂亮女人的資本,絕望了。她的身體沒病,就是焦心,是心病。出門旅行,或許能在路上碰到喜歡她的人,她又能找回信心。

可是,隨著年齡增長,容顏不再,她總有那樣一天。

每個人的身體里都埋著神秘的青春,哪怕這個人再老。至于你說的,光明耀世,光陰仍虧,那是每個人都逃不過的命,但要每個人自己去悟,不悟,就消除不了幻想,跟著也就消除不了恐懼。我不過是給她一次機會。人的一生,有一次機會就夠,不要夢想總有機會給你。老天已經待她不薄,她該滿足。其實我是理解她的,不然也不會給她機會。她是想突破邊界。道家煉丹,行外說是想長生不老,當然并沒說錯,但最根本的,是想突破邊界:生老病死的邊界。她也是。她希望自己永遠年輕,永遠美麗,永遠被追求。

這樣做合適嗎?比如說,她是有夫之婦,卻在旅行途中有了艷遇……

我至少沒叫她一個人去旅行。

我覺得這是狡辯,想繼續問下去,又怕破壞了交流的氣氛,反而封了她的口。畢竟,她從未有過婚姻,還是通常意義上的姑娘。

其實這擔心是多余的,她正等著我問。在她心目中,人至高無上。她說,老天賜人,有人就好。她從那婦人的焦慮或者說絕望中,看到的不是青春和愛情的流逝,而是人脈的斷絕。另一方面,人在明知某些生活的趣味正離自己遠去時,卻不愁苦,也不設法拯救(雖然往往無效),這樣的人看上去正大光明,其實是無心也無腦;一個人的生活方式并不等于生活本身,生活方式不論多么圣潔,只要無心無腦,就無任何道德可言。

原來她特別愛說,也特別想說。只是沒有聽眾。她的聽眾都是她的信眾,為數不多,文化很淺,除極個別跟她年齡相當,大都比她年長十多二十歲,甚至三、四十歲。

她需要別樣的聽眾,包括從俗世來的聽眾。

現在我成了她的聽眾。經過半個多月的交往,我感覺自己跟她有了默契。她也是這樣感覺的。她表達這種感覺的方式,是問我一句話: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嗎?

人不會忘記不愉快的事情。那天你不愉快,我開始也不愉快。

你不愉快是真的,她說,像你們這種縣上的人,往下面一溜達,到處都對你們笑臉相迎,我沒做出那樣子,你覺得受了怠慢,當然不愉快。而我,那天是盛裝見你。我的服裝分為三種, 服、合服、胡服。我那天穿的是 服,那是我的盛裝,只有特殊場合才穿,平時是不穿的,你來這么多天,哪里見我穿過第二次?

我很慚愧,也很感動。只是不明白,既然盛裝見我,為什么要給我臉色?反過來問也行:既然不打算歡迎我,為什么又要盛裝見我?這事很久以后我才琢磨出來。

風在傳,鳥在傳,河水在傳——傳的都是林家生了個災星。說那災星非比尋常,耳朵像扇子,眼睛像燈籠,還長著獠牙。消災除禍最簡便的辦法,是將她扔進河水,或者帶上崖頂,投入山谷。命定的災星都是這樣收場的,不管是人,還是畜生——像狗長單耳,豬生六爪,都是災星的標記。

可究竟如何處置,謝翠芬決定不了,也可能是忍不下心做決定。

她等著當家人回來。

林康是三天后趕回來的,進屋時已是后半夜。他進屋做的第一件事,是點上桐油燈,從柴屹嶗里摸出彎刀,再去雞圈里抓出母雞,墊在門檻上,一刀剁了。隨后,李子樹淡黃色的木渣,把刀身上的雞血舔得干干凈凈。這兩個敢跟天意叫板的家伙,死得卻這般平常,就是像雞那樣死去,也像樹那樣死去。死的同時已背上詛咒,再不能投生,再也沒有來世。

接著,他回到屋子,扯下掛在墻上的一團亂麻,用桐油浸了,塞進吹火筒,做成火把。他將火把點上,橫在灶臺上,再吹熄油燈,進了里屋。出來時,他赤著上身,手里拎著一個包袱。當他舉起火把,踏步出門時,謝翠芬的聲音追出來:你要做啥子?他沒回話。謝翠芬的聲音再一次追出來:我的女兒呢!他這才知道是個女兒。說什么女兒,分明就是怪物!他的步子更實沉。謝翠芬的聲音第三次追出來,這一次是哭聲,很壓抑,很低。

夜晚靜得像是老天老地都閉了氣。其實河水的喧嘩排浪般涌來,只是他聽不見。他只聽得見婆娘的哭聲?;鸢褭E圓形的亮光之外,是膠成塊狀的黑暗,婆娘的哭聲穿透黑暗的壁壘,一滴一滴,往外浸。天地間只剩下這哭聲,這讓他心煩意亂。為啥要哭得那樣低呢?他站住腳,回過頭怒吼:你狗日的是羊子變的呀?要哭不曉得大聲哭哇?是哪個龜兒子把你喉嚨捏住了哇?這一吼,女人不哭了。她不哭,那哭聲卻在,絲絲縷縷,將他纏住。

他繼續走,每跨一步都特別用力,像要把纏住他的哭聲掙斷。

他是朝河邊去的。

這條貫穿整個千峰大峽谷的河流,河岸都是一樣的景致:石頭挨挨擠擠,不留絲毫縫隙,連根草也不長。石頭在暗夜里頑強地吐出白光。夜有多黑,石頭就有多白。他邁著大步,直奔河沿。只是奇怪,包袱里的東西咋不吱一聲?你再是個怪物,在生死攸關的時候,也該吱一聲。他使勁抖了幾下,那團肉在包袱里跳蕩,但就是不吱聲。未必死了?死了更好。死了的話,把她扔進河里,就不是殺,是埋。峽谷地區的死人,最近這些年才是往土里埋,以前全是往河里埋,拿深腰竹簍裝了,往河里一丟,死人以站立的姿勢,隨水漂流。水不爛人爛,爛了也就是埋了。他沒帶竹簍,卻帶著包袱,包袱是他的衣服,盡管穿出了許多窟窿,卻是他最見得人的衣服,用這衣服做她的棺材,也不算虧她。

冷氣隱隱撲來,是快到河邊了,固體般的浪頭子,從光影里閃過。

他站在冷氣的當口,拎包袱的手臂,使力劃出一個半圓。

他閉上眼睛,咬緊腮幫,等待著包袱破水的響聲。

響聲遲遲沒有傳來。

因為包袱還在他手里。他沒有扔。

他不甘心,要看了這怪物的模樣再扔。

他蹲下身,將包袱放在石頭上,瑟瑟索索地要去解開。

可他似乎還沒動手,那小人兒自己就蹦進了火光里。

頓時,他驚得眼球外翻。

這孩子的耳朵不像扇子,眼睛不像燈籠,更沒長獠牙。這孩子漂亮得讓人心酸,是一個漂亮得讓人心酸的孩子!畢竟只在娘胎里待了七個月,個頭是小了些,可她身上沒多出一樣,也沒減少一樣,嫩紅的皮膚底下,蜷縮著她安寧的睡眠。他就是這樣想的,覺得女兒的睡眠,是被她吹彈即破的皮膚包裹著的。女兒井水、蓮花和種子般的安寧,比她的漂亮更讓他震驚。

火把在他手里呼嘯。他站起身,將火把高高舉起,像舉著一面旗幟。獵獵風聲里,他對著長河呼喊:她不是災星,我的女兒不是災星,我的女兒是從天上來的!

河水不管這些,一如既往地奔向更加狹窄的山口。

但從此以后,從天上來的,就成了林安平的符號。

當父親把她拎回家去,告訴母親說,我們的二女子是從天上來的,母親就無日不對著她的耳朵講:娃,你只是借我的肚子成了人形,可你不屬于我們這個人世,你是從天上來的。媽生了你,就把你養大,你長大過后,就不要在家里待,自己回到你的仙班里去。

為了女兒,也為了家,林康給二女取名安平。

但這并沒起到什么作用,沒過多久,大女果果病了,吐綠水,綠水里夾著血塊。果果剛病,豬又死了,早上去喂的時候還活蹦亂跳,下午再去就硬梆梆的了。才把死豬拖出圈,那只公雞又死了,死之前,它努力地想往樹上飛,被伐倒的李子樹旁,是棵深梢的桉樹,桉樹根部以上丈余高處,都是光溜溜的樹干,你一只雞怎么飛得上去?你真想上樹,周圍到處是樹,又何必死盯住那棵桉樹?可是它著了魔,飛一次不行,又飛二次,二次不行,又飛三次,就這樣活活累死了。豬死了,雞死了,也就罷了,果果可不能死。果果都長到三歲了。果果是個普通的孩子,遠沒有她妹妹好看,但她是個正常的孩子,正常到人人都能接受。安平卻不被接受,自她出生過后,除了那些不得已來請林康打鐵的,沒人再靠近林家的房子。

與其讓果果死,不如……這想法,在林康和謝翠芬心里同時萌生。

他們對視了好幾眼,都等著對方把那想法說出來。

謝翠芬首先開了口。她說:當家的,去……去……

林康生怕她說出口,因而沒等她說出口,就翻身出門去了。

這一去,就第二天下午才回來。跟他一同來的,還有肖道長。肖道長是峽谷地區最具法力的端公,四方游走,居無定所,但他是水口鄉人,林康就去水口鄉碰運氣,結果沒攏水口,就在路上遇見他了。林康正要說話,肖道長往前一指。指的是林康身后的路,意思是少廢話,快走。他像是正往林康家去的樣子??伤昙o太大,大到老態龍鐘,走路像撿繡花針。為了快,稍微平整些的地段,都是林康背著他跑。他用于作法的家什,林康接過來,掛在自己脖子上,一蕩一蕩地跑在兩個人的前面。即使這樣,還是晚了,兩人進門時,謝翠芬已在為果果備殮衣。所謂殮衣,無非是給她換身干凈衣裳,穿上大人的鞋子;給夭折的孩子穿上大人的鞋,死后就能繼續長,直到腳把鞋塞滿,這樣,那孩子就不枉來趟人世。

哭過了嗎?肖道長問。他是問謝翠芬哭過沒有。謝翠芬神情呆滯,一言不發。沒哭就好,肖道長說,哭過就沒救了。而這時候,林康正抱起果果,嘴巴大張,聽了肖道長的話,那張嘴慢慢閉上了。肖道長從布袋里取出法器,一樣一樣地擺設和穿戴:先是圣母娘娘畫像,再是繪了牛頭馬面和烏牙鳳嘴的桌圍,之后是花冠、道袍,最后取出師刀。他搖著師刀,圍著灶臺,且舞且唱,從半下午,跳到次日黎明,才收了家伙,站到門口去,望著在黑暗和靜寂中顯得愈發盛大的山野,念念有詞,之后回過身,往嘴里包一口清水,走到身體僵硬的果果面前,噗的一聲噴在她臉上,再盯住她的額頭,右手扣成金剛指,右、左、上、下地比劃,每劃一下,就念一聲咒語:一劃成江,二劃成河,三劃人延壽,四劃鬼斷絕!

果果的身體軟了,眼睛睜開了。

肖道長拒收勞務費。這在他是從沒有過的。林康感激不盡,讓果果給他磕頭,但他也不讓。他對果果說:我來,不是為你。說完就離開了。

肖道長的話令人費解。但不管怎樣,果果萎了幾天,就精神起來,從此再沒生過怪毛病。

林安平也一天天長大。

伴隨著林安平成長的,是母親每天必說的那句:娃,把你養大了,你就回你的仙班里去。

峽谷地區,“大”的標準跟外界不同,外界至少十六歲,這里只需十二,這里的女孩子十四五歲就可以嫁人了。自從會數數,林安平玩耍的方式,就是扳著小指頭,數她還有多長時間,就要離開親人,回到仙班。她數得越認真,越快樂,林康就越酸楚。幾年以后,她就要單門獨戶地去對付這個世界了,盡管她是天上來的,但終究是活在這個艱難的人世間。

怕二女將來吃虧,林康決定送她上學。

這里的孩子大多不上學,比如林安平的姐姐就沒上過一天學。即使上,發蒙的年歲也沒個定準,一般都不小于八九歲。林康希望二女能讀到小學畢業,因此七歲就把她送進了學堂。

林安平說,許多年來,她是那學堂里年紀最小的學生。

我的手機響了。我的手機很久沒響過了。初來峽谷時,手機就像害怕寂寞的姑娘,動不動就唱歌。是縣城的老朋友讓它唱的,他們約我喝酒,打牌。我們的業余生活一直是這么過,現在我不得不缺席了。我不想說自己在哪里,更不愿透露在干什么。頭兒說給我半年時間,我希望在這不長不短的時日內,能弄出一個像樣的方案,如果早早嚷出去,最終卻遭棄用,就要被嘲笑了。我知道自己越來越脆弱,怕人嘲笑。我對每一個電話撒謊,不是這樣事就是那樣事,總之是不能赴約。很快,他們把我忘了,忘得像水洗過,再不跟我聯系。何況現在天還沒亮明白,也不是城里人的作息方式。這樣的作息方式只屬于山區。我租住在一對老夫妻家——其實兩人都才四十出頭,卻帶著大群孫兒孫女,最大的孫子已經十一歲??梢娙耸潜缓笕送评系?。這對夫妻也自以為老,動不動就是我這老頭子、我這老太婆,像他們過得太難,現在終于混老了,很是欣慰。他們來自半山,在鎮上買了房,兒女出門打工,老兩口帶著孫子輩在鎮上念書。凌晨四五點,就常聽見他們的電話響,無一例外開著揚聲器,鈴聲大得嚇人,說話的聲音更大,不是說,是喊,連對方說啥我也能在隔壁聽得一字不漏。

可是誰這么早給我來電話呢?

我只能想到林安平,結果不是。

是她同學陳婷婷。

陳婷婷問我找到林安平沒有。

這話讓我恍然如夢。差不多一個月前,她給我推薦了林安平,而且據情形判斷,我去找林安平之前,她還幫我聯系過,現在才問找到沒有。

我把情況大致講了,陳婷婷格外驚訝:???

我能想象出她“啊”那一聲時的樣子。她臉胖,唇薄,說話很用勁兒,每說一句,都把上唇一掀,鼻頭一皺,頂住滑落的黑框眼鏡。

千峰大峽谷共五個鄉鎮,除已經提到過的西柳鄉、水口鄉、鹿走鄉、土門鎮,還有風源鄉,五個鄉鎮的文化站里,我最熟識的就是陳婷婷,她是縣政協委員,每次到縣里開會,都到文化館來,討要些我們編輯整理的書;啥書都要,只要是書。其實那些書里的不少內容,都來自她本人的講述。她是個有心人,去山上割野菜、挖藥材(藥材也是野菜,黨參到處是,鄉場上的人喜歡挖來燉雞),撞到茅草叢中一段幾米長的石墻,也要打電話給我們報告,不管我們的態度如何,她自己都滿山滿嶺尋訪老者,探究那石墻的來歷,得出的結論是:那不是墻,而是古道遺跡;非一般古道,是荔枝古道。她說當年楊貴妃吃的荔枝,是從四川廣元送去的,途經東軒、萬源、鎮巴、安康到長安。想想,杜牧描寫的“一騎紅塵”,就從我們東軒縣奔馳而去。如此,那段殘墻就越千年風雨,直通大唐。

憑良心說,要說制造文化,陳婷婷并不輸給頭兒講的那個要把一口枯井搞成女媧井的旅游局長。進入峽谷之初,我就想到過她,但我認為,她說的那些,編進并不公開發行的書里是可以的,要正兒八經納入一項工程,就渣了。你總不能拉著游客,天遠地遠走到深山更深處,就為看幾塊壘起來的石頭。那會引起游客的反感。前年我去某地游覽,跟隨旅游團顛簸大半天,去到一個比普通堰塘還小的水池邊,導游舉著干喇叭動情地講述,說王母娘娘在這池子里洗過澡,像王母娘娘洗了澡剛離開,那導游還伺候她穿了衣裙。我當時就很反胃。我想,既然頭兒把任務交給了我,我就希望自己發掘出的文化,包括制造出的文化,不這樣漂浮無根,而是帶有某種體驗性,能在生活和心靈中流淌。

可是,陳婷婷由一段殘墻,想到大唐,想到貴妃,想到荔枝、奔馬和煙塵,想到“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的絕世愛情,難道與心靈無關?

或許,我的想象力真是很稀薄的,我只是在嫉妒陳婷婷。

有時候我想,如果頭兒知道有陳婷婷這么個人,就不會指派我了。

越這么想,越不愿見她。如果不是進峽谷四十多天還一籌莫展,我肯定不會跟她聯系。

不過幸好聯系了,否則我就不會認識林安平。

對陳婷婷給我推薦了林安平,這些天來,我一直心存感激,盡管她的推薦完全是我引導的結果。我并沒向她透露自己的真正目的,只說這段時間閑,想來峽谷找些“文化活體”,跟他們聊聊。她一如既往地,說到耍獅子的、跳錢棍舞的、打薅草鑼鼓的……那些人我都見過多回。也可能是見得太多,我感覺不新鮮,更不“獨有”。但除此之外,她就想不出別的人了。中午時分,我們去吃飯,席間談著網上八卦,她問那算不算文化,我說算,她又問那種文化是不是正意味著文化的墮落,我說不是,我們的文化太重,而且依賴于重,久而久之,就失去了輕的能力。說到這里,我突然覺得,她的那些考證,比網上八卦更離譜,我的話也并非真心,而是暗含著自我辯解。在這一刻,我們都走向了自己的反面,卻都做出真誠執著的樣子。不如執著到底。于是我說:傳統文化追逐典型,現代文化不要典型,只要例外??赡芫褪沁@句,讓她想起了林安平。林安平是祭司,且是僅存的,當然例外。

我正感激著她呢,她卻“啊”這么一聲。

“啊”一聲過后,她問我見到林安平的女兒沒有。我說還沒有呢。林安平早給我講過,她有個養女,叫林芳,在鹿走鄉衛生院做護士,不忙的時候每周回來,忙起來兩三個月也不回來。她說自己領養過十多個孩子,養大了就讓他們遠走高飛,只把林芳留在了身邊。

聽說我沒見到林芳,陳婷婷似乎很遺憾,吞吞吐吐幾聲,就把電話掛了。

這個電話在我心里留下了一絲陰影,說不清陰影的方向,但它存在。

可吃過早飯,我又找林安平去了。

走在清冷的街道上,我揣摩著陳婷婷的意思,揣摩不透,就放下了。我只是覺得,自己跟陳婷婷其實是一路人。我們都是在考證某一段痕跡。這段痕跡存在過,現在被遺忘了。從這個意義上說,陳婷婷發現的那段本沒有名字的殘墻,比荔枝古道更重要,荔枝古道還活在傳說中,而那段殘墻早就死了,曾經摸過它的手,化為連天荒草。我們都是死人的后代,死去的不僅是先輩,還有自己身上的某一部分,所以人也是自己的后代。

我把這想法講給林安平聽,她略為思索了一下,說:你這是把時間分出段落了。時間沒有來路,也沒有盡頭,因此每個人的每時每刻,就都處于時間的中心。比如我,她說,我的出生,還有我七歲那年走進學堂,都不是發生在多年以前,而是今天,是此刻。

——她進的那個學堂,師生共34人,但開學第二天,變成了56人,多出的,是部分學生的家長。他們來要求清退林安平。沒人相信她是天上來的,只知道她是災星。校長傳話,讓林安平的父母去,當眾描述女兒出生時的景象。父親沒有發言權,因為他并不在場。只有母親來說。母親說的是,七年前的那天早上,她正要去出工,女兒怕她受不住累,就從她肚子里出來了。只有這些了。人群中站著她的一個鄰居,也是臨時請來的。地廣人稀的峽谷,最近的鄰居也有兩里多路,其間橫亙著嵯峨亂石和茂林修竹,但那鄰居板上釘釘,說那天他看見了林家的母雞上樹,聽見了林家的母雞打鳴,也聽見了李子樹的哭泣。然后他說,那年七八月間去找林鐵匠做過活路的,誰見他家養母雞了?他家里現在都不養母雞!誰又沒見那棵李子樹遭砍了?那棵樹每年結的果子把樹都壓趴,要不是它接災星下世,林鐵匠舍得砍?

其實我媽不該扯謊的,林安平對我說。

你覺得是你媽扯謊不是鄰居扯謊?

當然啦!她眼睛一瞪,這樣回答。之后告訴我,她出生時,不僅有那些眾人皆知的征象,后山一棵濃蔭蓋地的黃桷樹,葉子落得像下暴雨,歇在枝葉間的鳥,全都墜地而亡。

關于那天的事情,她像比所有人都更清楚。

可在當時,要不是肖道長,她就讀不成書了。肖道長啥時候游到了學校,站在操場外的楊樹底下,無人知曉,聽見他沙啞的聲音,才注意到他。那個沙啞的聲音說:七主地勢臨淵、以寡服眾,林安平的命里,不是一個七,是四個七,在娘胎里待七個月,七月七日出生,七歲上學。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你們以為說她是天上來的,是胡說?

肖道長德高望重,他的話,讓彌漫在人群中的憤怒被風吹走。

可肖道長畢竟太老了,很可能老糊涂了。這是許多人的看法。因此,林安平雖然入了學,卻被安排在最后一排,單獨坐。同學都不跟她玩,和她對面走過,立即別過頭,或者用雙手蒙住眼睛。他們在家里就受到父母的警告,說如果跟林安平對看,就會被她吸了魂,慢慢失了元氣,變成紙人,變成鬼———還活著的時候就變成鬼;療治的辦法只有一個,就是戳瞎你的眼睛。真有個男同學的眼睛被他母親戳瞎了。那同學不信邪,偏要盯住林安平看。林安平自己也怕吸了別人的魂,因為她不知道把別人的魂吸來干什么,又裝在她身上的哪個地方,跟人路遇,她自己都會躲??赡悄型瑢W不讓她躲,她躲到東,他就跳到東,她躲到西,他就跳到西,她閉上眼睛,他就去扯她頭發,扒她眼皮。她哭了,說:我給你媽告!她當然沒去告訴他媽,是那同學自己說出去的。過了兩個禮拜,他發現自己既沒變成紙人,更沒變成鬼,就忍不住,驕傲地把這事講了。他母親聞言,怔在那里,然后去撇下一顆洋槐的老刺,把兒子往懷里一抱,只聽噗噗兩聲,兒子的兩個眼球便流出紅白相間的液體。

但沒有人認為那男同學的眼睛是被他母親戳瞎的,都說是林安平看瞎的。

那一年,林安平讀到了小學四年級,還有一年多才畢業。在這一年多時間里,她被同學隨便打。她不僅是有罪的人,還成了魔鬼。打魔鬼是每個人的義務。都是從背后進攻,擂拳頭,或者扔石子。有幾個同學不滿足于這樣,因為打人的主要樂趣,是看清對方的表情,背后看不見表情。于是他們聚在一起商量:她的眼睛那么厲害,何不給她戳瞎?

我的眼睛看三界,哪是想戳瞎就戳瞎的?林安平對我說。

但我想的是,要戳你的眼睛,必須看著你的眼睛,他們不敢看,才沒把你戳瞎。

當然只是想,并沒說出口。我差點兒出口的話是:陳婷婷也打過你嗎?

峽谷是化外世界,時日慢得慌,可在林康和謝翠芬眼里,那些年的時間比河水跑得還快,眨一下眼睛,女兒畢業了,再眨一下眼睛,女兒該回她的仙班去了。

林安平十二歲生日這天,她父母都沒去出工。那時候,外面的土地已經下戶,但峽谷人不知道,土地還捏在集體手中。林康和謝翠芬卻都沒去出工。他們要守住女兒。守最后一天。

那天夜里,林安平也是睡在父母的床上。最好是天不亮,永遠不亮。

可天還是亮了,跟往天一樣準時。

林康拿出兩圓盤備好的鞭炮,送女兒上路。

從路程上說,林安平倒并沒走遠。黃嶺灘以西,有個不知何年修的小廟,年深日久,既無道士僧侶,也無香客光顧,墻面塌了半邊,門扉也爛得沒了形跡。但這無關緊要,遮不住風,能擋雨就行,晚上在外面燒堆火,吃人的野獸也不敢攏身。林安平就在那里安家。

離家的當天,她就回來了。但不是以女兒的身份,是以徒弟的身份。

這是林康的主意。林康舍不得女兒,便想了個辦法:讓女兒跟他學手藝,這樣,女兒就能經?;厝チ?。他不收女兒學費,還每天給她五角工錢。

我學得很快,林安平說,才學四個月,我就能甩鞭錘。她把鐵匠用的小錘,叫問錘,大錘叫鞭錘;她說打鐵的全部學問,在于會聽,聽誰?當然是聽鐵。你先用小錘問它,看它怎么答你,以什么聲口、什么心情、什么態度答你,你聽懂了它,甩起鞭錘來就絲絲入扣。甩鞭錘的難處不在于它沉,而在于要會使巧力。世上的難事,從來就不是難在事情本身。

說這話的時候,她把上身傾前來,兩條長臂盤繞在桌上,看上去像有許多條手臂。

幸虧學得快。第二年四月間,她父親林康就死在了修路的工地上。黃藥雷管高于雷陣的爆炸聲,震垮了懸垂的巨石,林康被壓在巨石底下。把石頭粉碎后掏出的尸體,是一張碎皮,還有深坑里那個仿佛是人的形狀。

他做事天理不容,峽谷人說,把一個有罪的人養了十二年,還讓這個人跟他學藝。

林安平自己,完全認同峽谷人的看法:父親是因為她死的。

她母親和已出嫁的姐姐,又完全認同她的看法,并因此恨她。

母親給了她一套鍋碗瓢盆,斷了她的歸路。從此,她真正成了無家可歸的人。

好在還有那個破廟,還有父親的那套行頭。她把父親的行頭繼承了,因為母親不想放在家里,怕看著傷心。只是,她的手藝再好,峽谷人也不會去找她。

無奈之下,她把鐵匠鋪搬到了峽谷之外。

從西柳鄉,一路過風源、水口、鹿走、土門,過了土門,就不屬峽谷地帶了。距土門幾十里外,有個鄉叫華錦,許多高懸廟堂的史書,也要記述這個地方:華錦出美女,從唐至清的數代君王,都在這里選妃子。按陳婷婷的考證,早于唐千多年,站在商紂王身旁觀酒池肉林、賞炮烙之刑的蘇妲己,就是華錦人。陳婷婷說,蘇妲己在家鄉時,清純快樂,可十四歲那年的某一天,她在河邊洗頭發,被一騎快馬擄走,快馬如風,風聲止息,她已進了紂王宮,從此憂愁苦悶,見商紂王荒淫無度,更是萬箭穿心;她知道逃跑是不可能的,便腹生一計:引誘紂王還荒淫些、再荒淫些,以此促商速亡。兩年前,我們到華錦搞文化下鄉活動,各鄉鎮文化站站長也參加了,中午休息時,陳婷婷領著我和我的一位同事,沿河走三里多路,到一處形如鴨嘴的河岸,指著一塊石頭說:妲己當年洗頭發,就蹲在這塊石頭上。

十二歲的林安平,當然不知道這些。她只覺得華錦人有一種從骨子里透出的傲慢。這不是看到的,是感覺到的;她始終低著頭,不看人的眼睛。見這么小個孩子,且是女孩子,獨自在一棵大榕樹下,架著砧板,扯著風箱,那些人便圍過來,圍一會兒就散開。她把帶來的一把舊鍋鏟伸進爐火,讓鐵變成飄逸的絲綢,隨著錘子的幾聲叩問,絲綢還原為鐵,還原為鍋鏟——更加漂亮的鍋鏟,那些人依舊是沉默地看著,然后沉默地走開。

夜里,她睡在榕樹底下,摟著風箱和鐵錘。

十天過去,她沒做成一件生意。

就在第十天晚上,林安平說,我做了個夢,夢見有個人來到我身邊,抖著白胡子說話:林慧靜,你要當一輩子鐵匠嗎?你忘了自己的職責嗎?他是誰?林慧靜又是誰?但不容我問,我像被人牽著,站起身來,朝前走。路是黑漆漆的路,可每一腳我都踩在該踩的地方。我就這樣走進了峽谷,走過了白天,又走過了晚上,都是迷迷糊糊的。當我清醒過來,發現到了一間木屋前。木屋單門獨戶,立在山尖子上。那時候正有惡風路過,再驕傲的樹都彎腰讓道,有些樹因為彎腰不及時,當即折斷。山野鬼哭狼嚎??晌颐媲暗暮喡疚?,一點事兒也沒有,連掛在挑梁上的蛛網,也平平靜靜,一只黑蜘蛛趴在網心,安閑地睡大覺。潮頭一樣的風聲里,有個蒼老的聲音從木屋里傳出來:林慧靜,我等你好久了。

她推門進去,看見了躺在床上的肖道長。

肖道長成了我的第一個師父,林安平說,慧靜是他賜給我的法名。

肖道長那時候已久不出門。

他著實太老了,老得不知年歲,身邊又無妻室兒女(若干年前,他女人生頭胎時死于難產,他便再沒婚娶),峽谷人都以為他死了呢,都把他當成死人在傳頌他的神跡呢。做端公驅鬼,只是他最淺俗的法事。老輩人記得,有年大旱,草木枯焦,河水斷流,接連幾十個夜晚,都聽見狼群對著月亮苦澀地悲鳴,肖道長著人搬了口壚缸去河邊,尋上下十里,尋到半缸子水,他放三枚雞蛋在缸里,說:上來。雞蛋聽令,浮出水面。他握住一枚,扔向頭頂打天,烈日陰了,天暗了;扔二枚,起風了;扔第三枚,下雨了。瓢潑大雨。當時圍觀的除普通民眾,還有位葛巾青衣的道士,那道士說:天本來就要下雨,哪是他的法術!肖道長氣急攻心,將壚缸踢翻,對天發誓:我自廢道法,永不傳世!從此,那法術在人間失傳。但他還會踏煉度,就是赤腳從炭火上踏過,為罪孽深重的亡人超度。還會驅蛇,他念過咒語,叫蛇走哪條路,蛇就走哪條路。包括他住的那間木屋,狂風刮得飛沙走石,木屋卻巋然不動,是因為他在屋前埋了擋風石,狂風見了這石頭,知道屋里住著高人,便不敢侵犯。

我問林安平:這些手段,肖道長都教給你了嗎?

她不回我,只說:師父讓我行了拜師禮,陳說了我的前世因后世果,此外還給我講了一件事。這件事是他一輩子的悔恨。他十歲那年,峽谷來了個云游道士,姓蘇,但都不叫他蘇道士,而叫蘇端公。蘇端公跳神、祭壇、驅鬼,他往哪里一站,前五里,后五里,左五里,右五里,中五里,五五二十五里的鬼,都歸他管,也歸他收;車碾馬踏,巖崩樹打,水陸兩途,胎前產后,寒林山下,室內窮魂,五音孑孓,這些兇魂之鬼,他全收,收回來有壇歸壇,有廟歸廟,并負責為他們超度。那時候人挨餓,鬼也挨餓,蘇端公憐憫人,也憐憫鬼,某些個夜間,他挑幾粒飯,往山谷里撒,那飯是他慈念過的,幾粒撒出去,到鬼面前就滿盆滿缽。他還敢斥責菩薩。有回他路過落兒山,見滿山樹皮都被剮掉,地上無螞蟻,枝頭無鳥叫,農民辛辛苦苦種出來眼看就要收割的莊稼,更是顆粒不剩。這是因為十天前下過冰雹,冰雹巖崩似的,下了個多時辰。落兒山有個靈官廟,蘇端公走進廟門,扯住靈官菩薩的胡子,厲聲質問:你是什么神?不保一方平安,你說你算什么神?菩薩被問得情急,淚流不止。

說到這里,林安平停下來,像陷入了沉思。

幾分鐘過去,她才繼續說:我師父十三歲那年的六月初九,去山里打柴,碰到蘇端公,蘇端公說,小娃子,跟我走吧。就這一句話,師父就扔了柴刀,隨蘇端公去了。他的法術,全是蘇端公教的,但蘇端公留了一手,他用這最后一手來考驗徒弟。我師父二十歲那年,也是天旱,蘇端公對我師父說:鹿走鄉龍騰山下有個洞,洞里住著一條龍,我去請龍出來下雨,你站在洞口等我,我出來的時候,你千萬不要叫我師父,要叫我天兵天將。我師父應了。蘇端公傍晚進去,三更天才騎在龍背上出來。我師父見龍閃著兩只巨眼,嚇壞了,忘了囑咐,高叫一聲:師父喂!龍聽到這聲喊,立馬退了回去。沒多一會兒,蘇端公的骨頭從洞口流了出來。龍以為是天兵天將請他,沒想到是凡人,來了火氣,將蘇端公害了。

這也怪不得你師父,任何人遇到那種情況,都可能失口。

見她神情苦惱,我這樣安慰她。

你的話沒錯,但……如果是故意的呢?我師父對我說了,他是故意的。他想的是,反正我會了那么多法術,只要蘇端公不在,即使不學最后一招,我也能統治整個峽谷。師父說他終于遭了報應,孤身一人,還活這么大歲數,經歷這么多悔恨和痛苦。包括他扔雞蛋求雨的道法,也不是他自己廢的,是蘇端公的陰魂廢的?!拔易詮U道法,永不傳世”這句話,表面上是他說的,其實是蘇端公的詛咒——站在一旁的那位道士,就是蘇端公的靈。

林安平喝了口水,沉默了一會兒,說:師父把這件事給我講了,就落了氣。正因為給我講了這事,雖然他沒給我傳過任何一樣法術,卻不能說他沒教我。他教了我很多。在他的影墻上,寫著一個大大的“心”字。心,刀帶三點,一點自己,一點眾生,外面一點是邪心,所謂修行,就是把邪心去掉。師父就這樣教了我。他落氣過后,我想著把他埋在哪里,剛出門查看,房子就垮了,垮成個棺材模樣。入棺為殮,我師父也算壽終正寢。

林安平從此再沒出過峽谷。時至今日,她也只去過峽谷外的華錦。

肖道長死后,她回到了那個破廟。她說:我需要等待再一次天啟。

當時峽谷的土地也已陸續下戶,但林安平沒到分配土地的年齡,因此沒有土地。她靠老天的賜予為生,老天扔下一個千峰大峽谷,并慈悲地養活這里的萬物,她便也有活下去的理由。野山羊能走的路,她就能走,野狗能吃的食,她就能吃。后來,她學會了開荒種糧。她在荒地上忙碌時,經??匆娔赣H在田土里忙碌,想去幫母親,但母親不要她幫。母親真的不把她當自己的女兒了。許多個夜晚,她悄悄溜到老屋前,坐一陣,又跑到父親墳前去,抱住一堆土哭。父親聽不到她的哭聲,她說這并不是因為父親死了,而是因為父親死得不完整。

平常日子,她是這樣過的:白天去荒地上站,夜里在破廟里躺。

但到了臘月二十三,連破廟也躺不成了。

臘月二十三被稱為小年,從這天起,峽谷人開始辦年貨,最高級的年貨,是殺豬和推豆腐。峽谷之外,還包括推湯圓和米豆腐,但峽谷地區是石灰質土,存不住水,因而不產水稻,峽谷人沒吃過米,也不知道有米;林安平去華錦的十天,見到過米飯,但不知那叫米飯,也從沒吃過,她只吃紅薯、苞谷和土豆,這是她吃慣的糧食,且認為是世上最好的糧食。推豆腐要點鹵水,一年到頭只做一回豆腐的峽谷人,很難掌握火候,要么點輕了,要么點重了,點輕了出不了花,成一鍋渾湯(峽谷人叫點醒了),點重了變黑,變硬,像一砣鐵(峽谷人叫點死了)。這年馬背梁的李富貴就點出了一砣鐵,他抱起那砣鐵,對著山梁下的破廟大罵。峽谷人的嗓子,長著千萬條腿,出口就亡命飛奔,山山嶺嶺迎著那條嗓子,加大它的馬力,并添進新的內容:我家的豆腐點醒了。我家的豬血成不了血旺。我家的鍋炸了口……九九歸一,都是破廟里那個災星的緣故。因此,每到臘月二十二,干部就到林安平的住處,站在廟子背后(怕看到她的眼睛),喊著說:安平啊,你是啥人,燈籠一提就亮了的,就不用我多說了,這些天就委屈你啊,明兒一早你就動身走人啊,免得鄉里鄉親辦不出年貨啊。

于是林安平收拾行裝,上山去。

西柳鄉有座山,叫老黃山,高得很,把她趕到那里,她就害不了別人。

你到多少歲才不被驅趕?我問。

十七。

我想起峽谷地區的女孩十四五歲就可以嫁,而她十七歲之前還被攆來攆去,顯然無人給她提媒,更不可能有男孩追求她。我把這想法對她說了。

連看都不敢看我,還給我提媒,還追求我,你這不是開玩笑?

然后她說:其實你不曉得,在這地界,找個女人難上難。這里生活太苦,老天爺怕女人吃不下那個苦,就舍不得女孩降生。我爹媽生了四個女孩,十分罕見;我過后,媽又生了兩個妹妹,都是沒滿月就病死了。她們死后,爹媽很傷心,有時異樣地看我,但從沒在口頭上怪我。這是爹媽對我萬萬年也報答不了的恩情。爹媽可能還覺得,女人活得苦,早早病死,也是她們的福分。女人少,男人討女人當然難,可是男人不曉得珍惜,討到家里就經常打。我為啥要讓男人打呢?我是天上來的,凡間的男人沒資格打我!

我附和她,表示贊同。

然而接下來,她卻道出了一個讓我不可外傳的秘密:她嫁過人。

她十六歲那年的初秋,有天夜里,她被麻袋一籠,橫擔著上了一個人的肩膀。憑汗味兒,她知道自己共上過三個人的肩膀。三個人換來換去,第二天上午,將她扛到了拐棗彎。拐棗彎住著謝旺財。謝旺財一家大小都信五毒教,信這教的人不懼五毒,鋤地時,挖到蜈蚣吃了,捉到蝎子吃了,在墻上抓住蜘蛛吃了,逮住四腳蛇也吃了,所以災荒年間從沒餓過飯。謝旺財有四個兒子,長子謝土,一年前死了老婆,將兩歲多的兒子交給父母和兄弟,就出門做生意去了。一年過后回來,身份是逃犯。他出峽谷就當人販子,把本縣的女人,賣往北方,這次回縣“裝貨”的時候,被公安抓獲。但是他跑了。他知道遲早要被捉回去,就對家人把事情說了。他爸謝旺財聽罷,立即想到了她:林安平。兒子災事太大,需以毒攻毒,他要用比五毒更毒的災星,嫁給兒子沖喜。至于那災星的眼睛,已經顧不得了,那年頭,賣幾個人就要槍斃,謝土賣了三十幾個,被災星的眼睛吸了魂,總比吃槍子兒強。

峽谷結婚,程序簡單,男女去祖墳前跪拜了,就算夫妻。林安平被扛著抖了一夜,把她放下時,她只能趴著。她看見那個男人坐在階沿上,摟住他兒子,像個女人那樣在哭。他媽去把娃娃抱開,他爸拖他去墳前。林安平被他二弟拎著,提到了墳前,還是被拎著,跟他并排磕了頭,又被拎回院子里。他回到院子,立即抱過娃娃,又哭。正這時,出去放風的三弟四弟慌慌張張跑回來,說戴盤盤帽的來了。他爸去搶娃娃,叫他快跑,他死也不放,更不跑。公安員很快撲來,把他捉了。這時候他很溫馴,主動把娃娃遞給媽,讓公安戴了手銬。

帶他走的時候,林安平說,他轉過頭看娃娃,還看了一眼我,滿臉淚水。

言畢垂下眼皮,左手拇指之外的四根指頭,抽搐似的摳著右手背。這樣子已經完全不像一個祭司,而是來自塵世、受過不少委屈充滿無限懷想的女人。

那次出嫁,可說是她唯一的“俗世”。她的表情告訴我,繡在她裙子上的那朵花——人世間這個花花世界,她的職責雖是禮贊、祈禱和祭祀,內心卻何嘗不希望也如俗世之人,在其中享樂和受苦。而且我感覺到,在這一刻,她對那個男人特別想念。他是她曾經也有過俗世生活的見證,他被帶離時滿臉淚水地看她那一眼,成了她燙人的回憶。

沒過多久,他就伏了法,林安平說。

又說:死之前,他給我寫了封信,說我是自由的。

其實她并沒在謝家住,謝土被帶走后,她就回了破廟。搶她去是為沖喜,喜沒沖成,她也就沒什么價值,而且留著她,也終究是留著一個禍害。

信是給他爸的,林安平接著說,他爸講良心,轉給了我。他字寫得多好的。

她拉開抽屜,抽出一本很厚的中醫書,準確地翻到某一頁,取出那封信,遞給我看。信上寫道:“林安平,感謝你做我婆娘,我活不成幾天了,你莫耽誤各人,你是自由的?!逼渲杏泻脦讉€錯別字,字不僅不好,還很差,比林安平的字差多了。紙張是粗纖維,發黃發脆。

我把信遞還后,林安平小心翼翼地折好,壓進書里??僧斔褧胚M去,關抽屜的時候,手卻下得很重,像是突然間有了深深的厭惡,再不愿就這個話題說下去了。

于是回過頭,說她春節前被攆上老黃山。

雪下得扯天扯地,不是下,是奔流。茫茫雪塵蓋了遠山近水,世界小得只剩了眼前。每個人,每條狗,每棵樹,都是孤獨的。除雪花奔流的聲音,天地靜寂,連穿越峽谷的河,也在浩大的落雪聲里收斂自己。野蒼蒼的背景下,一個黑色的人影,重濁地呼吸著,動物似的在雪坡上攀爬,越來越小,越來越黑,黑到極致,便被白吞沒。這個人正月十五之前,不許下山,否則任何人都有權打她。這不比在學校挨打,在學校打她的都是跟她一樣的孩子,無非是覺得她可以打,并沒把打她跟自己堅硬的生活、以及對生活烈火般的渴望聯系起來,因此只是朝她背后揮拳頭、扔石子;現在的人打她,卻是往死里打。

這時節,山上不可能找到食物,她就自己背去,能背多少是多少,背得多多吃,背得少少吃,實在沒吃的,還可以吃雪,吃草根。她堅信自己餓不死。她說,人一旦還原為動物,就消除了餓死的恐懼,大地再荒涼,也沒有一只動物覺得自己會餓死。

千峰大峽谷的山野間,有很多風洞和溶洞,住虎,住龍(比如害了蘇端公的那個龍洞),住蝙蝠,住妖魔鬼怪,但更多的是住人。許多洞子都有人生活過的痕跡。凡是人住過的,在陳婷婷口里或書面報告中,一律稱為“蠻子洞”,她說數千年前,里面就住過蠻子,清道光年間的白蓮教起義,義軍被剿殺時,也多在蠻子洞里躲藏?,F在又添上林安平了。

每年的大年三十,她說,都有人給我送吃的來。送到洞口,就走了。我最先看到的是我媽,看到她匆匆下山的背影。后來又聽到響聲,我想肯定是媽又轉來了,這是大年三十啊,媽要跟她女兒說幾句話;盡管她不再認我這個女兒,可我是從她肚子里爬出來的,她還養了我十二年。結果不是我媽。也不是我姐,姐嫁得遠,峽谷的規矩是過了臘月三十才走人戶,她只有來看媽的時候才可能來看我。我看到的是別人,有的認識,有的不認識。他們給我送來豆腐,還有五花肉,都是煮熟的。他們也讓我過個年。

最后一句,林安平說得聲音哽咽,隨后用戴滿指圈——類同于脖子上的五行圈——的手,蒙住臉抽泣。

我一言不發,任由淚水從她指縫間拱出來。她像這樣當著別人的面流淚,大概很少很少。我只是望著門口,看有沒有病人上門。自從跟她結識,我注意到,到她這里來的,只有病人,最多再加上陪伴病人的家屬,從沒有人來閑聊,她也從不出門去找別人閑聊。

情緒穩定后,她用手抹了臉,說不好意思啊。

我有意把話岔開,問她:你睡在洞子里,不害怕?不冷?

不害怕,她說,我經常想我師父,心里有了師父的臉面,就不怕了。也不冷,有牛羊陪我。峽谷人放牛羊,都是把它們趕上山,特別是冬天,不像峽谷外有稻草作飼料,這里沒有飼料,拴在家里就只有死路一條;他們在牛羊身上作個記號,幾個月后再到處去收。那些牛羊跟我親熱,晚上偎著我睡,最貼身的是小羊,外面是大羊,再外面是牛,我暖和得很,暖和得連委屈也沒有。

她笑起來,笑得像剛哭過的孩子,淚花還掛在睫毛上。

正是這時候,我覺得,自己變成了坐在對面的女人。

我說,林安平,我像是變成了你。

她驚異地望著我。

原來,真有一個變成了她的人。

說不清具體從哪天開始,峽谷人敢正視她了,連言之鑿鑿指認她出生時諸多異象的鄰居,也不再回避她的眼睛。這是一次偶然的發現,那天她去拾柴,想著蒼蒼茫茫的心事,完全沒注意到那個鄰居在松林里撿菌子,鄰居跟她打招呼,她嚇一大跳,猛然抬頭。鄰居撅著屁股,臉扭過來,朝向她。她跟鄰居對視了。她迅疾轉過頭,又驚又恐,連聲道歉。鄰居寬厚地笑了一聲。從那以后,類似的事情便時有發生,像老天故意用這種方法,讓她知道別人敢看她,她也可以看別人。她看到了人面的美,也看到了那些眼睛里的苦和樂。

這可能與老黃山有關。那些給她送吃食去的,見到了圍在她身邊的牛羊,如果她是災星,牛羊都會死,可它們不僅沒死,還因為她活得更好。二十多天里,不管下多大的雪,結多厚的冰,整個白天她都在找牛羊,她把它們從深雪里救出來,從危險的崖頂喚到緩坡。它們跟人一樣,稍不小心就會摔殘,摔死,人殘了還可以坐輪椅,它們殘了就跟死了一樣。她把它們聚在一起,給它們開會,講安全知識。牛羊聽得很專心,還微微點頭。待春暖花開,主人上山察看,只要放牧在老黃山的,都不像先前那樣少了只數。

天地開放,如花。在峽谷地區,這是林安平才有的感覺。

十八歲那年的十月間,她去了鄉場。

西柳鄉的鄉場窄得像根皮帶,北面五虎山,南面轎頂山,河水從轎頂山與場鎮之間流過。這一帶曾是萬載荒野,到光緒十一年,才來了四戶人家,后來逐漸增多,成為集市,并設甲里,民國初年設鄉,叫三清鄉,鄉長是個外地人,過不慣高天遠地的日子,一年中有大半年,見不到他的影子,三清人因此過得很散漫,很自由,峽谷人把自由說成“西柳”,解放后,就改叫西柳鄉了。林安平來到鄉場,在場鎮傍河的涵洞里鋪上苞谷殼,住下來,白天背著簍子,去居民家收破舊衣服,逢趕場天,就在場邊擺個攤子,將衣服賣給山民。

經常到她攤子前來的,有位老人。老人白發蒼蒼,手臂黑筋盤曲,他來并不買貨,只是搗亂,本來賣兩塊錢的,他問五角賣不賣?看他實在太老,你答應五角錢賣給他,他又不要。到春節前夕,集市收了,林安平只好回家去,也就是回到那個破廟里去。遠遠地,她就看到老人坐在廟門口,像在等她。她很歡喜,要是老人無家可歸,正好跟她一同過年。她有整整五年沒跟人一起過個年了。她歡喜得簡直沒去想老人怎么知道她的住處,只顧著跟老人開玩笑,說:嘿,我像在哪里見過你呢。

老人說,當然見過。

言畢摸出一面鏡子,叫她湊攏了看。

她看到,本是男相的老人,變成了個年紀輕輕的女子,小圓臉上有兩個酒渦,嘴唇含苞欲放,眼睛大而明,卻像淵面,明的是日月之光的反射,命里的動蕩與滄桑,都藏于深處。

這是她:林安平自己!

我跟她是一個身體兩個靈魂,林安平說,從那以后,在人前,我出現,她就不出現,她出現,我就不出現。我們一起待了大半年,她對我說,她是龍女,石頭開花馬長角的時候,她犯了天條,被貶到凡間——就是說,龍女的罪,不犯在過去,是犯在未來,如果真要給時間分出段落的話;石頭開花馬長角,是遙不可及的未來。龍女說,她到凡間,化為男身修煉,可至今也未修成正果,現在她要走了,請我在她靈魂出竅后,用火燒她肉身,幫忙除掉她的妖氣。她說你雖然不像你師父肖道長那樣會踏煉度,但因為你經常想著師父的樣子,他已在冥冥中把法力傳授給你。她還指點我,說五虎山頭有個武圣宮,武圣宮里住著一對姐妹尼,是雙胞胎姐妹,合稱齋姑娘,因為姓牟,又稱牟齋姑。她要我去拜牟齋姑為師,說肖道長只是把我引進了門,牟齋姑才能讓我真正承擔起來到人世的義務。

跟林安平結識二十天左右,她曾對我說,過些日子,她要去五虎山給師父燒紙,現在明白她指的師父,就是牟齋姑。既然說到了牟齋姑,我問她啥時候去,她以期待的眼神望著我,說:明天就去。我說我陪你。真的呀?又是那副小女孩模樣,拳頭握起來,在胸前晃。

很快她變得嚴肅起來,說:你去了,我師父會高興的,會感到光榮的。

這話讓我如荷千鈞。一個塵世間的小人物,怎么可能給仙界里的人帶去光榮?

你是縣上來的嘛,林安平說。

我內心顫抖了一下,深感卑微……

林安平不看我,接著說:我當年去五虎山找師父的時候,師父剛好六十歲。姐妹倆早已立下誓愿:不收弟子??伤齻冝植贿^我。主要是舍不得不收我。她們不收弟子有很多原因。這條路太苦了。此外,傳人有相當嚴格的要求,需辨宿緣,觀人品,察體相,度慧根,合八字,屬相必須是四個腳的,指尖上的紋路,要么是十個筲箕,要么是十個籮籮,不能岔。這些我全具備,而且我不怕吃苦,她們不收我,簡直舍不得。

你找到舍不得不傳的傳人了嗎?

沉默片刻,她說:我是小祭司,只能傳女;男祭司稱大祭司,女祭司稱小祭司,大祭司男女都可傳,小祭司只能傳女。你說的人,我心里有,有三個,但我知道一個也傳不了。

為什么?

她轉過頭,掃視了一眼門外的街景。

她的房子像個火柴盒,窄而深。她掃視過去的時候,正有幾個婦人走過,隱約傳進來的聲音,是說誰的那把牌打得臭?,F今的峽谷,除了學生,就無姑娘,姑娘都天南地北務工去了,中年婦人也務工去了,就女性而言,留在當地的,老婦之外,便是少婦,老婦帶孫子,少婦帶幼子,幼子多睡,當母親的無所事事,便邀約著打牌。無論從哪個方向進入峽谷,立刻就能感覺到別天別地,而女人們的裝扮,卻也是空調衫、森女裙或里褲外穿。時尚的浪潮,并沒有遺忘了這個角落。

林安平說無人可傳,我以為是因為現在的人耍懶了,只想過安逸日子,但她不是這意思。她說:只做祭司不開藥鋪的話,我吃穿都成困難。開了藥鋪照樣難,沒幾個病人,開銷又大。鹿走鄉龍頭山的玄天觀,是唐太宗時代留下來的文物,卻無人經管,是我請個啞巴在那里看守。我在玄天觀主持法會,祈禱風調雨順,國泰民安,或者報告上天,說今年收成不錯,地方太平,感謝天神保佑,這既不為我,也不為我信眾當中的任何人,但都是我和我的信眾湊錢在做。當然,你可以說沒叫你做,你搞迷信活動,沒找你麻煩就不錯了??墒侨隋e就錯在這里,認為自己的生活是自己掙的,跟天無關,跟地也無關,不知道雨潤萬物,地發千祥,人才能代代相傳??傊痪湓?,你做的事不掙錢,只花錢,人家覺得跟著你沒前途。

前途這個詞,用在這里是如此嶙峋,卻又如此現實。

我私下掂量,開發千峰大峽谷,林安平的“前途”會很可觀。頭兒找我談話的時候,特別提到,我搜集和制造出的文化,中心是為一個劇目服務,目前國內的諸多景點,都有劇目演出,不管實景劇還是舞臺劇,反正有,沒有的正在準備有,有了的正準備做大,我們一步到位,開始就做大,大投資,大制作,大氣派,總之是在大字上做文章。頭兒還說,我們要請大團隊,大導演,大編劇。說到這里頭兒笑了笑。我懂他的意思,是說我當編劇顯然不夠格。我的任務是提供材料,既包括原生的,也包括制造出來的。

林安平就是最好的“材料”。除了她的人生故事,我還見過她跳舞。幾天前,她說到自己的飲食,說她并不忌葷,但不吃狗肉和牛肉。她沒說不吃狗肉的原因,只說牛太辛苦。說罷起身,取下頸項上的一根銀圈,跳芒牛舞給我看。在她面前,仿佛站著一頭牛,她跟牛嬉戲、鬧氣、和好,牛是她的玩伴和兄妹。跳罷芒牛舞,又跳水神舞,她仰首向天,悠長悠長地舒嘆一聲:??!隨后雙臂波展,細浪追逐,天地間清水幽幽,百川喜悅。接著跳稼神舞,禾苗能分平原山川,貧沃能種五谷麻棉,能養蟻民心和性……她的舞蹈,正是心、性和命的語言,放入劇目,絕對精彩。而且她遠遠不該只服務于劇目,她可以教一批學生,既在劇中跳,也可在很多場合跳,比如在縣城建個風情廣場,讓她的學生去廣場表演,游客一入縣境,馬上就能感覺到獨有的氛圍?!蔼氂小?,正是頭兒強調的,只要頭兒高興,錢是不缺的,如此,林安平的前途就很光明,何愁她相中的傳人不跟她。

可我又怎能給她承諾?且不說我的方案不一定被采納,關鍵在于:千峰大峽谷真的要開發嗎?這是很難講的。以往的事實證明,縣委書記換了,藍圖也跟著換了,而書記換得是那樣頻繁。書記一換,上屆開始的項目,立即停下,去做別的項目,上屆為那項目投入了幾百萬、幾千萬乃至幾個億,無所謂,說停就停,比做什么事都態度堅決。

我又哪里能夠給林安平承諾什么呢?

夜里星斗滿天,可被房東的電話吵醒后,卻聽到嘭嘭的雨聲。還要去五虎山嗎?聽林安平說,坐車到了西柳鄉,出站就爬山,山勢陡峻,很難走。下雨天必定更難走。

不管怎樣,先準備好。天色未明,我就起床,去廚房煮面條。房東從沒見我起這么早過,男主人從臥室出來,邊穿上衣,邊問我今天咋這么早。我說明后,男主人哦了一聲,站在那里,欲言又止。我以為他是覺得我在騙他,擔心我離開土門,且一去不返,而又忘了我是交過房租的,于是提醒他說,房租我交了兩個月,現在還沒到期。他一聽,深紫色的臉又紫一層,連忙申辯,說他知道,說房租交不交有啥關系呢,你愿意來我們家住,是看得起我們,家里多個人,也鬧熱些。說完卻不離開,而是湊到我身邊,很體己地問我:你跟林安平是親戚?我說不是。那你為啥天天往她那里跑,還陪她上墳?我不習慣人家這樣打探,抽出一握掛面,往沸騰的鍋里下,沒回他。他不僅沒尷尬,還湊得更近,說:她那里去不得喲。

我心里咯噔一聲。

前些日陳婷婷那個電話在我心里留下的陰影,若干天過去,已經淡了,或者說我已經習慣了,此刻又意識到它的存在。我用筷子在鍋里攪拌,濃烈的蒸汽蓬住了我的臉。

為啥?從蒸汽里浮出的聲音,又潮又熱。

你沒見滿街人都不去?

這是事實。前面說過,去找林安平的,只有病人和陪伴病人的家屬。雖是早已知道的事實,我卻并不明白是因為“去不得”,心里禁不住又蹦一下。

她呀,是個勾人精。男主人雙目發亮,格外神秘。女人怕男人遭她勾,不讓男人去,男人怕女人從她那里學會了勾人,又不讓女人去。

原來如此。我笑笑說:今后,你們病得再狠也不要去找她,免得遭她勾引。

他聽出了我的話外之音,干笑幾聲,說:她手段好嘛,不找她咋行?

可他離開廚房后,我卻感到一絲悲涼。

很顯然,那樣看待林安平的,不光是土門鎮,也不光是普通居民,遠在西柳鄉的文化站站長陳婷婷,同樣那樣看她。陳婷婷“啊”那一聲,內容更清晰了,她或許在想:你是不是被林安平勾上了?在峽谷人心里,林安平就是一個女人。一個沒有男人的女人。只在某些時候,才變成醫生和祭司。我猜想,她是在西柳鄉待不下去才到了土門鎮。她當然知道土門同屬峽谷,但這是她能退的最遠的距離了。無法想象去了峽谷之外,她還可以在藥單上蓋漢壽亭侯的大印,還能以她自己的方式,替人栽花樹(使小兒肯長)、接壽(壽數快盡時,將壽命接通)、收影(影子跑了,失了魂魄,將其收回)、送亡魂禳災(亡魂揪住某個生人不放,她幫忙把亡魂遣走,讓生人安穩)……我曾見她給一個女人禳災。那女人奶子痛。兩年前深秋的某一天,她跟婆媽打架,失手把婆媽推進了堰池,婆媽被人救起時,伸手朝她抓了一把;相隔六七米遠,當然抓不著,但能感覺到抓的部位是她左奶。十余天后,婆媽死了,死于傷寒。婆媽落氣的同時,她的左奶就痛。從此一直痛。林安平聽罷,讓她撩起上衣,用毛筆在她左奶上畫慧(咒語)。畫過慧,又去樓下的玄祖殿做法事,為她婆媽超度。第二天早上,那女人打電話給林安平,說婆媽給她投夢,表示從今往后原諒她,她醒來,發現奶子不痛了!

如果到了峽谷之外,以這樣的方式為人療治,不會有任何效果。

因為峽谷外的人不信。

峽谷是林安平的土壤,峽谷人的“信”,使她能方便地探究人的秘密,幫助患者實現自我療治。她不能離開了這片土壤。也可以說,她是在利用這片土壤。但所有主動都暗含著對等的被動力量。她利用這片土壤,也被這片土壤利用。人們利用了她,還要戳她的脊梁骨。她是女人,一個沒有男人的女人,是她最軟的脊梁骨。

我感到悲涼還因為,別人不來找林安平閑聊,她也不去找別人閑聊,非但如此,我想起有一天,移動垃圾車停在她門外,她提著垃圾袋出去,老遠就往車上一扔,迅速轉身回屋,像稍稍慢一點,就會被什么抓住?,F在看來,是怕被閑話抓住。邪徑敗良田,閑口亂善人,這是古訓,她再是祭司,也不能不顧忌。我相信,她那火柴盒似的又深又窄的房子,也是她自己設計的,是有意跟“閑話”拉開距離。顧忌如此之深,卻允許我天天去找她,除了因為我來自縣上,她覺得街坊大概不會把我跟她扯到一塊兒,還可能因為,她對我是抱著希望的———為了她的處境。包括跟我初次見面那天,本來不歡迎我,卻要盛裝見我,或許也是這個原因。而我,卻不能給她任何承諾……

雨越下越大,可我三刨兩下吃了面,到林安平那里時,見她早已收拾停當。

我說了去看師父,她這樣解釋,師父就在等我,下刀我也得去。你不去就算了。

怎么可能,走吧。

峽谷內的公交車班次很少,好在我們趕上了頭班。公路是沿河切割山體修成,直的時候筆直,彎的時候像蛐蟮滾沙。左岸是河,右岸是山,河水的吼聲給人錯覺,像是車窗外奔涌的綠光在吼;過了水口鄉,雨小了,接著停了,太陽并沒有出,百草千樹,卻流淌著綠茵茵的光芒。兩個鐘頭后,我們下了車,車站正對五虎山。西柳是林安平的家鄉,她母親已去世,姐姐從不跟她來往,因此她沒什么人要見。走出站口,她卻問我要不要見誰。我猜她指的是陳婷婷,說算了吧,不過看你。她不回答,直接上路。她挎著一個沉甸甸的布袋,我要幫她挎,她不肯。她說你個人把路走好就是萬福了。爬山我確實畏懼,好在出腳不久,她就指著山上的一朵白云,說我師父的墳,就在那朵云上。那朵云并不太高。

雖單名五虎山,深入進來,卻見前后左右,到處是山,山與山相互牽扯又各自為政,形成蒼茫萬山。開始的路較平緩,一直往石頭溝里走。這條溝稱劍門峽。林安平說,劍門峽左面的山體,一年要垮好幾次。是因為若干年前,山里住著一戶人家,開著幺店子,女主人美艷風騷,男主人愣頭愣腦,是個傻子,生個兒子也是個傻子,遠遠近近的浮浪子弟,有事無事到這店里喝酒,意在跟女主人調情和上床。有天來了不少客人——跟女主人調過情上過床的,差不多都來了,男主人拿錢給兒子,讓他去打酒,兒子多拿了一塊,男主人追出去,追到遠處,身后的山垮了,把浮浪子和女主人埋了。一年垮幾次,就是讓他們永世不得翻身。

講完這故事,林安平說:這個世界不干凈。

我想到了她的肉身和靈魂之論,也想到了自己在縣城幾十年的生活。調情算什么?可以說,沒有調情,就沒有酒局和牌局。漢語的任何一種意象,都能用來調情,荷葉蓮花藕,雞巴卵子球,男人說得,女人也說得。區別在于,古時的調情讓漢語含蓄、優美,今時的調情讓漢語直接、凌厲。至于上床,古時要費大堆工夫才能走到那一步,我相信,即使想勾上那個美艷風騷的女主人,也不是三兩句話就能辦到,而今時的人,用手機“搖一搖”就可以去開房。在縣城里,我沒覺得這種生活有什么不妥,只在自己遭遇傷害的時候,才感覺到疼痛。但此刻,在這深山峽谷中,枝葉凝著水珠,天上飄著白云,一只巖鷹在谷口無聲地滑翔,寬闊的翅膀,莊嚴地把天空鍍亮……我才感覺到,我幾十年的生活過得不干凈。

可林安平的話并沒說完。

如果只是蠢人和傻子的干凈,她說,你覺得有意思嗎?

我無法回答。我不知道。

走完劍門峽,爬山真正開始。

十余丈高處,有間土坯房,房前傍崖處,有個蜂桶,有個大石水缸,一個五十歲左右的男人,站在蜂桶與水缸之間,大聲喊“林先生”。他是周善人,林安平對我說,是儒教先生,我在玄天觀做法事,他做我的輔祭。周善人從岔路上迎下來,左手提茶壺,右手拿彎刀,拿彎刀的手上還捏著兩只土碗。林安平向他介紹我。在她口里,我已經不是縣上來的,而是縣里請來的專家。周善人朝我們走近,不看腳下的路,只笑瞇瞇地望著我。

我最見不來他拿彎刀的樣子!

喝過水,剛跟周善人分手,林安平就這樣說。

這也奇怪,他是農民,彎刀是他的工具。但林安平說,他拿彎刀既不為砍柴,也不是干別的,是要跟攝影家走。六年前,峽谷來了個攝影家,拍了一組照片,獲了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什么獎,從那以后,來這里的攝影家就沒斷過,他們雇當地人帶路、背器材,還砍樹枝。他們遇到一處風景,可那風景被樹枝擋了,就把樹枝砍掉。周善人就經常被他們雇用。他覺得跟著攝影家走,自己也成了攝影家,攝影家用相機,他用彎刀。所以不管去哪里,哪怕去街上趕場,包括剛才給我們送水來,他也把彎刀拿在手上。

我似乎聽明白了,周善人把彎刀當成了自己的身份,卻不把儒教先生穿的米黃色袍子當成身份。他剛才穿的是一身灰白短裝。按規矩,見到祭司,他應該穿上袍子出來,但他沒有。

彎刀能給他帶來現實的好處,袍子不能。

林安平在他面前吹噓我,大概是想穩住他的心。你看,縣里請的專家也來采訪我,還跟我一起去拜師父的墓;你的那些攝影家,雖然得過獎,卻不是縣里請來的。

她已經感覺到,其實是早已經感覺到,她在峽谷地區的土壤,也日漸稀薄了。在她的法事里面,有一樣叫“定女人”,就是女人跟野男人私奔了,經她一“定”,十天半月過后,女人便自行回轉。而我親眼看到,有三個找她“定”過女人的,都沒定住,來問緣由,她一聲不吭,只是拉開抽屜,數出錢來,退給人家。因為那些女人不只在峽谷里私奔,她們私奔到峽谷之外,甚至縣外、市外、省外,那是別樣的世界,林安平無能為力……

過了周善人家,就見不到一個人。偶或碰見一間半垮的木屋,里面空空蕩蕩。墳塋倒是經常遇見,就臥在路邊,對我們翹首相望。人活著,仿佛不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死了才是。山中是巨大的寂靜,靜到既沒誕生時間,也沒誕生空間??赊D過一個椏口,卻兀然聽見轟轟亂響。是山洪。山洪石頭般砸下來,形成寬溝。溝上橫著圓木,圓木鐵黑,生著木耳。許多地方,路像從峭壁扔下的一根繩子,早上的那陣雨,脹得滿山水氣,路面打滑,腳趾抓不住,手指摳不住,就請牙齒幫忙,咬住垂枝或藤蔓,甚至直接咬住路上的石釘。更多的地方寬不盈尺,右是山壁,左是絕壁,眼光隨便一溜,就直透谷底。寬闊的山谷間有電線飛越。山民曾每人平攤千元,不懼粉身碎骨地把電拉通,但電費沒用到百塊,就都把家搬走了。

林安平說,她師父從娘胎里就吃齋。我不知道這是表明她師父的母親也吃齋,還是她師父跟她一樣,出生時帶著異象。不過我相信一句話:富人需要信仰,是因為除了信仰什么都有了;窮人也需要信仰,是因為除了信仰什么都沒有。她師父屬于哪一種?她告訴我,牟齋姑是綏定府(現在的綏定市,距東軒縣六十公里)人,父親是大鹽商,人稱“牟半城”,姐妹倆剛過十歲就離家,到這深山峽谷的武圣宮修行。十來歲的孩子,即便錦衣玉食,也還不懂得富貴尊榮的含義,更不需要用信仰去填補空虛?;蛟S,我相信的那句話并非真理。

上世紀中葉,武圣宮被人燒毀,牟齋姑被收編為當地社員。她們在距武圣宮不遠的松林里,搭了個寮棚,一面參加集體勞動,一面偷偷念經參禪?!巴低怠倍?,已暗示了結局。姐妹倆被揪出來,雙手反綁,跪在人群中,然后牽來一條狗,當著她們的面,用青杠棒把狗打死,又當著她們的面,把狗剝皮燉湯,再掐住她們的腮幫,把狗肉灌進她們的喉嚨,為此還取了個名字,叫“狗肉開齋”。

說到這里,林安平突然停住,側過身,對著絕壁下深不見底的山谷嘔吐。

嘔得很厲害,卻啥也沒吐出來。

我明白了她不吃狗肉的原因。

這是一段險路,我生怕她出意外,可她就像長在石壁上。人豈止可以像動物那樣過日子,人簡直可以變成動物,還可以變成植物和石頭。這是林安平說過的話。

她從壁縫騰出一只手,揩了眼簾上瀑布樣的汗水,又往上爬。爬過那段險路,她接著說師父:這里找女人難,那時候比現在更難?,F在峽谷出生的女孩,只比男孩少兩成,老天爺不怕降生女人了,看來峽谷的天真的要變了??赡菚r候,女人就像麥田里的豌豆苗。明明這么少,卻有兩個空在那里,死不嫁人,在他們看來,就是天大的罪過。個個男人都去打齋姑娘的主意,把她們的寮棚燒了,家具毀了,讓她們沒法過活,逼她們嫁人。我的兩個師父,雖然一輩子也沒有嫁給誰,可不曉得被強奸過多少回。我受龍女指點去找師父的時候,一路上都聽見有人罵她們,說那兩個齋姑娘不是好東西,生私娃兒。

我很想問:她們生過嗎?

還想問:如果生過,那些孩子又是怎么處理的?

可這樣的問題太殘忍。

恍然間,已走了三個鐘頭,林安平指的那朵云,依然高懸山崖。再行一程,又見一座孤墳,孤墳旁是間塌了屋心的空房,檐下橫著一張條凳,林安平一屁股就坐下去了。凳上灰積寸許,我實在放不下屁股。她瞄我一眼,說:有人才有灰,有灰才有人,這就是塵世。這話讓我莫名的感動,便也坐了。她打開布袋,摸出一瓶礦泉水遞給我,接著又遞給我一袋餅干。

她自己卻不喝,也不吃。

我要敬了師父才吃,她說。

類似的話,幾十年前她就是這樣說的。

她去拜師,讓牟齋姑恐懼,但如她所說,牟齋姑拗不過她,又舍不得不收她。她們把她藏起來,教她繡花和誦讀經書。牟齋姑曾有三百余部經書,數次被焚,幸存的二十多部,姐妹倆打成包,外面縫上巢脾,掛在高枝上,別人便以為是蜂巢。后來怕好事者去把“蜂巢”搗掉,又取下來藏進樹洞。林安平去拜師的時候,書依然藏在樹洞里,每個樹洞藏幾本,藏了八個樹洞。書從洞里取出來,帶著深邃和秘密的氣息。林安平很快接納了這些氣息。在牟齋姑看來,聰明是次要的,主要是宿緣深厚。姐妹倆再次品鑒弟子,發現她的受胎、屬相與生期,全都對應同一星辰。這樣的人信仰堅定,萬分難得。

幾番掙扎過后,姐妹倆對弟子說:我們要教你一種文字。這文字受過大難。嘉慶十八年,天災人禍,民變蜂起,我們的祖師在川東一處名叫狗兒坪的地方設壇,祈求上蒼大發慈悲,痛顧萬民。法會要做五天,剛做一天,狗兒坪就發生了搶糧事件。那里有個糧庫,也不知是聽從了哪一個神秘的號令,方圓百里的饑民,水一樣朝狗兒坪流過來。打個噴嚏的工夫,萬多斤糧食就被搶劫一空??h令派兵追來時,已過去三天時間,搶糧的早不見蹤影,只有祖師和他的信眾。祖師正領頭跪在烈日底下,代民向天贖罪。兵丁不由分說,將烈日下的人捆了,帶回縣衙,說他們是搶匪。祖師用那種文字為上天寫的頌詞,他們不認識,就層層上交。最終判定,大江南北的民變,正是通過這種“巫文”相互聯絡。一起普通的搶糧事件,就這樣演變成了顛覆朝廷的事件。使用那文字的人,包括那文字本身,遭到血洗。

講過這段歷史,牟齋姑再倒回去,講那個遠古酋長的故事,講那文字以影繪形的來歷,還有文字的神圣以及埋藏在文字里的人心。然后說:那次血洗過后,這文字只能偷偷傳。師父傳給我們的,有378個,我們全部教給你,你要像保護自己的性命一樣,保護好它們。

言畢撇根樹枝,在泥土上教,每教會一個,立即擦去。

林安平一直記在心里,兩年前,她感覺自己的記憶力在衰減,而且對找到傳人失去信心,才用筆記下了,并在廁所門上試探性地寫出了一個……

學藝期間,怕被發現,也想幫師父改善生活,林安平并不在師父那里久住,學幾天就離開,去鄉場做生意。倒賣舊衣服的生意已不好做,又沒法再拾起打鐵的營生,父親的那套行頭,丟在華錦了,現在她置辦不起,再說久了不摸,鐵已跟她生疏,要打也打不出個樣子。于是她買來布匹刺繡:繡鞋墊、衣裙、帽子。這些是剛跟師父學會的,可她繡朵云,那云就能飄,繡朵花,那花就有香氣,別人喜歡得很,搶著要。她就這樣存錢,存到一定數量,就買上饅頭、麻花、海帶、菜油、桐油、糖果,經黃嶺灘、竹林灘、劍門峽、涼風椏、向陽包……直到五虎山,去看師父。往往是走了十里八里,天才亮。

路上再餓,她也不吃,要師父吃了她才吃。

我師父說,這樣的好東西,只有父母給她們吃過,然后就唱歌,就哭。

唱啥?

她們唱?。呵屐o之水日月花開,中藏北斗內蘊三臺……

哭啥?

她們哭?。禾焐癜阉齻兘瞪貌皇菚r候。

旁邊的墳頭前,長著狗尾巴草,草莖上一只螞蟻,快速往上爬。爬上草梢,茫然四顧,隨即倒轉身子,又急急忙忙下來了。世間萬物,都是這般不得閑暇地過完一生。林安平看著那只螞蟻,眼神沉靜而悲哀,自語似地說:盤古天聾,地母地啞,天聾地啞造化眾生,盤古聽不見痛苦的聲音,地母說不出痛苦的滋味,但知道有痛苦這個東西,就用忙碌作眾生的解藥。我師父唱過了,哭過了,就去鋤地。天黑做一團,也去鋤地。汗水一流,師父又歡喜起來,又開始唱,她們唱?。杭词锅B不語,花不香,女人無情,男人無義,老天也從沒對人失去信心。所以我師父說天神把她們降生得不是時候,并不是怪誰。她們連命也不怪。

話音剛落,她突然立起身,望著屋檐外一碧如洗的天空:你聽,有神仙路過!

我悚然一驚,起身側耳細聽。

可我是凡人,只聽見蜂群的嗡嗡聲。

她跺一跺腳:那就是??!

山野壯闊,天宇無垠,那些微物之神,完全融化在透明而恢弘的背景里。它們不顯形,只用自己的聲音,來闡釋寂靜的真諦。

蜂群遠去,我們離開空屋和孤墳,接著上行。林安平也接著講她師父。那時候,村里的大人不去師父那里走動,小孩卻不顧忌。師父心痛別人家的孩子(盡管那個“別人”,可能是給她們灌過狗肉的,可能是強奸過她們的),把糖果和粑粑餅餅給孩子吃。這些孩子長大后,為祖輩父輩消孽,做了不少好事。說著,林安平站住,回望來路。其實完全看不見路,只看見密林和密林掩映下的砏巖。但路就在其間。那都是他們修的,她說,每個腳印子,都是他們用鏨子打出來的,花了整整十七年的工夫。人做起好事來,真不簡單!……

那朵云不見了,但五虎山到了。是并排的五面石壁,白中帶紅,狀如虎臉,虎須也歷歷在目。林安平向右邊一指,說那地方曾是武圣宮?,F在只能看見斷崖。崖畔一棵櫟樹上,掛著一口大鐵鐘。林安平把布袋遞給我,自個兒摳住石縫,踩著晃晃悠悠的幾根朽木,度到那鐵鐘底下,彎了腰,手伸進崖口,掏出一根鐵錘,對著鐘敲:當———當——當——

山鳴谷應,久久不絕。

藏身密林的鳥,在鐘聲里群起群飛。

山林為之動蕩。

她過來后,我問她:是為了告知師父嗎?

不,她說,是讓人世聽清音。

牟齋姑的舊居即墓地,松林、蓼葉和茅草,比試著亂長。茅草高得像樹。林安平給我指,哪里是師父的伙房,哪里是師父的臥房。完全看不出來了。只有齊肩而立的墳堆,讓我知道這里曾生活過兩個苦難的老人。而林安平毫不悲傷,非但如此,還相當快樂,又快樂成了小女孩模樣。她從布袋里摸出香蠟紙錢,點上之后,敬上果品,在師父墳前各磕了九個頭,就轉身坐下,拿塊餅干嚼著,望著對面遙遠的山脊和與山脊相接的天空,樂不可支地對我說:有好多回,我跟師父躲著看云,有次在云里看到兩個人打架,一個追另一個,追上了用刀砍,把那人砍倒了,我們為他加油,叫他站起來,可他沒能站起來,被砍成了一張皮。又一次,看到飛來很大一個球,后面跟著個大漢,把那球一腳踢開;那球不是天上的,神仙把它踢出了天。再一次,見大隊人馬,扛槍的,背花籃的,拉板板車的,朝我們走來,我師父說,這么多人來,我這里住不下呀。這時另一人出現,朝那群人吹喇叭,那群人就不見了。

我覺得,林安平和她的師父牟齋姑,都沒有過完整的童年。

她們是在尋找自己的童年。

十一

從五虎山回來,路過鹿走鄉,林安平想看看女兒。她女兒很久沒回去過了。這季節泥石流多,傷員也多,做護士的女兒很忙。反正后面還有一班車去土門,不愁回不去。在鹿走下了車,我們朝衛生院走,竟然碰到縣環保局副局長熊強,不過他現在的身份是千峰大峽谷工程指揮部指揮長,指揮部就設在鹿走,目前的中心工程是修攔河壩,將水位提高四十米,形成峽谷深澗的氣勢,營造湖光山色的美景,也便于開展峽谷漂流。以前的河流太急,河里石頭太多,水位提升后,石頭埋于深淵,相當于清理了河道,又因地勢的緣故,落差依然存在,漂流起來既舒適又刺激。熊強對我說,這項工程涵蓋整個峽谷,到時候將是貨真價實的百里長漂。然后他放低聲音,以他慣常的把不是秘密當成秘密的口吻說:茍書記下了死命令,要我們搞成中國第一漂;前些日市里開會,剛上任的市委袁書記宣講未來五年規劃,對我們縣提的要求是:以千峰大峽谷為核心,開發全域旅游。

即是說,項目升級了,不僅峽谷,全縣都成了旅游開發區。而且既然納入了市里規劃,即便更換縣委書記,該也不會流產。我想象著水位抬升后的景象,那將淹沒現在的公路——這是幾年前才耗巨資外搭幾條人命修好的;風源鄉與水口鄉,也要整體搬遷。我終于明白了頭兒為什么說最富想象力的職業,不是藝術,而是政治。

熊強還告訴我,進入千峰大峽谷的快速通道,市區一條,縣城一條,已開始招標。

他每說一句,我都情不自禁地瞄一眼站在兩米外的林安平。我是要用興奮的眼神告訴她,熊指揮長帶來的消息,對她是件大事。老實說,去五虎山的途中,我心里一直有個負擔,生怕林安平對她師父說:師父,某人也來看你們了,你們一定感到光榮。我承受不起這樣的話。結果,這樣的話她一句也沒說??伤讲徽f,我心里的負擔越重?,F在這種負擔解除了。

然而,林安平皺著眉頭,像是既沒聽熊強說話,更沒注意我的眼神。

熊強卻注意到了。他也朝林安平看。他開始還不知道我跟林安平是一起的。因為是去給師父上墳,林安平帶著青色鑬服,太熱,只在師父墳前穿了,去來的路上都脫下來,露出灰色胡服,纏青帕子,打黃綁腿,腳上卻穿著解放鞋,這是別處見不到的古怪打扮。熊強的眉宇間刻著很深的迷惑。當我跟他告別,與林安平一同朝前走,他的迷惑更深了。我知道,往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只要碰見熟人,他都會以告訴人秘密的口吻,講起這件事。

鹿走鄉衛生院在一段斜坡上面,林安平在斜坡下給女兒打電話,然后站在那里等。很快跑出來一個高挑的女子,合身的白大褂,使她顯得更高,更清爽,而且那么漂亮!說華錦出美女,我幾次去華錦,真沒見過有林芳這么漂亮的。她的身影和她嬌滴滴的聲音一同出現,“媽!媽!媽!”這么連聲叫著,朝母親撲過來。林安平張開雙臂,跟女兒抱在一起。她們彼此都有一種攫取,對感情。我覺得自己不該在這個氣場里,于是躲到十米開外的一棵樹下,靠住樹身抽煙。這么一靠,才知道腿有多軟,小腿肚里像長了無數個心臟。

林芳說她的忙,問母親為什么來鹿走。母親還沒答完,她就扭扭身子,撒著嬌說:媽,好煩哦,張醫生馬上做個手術,我要回去幫忙。林安平連忙推她:那你不早說!推一把想起了我,指著我說,那是何叔叔。我快步走過去。然而迎接我的,是一張冰冷的臉。

女兒跟母親一樣,對陌生的世界和陌生的人,心生戒備。

我們回到路口去等車,這時候林安平問我:剛才那個人講的,都是真的?

我說那當然。

我不喜歡那個人,她說,他以為他是在干驚天動地的大事,可他也不想想,水位抬高那么多,在低岸生活了千千萬萬年的山巖和植物,也要永絕于世;還有動物呢?河岸的動物多的是,水里的更多,單是魚,就不曉得有好多種,有些魚只能生長在現在的環境里,像陽魚、娃娃魚,特別是娃娃魚,平時是鉆進水下的巖塹,水的深度和溫度變化太大,就只有死路一條。有些魚要回流產卵,堤壩一修,就回不去了,也是死路一條。

我想起曾在川南某段江堤下見到的景象,白沙沙一片,是想回流而不得的硬頭鱒魚,紛紛撞死在堤壩上。

他殺死這么多條命,林安平又說,還以為自己是在干大事、做好事。他又不是佛。佛可以普度眾生,也可以殺人如麻,佛才是自由的,但佛的自由也是在決斷之前,一旦決定,開始行動,佛也要被行動捆綁,也不自由。所以佛通常不行動。

仿佛是為熊強,其實是為我自己,我辯解說:這也怪不了他,他不過是執行任務。

林安平冷笑一聲:世上的責任就是這樣推掉的,壞事就是這樣做出來的。

這話有理,卻太刺耳,太傷人。如果不是熊強來電話,我或許會對林安平說,你怕魚們沒活路,就別指望改變你的處境。這話更加刺耳。我沒有權利把這么難堪的選擇題,扔給林安平去做。幸好電話響了。熊強請我吃夜飯。我說不了,我馬上去土門。熊強問:跟你一起的……我說是祭司,林祭司。他顯然不知道祭司為何物,以為祭司就是巫婆,說你要問神,縣城花街的馬老太婆就靈得很,何必跑這么遠?我生怕被林安平聽見,走遠了些,細聲給他解釋。我照例不想透露自己的使命,只說文化館想為林祭司寫本書,我到土門采訪她,待了好幾十天。熊強對我前面的話毫無興趣,只是問:你幾十天都沒回過縣城?那你曉不曉得……雅玲結婚的事?十天前辦的婚禮。我說:早曉得了!說完把電話掛了。

回土門的車上,林安平一言不發,且一直把臉掉向窗外。我知道她是累了,或者心里有事,不想說話,但我非常感激她,我認為她是知曉我不想說話,才故意沉默的。

當天晚上,我一夜未眠。爬山五個多鐘頭,下山三個多鐘頭,一去一來又坐了四個鐘頭汽車,使我渾身酸痛,尤其是腿。這是一夜不眠的好借口。真正的原因是雅玲結婚。雅玲是我前妻,跟我離婚剛滿一年。不過這與我有什么關系?離婚次日就結婚,也是她的權利??晌覟槭裁匆谛軓娒媲耙且稽c自尊?不知道就是不知道,為什么要說早曉得了?

我睡不著,正是覺得我應該知道,覺得自己依然對雅玲擁有某種權力。

而事實上,這樣的權力在一年半以前就失去了。

她知道了我跟另一個女人的關系。我跟很多女人有過關系,但以前的她不知道,這一個她知道了。在我們的夫妻關系中,她習慣了弱者的地位,她可以向我哭。但她不哭。在這個問題上,她絲毫不將就,且突然由一棵草變成了一棵樹。

只是這棵樹再不愿長在我的土地上了。

我們的婚姻死了。

我們把婚姻的尸體,封存在那個名叫家的棺木里,封存到兒子高考結束,才埋葬了。

現在雅玲有了新丈夫。那是位聲譽日隆的重彩畫家,比我小兩歲,此前從沒結過婚。來峽谷的前幾天,我在濱河路還見他倆手挽手散步。

我承認,我愛她,雖然這話很叫人惡心。有時候我想,是不是因為她跟了別人,我感覺到失去,才“挖掘”出了對她的愛?或者,她找了個有出息的男人,我有了嫉妒,才感覺到她值得愛?事實證明不是,我回憶她的時候,鮮明,質感,踏實;而回憶她知道的那個“她”,包括“她”之前的她們,全是一片霧。我和她們,都是在有性無愛的風月場中。

表面上,我順從地接受了這種失去,可我比以前容易喝醉,好幾次進洗腳房,我在按摩床上一覺睡到大天亮。我不想回家。離婚的時候,雅玲要了店面(她一直開服裝店),我要了房子;是她挑的,我覺得她是故意的,故意把一個裝殮過我們婚姻尸體的棺木扔給我。

不管從哪種角度說,我都要感謝指派我到千峰大峽谷的頭兒。他讓我的逃離有了光榮的理由。我是真心實意想做一點事,為自己贏得一點尊嚴,讓雅玲看見。我想讓她看見的,并不是作為她前夫的尊嚴,而是補償她對我的失望。當初,她認為我也是有出息的。她嫁給我的時候,我是縣里有名的文學青年,寫的小品,到省城演出還獲過獎。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變成了現在的模樣,只記得她曾多次勸我,說人經不起耗,不要有空就吆三喝六,說人掉進河里還有救,陷進人堆就沒救了。開始聽了,我還要想一下,還要愧疚老半天,后來越陷越深,她再說我就發火。她早就對我失望了。她跟林安平一樣,洞悉我的肉身和靈魂。

十二

連續多日,我沒去找林安平。腿痛了一個星期,讓我啥事也沒心情去做。當疼痛減輕,我依然躲在租房里,清理各種信息,分辨哪里還需補充,哪里可以制造??h城方面,我已沒什么念想,既然頭兒說過給我半年,我便下定決心,半年都不回城,一次性交齊了余下時間的房租。房東家的吵鬧,對我已無任何影響,孩子們白天上學去了,本來也算不上吵鬧,兩口子會時不時爆起一陣笑聲或者怒罵,接打電話和招呼街坊的聲音,也響若雷霆,但于現在的我,這些聲音都構成奇異的安慰。窗口南開,當窗的黃桷樹上,鳥兒果子般懸掛,彼此呼喚和應答,陽光像開在枝葉間的花朵。烏云一來,雨也就來了,烏云是落到天上的雨,天上的雨和地上的雨交接,弄出空茫繁響。我的心里,總是涌起突如其來的溫暖和悲涼。

正是這時候,館長的電話來了。館長生硬地問,你在哪里?我說峽谷啊。你在那邊干啥?這讓我一懵。當時頭兒找我談話的時候,他也在場,頭兒說,半年之內,館里的事你不必做,這個嘛,老夏會支持的。館長急忙表態:全力支持??涩F在卻問我在峽谷干啥。

我突然來了火氣,說我在玩兒。

大學畢業后,我就在文化館上班,跟我一同進館的,全都離開,且都在各自的單位混了個一官半職,唯我守在老窩子,并且依然是個館員。但這并不證明我不該受到尊重。館里的實際事務,編書,培訓,整理非物質文化遺產資料,不是我成頭在做,就是我獨自完成。我當初朝雅玲發火,就曾拿這些東西,來表明自己有多忙、多累。

館長聽出我口氣不對,卻并沒理睬,再一次問我:你為啥一直不匯報?

他是說我為什么不向頭兒匯報,當然也暗含著為什么不向他匯報。但那次,頭兒除了說半年內我不做館里的事,還說我不必匯報,他也不過問我。他只要成果。

館長很是恨鐵不成鋼:你就是這樣在理解領導的意思?你不匯報,他怎么知道你的進度,又怎么知道……嗨,我也不拐彎抹角,我問你件事:聽說你成天跟一個寡婦泡在一起?

我的腦子里,立刻浮現出熊強的那張肥臉。我早就猜出,他會把我跟林安平同行,當成秘密到處傳播??墒遣粚?,如果是他,會把林安平說成巫婆,不會說成寡婦,而館長說的是寡婦。只有峽谷人才知道林安平嫁過人———如果被搶去跟那個人販子見過一面,也算嫁的話。林安平以為那是秘密,其實峽谷人多半早就知道了。

果然是她。陳婷婷。

陳婷婷到縣里開會的時候,知道了發掘千峰大峽谷文化資源的消息,寫了份長達46頁的報告,打印出來,親自呈給了縣委辦公室,縣委辦公室呈給了牽頭領導這事的頭兒,頭兒讀了三遍(他親口說的,讀了三遍),交給下面幾位文化人,包括館長,讓他們甄別。

館長說,陳婷婷的報告,內容極為豐富,荔枝道、蘇妲己自然是有的,還對峽谷里的地名作了梳理。比如落兒山(林安平的師祖蘇端公曾在那里斥責靈官菩薩)、滿月坡(林安平的父親曾在那里修路),陳婷婷是這樣寫的:楚漢戰爭期間,劉邦大將樊噲鎮守千峰大峽谷,同時還肩負著一項使命,保護劉夫人呂雉,那時候劉邦在漢中御敵,將呂雉交給了樊噲,呂雉懷著孩子,某個風雨交加的傍晚,楚軍突襲,呂雉脫險,跑到水口鄉一面山上,將孩子生下了,從此,那面山就叫落兒山;生過孩子不到兩天,呂雉又跑,跑到河對面的半坡,藏在一戶農民家里,直到滿月,從此,那面坡就叫滿月坡。呂雉生下的這個孩子,叫劉盈,即漢惠帝。如此,普普通通的地名,變得高大上起來。還比如狀元碑,狀元碑位于西柳鄉葛楊村最高處,山形如狀元戴的頂子,因而得名,但陳婷婷說,不是這樣簡單的,它是有來歷的:許許多多年前,有個婦人從那里過,遇到一個正歇氣的背二哥,姓孫,孫見婦人獨行,就把她奸污了。孫背著重物,爬了這么高的山,又行性事,性事畢,倒下即死。婦人跑回家,左右不安,就告訴丈夫,說我看見一個人倒在路上,很可能死了。她跟丈夫上去,見了孫的尸體,把他埋了。而婦人卻懷了孫的孩子 (婦人跟丈夫從沒育過孩子),這孩子長大,考上了狀元,狀元從母親口中知曉了自己的來歷,為表達對生身父親的懷念,去接受父精母血的山頭立了塊碑,就是狀元碑,只是年深日久,那塊碑不在了而已。

館長等人看過陳婷婷的報告,都說落兒山和滿月坡還有些蛛絲馬跡,狀元碑卻完全是胡編的,把史書翻爛,也找不到東軒縣出過狀元。他們把這意見反饋給頭兒,頭兒只是冷笑,然后說:出沒出過狀元有那么重要嗎?想當狀元才是重要的!你們說,哪位家長不希望自己孩子當狀元?我看這個故事不錯,我看那個文化站站長不簡單。

館長問我:前幾天來了幾位國內知名的旅游策劃專家,去千峰大峽谷轉了一圈,你知道這事么?我說不知道,也沒碰見他們。館長說,今天上午開座談會,我們都參加了,專家談了他們的看法,總體說來是風光絕美,前景大好,對縣里制作的規劃圖和宣傳片也作了充分肯定。領導聽得非??簥^,頭兒在專家之后發了言,專談文化打造,說我們已有專人做這方面的工作,而他說的專人,是陳婷婷,不是你何先文——一個唾沫星子也沒提你!

說完,館長等待我的反應,可是我沒有反應。于是他接著往下說。正題之前特意交代:下面這些話,是有回陳婷婷進城,我們招待她吃飯,她在酒桌子上講的,確不確實我們也不曉得,我只是提醒你注意,莫把自己弄“夾”起了。

是關于林安平的。

1992年,牟齋姑死了。姐妹倆死于同年同月,相差四天。這四天是留給林安平的,好讓她安埋,姐姐倆害怕同一天死,她忙不過來。從此,林安平接下了師父的衣缽。但這人心性很高,不愿意只像師父那樣做個齋姑,而是要做三教領袖,可三教當中,她只學過道和釋,盡管那時候她連道教的皮毛也沒學到,畢竟拜了師。她還差儒教。祭司文化里,儒教是基石。道教重今生,佛教講來世,儒教則提倡利世,因而特別重視秩序——入世的秩序,在鐵一樣的秩序底下,修習學問和人格,然后為國為民貢獻自己的能力,雖九死而不悔。所以儒教是大觀思想,沒有它,其他教飛不起來。林安平是個聰明絕頂的人,又是個雷厲風行的人,想到了,就去做。當時,鹿走鄉有個儒教師,名叫梁明有,林安平就去跟他學。梁明有把林安平安置在無人經管的玄天觀里,他本人是合作社職工,要周末才能上去,為徒弟授業。整個玄天觀,只有他倆。那時候梁明有四十九歲,禿發獨臂,但眉眼里有英武之氣,他本來就文武雙全,早年去川西青城山,用獨臂施展的余門拳,打得幾個月找不到對手。他不教林安平拳法,只教她儒家經典和中醫。但誰都知道,他不止教這兩樣。

陳婷婷在酒桌上說:你們沒見過林安平,更沒見過她年輕時候的樣子,那是個美人胚子。十七八歲前,她都垂著頭,一副可憐相,這以后突然就變了,那雙眼睛……那雙眼睛……比天還深,沒幾個男人經得住它吸。儒教師梁明有照樣經不住。傳言四起,梁明有的老婆氣病了,后來吊頸死了。十多年后,梁明有也死了,死之前給林安平留了一筆錢,讓她去峽谷地區場面最大的土門鎮開中藥鋪,這樣就不愁吃穿,也不愁養不活女兒。林安平確實領養過許多孩子,但有個女兒不是她領養的,是她生的——跟梁明有生的。

館長突然不說了。

我問:還有嗎?

別的沒啥,只是你不要再跟那個女人瞎混了。憑你的條件,你要再找個女人,城里有一個連的女人供你挑,何犯于……一個村婦,名聲那么糟,神叨叨的,聽說還比你大!當然這些都是你的私事,但我這里要說句公事:你是去工作的,不是去混女人的。

這最后一句,深深地刺傷了我。

我直接把電話掛了。

館長立即又打了過來。你現在咋這么大的火氣?是這樣的,我打電話,是叫你回來;不是我叫,是頭兒叫!然后他告訴我,那幾位專家不僅到過千峰大峽谷,還到過半島。半島位于縣境東北部,十余年前發掘出古巴人遺址,因而“驚世駭俗”;史學界早有論定,巴人“神秘消失”,而半島的出土文物顯示,這里很可能是古巴國的中心王都——最后一個王都。十余年來發掘了四期,占遺址面積的十分之一,每次發掘后都回填,現在整個半島都是莊稼地。專家們去看了那片莊稼地和部分文物圖片(實物送到了省博物館清理和暫存),認為,既然你們要搞全域旅游,文化方面就應該以巴文化為主題,千峰大峽谷是你們的核心區域,峽谷是土家族聚居區,而土家族正是巴人后裔。你們要在這方面動腦筋。如果搞劇目,以巴文化為視角,就比以土家文化為視角古老得多,大氣得多,也神秘得多。頭兒邊聽邊點頭。

館長說:開完會,我到頭兒身邊,專門提到你,是想讓他回憶起派的是你去做那工作。他像真的忘了,只是說,專家就是專家,巴文化的思路太有意思了……何先文編過那么多書,看他有沒有這方面的資料和想法,你叫他啥時候到我這里來一趟。

十三

我并沒立即回城,而是兩天后才回去的。這兩天時間里,我去了鹿走鄉。我要弄清楚,林安平的女兒林芳,究竟是她養女,還是她親生的。我知道,弄清這個毫無意義,但無意義并不等于不重要,我覺得它很重要。老天賜人,有人就好,這是林安平說的。說這話的時候,她還特別強調,自己作為醫生,旗幟鮮明地反對用DNA來揭示一個人隱秘的命運,一個人是否到世間來,什么時候來,以哪種方式來,是沉默的歡樂和悲傷,人類和握在人類手掌里的科學,都無權揭示。對此,我當時是贊同的,可現在有些動搖了。每個人從自我出發,都能總結出一套貌似真理的言論。

而今想來,對林芳的身世我早有懷疑。林安平領養了多個孩子,都讓他們鳥一樣飛走,唯獨把林芳留在身邊,這是為什么?那次陳婷婷給我打電話,知道我跟林安平泡了很長時間,別的不問,只問見到她女兒沒有,又是何故?但我懷疑的時候,還沒見過林芳,不知道她有那么年輕,我以為林安平講她十六歲那年嫁給謝土,并沒講全,林芳是她跟謝土生的。果真如此,我也并不覺得她騙了我??涩F在我覺得她在騙我。房東說她勾人的時候,我還對房東含譏帶諷呢。我回憶著林芳的長相,看有沒有跟林安平像的地方??晌抑荒芟肫鹆址嫉钠?,五官簡直回憶不起來。漂亮本就是一種光彩,在這光彩之下,五官是模糊的。

我本來很想直接去問一下林芳,但念及她那冰冷而戒備的眼神,就知道問不出什么來。再說這也不關她什么事,而且她還不一定知道實情。于是我在鹿走鄉走訪老人,走訪了數十個。老人們異口同聲:梁明有的女人,確實是因為林安平吊頸死的??闪职财綇臎]大過肚子。自從林安平住進玄天觀,幾乎天天都有人去求神問卦。雖然她是梁明有的徒弟,但人們信的,是她,這個小時候名貫峽谷的災星,變成了名貫峽谷的神婆。她能活出來,本身就是奇跡,就令人敬畏。何況她還跟過肖道長,跟過龍女,跟過牟齋姑。玄天觀是這些年才冷落的,它冷落的時候,林芳都有四五歲了。當年,人們天天看到林安平,誰也沒見她大過肚子。

不過老人們又說:林安平有法術,懷了娃兒,卻不顯肚。娃兒在她肚子里是一股氣,長成熟后,她不用從下面生,而是從嘴巴里吐,吐出后把氣聚攏,就是個嬰兒了。林芳就是林安平從路上撿回的嬰兒———林安平自己是這樣說的;她收養的孩子,無一例外都是別人扔掉的,有的是非婚生,有的是養不起,有的是生著病。老人們還告訴我,林安平不過讀了幾年小學,讀書的時候年齡小,個子小,卻坐在最后,連黑板都看不見,還經常挨打,根本不可能學到啥,但你聽她現在說話,比中學里的先生還有文化,那不是她在說,是龍女在說!她跟龍女互相幻化。雖然龍女毀了肉身,可她的精魂,是附著在林安平身上的。

我聽明白了一些,同時又不明白。

我就帶著這樣的明白與不明白,回縣城去了。

去頭兒辦公室的路上,我設想了種種情形,唯獨沒想到的,是他對我那樣熱情。我剛到門口,他就站起來迎接了。這讓我錯愕??磥?,頭兒對我或許有不滿的地方,但并不是館長說的那么嚴重。是館長自己覺得很嚴重。他把我迎到沙發前,跟我并排坐下,沒有任何寒暄,就說:前幾天到峽谷,有件事弄得我很尷尬,專家問我那條河的名字,我說了,又問為啥叫那名字,我卻說不出來。后來去半島,專家又問形成半島的兩條河,同行的沒一個能說清……

我說,我能說清。

貫穿峽谷的河流,叫前河。

在半島交匯的兩條河,一條叫中河,一條叫后河。

從發源地和流程看,三條河無法用前、中、后確立。確立的依據不是方位,是文化?!渡胶=洝份d,身居中原的太皞伏羲,是華夏民族共同的始祖,伏羲的曾孫后照,是巴人的始祖。由此推斷,后河是后照河的簡稱,中河本該叫中原河,它們得名,是巴人為紀念自己的世宗和根脈;前河,則是前進之河——敵勢洶涌,巴人在半島那片膏腴之地無法生存,被迫遷徙,但他們不改勇毅,步履維艱,也要勇往直“前”。而前河流域山高路陡,蛇蝎倒退,鬼神見愁,追兵以為巴人會在絕境中自滅,止步息戈,才使這支困頓行旅得以在峽谷棲身。

頭兒聽后,雙手抱頭,長嘆一聲:這就對了,靠上巴人了,連成整體了。

這是我依照他的指示,臨時“制造”的。昨天黃昏時分,我回到縣城的家里。家里灰蒙蒙的,跟我陌生了。當我走進久不光顧的書房,把嵌在鏡框里的雅玲的照片取下來,更是陌生得像是別人的房間。陌生好,陌生意味著可以重新開始。明天要見頭兒,我得理出一些思緒。專家們整合巴文化的想法,為我打開了一扇窗,這是聽館長轉述時我就想到的。只是有關巴人的史料極少,無非是說,巴人浪漫疏闊,能歌善舞,而且特別好戰,武王伐紂,漢王伐楚,都曾以巴人為前驅??蛇@能說明什么呢?與縣境東北部的半島和西南部的千峰大峽谷,有什么關系呢?我想不出來,便隨手翻閱在峽谷拍攝的數百張照片,第一張就是那條桀驁不馴的河,前河。靈感這東西或許真的存在,由前河,我立即想到中河與后河,并根據《山海經》的記述,“制造”了三條河流的內在聯系。沒想到這是頭兒首先需要的。

趁他高興,我提到了林安平這個人。

頭兒意味深長地盯我一眼。這表明他也聽說了我跟那個“寡婦”的事。本來沒事,我卻怯了一下。我這才發現,自己一直處于怯的狀態,完全沒必要怯的時候,內心里也在左顧右盼。幾天前跟館長發火,接了電話沒立即回城,對我完全是個例外,卻也因此深感不安。我對情愛的濫施濫用,或許只是以肉體的麻醉來抵押靈魂的虧空。

我本來應該好好講一講林安平的,卻只是摸出手機,打開視頻,讓頭兒看。

林安平跳芒牛舞、水神舞等,我都用手機錄了相。

頭兒看是看,興致并不高。那個劇呢?他問,你對那個劇有設想沒有?

當然想過。早想過了,只是昨天夜里又作了修正。我說林安平曾解說心字,說心是刀帶三點,一點自己,一點眾生,外面一點是邪心。那臺劇,就可以心入手,以心為魂,也以心結構,比如,演員在舞臺上構筑一個宏大的心字,再一“點”一“點”去掉,去掉三點,心就成了刀,刀光劍影的巴人史,由此展開。通過艱苦的認知和努力,把那三點再次第加上去,最終合成一個完整的心。心的三點是怎樣被去掉的,又是怎樣取回來的,其中一點“邪心”,是怎樣被約束的,整臺劇就表現這個。這會很特別,也有慷慨悲歌的沖擊力。還可以用另一種結構,以那種文字的起源來結構,同樣很有畫面感和歷史感,還可能是一種發現。我把林安平記下的三百多個文字,以及它的來龍去脈,包括狗兒坪事件引發的大清洗,講給頭兒聽。

頭兒像在點頭,又像只是神經性的抽搐。

好一陣過去,他問我:你認識陳婷婷么?

沒等我回答,他起身走到辦公桌前,拿起一本有紅色塑膠封皮的資料,似乎準備給我,想想又放下了。我知道那就是陳婷婷的報告。頭兒沒回到沙發上,而是坐在他的圈椅里,說:你把你的想法,也要寫成文字……聽人說,你講的那個林安平,像是口碑不好?

信,就是口碑不好,不信,就是謠言。

頭兒默然。

我又說:林安平身上確實有巫的一面……

巫不是問題,頭兒打斷我,巫也是一種文化嘛?,F在又不比以前,現在要保護這些傳統文化。你應該很清楚,當年的巴人跟楚人一樣,本身就崇尚巫鬼。所以我是在想,林安平要改造身份才行,不能說她是土家祭司,要說是巴人祭司,而且她自己就要這樣認識。

很明顯,頭兒已同意我的提議了。

我向他保證,林安平那里,由我去說。

走出縣委大院,我立即給林安平打電話。

傳過去的是報喜的聲音,可傳回來的,卻是勿庸置疑的否定。

不不不,那是亂說,我師父從沒講過我們是從巴人來的。

我空空地咽下幾口唾沫:你師父也并沒說你們不是巴人。

沒說就是不是!

態度堅決,完全沒有商量的余地。連續幾通電話,都是如此。

到了晚上,我又撥過去。我想再試一次。

林安平接得很慢,第一句話是:你回去也不給我說聲。像把我上午的電話完全忘了。

我也裝出忘了的樣子,把上午說過的又重復了一遍。經過一個白天的發酵,我把她改造身份后將得到的益處,根據我的想象,格外渲染。最后對她說:你怎么能說自己不是巴人后裔?當時巴分兩支,一支虎巴,一支蛇巴,虎巴敬虎,蛇巴射虎,后來兩支巴人遇到了共同的敵人,只能聯合,聯合的標志,就是衣服上既繡虎也繡龍,蛇飛起來就是龍,你看看你衣服的前胸,左青龍,右白虎,不就是這個意思嗎?

林安平沉默著。電話里斷續地響起砰、砰的聲音,像在搗藥。

砰砰聲停下后,她說:何先生請你原諒,也多謝你的好意??晌覀兊拇V和祖脈,一是師父傳,二是問心。師父沒那樣傳,我只能問心。既然你說我們是從半島來的,明天我就跟你一路去半島聽聽,聽到了祖先的聲音,我就認,聽不到,就不認。

十四

去半島必須從縣城過,第二天,我在縣城等她。

林安平最快也要九點才到,但不到七點半,我就去州河大橋東頭等著了。她是十點零幾分到的,當她下了車,站在縣城的水泥路上,我發現,她是多么小啊。她個子本來就小,可在峽谷只是略有感覺,到了這邊,小得簡直叫人生憐。我在二十米外朝她跑去,邊跑邊喊她。但她沒聽見,也沒看見,東張西望,茫然失措,像被拋棄的孩子。她一生只到過緊鄰峽谷的華錦,從沒來過縣城,縣城這個“人世”給她的沖擊,該是何等的驚心動魄。

她穿著盛裝,也就是青色 服,因為她是去認祖歸宗,盡管那里可能沒有她的祖宗。這種裝扮讓城里人對她側目而視。我覺得那些目光也會傷害她,跟她走得很近,彎腰對她說話,顯得格外親熱,以此表明她不是異類。帶她走過一條大街,在建設局旁邊的巷道里上了車。那里停著許多做生意的私家車,跑各個鄉鎮。以前從縣城去半島所在的前鋒鎮,要差不多兩鐘頭,現在只需三十多分鐘,綏定至西安的高速路,從縣城和前鋒鎮外通過。半島與鎮子只一河(中河)之隔,遺址發掘前,是推渡船,而今修了鋼架橋。

半島上煙雨 。正是稻子成熟的季節,微微起伏的田野,彌漫著寬闊而豐饒的氣息。走在石板鋪成的小路上,稻葉和稻穗在身上掃來掃去。

這里真富!林安平說。

這是她在半島上說的唯一的話。我沒接腔。是不想打攪她。我來過好多次,雖然發掘后被回填,也很清楚哪里是動過的,哪里沒有動。我把她帶到半島中心,就站在那里,讓她自己朝后河邊去。遺址的主要區域,就在后河邊。

個多鐘頭后,她回來了。她不言聲,我也小心翼翼地不去問她。

我們在鎮上吃了飯,就回縣城。她沒在縣城作任何停留,就搭車回土門去了。

我到了,傍晚時她打電話說。

我聽見了,她又說。

言畢,電話那邊痛哭失聲。

三年過去,我還經常想起那哭聲,也經常琢磨她為什么哭,還哭得那樣傷心?;蛟S,百余年前一個名叫桑托的刺客,能給我一些提示。桑托勇敢地刺殺了法蘭西總統,可臨刑時,他卻顫抖得厲害,幾乎沒法走向絞刑架,于是人們說,桑托死得像個懦夫。無人理會他聲音微弱地說出的遺言。遺言是他的信仰。到死,他也沒放棄信仰,向現實投降。但無人理會。人們把他肉體的恐懼視為靈魂的恐懼。肉體被當成唯一真實。我不知道林安平的哭,是不是與這些事情有關,是不是她覺得,人們對這個世界的懷疑,其實從來就沒錯過,并因此悲傷。

三年后的千峰大峽谷,已開門迎客。我們縣的全域旅游,也初具規模。但這沒我什么事,也沒林安平什么事,盡管她認了半島上的巴人做祖先。千峰大峽谷的文化打造,特別是那個劇,頭兒和他請來的大導演,選了陳婷婷的方案作底本。劇目的故事是這樣的:

蘇妲己———陳婷婷說蘇妲己是華錦人,劇里改成了水口鄉人——被紂王搶去,悍勇的巴人自然不依,但巴國畢竟弱小,便派說士去見周武王,力陳紂王的荒淫殘暴,游說周武王發動義戰。周武王洞悉巴人的意圖,說:別的都是廢話,你們想搶回妲己是真,前些日我跟紂王相會,見過妲己,美艷絕倫,值得拼命。你回去告訴巴君,請他放心,我會全力相助。如此,武王伐紂的戰爭,變成了古希臘的特洛伊戰爭;特洛伊戰爭為美女海倫,武王伐紂為美女妲己。這臺名叫《魂系巴國》的舞臺劇,也因此成為了“東方的《荷馬史詩》”;鑒于那位大導演的影響力,劇目排成后,去全國許多地方巡演過,海報上都是那樣宣傳的。

此外,在葛楊村頂,塑了尊高達十米的大理石碑——狀元碑,旁邊還修了個廟——文昌廟,每年高考前夕,去那里搭紅敬香的,壓彎路途。

方案敲定過后,頭兒找我談過一次話,安慰我,說你的那個方案不是不好,只是太沉重了,人家是出來玩的,要那么沉重的東西干啥?除了沉重,還缺乏國際視野。

從那以后,我就再沒跟林安平聯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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