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你是否感到恩愛

江耶

葛桐被小雪強行拉上了出租車之后，仍然把臉繃得緊緊的，嘴巴蹶得老高，在萬分的不愿意之中表現自己的抵制和憤怒。

春節一過，各種各樣的聚會、吃請正式展開了。是啊，年度的新舊交替，上一年工作要總結，這感情也要總結，人脈就是生產力。大年下的，單位的工作像是被熱烈的酒和香甜的飯蒸騰得膨脹了，看上去是很松散的。這時候的天氣卻是一年中最冷的。節日和天氣作為原因，人往一塊擠，仿佛相互取暖似的，把關系編織得更加緊密，在人群里防寒防凍，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了。

今天晚上的這頓飯，雖然策劃了很久，并于事前早早地通知了葛桐，但葛桐還是不想去，并一再要求小雪予以推掉。因為此前已經推了幾次，這次實在找不出再推的借口，小雪只好自作主張答應了池白露。

每說到池白露，葛桐就故意要把她說成“陳白露”。一開始時只是和小雪開開玩笑打打趣，后來就慢慢地滲入了一些惡意成分，隱含有一些特指的元素，仿佛一這樣說，池白露就是和《紅日》里的交際花有了聯系，甚至就是她，他就可以在感覺上對她增加厭惡，在內心對她進行排斥。

但小雪無法因葛桐的厭惡就拒絕和池白露的交往。中學同學時，由于家庭條件和學習成績較好，白露性格就比較外向，處處爭強要風頭，很引人注目。而小雪相對較拘謹，貧困的家境，中等的成績，發育較遲導致的平平外表，都使她只能呆在角落、走在后面，甚至有的時候還受到他人的欺負。兩人同姓，名字又都取自于節氣名稱，很多人都以為是姐妹，她們自己也自覺地走近，而且客觀上處于劣勢的小雪，處處受到頗有大俠風范的白露照顧。白露各個方面都很優秀，中學階段就有很多男生和社會上的男性趨之若鶩。世俗中的白露也不能清清出水，在熱烘烘的奉承追捧之下，凡心漸動，虛榮漸熾，到高中的時候就和較她高一個年級的當時任校學生會主席的管成配成了鴛鴦。由此，兩人成績開始下降，直到兩人畢業考學均不理想，管成上了一個一般性的中專，白露后來進了一個師專。走上工作崗位后的管成和白露，繼續卿卿我我，有了以往的經歷作鋪墊，兩人又迅速走上紅地毯。雖如此，白露對小雪的特別關照還是始終保持著，尤其在上班后還在經濟上對小雪進行周濟，直到小雪大學畢業。這樣一段歷史關系使然，小雪當然不能輕易拒絕白露的任何要求。比如說今天的吃飯，白露兩口子多次和小雪聯系，要小雪和葛桐到家里去吃頓便飯，到時候還要請上他們各自的領導。小雪明白，他們是想利用葛桐給市長做秘書的身份，來提升自己的圈子，密切一下與他們領導的感情。過年了，一般的親戚朋友都會走一走，聯絡聯絡，熱乎熱乎的，在這些萬家團圓的日子里感受到親密的關護。更何況他們這似親似朋又非同一般的情誼，更應該在這樣的時刻突出表達一下用以加強熱度。

葛桐就不認這個賬。她池白露和你池小雪，一點血緣聯系也沾不上，輪了八桿子也夠不著，算得上什么親戚。作為朋友，我們也是仁義盡至。她丈夫管成單位在機構調整時，被列上裁減的名單。通過小雪找來，我葛桐二話沒說就去找了他們單位的一把手老吳，老吳是個自來熟，雖然一次交道也未打過，一聽說情況也很給面子，很快就讓已經回家的管成恢復了工作；她池白露說學校的后勤主任比較實惠，想干干以改變家庭經濟狀況，我葛桐也親自到學校去找了校長、書記，好在校長與我關系還不錯，不久人家也給調整了上去?？墒窃俚胶髞硭麄兙筒幌裨捔?，管成打著葛桐的旗號，跑到老吳家去送了兩千塊錢，說要干個科長。搞得上次市里開會老吳遇到他批評式地說：葛老弟，只要給打聲招乎，你安排的什么事我老吳不照辦，你還讓你姐夫那樣干什么，你們是不是懷疑我老吳的人品，如此這樣也太不仗義了吧。在市里能這么刻薄、這么難聽地說葛桐的人還很少，葛桐也很生氣說，老吳你是否有什么誤會，有什么事你說清楚才下結論。然后又緩和似地開玩笑說，歷史上的冤案都是像你這樣的官僚給整出來的。老吳吞吞吐吐地說出管成到他家送錢要官的事，而且管成一再強調葛桐知道這個事，由此而質問葛桐，你認為我老吳是給了錢就能辦事的人嗎？你說這不是寒磣人嗎？我居然也參與了行賄，而且還是腥不腥臭不臭的兩千元，傳出去我葛桐還怎么在市里混？我平生最痛恨的就是這吃喝送禮拉關系。再說了，大家都知道我們還只是在談戀愛，現在還沒有房子，結婚早著哩，現在就居然半路上殺出這樣一個姐夫來，你還要拉著我去跟他們粘乎，這算怎么回事？

小雪說得了得了，說了半天了，不就是為我們小百姓辦了幾件事，委屈了你這個大領導，影響了你的“聲譽”了嗎？現在談戀愛你就成這樣，要是嫁了，你當上大官了，別人能沾上你的光，那還得了？你不就是市長的秘書嗎？你要明白你現在還不是市長，要清正廉潔、兩袖清風你還不夠資格！你以后還要在官場混，就你一個人行嗎？宦海沉浮，沒有人拉你、捧你、推你，還不淹死你？她家也請了幾個其他領導，你和他們來往聯系有什么壞處，多個朋友多條路，說不定哪天他們就要走上去?，F在又不費你力費你錢的，你還不知好歹假撇什么清高？求了你這么長的時間了，愛去不去，不去你就下車，最多不過叫她家這頓飯局氣氛淡一點，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這一下就顯示了你的威力，你面子就好看了吧。

平時不大言語的小雪，激動起來語勢也是咄咄逼人的，長篇累牘一氣呵成，壓得葛桐喘不過氣來。

看樣子話是談不下去了，但戀愛還是要談的。葛桐能遇到小雪也很不容易。研究生畢業后沒兩年就考上了公務員，沒想到很快被調到政府辦公室當上了市長的秘書，在將近一年的時間里，由一個普通公務員先后被提拔成副科、正科，人們都非常明白，葛桐前程遠大。而其貌不揚的他，也由起初的無人問津到后來的說親者踏破門檻、介紹人四處出擊，更有感情奔放心切膽大直接找來者絡繹不絕。葛桐當然清楚自己的身價，自然十分小心地挑剔著。眾里尋她千百度，直到在一次接待外商參觀市博物館時，才發現秀外慧中古典端莊的池小雪，驚慕之中頓生“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狂喜。后來一打聽，更加確信這輩子的人生伴侶就是她了，學歷大學本科，品行端正內向，相貌麗而不艷，尤其是名子，聽起來冰清玉潔，讓人心疼不已。再后來找人牽線一連，兩人一拍即合，十分投機，很快發展，至現在已是待房以論婚嫁之時了。小雪沒有多少社會關系，也極少給葛桐找麻煩，很多人想通過她跟市長的秘書、跟市長聯絡聯絡，都讓她以靦腆一笑半天不語的方式給打發了，同時，自己在單位、社會上也從不張揚，很得葛桐之意，因而一般情況下，小雪有言葛桐均能有行。至于以此態度來對待白露夫婦，大概是由于他們自己做得太過使然。

兩個人都收住了話頭。出租車仍然按他們上車時說的方向駛向池白露的家。司機大概也覺得車里氣氛太沉悶，就打開了收音機，想制造出點聲音來打破尬尷局面。收音機里發出一陣猛烈搏殺的雜亂聲，安靜下來后，一個男聲溫柔地問：“娜拉，真是你嗎？”一個女聲疑惑地反問：“你是誰？”男聲說：“是我，辛巴”。女聲問：“辛巴？你怎么……？”男聲、女聲同時“哇”了起來。葛桐想起來了，這是《獅子王》中辛巴異地重逢娜拉那一段。美國迪斯尼也真了不起，把動畫片都能拍到這個境界。葛桐的神思還沒游遠，又聽到了它們的親密的聲音，娜拉說好像你死而復生似的，你知不知道這件事對大家有多重要？尤其是對我。辛巴說：“嘿，好了，好了?！蹦壤f：“我真的很想念你?！毙涟驼f：“我也是?！备鹜┲肋@一段是娜拉在勸辛巴重振王風，同時也沉入深深的愛情之中。配合情節的發展，纏綿歡快的音樂在車箱里盤旋起來?？赡苁歉惺艿搅藧矍榈慕蹬R，葛桐拽過來小雪的手緊緊握住，仿佛他也是要去經歷一場信心不足的戰斗，要從溫柔敦厚的小雪那兒獲得一點力量。

剛到掌燈時分，晚宴還有一段時間，池白露的家里已經坐滿了一屋子的人，有幾個人坐在沙發上打牌，也有的坐在餐桌邊聊天。葛桐和小雪一到，吳局長等就從各自的座位上站起來，不依不饒地大喊說，市領導不率先垂范，還作風拖拉，居然來這么遲，一定要有處罰措施。葛桐當即老練地表演起官場上的“哈哈”虛戲，兩手一抱拳，四圈打打拱，解釋說湯市長的會一散，就和等在那兒的小雪打車來了，自己沒耽擱一分鐘，如此心誠急忙地趕來了，再挨罰就是天理難容了，說大家一定要放他一馬。這一吵一推，看似是敵我雙方爭斗，實際上是兩個人在內心的握手和擁抱，屋子里的人們距離一下子就貼近了，相互之間也就親切柔和了。

雖說年已經過了，班也開始上了，但畢竟還在年節邊緣，過年的氣象仍然很濃烈，房間內外紅紅綠綠的，人來人往也熱情四溢的。葛桐一看，知道今天這頓飯是精心籌備、周全安排的，來的眾多人物中，以前熟悉的和經介紹后認識的就有管成的上司吳局長，池白露所在學校的胡校長，池白露妹妹的領導張科長、管成弟弟工作的什么中心的李主任，還有三四個人記不住了，總共十二三個人，把他們家的客廳擠得滿滿的，等坐到餐桌上，就更顯是擁擠不堪了。葛桐實在不明白，為什么非要在家里請客，亂糟糟的，人都轉不來身子，心情能好嗎？不過，葛桐發現，好像只有他一個人在這么想著，其他的人都興致勃勃的，像是打了雞血一樣，早已進入了亢奮的狀態。

晚宴在池白露的一句“感謝諸位領導賞光”的客套中開始了。天花板上吊下來的大燈有十來個燈泡，把餐桌弄得亮晃晃的，仿佛是很多人在上方瞪著巨大的眼睛俯視著這些菜肴和吃客。從菜盤里冒出來的熱氣裊裊上升，再把中間一段空間弄得模糊起來，使這個房間里又多了幾分曖昧。菜很豐富，上來的擠滿了桌面，稍微空一點的立即撤下去，一直不停的上上下下，廚房里忙活的和到客廳送菜的至少有三個人，穿梭往來，更增加了霧氣騰騰之中的神秘。

桌子上的氣氛剛開始時有些冷清，雖然有不少人相互熟悉，熱熱絡絡地碰杯說話，但總的來說還是彬彬有禮，很有分寸，互相矜持，不是放得很開。大家都在謙虛地推辭不能喝酒，說年節下酒喝多了，一肚子酒精，身體都燒壞了，精神也摧毀了，實在喝不下去，碰了杯后也只是嘴唇沾一下邊，沒有多少實質性的進展。似乎大家都注意到了對方背后隱藏著什么秘密武器，不得不小心謹慎，防他一手。

不過，幾十分鐘之后，酒還是星星點點地下去了不少。這時候，主人加大了熱勸的力度，客人也分類歸群，各找對手、朋友。走來走去地交流的多了，喊來喝去的叫喊聲雜了，屋子里的空氣熱了，酒瓶中的酒下得快了。人們有的交頭接耳，有的摟頭抱頸，有的雙手緊握，有的勾肩搭背，有的抱腰貼面，三三兩兩，各成體系。濃烈的霧氣里面，巨大的宴席四圍，熱熱乎乎人們黏合成了一個大的家族，大家在極力表達親密的感情、熱烈的忠誠、堅貞的信任，所有的包袱都放下，這里需要激情、需要奉獻、需要全身心的投入，共同構筑起新的堡壘。葛桐現在終于明白了，池白露在家請客的道理了，只有在這個狹小的空間里，才能營造出來特有的親熱氛圍，仿佛這些人突然就成了一家人似的，無比的親近。

葛桐的身邊不斷地有人來了，有人走了，基本人沒有空閑過。老吳局長以老朋友式的方式，一手環繞住葛桐的腰，一手執杯擎在葛桐的鼻子下面，再一次強調管成的提拔不會有什么問題，而且要提到含金量較高的科室，一再要求葛桐放心，不要把你吳老兄當外人，不能老是遠離群眾，冷冰冰著面孔，要對大家伙平易近人，經常深入到基層，到我們局看看，關心我們的疾苦，最好拉上湯市長，能聽聽我們匯報工作，了解我們做的事情和實際困難。

聽老吳的口氣，好像葛桐是比他級別大得多的領導一樣，湯市長的工作活動也能全部聽從葛桐的安排。其實老吳在正處的位子上已經干了快二十年了，葛桐不過一個主任科員，正科級。而且湯市長的工作思路也很清晰，主要工作安排還是他自己定，行程也是跟著事情走的，葛桐這個秘書一般當不上家，大部分的事情，他只是替湯市長傳傳話。

老吳的杯子還沒有放下，看上去很儒雅的胡校長似乎不甘示弱，他又擠了過來，一個勁地夸池主任能干、有頭腦，工作得有井有條，既能從學生家長、熱點部門、效益好的單位化來緣，又能處理好方方面面的關系，使學校受到區里和教育局領導以及社會的高度重視。說池主任上任后，學校后勤工作面貌大大改觀，學校聲名鵲起，各方面都從來沒有今天這么順。胡校長意味深長地說，你的大姨子真不簡單，以前我們怎么就沒有發現呢？多虧葛秘書推薦出了這樣一個好人才，使學校的工作好做了。下一步，學校準備申報市重點，一方面還要市領導大力關懷，重視到學校的這幾年教學水平的大幅度上升，另一方面也要協調有關部門給予解決一些硬件上的問題，到時候說不定還要動用葛秘書的面子。

“那沒有問題，我這個妹夫、妹妹一直對我們很關照，我的事就是他們的事，我們學校的事他還能不問嗎？到時候需要做什么，我來跑聯系?！备鹜┻€沒有消化掉胡校長的意思，池白露又插了過來，把頭伸進了他們的中間。

老吳伸出一只手，在池白露的背上拍了拍，說：“現在找到白露這樣既有能力又能主動工作的人很難了，很多人憑著關系鉆著門子要求這要求那的，自己又沒有什么能耐，安排起來太難，實際工作也令人著急。不過，管成也可以，工作做得沒話講，對人又忠厚老實，讓人放心?！?/p>

“我們兩口子都這樣的人，除了待人忠誠外其他什么都不會，在單位里也是只知道埋頭干活，從來不知道拉關系找門子，更不會拍馬迎逢討領導喜歡?！背匕茁秾蠀堑脑捄苁鞘苡?，臉上立馬堆滿了誠懇、純潔的表情，激動萬分地說，“有的人知道葛桐、小雪與我們的關系，都要我去找他們來幫忙；也有人勸我說，你看你又不是沒有能力，都好幾年了，還是課桌上爬著，不如請領導吃頓飯、送點禮，走近點，也能有一個好前途。我感覺我是做不來這些事。工作干好了，領導自然會看到的，靠歪路子即使上去，上面的領導一換，自己的路子又斷了，到最后還是要跌下來的?！?/p>

“是，是，我也是這樣認為，我當局長這么多年，提了那么多科長、主任的，從沒聽過誰的招呼，也沒有吃過請受過禮，更沒有隨便到屬下家里去走動的。要不是管成講，葛老弟說過年了大家在一起聚聚，今天我也不會來這里，吃吃喝喝很無聊、很庸俗的。不過，我們弟兄們找個地方，一塊說說話聊聊天是另外的一回事?！眳蔷珠L噴著酒氣，義正辭嚴，滔滔不絕。

“對，對，對?！焙ｉL趕忙把身子往前湊了湊，他的臉也是通紅的，頭發很少卻閃著油亮的光澤。他把一只手一直舉在上面，時不時地把頭發向上撥拉。仿佛是表決心一樣地說：“工作是工作，朋友是朋友，有機會我們一起拉拉呱、交流交流還是不錯的?，F在干點事真難。白露是知道的，我們學校多少年了一點變化都沒有。我干校長后，就想從教學質量的提高、教學設施的改善、教職工待遇的改進上多做工作，也有點起色。但風言風語跟著就來了，有說我行賄送禮的，有說我貪污受賄的，還有說我搞權色交易、亂搞男女關系的，什么都有。這年頭，人壞啦。我們能坐到一起，吃頓飯喝場酒，看看彼此難處，能多少照顧一點，也算是緣分吧。人事蒼茫，官場無常，有人說關系就是財富，就是生產力，一點都不假，所以沒有關系找關系，有了關系用關系，大家說對不對呀？”

“胡校長說的太對了，現在在世上混太辛苦，尤其是女同胞就更難了，人家不是說，做人難，做女人更難，做事業型的女人就難上加難。我就不服這口氣，我能干的就干，就干好，我可管不了背后那些長舌頭?！背匕茁对秸f越激動，她臉脹得通紅，仿佛誰用手指一彈就會彈破掉似的?！霸僬f，誰能沒有幾個親戚朋友，來來往往，幫幫忙方便方便很正常嘛。我早就想把你們幾個領導邀來家坐坐，你看多好，又不用公家的招待費，還能讓領導們聊聊天，敘敘話，解決了工作上的問題。胡校長，你可要獎勵我啊?！彼嫜览X，唇舌翻飛，吸引過來了所有的目光。

仿佛有一些云朵在眼前飄來飄去，葛桐覺得這個世界變得輕盈無比。他跟不上，也插不進去。在這些連續不斷的疾速話語中，他與往常一樣，干脆沉默不語，要是有同事在場肯定又要打趣他“無言就是茍同了”。他轉著眼珠環視了一下桌子，管成已和另外幾個人圍成了一堆，也在激情澎湃地互相演說著什么；小雪一副慵懶無神的樣子，遠遠地一個人坐在一隅，拿著筷子輕輕地挑撿著食物，好像不是在吃東西，而是在玩一種很簡單很無聊的游戲，一如她往日在博物館里獨自與古人留下的東西在交流一般。他看到大家都在忙著說些什么，只有他和小雪很少張口，但他卻又不能像小雪一樣沉于自己的世界，他知道他現在就像他的工作地點，在市里的政治中心，即使什么都不做，也在風暴之中，他退不出來，他只能陷落于這個繁亂的人群之中。

可能他們意識到不能這樣自顧自說吧，這時候大家的話語又集中到葛桐身上來，無非是一些為人義氣、水平高超、前途廣闊和今后當大官了有實權了要照顧拉扯這些朋友，說著現在要怎么樣怎么樣地為小圈子做事，都在圍著葛桐轉。葛桐在這些語言的裹挾下，感覺胸中滋長出一股升騰之氣，身子很輕很熱，仿佛踏著祥云飄飛在天空中，俯瞰著底下人們的紛云之態。

聽著大家叨叨之語，聞著煙酒混合的味道，看著霧霧蒙蒙的空氣，葛桐雖然沒有喝多少酒，醉意卻沉沉地襲上了頭，他感到了很熱烈、很友愛的東西在桌子的四周傳遞。他躺在其中，覺得非常舒適、非常安全，房間里彌漫著的祥和的金黃色光芒。這種色調和情緒慢慢地浸入骨髓，使人放棄了思維，沒有了意識。同時葛桐又發現了大家的身后都有一條金黃色的尾巴，在無序而有力地搖著。這時候背景音樂在空間里蕩漾開來，歌詞裊裊飄蕩在耳際：

今夜你是否感到恩愛

還有夜色帶來的寧靜

世界上第一次充滿完美的和諧

所有的生命恬然生活

今夜你是否感到恩愛

你不用去遠遠地尋找

夜色朦朧中我們悄悄地在一起

愛將與我們同行

是的，在這樣的夜色里，我們感受到了恩愛，世界達到了完美的和諧，所有的生命都是這樣的安詳；你不用四處尋找，朦朧的夜里我們可以快樂地在一起，愛將無所不在。葛桐感受這些深深的愛，他的意識回到了《獅子王》的情節中，他想象著辛巴和娜拉的相親相愛，想象著它們再回到獅子家族之中，想象著它們謀劃奪回王位的一幕一幕，在那樣愛之充盈的親和之狀里，英武的百獸之王卻在醞釀著即將到來的攻伐撕殺。

人呢，葛桐想起了那個令人笑不起來的笑話，一個動物園，在出口處裝了一個大鏡子，鏡子旁寫著：到鏡子跟前看一看吧，里面有世界上最兇殘的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