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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夫

2018-11-15 14:59胡學文
雨花 2018年3期
關鍵詞:姨夫二姨表哥

胡學文

回鄉自然要看望二姨。在大炕上坐了不到十分鐘,她便問,聽說把你二姨夫寫進了書里?我暗暗吃驚,顯然讀過小說的人向二姨通風報信了。在《秋風絕唱》里,我確實寫過一個人物,沒名沒姓,只以二姨夫相稱。但彼二姨夫不是此二姨夫,兩人沒有任何勾掛。我沒向二姨解釋,說不清楚。二姨沒有質問我的意思,當然也沒有驚喜興奮之類,她只是好奇。但二姨的話卻提醒了我,為什么不寫寫二姨夫呢?他的故事幾籮筐??晒适绿嘁沧屓税l愁,從哪兒寫起呢?

從殺人開始吧。

夏日的夜晚,一彎殘月掛在樹梢。二姨夫手持利刃,穿街越巷,躲進黑漆漆的碾房。他點了一袋煙,吸了幾口,匆匆扣在地上,用腳捻碎,將煙桿別進腰里。利刃像一條活蹦亂跳的魚,二姨夫緊緊攥著。一條狗孤獨地叫著,沒有回應,叫聲漸漸弱下去,終于被黑夜吞噬。這時,另一個聲音由遠而近,二姨夫熟悉這腳步。二姨夫閃出去,黑影在幾米外站住,喝問,誰?二姨夫說,我。黑影不會聽不出二姨夫的聲音,還是追問,你是誰?這是黑影的說話方式,霸道,輕慢,自然也有一點兒不踏實。二姨夫說,我就是我。黑影遲疑一下,又哦一聲,然后朝二姨夫走來,深更半夜的,你在這兒干什么?二姨夫說,等你。黑影大笑起來,你又不是女人,等我干什么?二姨夫問,你想知道?黑影已走至近前,你什么時候變得啰唆了?二姨夫說,那我就利索點兒。那條魚從二姨夫手里掙脫,徑直穿進黑影身體,濃腥的血如玫瑰一樣綻放……

對不起,我編了謊。那不是二姨夫的方式,他絕不偷偷摸摸的,即便是殺人。像《一樁事先張揚的謀殺案》中的佩德羅·維卡里奧和巴勃羅·維卡里奧一樣,青天白日,二姨夫嚷得整個村莊都知道了。只是小鎮居民沒人相信維卡里奧兄弟會殺人,所以一句勸阻的話也沒說,而我們村莊沒人認為二姨夫開玩笑,他還沒沖出院子,就被二姨揪住。二姨高出二姨夫一頭,也比他壯實,論力氣二姨夫不是二姨對手,但二姨夫喝了酒,跟發瘋的馬一樣,二姨根本攔不住。況且,二姨夫手持殺豬刀,二姨還得騰出一只手抓住二姨夫的手腕。危急時刻,大表哥跑過來,抱腰拖拽,終于將二姨夫摁倒,那把殺豬刀也被表哥奪過去。

那一刻,殺豬刀顯然是二姨夫的寶物。我剛剛放學,與陸續趕來的村民一樣,成為二姨夫殺人的見證。我有些緊張,好像二姨夫殺人與我有多大的關系。

殺,在村莊里并不是多么兇惡的字,相反,帶著讓人想象的喜氣,因為這個字總是與節日聯系在一起,如殺雞殺豬殺羊殺牛。屠刀自然也不是兇器,而是象征。父親也弄了一把,又細又長,為此還遭到母親嘲笑。一個沒有資格上戰場的人,就是佩帶莫邪寶劍又有什么意義呢?不知父親把刀藏在什么地方,記憶中,我家沒殺過豬,那把刀成了名副其實的處女刀。我不知二姨家的刀宰殺過什么,當然,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二姨夫要用來宰人了,雖然暫時被表哥奪去,但二姨夫殺氣騰騰,它就不是普通的刀了。

二姨夫要殺的是生產隊長,與二姨夫并無深仇大恨,起因是生產隊死了一只羊,被隊長弄自己家里去了。隊長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可沒有不透風的墻。況且,在饑餓年代,人人練就靈敏的嗅覺,而二姨夫的嗅覺在全村都是出了名的。二姨夫并沒有立即去隊長家,他在等,或者說,他在嗅。他在估算時間,要在肉出鍋那一刻推開隊長家的門。要說,二姨夫是天才,計算得相當精準。但二姨夫沒料到隊長把門反插了。二姨夫叫了幾次隊長都沒理會。吃肉的是誰呢?隊長一家,還有隊里的高干。二姨夫沒有任何職務,連個小組長也不是,就是說二姨夫沒有吃肉資格。隊長當然有隊長的理由,畢竟不是宰殺的,不過順便解個饞。當隊長還沒這點兒特權?隊長沒回應,但沉默的門板就是隊長的態度,你識趣點兒吧,這里沒你的事。

二姨夫被激怒了。羊是公家的,死羊也是公家的,憑什么只有你生產隊的高干可以吃,而別人只能聞味兒?誰給你的特權?心里沒鬼,為什么偷偷摸摸把門插得死死的?二姨夫理直氣壯地討伐。

不知隊長聽見沒,那一院子的人可是聽得明明白白。沒吃上肉的難免心懷怨氣,可出于這樣那樣的原因,都把嘴巴關得緊緊的?,F在二姨夫殺出來,他們當然希望二姨夫鬧出點動靜。所以,起初二姨夫是泄私憤,但在叫罵的過程中,已由私憤變成公憤。

二表哥回來了,二姨夫再無邁出門檻的可能。路過隊長門口,我停了一兩分鐘,試圖聽到院里的動靜。什么都沒有。不知隊長縮在家里還是躲到別處去了。不管在哪兒,我猜隊長后悔死了,還有那些吃了肉的高干,都急得要吐出來吧。若二姨夫殺紅了眼,怕就不是一個了。

我不知后來怎么解決的,是二姨夫被家人勸通了還是隊長私下送了肉給二姨夫,如果還有的話。二姨夫沒再殺人,也沒再叫罵。二姨夫不是殺人犯,也沒干過偷盜搶劫坑蒙拐騙的勾當,鄉村技藝他沒一樣在行,八十多年離開村莊也沒幾次,但他卻是村莊的頭號傳奇。

曾經的同事對吃的迷戀超過一切,得知鄰家埋掉病死的兔子,報怨對方也不吭一聲,拎上鐵鍬滿頭大汗地挖出來,烹而食之。雖非饑荒年代,卻有永遠饑餓的胃。不過,與二姨夫相比,他還是有所遜色。早年讀《棋王》,我想若王一生遇上二姨夫,定會成為忘年交。

二姨夫有個功能強大的胃,這是他比別人嗅覺更靈敏的原因吧。屠刀被從案板下或皮囊里拿出來,二姨夫便能嗅到。他上門的時刻也把握得好,常常是肉剛剔出來,尚冒著熱氣。二姨夫是第一個買主,而且誰家殺豬他都要買幾斤,絕對是金牌買家。

村里沒幾戶敢如二姨夫這么吃的,不管不顧。日子講究細水長流,哪能這么吃?盡管也流口水,可總能管住自己。二姨夫管不住,不,他從來就沒有管自己。吃,永遠是頭等大事。若是付現款,二姨夫當然沒有。但鄉村的好處就是可以賒欠,可以用小麥莜麥胡麻等抵賬。不但買肉買酒時賒,買桃買梨買蘋果,凡是可以賒的,二姨夫絕對是最大的買主。二姨夫的名字出現頻率最高的是在他人的賬簿上。

可是,賒是要還的,我相信好多相關的不相關的人都替二姨夫發愁,賒下這么多怎么還得清?或許有人擔心二姨夫會賴賬。他沒有破產的資格,可債務有崩盤的可能。二姨夫心里怎么算賬的我不得而知,他的口頭禪是不能讓嘴受苦。多年后,量化寬松、加杠桿等經濟詞匯出現在大眾生活中,全世界都在搞,什么美國版歐洲版日韓版中國版,我甚為不屑,這不是炒二姨夫的冷飯么?二姨夫雖然不懂,也說不上這些詞匯,但他的邏輯與世界的邏輯是一樣的。就沖這一點兒,二姨夫絕對是高人。而且,他比好多國家都強。每當電視播這個國家違約那個國家賴賬時,我就想,這些國家比二姨夫的信譽差遠了。二姨夫口碑極好,雖到處賒欠,但從沒賴過誰,最后都還了。對這樣的買主,誰不歡迎呢?有一戶人家肉質不好,買的人少,讓二姨夫多賒點兒。二姨夫有求必應,哪怕是整頭豬。

二姨夫的父親給我祖父干過幾年長工,批斗祖父時,工作組讓二姨夫的父親上臺揭發,二姨夫的父親款款上臺,對臺下的人群躹了一躬,然后徐徐道來,咱不能胡說,他們一家對我挺好的,他們吃什么給我吃什么,從不克扣……沒說完,便被轟下臺。動員了幾次,他仍是那句話,不能胡說呀。于是,徹底失去了揭發批斗的資格。我沒見過二姨夫的父親,不知他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但就誠信義氣,二姨夫與其父親是有幾分相像的。

娶媳婦絕對是鄉村的頭等大事,十三四歲就得張羅,就像現在的購房,若攢夠錢下手,黃花菜早涼透了。更急躁的,兒子剛剛出生便開始物色,早訂早踏實。但并不是所有的盤算都能如愿,打光棍者有,愁白頭的也不在少數。二姨夫是五個兒子的父親,是最該發愁的,但偏偏他最不當回事。表哥到了成家年齡,繞著彎兒跟二姨夫說起,二姨夫不緊不慢地吸盡煙斗里的老煙,又一下一下扣到地上。那一刻,表哥的心怕要提到嗓眼兒了吧。二姨夫直視著表哥,直截了當,想了?表哥如實說,想了,然后講了誰誰訂親的消息。無疑,想給二姨夫施壓。二姨夫哼哼鼻子,老子的媳婦還是騙來的。沒有比這更利害的炮彈了,表哥被嗆個半死,從此噤聲。

二姨夫貌不驚人,赤貧如洗,能把高大豐滿的二姨娶到手,自是有些超常本領,絕不是騙那么簡單。二姨沒那么好哄,二姨夫如此說。

秋日的正午,二姨夫在自家門前碾剛剛收割的小麥。馬和碌碡都是借的。包產到戶后,二姨夫也分了一匹馬,但早已被他抵押出去。全鄉會戰,表哥和別的勞力都去工地干活了,不然,這樣的活兒毋須二姨夫動手。鄉長騎著摩托挨村檢查,秋收在即,但修水渠是硬性任務,誰也不能搞特殊。幾個村莊執行得不錯,鄉長相當滿意。但進了我們村,鄉長立即來氣。誰讓你碾場的?鄉長很是惱火。鄉長臉上沒記號,二姨夫當然不認識,當然,就是有記號二姨夫也不會發怵。他瞪著陌生人,火氣更大,再吱一句,我就把你的頭擰下來!鄉長懵了,還沒有哪個村民敢這樣和他說話。他沒有阻攔,也沒再吱聲,這超出了他的經驗和想象。但鄉長十分生氣,即刻趕到村部,把值班的村干部狠狠訓了一頓。村干部講了二姨夫是怎樣一個人,自然多有渲染,鄉長的氣慢慢消掉。二姨夫成為全鄉第一個頂風秋收卻被豁免的人。

二姨夫并不是故意犯上,而是急等米下鍋。麥收了,卻不能收割,收割了卻不能碾,二姨夫才不管誰下的命令,是什么樣的命令。吃永遠是第一位的,他只聽肚子的號令。表哥個個健壯如牛,二姨夫功不可沒。

雖然二姨夫不會寫“理論”兩個字,但那些想法是配得上這兩個字的。吃飽了,兒子各奔東西,各自娶妻成家,這個時候,村民才意識到,二姨夫了不起的地方在哪里。

冬閑時日,村里總要唱幾天二人臺,年年都是那幾個曲目,《五哥放羊》《掛紅燈》《走西口》《賣碗》等等。沒有誰挑剔,鑼鼓未響,已是里三層外三層。板凳自帶,因為沒有戲臺,后來者須站到凳子上,拽長脖子。若是夜場戲,還需要一個挑火球的。除了照明,火球還可取暖。球體是麻團做的,火焰弱下去,必須把火沉到柴油桶里,火球浸透柴油,像突然綻放的花朵,驚艷四座。

“戳咕咚”是乞丐的拿手戲,若是一人,邊拉二胡邊唱,若是兩人,則一個拉一個唱。相比二人臺,“戳咕咚”更自由,更隨意,內容新鮮生猛。奸情、兇殺、陰謀、欲望,乞丐手握刀片,一刀一刀切割、抻長。在誰家門口唱,誰家給一勺面,要想聽,就得跟著乞丐挨戶轉。在二姨夫家門口,“戳咕咚”總要唱得久些,至少三集連播。圍觀者曉得二姨夫慷慨,慫恿乞丐接著唱。二姨夫當然也樂意熱鬧。這意味著二姨要舀第二勺第三勺面出來。外祖母說,幸虧是你二姨,若換個女人,早被你二姨夫氣死了。確實,我沒聽二姨和二姨夫為此吵架,不知二姨原本也喜歡熱鬧,還是在漫長的歲月里一點點適應了二姨夫。

二姨家成為村莊的中心和舞臺,或許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二姨夫是可以在村里弄個一官半職的,出身好,又有膽量,但是小組長也沒當過。并不是沒有機會,據說上面曾動員過他,他不應。他的心思從未在“仕途”上駐留。抽老煙,喝烈酒,聽小戲,吹大牛,才是他想要的。一日一日地被生活碾壓,他始終未被馴服,完全由著性子馳騁。老天爺呀,誰敢這樣活?這樣的驚呼我不止一次聽過。我不知村民的言說是否傳入二姨夫耳中,當然,就是聽到,二姨夫也當耳旁風。

村莊的人漸漸外出,二人臺很少唱了,“戳咕咚”也很難聽到了,乞丐沒有從大地上消失,而是和外出的村民一樣進城了。城里油水大,他們才不稀罕在鄉村討食。沒有變化的仍是作為中心和舞臺的二姨夫家。不夸張地說,對整個村莊來說,二姨夫的大炕越來越重要了。

吃過早飯,不需要在田間勞作的人陸續去二姨夫家,玩紙牌,打麻將,或別的娛樂。后到的只好在旁邊圍觀,當個參謀?;蛘?,根本沒有觀看的興趣,去那里只想知道天下發生了什么事,大事諸如誰入主白宮,小事如誰吃上了低保,電為什么停了,某某和某某在城里過在一起了,誰誰靠盜竊成為城里人,而誰誰要不上工錢急得要跳樓了,諸如此類。大事一帶而過,小事都要咀嚼三五日,直到有更新鮮的。小事對于他們才是大的。吃下午飯的時候,他們陸續從二姨夫家出來,有的回家也是一個人,干脆就留下來,也不需要二姨夫允諾,說不回去了,二姨夫家的飯桌上就多一雙筷子。夜晚,二姨夫家再次熱鬧起來,那些白日里忙活的,現在終于可以歇歇了,二姨夫家是不二選擇,沒有一個地方比二姨夫家更放松更具有視聽價值。誰也不想被拋棄,雖然說不上被誰拋棄,是時代還是生活,抑或只是小道消息,但知道去二姨夫家繞一圈是有收獲的,至少證明自己的存在。

二姨夫不玩牌,不用手機,不發布大消息,也不傳播小消息,他只提供舞臺,還有開水和老煙。二姨夫窩在角落吞云吐霧,常常被眾人忽略,似乎只有他是不存在的。但他是真正的主角。

二姨夫還在路上,消息已箭一樣射進村莊。提水的“啊”一聲,桶繩松脫,水桶栽落井底。事實上好多人都被驚到了。像二姨夫這等沒心沒肺,刀架在脖子上都不會把吃進嘴里的東西吐出來的人竟然會得病,還是不太好的病,怎么可能?待二姨夫到家,院里院外已經站了十幾個人。場面雖然不如他叫嚷殺人時壯大,但對一個沒有加冕過的舞臺主角,也夠隆重了。

二姨夫仍是離開村莊時的樣子,褂子披在肩上,手握著煙桿,或是剛磕掉煙灰,銅制的煙斗尚有一綹細煙。褐紫的臉,鼓凸的雙眼,沒有任何變化。面對長長短短的目光,二姨夫依然是一貫的玩笑口吻,怎么,這是要殺豬了?某人,就是提水那人,猶猶豫豫地問,你當真得病了?二姨夫不屑道,又不是懷了孩子,有什么大驚小怪的。原來是真的呀。立即有人問他為什么不留在醫院治療,二姨夫大大咧咧的,死也要死在家里。

那一年,二姨夫五十出頭,被查出病,他甩掉表哥,從縣城步行回到村莊。他沒走過那么遠的路,那是他的長征。據說像二姨夫這般什么都不在乎的,心寬闊如荒原的人極少生病,可二姨夫居然生病了,那些在他家炕上炕下吹牛娛樂的人都想不通。想通的只有二姨夫一人,老天爺收人,誰也擋不住。有人勸他好好治療,他便以此作為盾牌。

他回到村莊的第三或第四天,一戶人家的母豬病死了。沒人向他透露,二姨夫還是知道了。誰都搞不清住在村東頭的他,怎會獲知村西頭的事。這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人家剛把豬毛褪盡,還未開膛,二姨夫便進門了。那家男人幾乎驚到,卻漾出滿臉笑,轉轉?二姨夫目標明確,割肉!男人慌了,這是母豬肉呀,吃了要犯病的。二姨夫說,我都是要死的人了,還怕什么?男人說,不是不給你,我不能害人。二姨夫說,少廢話,我死不死與你沒關系,你又不是閻王。男人急了,賣肉的地方多的是,鎮上有七八家呢。二姨夫不說話了,蹲在門檻上抽煙。男人以為奏效了,勸二姨夫少抽點兒,酒也該少喝點兒。二姨夫騰地站起來,那還活得有什么意思?氣氛就有些尷尬。二姨夫說,甭廢話,割五斤。男人仍遲疑,這是母豬肉……二姨夫打斷他,我欠不下你的。男人辯解,不是那個意思,實在是……二姨夫不再廢話,自己拉了一刀。 男人傻傻地盯二姨夫,半天方說,不要錢,母豬肉,原本也不打算賣的。二姨夫掂了掂,轉身離開。

二姨夫前腳進門,男人隨后追來,和二姨強調吃母豬肉的害處,解釋他是如何阻攔而沒有奏效。二姨又怎么攔得住呢?沒有誰比她更了解二姨夫了。那男人事后講,雖然擺脫關系,可那幾天做夢都害怕。

二姨夫的病成了村莊的病,三三兩兩,本是閑聊,可很快就繞到二姨夫身上。關于二姨夫患病的緣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看法,但歸納起來,不外乎抽煙喝酒吃不該吃的東西。如果家有酒缸,二姨夫沒準二十四小時都要浸泡在里面。二姨夫這么糟蹋自己,比醫生預估的期限可能還要短……

一年過去了,二姨夫仍結實地活著。

二年,三年……十年之后,二姨夫依然抽老煙,喝烈酒。人們驚嘆,也分析原因,似乎沒一條靠譜。如酒也可殺毒,二姨夫以毒攻毒,自我治愈了;如閻王爺怕他去陰間鬧事,不敢收……靠譜的只是他仍活著這個事實。

八十一歲的時候,二姨夫再遭劫難。一塊豬血腸卡在喉嚨里。牙齒掉光了,但胃還結實。嚼不爛,他就囫圇吞下去,對食物仍如年輕時沒有禁忌。誰料豬血腸不上不下,故意戲弄他。雖然尚能呼吸,面色不改,但家人嚇壞了,當天便送到醫院。醫生說需要手術,二姨夫被說服住院了。他大約也意識到那塊豬血腸沒那么好對付。檢查費手術費等加起來需交八萬押金,表哥沒帶那么多,他給天南地北的弟弟妹妹打電話,讓他們在規定期限內湊錢。

走的匆忙,二姨夫沒帶煙斗,蹲在病床上,既沒煙抽,又沒酒喝,喉嚨里還卡了一塊豬血腸,他煩悶極了。鄰床的病人喝飲料,他這才意識到口干得要命,可表哥忙得首尾不顧,沒給他準備水。他的目光越過床頭,再次落到鄰床病人手上。能不能給我喝口?渴死了。鄰床病人從床頭拿起一整瓶,二姨夫搖搖頭,我喝幾口就行。鄰床病人便把已經喝掉三分之二的飲料遞給二姨夫。二姨夫灌下去,突然覺得喉嚨空了。然后捋了捋,深深呼吸幾口,確信暢通無阻。那塊豬血腸被飲料沖下去了。他跳下床,穿了鞋,披了褂子,不想在這個地方多停留一分鐘。鄰床病人瞪大眼睛,不知在這個瘦老頭身上發生了什么。

表哥忙著向醫生詢問相關事項,待回到病室,病床已空,表哥心想壞事了,并不知道二姨夫替他省下了八萬塊錢。那時,又一次逃離鬼門關的二姨夫已在去車站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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