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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象之年

2018-11-16 12:27趙志明
紅巖 2018年6期
關鍵詞:溧陽身份證

趙志明

2009年冬天,年前大約一個月,我回了一趟溧陽,為的是把我的戶口遷回老家,掛靠在長兄的戶頭下,也才能把我的一代身份證換成二代身份證。網絡上風傳一代身份證即將停止使用,我唯恐再拖延下去會造成諸多不便,或者滯留外地回不了北京,或者陷守在北京哪兒都去不成,兩者對我而言都是不愿落得的困境?;厝ブ拔抑缓痛蟾缢降紫麓蛄苏泻?,畢竟我要把名字登記在他作為戶主的戶口簿上,又不想弄得家人皆知,到時候窮于應對。

十五年前,我去常州讀高中,隨后三年都要寄宿,大哥陪我到溧陽城區的江南春批發市場購置行李箱等生活物品,昔日情景還歷歷在目。因為念的是高師預科班,類似于能參加高考的普通師專,當時戶口就被遷走,然后是調檔到南京,這兩次上的都是集體戶口。大學畢業后,我將檔案直接掛在南京市鼓樓區人才市場,自以為免了后顧之憂,一掛將近十年,竟然差點想不起來。其間使用的身份證,一直都是在大學時統一辦理的,發證機構是鼓樓區公安局。當時和同學排起長隊拍照,照片上的人個個稚氣猶存,乳臭未干。慶幸的是,不管是在南京還是在北京,身份證都沒有弄丟過,免了我很多麻煩。2004年全國范圍開始啟動使用二代身份證,我一直拖到2009年,這才著急起來。大學不可能為離校好多年的畢業生升級補辦二代身份證,必須也只能將我的戶口和檔案遷回原籍,以便在當地鎮派出所辦理新的身份證。

印象中位于鎮郊的鎮派出所,已變成一個工廠,我進不去。找人打聽,才知道由于相鄰兩個鎮合并,為了出警方便,派出所便搬到了一處居中的地點。好在并不是很遠,我可以走過去,也能趕在他們下班前到達,不會誤事。這條路拓寬了不少,顯得更氣派,但沿途并不陌生,初中時我曾多次騎車經過,路兩旁的各個村莊里分散住著我的很多同學。每一年去烈士陵園掃墓,全校師生需要在這條路上步行蜿蜒,跋涉很久。植樹節學校組織學生在路兩旁植樹,三五人一組,也能足足排出一兩里路的隊伍,男女學生的個子和樹秧子差不多高,等到樹苗都插上,這些顆人頭便呼啦解散。具體什么樹種已經忘記,但肯定不是松樹,現在路邊這些花、草和樹,一看就是綠化公司的產物,人工、技術、規劃的痕跡非常明顯。植樹活動充滿了難得的快樂氣氛,可能源于三方面原因:其一,在上課時間而能堂而皇之地在校外徘徊,頓覺天地寬廣;其二,拿著挖鍬、水桶等物卻不是在自家地里干活,即使裝裝樣子敷衍應付也不會遭到呵斥,加倍感到輕松;其三,不僅能和女生互動、吵架、追逐,還能站在路邊不停張望看癡眼,將路上疾馳的車輛看飽。上世紀90年代車輛還很稀少稀奇,公共汽車一兩個小時才開過去一趟,小轎車半個鐘頭左右有可能出現一次,卡車和拖拉機倒是很多,一會開過去一輛一會開過去一輛,發出噪音,揚起灰塵,噴吐黑煙。我那時候喜歡追著汽車屁股聞汽油味,也喜歡拾撿搜集從卡車和拖拉機上顛簸下來的各種工業邊角料,金屬的,有機塑料的。樹苗種下去之后,除了老天爺,再沒人管其死活,不澆水,不治蟲,學生在上下學途中往往因為無聊折斷樹枝,甚至將剛有點生機的幼樹連根拔起,像魯智深,這其中就有我。小樹的成活率很低,往往隔好遠才有一棵掙扎著終于挺直起腰,像斷了很多根齒的梳子,有礙觀瞻,殘缺一目了然,令人難忘。后來這些殘存下來的樹也都被移走,統一置換成現在的草皮、櫻花、松樹。園林局和綠化公司除了安裝攝像探頭,還安排職員專門巡視管理,無人再敢破壞,很快成了氣候?,F在路上交通繁忙,車輛往來不絕,尾氣揚塵,鋪天蓋地,如果沒有這些綠化植物靜靜吸收,衛生情況肯定極其糟糕。要想富,先修路。愛護草皮,請勿踐踏。路邊不時冒出這樣的標牌,甚至有一塊牌子上面還停棲著一只麻雀,一動不動,像是假的。走在這條嶄新氣派的公路上,我想象著噪音、尾氣、灰塵統統被綠化帶吸收,誰也不清楚它們能堅持多久,會不會罷工,或者突然報廢。

新的派出所坐落在一個丁字路口的右手,馬路的一邊突然陷進去一塊,形成一個凹字。這個缺口里面停著三輛警車,車頭一律朝外,隨時都準備躥上馬路。無事不登三寶殿,有事才來燒高香。站在派出所門外,我的心咯噔一下,竟然無來由地打了個冷戰。辦理新身份證的時候,果然出了一點小意外。一位民警在接待窗口為我做登記時,突然問我有沒有犯法違規的記錄。我很確定我沒有,但是他盯著他調出來的記錄,責怪我沒有說實話。到了派出所,坦白從寬,還不應該實話實說嗎?我也覺得奇怪,除非我有夢游癥,否則犯沒犯罪違沒違法,我自己難道還能被蒙在鼓里不成?他把電腦扁平的方腦門偏過來很多,以讓我看到大部分液晶顯示器。屏幕上面確實映著,我在2005年10月,因為打架糾紛驚動了110,還被帶到派出所做筆錄,接受民警苦口婆心的教育,“牙齒和舌頭再好,也有咬著的時候”,“夫妻打架,床頭打床位和”,最后調解成功。全程都有記錄,白屏黑字,顯然是事實。我更糊涂了,仔細逐條核對出警記錄,確實是我的名字,身份證號碼也沒有錯??吹阶詈髤s讓我哭笑不得,這個“我”,原來是和妻子過不下去,屬于家庭矛盾,鬧得兇了,周圍鄰居怕出事,這才偷偷報警,也算是及時阻止了一場人間慘劇。時間是晚上11點20分,寂寂人定,萬物靜默。地點是大灣莊,也就是我現在戶口遷回地?!拔摇钡钠拮用悬S彩琴,一個性格潑辣的少婦,敢于和丈夫大打出手,并不落下風。村里何時住著另外一個“我”,除非我分身有術,不然我如何能同時既在北京又在村里。更何況,我并沒有結婚,怎么就多了一個妻子,還有名有姓,有鼻子有眼睛。所以,上述行為絕非本人所為。那個民警也解釋不清楚,不停地搖頭,漸漸搖出一頭霧水。過了一會兒,他被一個神情嚴肅的胖警察叫走了。差不多過了五分鐘,他回來,之后對此事絕口不談。他似乎已確定此事與我徹底無關,完全是一場誤會,多談無益,再也無須解釋。很可能只是電腦出了故障,數據混亂導致;另外,既然舊的身份證要換成新的,錯誤的信息一筆勾銷就是,以后自然也不會影響到我。這種情況下,我如果再堅持打破砂鍋紋(問)到底,還想不想辦二代身份證了?很顯然,我的身份證曾被人冒用,還好那個人只是以我的名義和他強悍的妻子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打了一場勢均力敵的架,聲勢驚人,把鄰居都驚醒了,此外沒有做出更過激的行為,比如殺人放火,否則的話我即使身在北京也不可能置身事外。停在廣場上的三輛警車之一,必然會沖上路,一路開到北京,再把我風塵仆仆地帶回來,關在監牢里,唱一出鐵窗淚。我又安慰自己,如果真的犯了大事,估計別人也不敢擅報我的身份證號,報了也沒用,違法必究,審查必嚴,那種情況下反而再無漏洞可鉆??墒?,這個和妻子打架鬧到派出所都不敢用自己真實姓名的人,是不是隱藏著什么不可告人的過去?他會不會是一個潛逃的通緝犯,借用我的身份改頭換面,在此地某個工廠里謀得一件差事呢?王八沉塘走直線,他現在又窩在哪里呢?我就這樣七想八想,明知道里面肯定有問題,問題說不定還不小,而我一旦辦下二代身份證,再想追查就絕無可能。我坐在圓凳上,心神不寧,顯得很不適應。負責拍照的姑娘忍不住埋怨,說我又不是第一次拍身份證,何至于如此緊張,她讓我摘下眼鏡,坐好坐直,不要低頭,不要眨眼,調整了好久終于拍到她滿意的照片。新的身份證將在一周后寄往我留給他們的北京地址,我很快就能收到。在此期間,派出所發給我一張臨時身份證,有效期是三個月。臨時身份證上顯示的形象模糊,眼泡略腫,眼球凸出,眼鏡戴時間長了的人都這樣。身份證上的照片都會把人往丑里拍,也許好看都是打扮出來自己在鏡子里才能看到,落在別人眼里的都是一副丑相,可笑每個人都不自知。話雖如此,我還是很懊惱:身份證上的我雖然不像在逃的犯人,但臉上分明有一種疲憊厭倦的感覺,如同喪家犬。此后說來也怪,只要用到身份證,取火車票,過機場安檢,訂酒店客房,每次掏出來,一律都是背面朝上,顯然我并不想看到身份證上正面的照片。背面2009—2029的有效期限,讓我時時重溫那次回鄉之旅,想起那個素未謀面的“我”,還有黃彩琴,這框定的二十年時間,不知道他們會怎么度過。

事情的始末說起來比具體操作容易很多,為了拿到各種證明和蓋章,我多次往返南京和溧陽,嘴皮雖然沒有磨破,但雙腿確實走得酸疼。最后,我帶著所有材料在一個叫五家墩的村子路口下了車,找現任的大隊書記蓋上大紅印章。村委會就設在村頭一座廢棄小學里,一路聽不到狗叫雞叫豬叫,人影也不見一個,好像被施了魔法,所有生物都同時陷入沉睡,只有植物瘋長。五家墩當然住了不止五戶人家,但即使如此,也難掩它是一個彈丸小村的事實,一個明顯的證據,以前村小學只設一年級和二年級兩個班。該村最知名的竟然是一家榨油坊,老板叫八斤子,生下來就有八斤重,所以后來也一直是一個大胖子。很多人家都將曬干的菜籽用板車拉來,機器開動,村子里便籠罩香極了的菜籽油味。菜餅可以作為魚飼料賣給養魚戶,但小孩會偷偷地藏起一些來,釣魚的時候,撒一把到河里,鋪成一個魚窩子,坐等魚來上鉤。菜餅很快沉入水中不見,水面頓時染上一層五顏六色的油。我在村口使勁吸一口氣,以為還能聞到當年的菜油香味。在村委會走完最后一道程序后,我才發現我竟然是一個幸運兒,再遲兩個月,也就是春節后,新的政策就會下來,那個時候因為到外地讀書戶口被調出去的學生,就不能再遷回頭了。這話聽起來有點像好馬不吃回頭草,潑出去的水收回不到碗里。如果真到了那個地步,我還能把我的一代身份證換成二代身份證嗎?我確實嚇出一身冷汗。出冷汗還有一個原因,那個低頭在證明函上認真蓋章的大隊書記突然想起我是誰了。他是我姐夫的同村人,年紀也相仿。他抬起頭看我,幾乎是很得意地一口氣說出了我父親、我大哥、我姐夫他們的名字。態度隨即變得更加和氣,語氣近乎溫柔。這意味著,即使大哥會幫我刻意隱瞞,其他人也終究會很快知曉,就像紙包不住火。這種節外生枝讓我很沮喪,毫無疑問它會讓我的如意算盤落空,臺面下會翻到臺面上,簡單的事情變得復雜,問題將生出新花頭,好像嫌我的麻煩還不夠多似的。我其實對自己的戶口最終落在哪里并不在意,要不然大學畢業后這么長時間也不會選擇只身蓬飄萬里,我只是擔心身份證,人在江湖漂,沒有身份證可不行。但家人和村人顯然不會這樣想,也絕對不可能把所謂的鄉下人和城里人,南京人或北京人混淆,即使他們已然犯錯:他們以為我在哪里工作,戶口就落在哪里了。天底下哪有這么便宜的好事情呢?

總而言之,我雖然把戶口順利遷回,也如愿以償辦下了二代身份證,心中一塊大石頭終于落地,再不用擔心因為沒有身份證而處處碰壁困守一隅,但另一塊大石頭又迅速被推到了心尖尖上,高懸在那里。生活中的每一個人,也許都是那個西西弗斯吧,終日終身滾著一塊巨大的石頭,也像屎殼郎。我必須很快做好可能被反復盤問的準備,盡管那些問題高懸如巨石,無聊勝狗屎。家人絕對無法接受這樣的事,戶口頂不容易遷出去卻又遷回頭,好比一覺睡到解放前,若在別人口中說出聽到耳朵里更像是一個天大的笑話。他們會覺得我這些年的書都白念了,“某人家的孩子讀書讀傻了”,同時必然益發懷疑我大學畢業后這么多年究竟在做什么,可能什么也沒做,從南京到北京,說起來名義上是好聽,在大城市工作,其實都荒廢了,混來混去的結果,最終一事無成,還不如回到溧陽,正正經經找個單位,老老實實上班。和其他同齡人一比較,之間的差距再明顯不過,我的存款幾乎可以忽略不計,沒有買車,更不用說置房,未曾帶過女友回家,結婚八字還缺那一撇,如同老話所說,老婆都不知道結在哪棵樹上,談什么生兒育女。凡此種種,我難免涌起一陣陣巨大的羞慚,頭頂心像是要炸開來,一如當年那個稀里糊涂的初中生,遇事就縮脖子,不知不覺脖子變短,眼光變淺,再沒有一點長進。這些年來,家人對我,頗有些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然而顧得了腦袋顧不上腚,摁住葫蘆浮起瓢,不知道被我鉆了多少空子,撒了多少謊,瞞了多少事,現在一朝真相大白,可想而知他們的失望之大,溢于言表。既然到了這個地步,我也就只能死豬不怕開水燙,索性再次裝作死蟹一只。

姐夫姐姐他們特地過來一趟,我們一起在大哥家吃晚飯。那個大隊書記,顯然已為此事找過姐夫。幾杯酒下肚,姐夫忍不住了,拋出一連串問題。他以為我把戶口遷回家,人也會緊跟著回溧陽。不然為什么要眼巴巴地遷戶口呢?這是他唯一勉強可以接受的理由,這樣畢竟離家近了很多。以前在南京,我隔幾個月才回家一次,到了北京,一年就只能回來一兩趟。但我并不接話,也不表態,表明我無疑還是會繼續待在北京,一直熬下去。北京有什么好,難道真的有窖子挖到嗎?姐夫暫時陷入迷茫,而我在他的沉默中更加惶恐。該怎么解釋呢?我在北京待習慣了,那里有我玩得來的朋友,有我不頭疼的工作,熟悉的環境、作息、飲食,這些都讓我適應了,我已經很難接受在其他城市生活和工作,哪怕是溧陽,一樣也是遙遠和陌生的。就像現在,在沒有暖氣的屋子里,雖然門窗緊閉,但我還是感到冷得受不了,而他們早已習慣,渾然不察,以為我冷只是因為衣服穿得少。他們不知道,在北京室內我外套都不用穿,著一件單衣,赤著腳走來走去。這些其實根本不值得拿出來講,算什么呢?可是都說如魚飲水冷暖自知,生活不就應在冷暖二字上嗎?更何況,我真的也不能確定,一旦離開北京,我還能做什么,還愿意做什么。姐姐幾乎是一直臉帶愁容地看著我,她眼神里的內容我懂:反正在外面也沒人管我,我偷懶已成習慣;習慣病,習慣病,養成容易改掉難。

還有幾個問題,是他們很想問卻最終沒有問出口的,我打算什么時候買房子,什么時候結婚,什么時候要孩子。多年來,我因為這類問題飽受折磨,內心愈發排斥,無法給出答案,也不想回答,但又沒覺得對方這樣問有什么不對,并非冒犯或不敬。問題是問得太多,倒似成了見面的常用問候語,齊刷刷眾口一詞,以致眾口鑠金??赡芤彩俏疑匀菀拙o張,在這些問題上不斷累積情緒,覺得極其愚蠢,變得過于敏感。我真正反感的是隱藏在這些問題背后的那種趨同一致的生活,那套非得如此不可的邏輯。很顯然,從生活邁向更好的生活,這本身無可厚非,但讓更好的生活完全凌駕于生活之上,顯然是哪里出了問題。在我年幼時,耳熟能詳的是“麻布袋,草布袋,一代管一代”,慢慢變成“金壇縣,溧陽縣,不如現過現”。轉折發生在80年代,完成于90年代,正是我青少年時期。90年代之后愈演愈烈,生活之上的花團錦簇,變身為花團錦簇之上的生活,有點本末倒置了。

2008年奧運會后,即使遙遠的溧陽人,大抵已清楚北京的房價,知道在首都買房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而沒有房子,娶妻生子就更像是講空話。早動買房子的心思就好了,那就賺到了,所有人都這樣想,渴望在北京三環附近擁有一套房子,能在某個飯局、某列火車上有意無意地提起。沒有房子而又在北京勉強混著的人,就像我輩,只能深深地埋下頭去,半天抬不起,視若假寐。如同打麻將,摸了一張白板,又摸一張白板,再摸一張白板,繼續摸還是一張白板,形成白板對子,白板碰子,白板杠,若想杠上開花胡一把大的,那是想太美。就拿我來說,不要說我工作這么些年沒有多少存款,即使我每年省吃儉用努力存下些錢,和買房的錢相比也不值一提,這么大的虧空如何填補得上。還有一句潛臺詞,他們私底下肯定是為此長吁短嘆的,在2009年時,我已是實足年齡三十歲的人,還沒有結婚。大隊書記和拍照姑娘因為察看我的身份證,表達過類似的驚訝。哎呀,小伙子你還沒有結婚啊,要趕個緊了。姐夫更是感慨,他認為像我這樣的年紀,又沒有結婚的,在老家地面上,扳起手指頭數,算來算去也只有一個國榮。國榮的娘老子絕可憐,早就愁白了頭發,兩個人吃辛吃苦,每天過得都像是在還債。但是姐姐不愿意拿我和國榮比,姐姐覺得我是她弟弟,怎么都要勝過那個國榮。姐姐說,國榮是不要好,而我是太要強。這個國榮我知道,他是我初中同學,同級不同班,現在還能浮泛起來的印象是,他面孔圓圓的,笑起來兩邊嘴角露出一對小虎牙。國榮現在怎么樣了,我有些好奇。這個時候我翻過來打聽國榮的事,流露出很感興趣的樣子,明顯是想轉移話題,用了李代桃僵的計策。他們就都及時縮住話頭,陷入一陣沉默。外面天光暗下來,風聲漸緊,終于姐夫姐姐他們也覺得冷了。天氣預報早晨說要降溫,果然降溫?,F在天氣預報也比以前準多了。他們還要開電瓶車回去,大概騎十分鐘到家。交通工具確實縮短了路程,在騎自行車的年代,天冷、風大、暗星夜、落雨、下雪,逢上這樣的天氣,姐姐姐夫便會住下來,最多也就是姐夫一個人回家,姐姐會在娘家歇一夜?,F在,一家人吃飯不復以前那般熱鬧,這肯定不全是我的原因。眼面前的時代確確實實變了。

隔壁村的寄爺知道我回來,打電話讓我去家里吃晚飯。其實他不喊,我也會去看望他們,難得回來一趟,不能繞門過。這門寄親還是在我小學時認下的。當時我的父親過輩了小半年,我一直生病,去醫院怎么看都不見好,沒有辦法,迫不得已信了巫醫。巫醫是個和藹的老婦人,笑瞇瞇的,不像醫院的醫生護士那般冷冰冰,隔人三丈遠,不愛搭理人,見到我第一面簡直就把我當成了孫子孫女輩。巫醫的話容不得人懷疑,我的病是年少喪父加上運道不好引發的,必須找到生肖符合的一對夫妻,認作他們的干兒子,病才能好起來。說起來很神奇,也確實有效果。我的母親頗費了一番工夫,走村串戶地仔細打聽,果真找到了這么一戶人家,夫妻兩個的生肖都符合,而且只生了兩個女兒,膝下沒有兒子。事情至此就相對簡單了一些。母親領我上門去,給我的寄爺寄娘磕頭。寄爺家準備的回禮是一套手工定做的西服西褲,我穿上了很貼身,也顯得神氣,乍一看像是有錢人家的孩子。但我很清楚這是假象,因為我只有這樣一套像樣的衣服,除了節假日,根本舍不得穿,平時都穿補丁撂補丁的衣服。尤其是有一條運動褲,補丁無巧不巧縫在襠部,不注意看不出來,彎腰的時候在屁股那里就會露出小半塊陰影。陰缺的同學于是給我起了個外號,叫“吃豆腐干佬”。為此我很羞愧,甚至恨不得真的把那塊豆腐干一口全部吃掉。而且那塊陰影時時都會閃現出來,讓我總是陷入沮喪的情緒。寄爺家沒有男孩,很希望我真的做他們家的兒子,不僅是認寄親,走走親眷那樣,而是過繼過去,由他們養大,以后養他們的老。不知道為什么,我的母親始終沒有松口,也許她不愿意輕易把拉扯孩子長大的責任讓渡給他人,也可能是她覺得這樣做對不住我死去的父親。一直到初中三年級,寄爺一家一直遮遮掩掩,時不時像講一句笑話一樣不著痕跡地提及,可能他們并沒有完全放棄。其實憑空多出一個兒子,對他們未必是好事,他們要蛻層皮,才能蓋好房子,幫兒子娶到媳婦,而且這個所謂的兒子和兒媳,估計難得和他們貼心貼肉,到時把他們養在井鍋里也不一定。那時我每次去寄爺家,他們都會夸張似的說起過繼這件事,他們是有多么希望我這個寄兒子有朝一日變成真兒子,而我總是手足無措,無言以對,無地自容。如果母親真的要把我送給別人,我或許也能接受,但母親不發話,我就只能成為啞巴,一個字也不往外吐。怎么著這事都不由我說了算,也就似乎和我沒有任何關系。我只能像一個附屬物,或者一件獎品,甚至是贈品。中考之后,寄爺一家逐漸不再提及此事,我反而有些不適應。他們以為我有了出息,而這顯然是對我母親含辛茹苦養大我的犒勞與獎賞,他們更不好意思分杯羹。他們這時再想讓我做兒子,有點不近情理,倒像是存心占人家便宜,索性不再說。然后是高考,然后是大學,然后是工作,即使我遲遲沒有結婚,寄爺一家再也不像母親這般著急上火,一方面是他們很相信我,另一方面他們顯然也疏遠了我。從小學一直到現在,我在寄爺家經歷了一段拋物線,先上升,到頂點,再下降。我畢竟只是他們的螟蛉子,不是嫡親的骨肉,他們很希望接手管我,但管不了我,也不想管我。有些事隨著時日推移,終究會不了了之。因為擔心寄爺一家也已經知道我將戶口遷回一事,一路上我很是忐忑。不知怎么的,面對他們,我越來越覺得自己好像仍然沒長大,嘴巴沒毛辦事不牢,依舊不懂事,橫豎都讓人擔心。把戶口遷回來,不過是又一個活生生的佐證。不管怎么說,我應該混得比現在要好一些,要好很多,才能避免這一輪又一輪的尷尬和害臊。我確實感到羞愧,想要逃避,但也僅此而已。邁過三十歲的門檻,我雖然依舊單身,但處事確實老練了一些。

有一年,大概是我到北京的第二年,春節回老家過年。溧陽鄉下的習俗,臘月最后幾天是向祖先祭祀的日子,最遲要在三十那天完成祭祖,祭祀畢還要去先人墳地燒紙,回來張貼門聯,這些事情都要趕在太陽落山前完成,天上沒有太陽的話就看時辰,然后一家人吃飯守歲。大致是這個流程。那一年的大年三十,我和大哥一家去墳地上燒完紙錢,還只是中午,有充足的時間去鎮上浴室洗把澡。大哥一家和母親會在下午借用鄰人家的浴鍋燒水洗澡,按照先男后女的順序,大哥和侄子先洗,大嫂同母親后洗。前一家洗完,把臟的洗澡水都舀掉,另一家早就等候多時,提水洗鍋,再燒一鍋新的洗澡水,灶膛里塞進稻草,水升到一定溫度,也按照先男后女,像下水餛飩一樣依次入鍋。初中時我曾用一盒電光炮作為賄賂,讓一個小孩偷偷地往灶膛多塞了幾把稻草,水溫升高,很快變燙,害得里面洗澡的人衣服都沒穿就跑了出來。自此之后,我對這種浴鍋反而落下心理陰影,大約是擔心別人也不會放過我。大哥告訴我,有家浴室標志醒目,很容易找到。其實鎮上有三家浴室,在同一條街上,相隔不遠,既可扎堆形成洗浴一條街的效應,也能互相爭搶生意。大哥說的估計是他常去的那家,叫“光明浴室”。我有好多同學都叫“光明”,小學、初中、高中,大學,趙光明,李光明,周光明,陳光明,蔡光明,總有這樣的名字在身邊熠熠生輝。這顯然是一個時代的遺留,不僅有人名,還涉及理發店、器材店、照相館、百貨商店、飯店、電影院。浴室取這樣的名字,我倒是第一次見,不禁啞然失笑。光明浴室雖不大,也分男女,一樓為女浴室,二樓是男浴室,三樓用作休息室,每個房間有兩張床位,像賓館的標間。在光明浴室里裸體的男女,都像一根根體態臃腫分了枝杈的白色蠟燭,想一想,確實明晃晃。如果又有叫光明的人,也大駕光臨到光明浴室洗澡,一定更加亮堂堂??上覜]有名字里含有“光明”的女同學。洗澡的時候我忍不住這樣想。

其實也沒什么好洗的,主要是洗頭,頭發容易惹臟,起味道,必須勤洗,身體反而積不下泥垢。小時候冬天往往個把月才洗一次澡,身上能搓下麻繩一樣粗的泥垢,幾個人洗完,浴鍋里的沉淀物都能用腳蹈起來,確實臟,要好好洗,特別是過年前。我的父親生前常說,錢是人身上的垢,搓搓就能有,害得我恨不能把皮膚都搓下來,那分明是滿滿的一吊錢。我擠了洗發精涂在頭上,往身上打了一遍香洋堿,等到從頭到腳都起了泡沫,就在淋浴下沖洗。洗完澡,時間還早,想起中午轉播的一場NBA籃球賽應該還沒結束,便去三樓休息室,要了一個床位,打開電視,調到中央五套,點上一支煙,躺在床上看。期間有人敲門進來,給我倒了一杯茶,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他還問我要不要服務,掏耳朵、敲背、洗腳之類,我拒絕了,因為不想妨礙看球賽。兩支隊你來我往,攻防打得確實好看,一個小時倏忽而過。這段時間旁邊那張床一直空著,也許是下午,池子里的水已經很臟,沒人來洗澡,也就沒人需要躺在上面。他們好像在上午把澡都洗完了,十點左右是高峰期,池子里面都是人,擠得水面一下漲過了池子壁,不時有水被晃出去。里面很多人頭都熟人熟面,彼此大聲喧嘩,對如此袒胸露背絲毫不以為意。在城市的浴室里,這種情況是難得一見的,最多幾個同學同事好友相約去泡澡,怎么可能滿池子都是相識的人,有種包場的感覺。

等到球賽打完,我翻看手機,已經一點半,是時候回家了。我準備穿衣服,把浴巾扯下的剎那,無巧不巧有個女的推門進來。這顯然是故意的。這女的看上去年齡不大,悶頭進來,像走錯門,又慌忙出去,輕輕帶上門。我倒有些意外,沒想到有人這時候進來。等我穿上內褲后,那女人在外面象征性地敲了下門,不等回應便偏身閃入,隨即將門反鎖。我看出她不是本地人,像是湖南人或四川人。聽到房門的保險咔嗒被拉上的聲音,我的身體居然不爭氣地有了反應。雖然如此,我還是客氣果斷地拒絕了她。是這樣的,我恪守老家一些難以啟齒的代代相傳的規矩。規矩一:遠嫖近賭,理由不贅述。規矩二:三十晚上夫妻不能行房事,具體原因不明,我也很好奇,但苦于一直沒有機會,即使想踐行破壞也找不到愿意配合的人。這個突然站在我面前的女人,在這樣特殊的日子里,顯然不是合適人選。只不過她比我老練和大膽,也許還更放肆,在向我不依不饒招徠生意的時候,竟然一把拉下了我的內褲。這樣做了之后,她似乎閃閃爍爍地笑了,好像在說:“你看!”你看你看,月亮的臉偷偷地在改變。她已經取得階段性勝利,狠狠戳穿我言不由衷的謊言,不必再費口舌討價還價,順手牽羊般把我拉到床邊。一眨眼工夫,她人已經躺到床上,脫得只剩下內褲和胸衣。我目瞪口呆,可能還為此感到難受和傷感。大多數青春不再的肉體都是丑陋不堪的,無法坐視。那一年,我還年輕,年輕到在這樣的情況下就會有所反應,但我阻止她脫光自己。我不想有進一步的行為,那更難堪。我沒有忘記,這一天是大年三十,我又不是畜生不如的人,怎么能做這樣的事呢?更何況還是在我讀初中的鎮子上,離我家不過三里地,騎摩托車甚至不需要一支煙的時間。她顯然沒有放棄,不停地在說。那種普通話聽起來很像川普。這個小鎮,即使我難得回來,通過其他人的講述,我已十分清楚它近十年的變化。當我選擇成為北京外省人的時候,它也吸引了大量外地人涌入,來此說不上安居樂業,但顯然是一種相對不錯的選擇?;蛘哌M工廠做工人,或者在飯店旅店做服務人員,或者其他。普通話大有淹沒本地方言的趨勢。過年了,她用川普說。過年了,她留在這邊過年,她用川普說。過年了,她卻不能回去和家人團聚,她用川普說。過年了,她的孩子在盼她回去,但她卻不能回去,她用川普說。是的,她有一個或者不止一個孩子,這從她的身體就能一目了然。當然,她或許還有一個動不動就喝醉拿她出氣的丈夫,于是她逃了出來,即使過年,舉國團圓歡慶的日子,她也不太情愿回去。即使她想家想孩子,猶豫再三,她最終也沒能回去。她沒買到回家鄉的車票。既然如此,她就留下來,勇敢地在異地一個人過年,同時如果可以的話繼續工作掙錢。我用我的方言在心里默默地想。說實話,我幾乎相信了她的所有話,并在心里升起一絲同情。這個時候,我幾乎自私又無助地產生恐懼,如果她叫起來呢,如果她不僅叫喊起來,那個房門口還很快聚集上百顆腦袋,里面不乏我的鄰居、同學和老師呢?他們擠破腦袋,看戲一般,還在牙齒縫里用方言吐出我的名字,不知道是羨慕、理解,還是嫌棄、厭惡。我竟然是這樣的人。我怎么會變成這樣的人呢?在初中時,我可不是這樣的孩子。暑假里我和女生在教室走廊里說話,教導主任在樓底下沖這邊大喊一聲,我都會驚慌失措,還是女生嫣然一笑,打開了遮陽傘擋住。和女生一起騎車去同學家玩,不提防路邊走著我母親,她叫一聲我的名字,嚇得我使勁蹬車,騎很遠了還不敢回頭。高中時我和甘平每次晚自習后都送一個女同學回家,順便再走一段路到火車站買茶葉蛋吃,有一天他告訴我他和該女同學好了,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樣看著他。大學時我約了另外一個系的女生在湖南路吃晚飯,回到學校女生宿舍已經上鎖了,她猶豫再三,不敢驚動宿管科的阿姨,還是我自告奮勇把宿舍門拍得山響。然后呢,然后就沒有然后了。千年道行一朝喪,奔流到海不復還。對異性的渴望讓我抓狂,厚著臉皮求歡,廣撒網多撈魚,恨不得一個也不放過。但不是在溧陽,也不是現在?,F在我妥協了,告訴她,我可以給她錢,但不需要她為我做任何事,真的不需要。平時我并不會如此大方,但我一直是怕麻煩的人,這點從來沒改掉。我給她錢,她收下,流露出一些羞赧。我不知道怎么描述她身體上或臉上霎時涌現出來的這種表情。她也許不是慣犯,她的身世和遭遇可能都是真的,但我無法向她解釋大年三十這天對我輩的意義,也解釋不清楚。我只能再次妥協,這次是在她貌似要求公平合理的一再堅持下,我接受了她一只手的幫助。那一天是好天氣,陽光透過窗戶鋪在床邊,感覺很是溫暖,從里面望出去,外面沒有高樓,所以不用擔心被看到。我的注意力有一部分在她手上,有一部分在門上,我擔心會有人在這個時候進來,哪怕是響起敲門聲,也會讓我心驚膽戰。還有一部分,我回想起初中時,我第一次牽女孩手,我的手就像我此刻的陰莖一樣發燙。那真是奇妙的經歷,牽手尚且如此,更不用說她如果效法田小娥,或者像現在這樣。我不知道當年的女同學現在何處,或者遠去外地嫁人,或者就在鎮上生活?;孟胧湃?,我只盼望著趕緊結束。等到她閃身離開,我穿上內褲,繼續此前被意外中斷的著衣過程,穿上保暖內衣,套上毛衣,穿上外套鞋褲。還有殘余的涌出物,粘在了我的內褲上。很長一段時間,它慢慢凝固,變成硬硬的一小塊,不時因為摩擦而被我感覺到。我有點發愣,滿大河的珍珠蚌,也不聲不響占領光明浴室的洗澡池子了嗎?

也就在那時,一年難得聯系幾次的寄爺,突然打電話給我,讓我去他家吃飯。那頓飯,我興致不高,幾乎是恍惚地吃完。不知怎的,我揮之不去地揣測著,我在家鄉的親朋好友和同學老師,也許都是光明浴室的???,比如我的寄爺,我的姐夫,還有我的大哥。我是一個心懷惡意的人。

就這樣,我滿載著記憶,像一艘載重過巨的慢船,前去寄爺家吃飯。在看似雜亂無章像荒草一般叢生的往事中,突然理出了一條偏僻悠長的小徑。我是這樣想的,多年前我前往寄爺家,因為一次荒唐的行為而暗自羞愧,這種羞愧并未延續至今,但今天再次前往寄爺家,我依然為又一次糟糕的行為而生愧。這不是巧合,更可能是必然。我沒有在感情上做到潔身自愛,也沒有因為窘迫的家境而知恥后勇,無法過上理想美好的生活,看起來更像是咎由自取。我進而想,如果寄爺一家舊事重提,考慮到我的母親年事已高,想必不會像當年那般沉默著反對,而我又已年過三十,不僅未婚,而且還重新變回農民身份,來自于他們的善意和善心還能像過去那般遭到無視和拒絕嗎?然而,寄爺一家并未就我把戶口遷回去一事說什么,他們也沒有提醒我年過三十、至今未婚的現實,甚至全然忘了過繼的可能。我松了口氣,但隱隱又覺失望。這種矛盾的心理,讓我深感沮喪。我越來越不確定自己到底想做什么,以及會成為什么樣的人。這似乎應該是青少年時期就要積極面對認真考慮的問題,我在三十歲頭上才算第一次正視,不知道算不算得上及時。在寄爺家的這頓飯吃得索然無味,偏又要裝得津津有味,不僅是我,還有寄爺一家人,都有些強顏歡笑,該說的話卻一句也沒說。但究竟什么才是我們該說的話呢?寄娘在吃飯時一再提醒我,千萬不要變成像國榮那樣的人,會被人當笑話看。寄爺每次都及時打斷她,不讓她說下去,好像如果由著寄娘就會說出更難聽的話來。寄爺認為國榮也沒什么不好,更何況國榮自己心里想什么,私底下做些什么,旁人并不清楚。隔著門縫把人瞧扁了,才會鬧出大笑話。

上午,我沿著河岸隨意行走,滿眼入冬的灰敗景象。近村的河岸兩邊倒滿了生活垃圾,眼看就會把河身攔腰截斷,河水堵塞,臭不可聞,要走出去很遠,才相對干凈。生活越好,產生的垃圾就越多,反之,垃圾似乎也能被貧窮消化。一公里之外,總算顯出野外的跡象,水變深了,顯得青綠,天空在水面有清晰的倒影。有一個人,悠然自得地坐在水邊垂釣,斜斜伸向水面的釣竿,像一件精巧的工藝品,由粗漸細,線條感十足。隔著好遠,我就猜想這可能是國榮,果然是他,這個旁人完全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手上做什么的人,我的初中老同學。冬天向陽的水底,會有魚兒活動,大多是鯽魚,因此便也只能釣到鯽魚。初中時我們曾結伴在河邊釣魚,用的是竹林里現砍下的竹竿,放秧的秧線,縫衣針燒紅扳彎的鉤子,隨便一個角落掘出的蚯蚓。青青竹竿,很快變黃,經年的秧線朽爛,受力便會扯斷,鉤子沒有倒刺,容易導致滑鉤,蚯蚓有一股臊臭的味道,不知道魚兒會不會討厭,凡此種種,都無損我們釣魚的快樂。彼時這條河無論春夏秋冬都很誘人,趣味和危險共存,而我們幾乎就在河沿上長大,每晚都不得不從河堤上走回去,隨時向晚霞發出啊呀啊呀的叫聲。眼前的國榮,穿著青色滑雪衫,有破洞的牛仔褲,一雙大頭皮鞋,半坐半躺地斜靠在河埂上,嘴里嚼著一根細長的草莖,像另一根伸過來的釣竿。一個小馬扎上放著半導體和茶杯,一根輕塑釣竿插在土里,浮子一動不動。這幾天我一直猶豫著要不要去找國榮,沒想到竟然在河邊遇到了。我站在河埂上,他半躺在河坎上。天上飄著悠悠白云,水面冒出絲絲熱氣,水底有隱隱水草。撇開周遭環境不提,倒有點像人間仙境了。

國榮樂于分享他的釣魚經。不僅是冬天,在這條河里平時也很難釣到魚。當然,現在魚也不值錢了,想吃魚,無論何種魚,街上什么時候都能買到,除了鯽魚,還有青魚、黑魚、昂公、鯰魚、鱖魚,冰柜里甚至壘著冰凍的帶魚、鴉片魚。所以釣魚并不是為了吃魚。剛開始那會,還能經常遇到魚苗站的人員,騎著自行車或摩托車沿著兩岸巡視,發現有人私自釣魚就會上前勸阻驅趕,輕則沒收釣具和養在網兜里的魚,重則罰款。后來他們就只盯重點河段,那里河寬水深,魚多也大,偷釣的人經常能釣到大魚,令人振奮的消息不脛而走,一傳十十傳百,連溧陽城里愛好釣魚的人都會專門開車下來野釣。魚苗站的人為此焦頭爛額,巡視和懲罰就更嚴更重。不過,國榮現在釣魚的河段一般沒人來問信,即使釣到幾尾野鯽魚,他們也懶得出面出手管。漸漸的,這塊地方就成了國榮釣魚的專座,他在這里架根釣竿也被默許。國榮的父母倒是希望魚苗站的人來管管,哪怕是攆著他不停換地方釣魚也好。

期間,浮子偶爾動起來,沉下去一點,又浮上來,再沉下去一點,又浮上來,不停在試探逗弄,好像要慢慢放松釣魚人的戒備,突然一下沉得很深,魚線瞬間被拉得筆直。我在岸上看得真切,心里竟然暗暗著急起來。國榮也趕緊提竿收線,但鉤子上是空氣,釣餌沒有了,魚鱗也不見一片。

現在的魚,比人還聰明。國榮說。我每天上午來釣魚,無論刮風下雨打雷飄雪,都不會間斷,感覺是魚在釣我,而不是我在釣魚。真的,我一直覺得魚在水里是看得見天空的,能看到水邊釣魚人的一舉一動,但我站在岸邊,最多只能看到水下一米深。更深處的水底有什么,我完全不知道。當浮子顯示有東西在吞吃鉤子,我也不清楚是不是真的是魚,每次提起來,什么也沒有上鉤,也許鉤子上釣住的是別的什么,比如說河水本身。

說到這里,國榮把話題引到我身上,像從河坎底下向上扔一支煙給我,當然了,國榮并不抽煙。說說你吧,我們是老同學,又是同一個村上人,你怎么樣?我聽我媽說起過,你現在在北京大公司上班,掙大錢,似乎也還沒結婚,為什么到現在還沒有結婚呢?是因為眼眶子太高,要求太高,挑花眼了吧。

我想了想,只能這樣告訴國榮。這事說來話長,簡單點講就是,想結婚的時候沒條件,有基礎的時候找不到對勁的人。剛開始顧慮太多,越往后越成為慣性,覺得一個人挺好,習慣了,就不想改變了。我姐姐也說我,習慣病習慣病,旁人看得頭痛,自己一點不覺得。興許這就是旁觀者清,當局者迷。國榮點頭附和,他講的話好像從收音機里飄出來,聽起來夾雜著自比的況味。男女結婚的理由千千萬,可以被歸結為一條,那就是想兩個人一起生活,不結婚的理由萬萬千,同樣能夠被歸結為一條,那就是還想繼續一個人生活??上У氖?,兩個人生活就被認為是對的,一個人生活總被質疑是有問題的??墒菃栴}究竟出在哪里呢?也沒人認真去想,隨便應應付付就過去了。

就這樣,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談得來勁時甚至不愿意有魚上鉤來打岔,陷入沉默時又巴不得有東西咬鉤吃餌以分我們的心。眼前的這條河,已經看不出來十年二十年前的模樣。好像因為我們長高了,河身就變窄,河水也變淺。不只是河流,村莊也是,也在不斷縮小,就好像人老之后會變矮縮短一樣。只有公路越修越寬,越修越長。六車道的馬路用作飛機跑道也夠了,只是不知道它最終延伸到哪里,又會把人帶向何方。說到飛機跑道,每次坐飛機,我都盡量選靠舷窗的位置,這樣下降時就能看到下方的建筑群,一開始像高中時手工課上焊有零件的電路板,慢慢放大,漸次像同事小孩迷戀的樂高玩具建筑、無數人流連觀摩的樓盤沙盤,等到猛然接近實體大小時,都會有些吃驚,難道我們每天就是在這些奇怪的建筑中出出進進嗎?當飛機盤旋在城市上空,地面的一切特別像我隨手點下的密密麻麻的眼屎,等到飛機著陸后,坐在飛機上的我就只能是仰視這些高矮胖瘦的建筑,充作它們的包芯都嫌小。因為飛機,國榮順口提到一個叫“野貓”的村上人,年齡和我們父輩相差不大,野貓有一年去海南島打工,去一趟,回來一趟,都乘了飛機,因為坐過飛機,上過天,就斷言他的人生再沒什么遺憾。國榮現在對村里男女老少人頭的情況比我熟悉得多,如今這個野貓已經害病去世。國榮有時候會忍不住想,如果野貓墳頭的碑上也能刻上墓志銘,這句話會不會是他一生最為生動的寫照:“這里埋著一個叫野貓的人,因為坐過一次飛機,此生已無憾?!比松绻婺苓^成這樣簡簡單單就好了。

國榮每天的活動雷打不動,上午釣魚,下午去鎮上買彩票。這也是他引人側目遭來閑話的主要原因。線路已經固定,如同用兩腳圓規畫出來。其實我也買彩票,一三六體彩大樂透,二四日福彩雙色球。買彩票看起來成了我和國榮最大的共同點,我們的運氣也一樣,四等獎以上望眼欲穿,那些中過大獎的人都像是子虛烏有的神話人物,從來沒有在我們周圍出現過,但我們依然寧信其有不信其無。

我和國榮步行去鎮上彩票店,像兩個真正游手好閑的人。路上偶爾遇到個把個行人,停下和我們打招呼,看樣子同國榮很熟悉,也認得我,但我已經完全想不起他們是誰。和他們作別后,國榮會向我大致介紹他們的情況,倒出來的信息,如同在課堂上對著老師背一段索然無味的課文,我也不認真聽,更不費勁想。早上這條去鎮上的必經之路上的行人想必才多,一直到中午都會絡繹不絕,有上街買菜賣菜的,有去茶館喝茶玩牌的,有去廠里上班的,有做其他營生的,剃把頭,修個車,抓副藥,總之有事可做。當然那個時候國榮多半已經一個人窩在河邊釣魚,獨自享有一整條寂靜的河流,云無心而徘徊,鳥倦飛而知還。由于彩票店上午十點之后才開門營業,到晚上八點半關門打樣,如果不是玩3D彩票,而是買雙色球或大樂透,在這個時間段里任何時候去買都可以,大可以不必趕在一時,擠在一塊。國榮上午去釣魚,被視為無所事事,下午去彩票店,被看作不務正業。一個人不能既無所事事,又不務正業,這樣人就廢掉了。買彩票這種事,更被村人視同賭博。坐吃山空,賭到山窮水盡。賭徒都想贏銅鈿,贏來贏去就只能贏臺子板凳了。

天下彩票店,似乎都一個樣。一個柜臺,兩臺機器,柜子里擺著一沓沓刮刮樂彩票,總有幾個人用一張卡或者一枚硬幣在哼哧哼哧地刮卡,刮完一疊,再要一疊,中獎了喜出望外,將獎金換為新的一沓卡,什么也沒中就瞪大眼睛發一會呆,好像明白必然如此,不如此才是癡心妄想,嘆幾口氣,吸根把煙,如釋重負,黯然離開。柜臺所占位置有限,余下更大的空間里,擺著幾張麻將桌,幾張牌桌,都是固定的牌搭子,下午人陸陸續續過來,聚齊一桌就開始。其他人想玩,很難被接納,只能站在一旁吊長脖子過干癮。打牌的人,旁觀的人,間隙想出幾組數字,扔到柜臺那邊,讓人打出來,到離開時一同會鈔。買彩票的人,都以為好運氣會在不經意間降臨,刻意去求反而求到雪山冰山上。等到放棄了自己堅持多年的數字,這組數據卻突然大放光明,中了一等獎二等獎,像是一個笑話,讓人后悔得想死的心都有。國榮去彩票店雖然一天不落,但他不打麻將,也不玩牌,停留不超過十分鐘。他每次都是花十元錢照打五組數據,這些數據他已追了三年,時不時中六等獎,偶爾中五等獎,僅此而已,運氣再難往前走一步。按理說是失望的,但失望越大,希望也隨之增大。這是玩彩票人都有的心理。不過,國榮心態更為放松,他不抽煙不喝酒,每天花十塊錢買彩票,就好比一天抽一包煙。錢花了也就花了,無論僥幸中什么獎,感覺都是高興的。但我不這樣看,我覺得國榮買彩票,表面上看是為自己的生活添一個念想,就像旁人說的,期待咸魚翻個身成為百萬富翁什么的,其實不是,他只是讓自己有一件固定的事情做,以打發溢出來的時間,釣魚也好,買彩票也好,在國榮那里就好比上班。仔細想想,上班也就是這么回事,把時間花掉,把生活費掙到,把討老婆買房子養孩子的錢掙到,把看病的錢旅游的錢養老的錢掙到,如此而已,除此之外,也沒什么值得大說特說。

一些初中老同學紛紛在手機里跳出來,表示要“好好聚一下”,你一言我一句,出主意,獻點子,最后講定了在鎮上一道吃晚飯。他們本來要預訂溧陽城里的高檔飯店會所之類,反正現在都有車子,接送很方便,從大灣村到城里,跑一趟也就十來分鐘。但國榮建議,還是在鎮里吃,一來他們既然有車子代步,來去方便;二來鎮上還有其他老同學,索性來個小聚會,鬧熱點;三來就是為我考慮了,我在北京什么沒吃過,高檔飯店反而顯得沒特色,不如在鎮上吃點本地菜。講妥之后,國榮還感慨一句,還是從北京回來的人面子大,幾百年沒冒頭的人都爭著要請客。我臉上頓時發熱,趕緊岔開話頭。

時間還早,我們若先回趟家再趕過來,卻又有點急促,便在鎮上閑逛。下半天,鎮上沒什么人,理發店、車行、藥店、郵局、小商場門可羅雀,加起來還沒有彩票店的人氣旺。偶爾卷過來一陣風,像是有一只看不見的手在有一搭沒一搭地掃大街。為這次聚會,特設了兩個聯絡員,城里一個,負責在QQ同學群里發布聚會消息,通知聚會時間地點,鄉下一個,就是國榮,聯系在鎮上工作的老同學,他們平時基本隱身,在同學群里向來不作聲,不知道看到消息沒有,或者看到也當沒看到。鎮上的老同學,一個在小學里教書,一個在大藥房里做銷售,還有一個承包了鎮上的移動營業廳。他們應該也都在城里買了房,平時可以在城里鎮上兩頭歇,但因為工作所在地的關系,都還是以鄉下人自居。我們踱步過去,順便逐一探訪。老師在上課,給同辦公室的同事交代了一句,說我們來過;醫藥代表上午很空閑,下午交關忙,三個人沒說上幾句話,我們告辭出來;營業廳老板今朝沒來,只能打電話通知他。另外還有幾個同學,在附近幾個工廠里上班,國榮一一打電話通知,一個出差去了浙江,肯定趕不回來,一個說孩子生病在家需要照顧,就不過來了,還有一個說可能要加班,下班時才能決定來還是不來。俗話說,飯好吃,客難請,同學聚會也是如此,越到后來越有可能聚不全聚不起來。何況這一天又不是周末,周末不用上班也許好點,可周末事情或許更多更難脫身。像國榮,天天休息,天天上班,休息就是上班,上班就是休息,也就無所謂周末不周末。很快,能夠參加聚會的人數確定下來,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有在常州宜興做生意的同學表態也要趕過來,這樣加起來也有十多個人,滿滿一圓臺子。

不知不覺路過光明浴室,竟然還在,牌子都沒有換掉。興之所至,時間也夠,我們便進去沖了把澡,要了兩個床位休息。這次沒有人進來招徠生意,不知道他們是不是認識國榮,很大可能是國榮先前跟他們打了招呼,免了不必要的尷尬和麻煩?;蛟S是剛才在澡池子里的裸體相見,我們彼此放松了很多。我告訴國榮,我這次回來是為了遷戶口,在北京落戶是絕對不可能了,只能把戶口遷回頭,不然二代身份證就沒著落。沒有身份證,在外面寸步難行,說不定分分鐘都可能被遣散回來。國榮也有他的煩惱,他并不是村人眼中那種附著在年老父母身上的螞蟥,他有自己的生活。他每天都在工作掙錢,雖然不多,但足夠他一個人不那么光鮮地生活下去。因為他已深深厭倦不切實際、高攀不上的生活。國榮覺得我能理解他,作為過來人,他也希望我能不回來就不回來。富貴不歸鄉,如錦衣夜行。穿西裝打領帶的人,內褲破爛有洞眼誰人知曉。那些住別墅開豪車的人,說不定資不抵債,欠銀行貸款說出來可能嚇死人,正所謂虱多不癢債多不愁。國榮說:“我顯而易見是村人眼中的失敗者,被他們認作反面的典型。所有父母都會告誡自己的孩子,不要活得像國榮,不要長大了像國榮。好像只要避免像我,成為什么樣的人都可以接受,都是成功?!蔽以谧炖锓磸途捉乐@句話,心想:可是到底什么才是成功呢?事業可以用成功來修飾,生活難道也要用成功來丈量嗎?心里一時很不是滋味。外面馬路上不時有大卡車開過,呼嘯著碾過我們的似醒非醒,似睡非睡。想來這時,無數和我們年紀相仿的人,都在上班的上班,干活的干活,在通往成功的大道上一路狂奔,過五關斬六將,一騎絕塵,獨有我和國榮兩個,浮生眼看著就這般滴滴答答地漂走。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睡沒睡著,只是耳朵里反復聽到我和國榮的手機滴滴作響,一會收到一條短信,一會收到一條短信,都是晚上要一起吃飯的人發來的,或是問候短信,或是段子笑話,或回憶某件昔日往事。有的電話是存在通訊錄里的,有的是陌生電話。一串數據發來的短信,如果末尾沒有順帶著標注姓名,我一時對不上號,那么短信里流露出來的那種熟悉乃至親熱的口氣,就會很讓人生疑。我明知肯定是某個初中同學,但從初中畢業后,我們交往得就少了,越來越少,幾近于無,但隨著這個人突然在手機里冒出來,卻好像我們一直互相陪伴著不離不棄地生長,一起過二十歲,一起過三十歲,互相喝結婚酒,甚至喝了養兒酒。如果大家一直在溧陽,這是很可能的,即使外出過一段時間,讀書或者工作,然后又很快殺回來,再也不走,也會處得很熟,熟得像兄弟。像我這種,偶爾才回來,顯然是老同學不假,但生分了也是不爭的事實。像國榮,很晚才回來,很多同學的孩子都上小學了,即使決定不再離開,確實很難再熟絡起來。就這樣,我看到國榮躺在床上認真回短信的樣子,突然意識到認真恰恰是疏遠的反映,認真的人反而可能是率先遭遇失敗潰不成軍的人。國榮躺在床上,鼾聲漸起,突然手機“滴”一聲,便立馬掙扎著醒過來,一把撈起手機。整個動作準確無誤,一氣呵成,卻也顯得恍惚茫然。在國榮看來,我肯定也是一樣,好像在我們躺著的兩張床之間,豎著一塊看不見的鏡子。我們透過鏡子,看到彼此。

晚上吃飯的地方,在“水庫大酒店”,其名源于離鎮數里的塘馬水庫。初中時我們常去塘馬水庫,那時候傻瓜照相機還很少見,好不容易借到一部,肯定會買兩三卷柯達膠卷,約了要好的同學去水庫游玩,精心選景,拍一些照片留作紀念?,F在已是溧陽著名旅游景點,很多人周末都會去度假,周邊地區跟著沾光,類似“水庫大酒店”的場所,鎮上就有好幾家。主要是吃河鮮,因為溧陽離長江也不遠,所以還有江鮮品嘗,其他各色菜肴,也是應有盡有。大家寒暄一番,團團坐定。我和國榮挨著坐,我們兩旁邊分坐著其他同學。從我這邊是徐江、大偉、方明、馬李,從國榮那邊是建國、毛鑫、董軍、潘慶,潘慶和馬李中間坐著謝寧寧,這次聚會里唯一的女生。徐江就是桃李滿天下的徐老師,大偉是日進斗金的藥房銷售員,方明是加班費滿天飛的鋼鐵俠,馬李是竊聽成性的移動營業廳老板;建國開廣告公司,平時接兩單小生意,毛鑫是房地產公司經理,為旁人打工當馬仔,董軍買賣汽車,掙點辛苦銅鈿,潘慶手底下有兩個小廠,天天為雞毛蒜皮的事體煩心,頭頂心都已經禿了一個圈圈子。謝寧寧在城里開連鎖花店,是交際花一般的存在。為什么謝寧寧越活越年輕,越長越漂亮?天天和鮮花相伴,面孔能不和花一樣香噴噴得好看嗎?至于國榮,是在外面掙足了錢回來將老家當療養所,快活愜意無人可比。而我是在外面混得風生水起,舍不得回到小地方小城市。菜沒走起,酒沒開喝,先就著一杯茶水,講會老空,吹點牛逼,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互相吹捧,不嫌肉麻,倒是消了幾分初見面的不自然。國榮照例不喝酒。一堆初中同學,快有二十年沒見面,沒有想象中的生疏,不缺生活話題,回憶也活靈活現,個個都能講會道。畢竟是老同學,我和國榮沒有成家的處境,國榮長時間不找工作以及我把戶口遷回村里的現狀,大家淺淺交流點看法,并不覺得尷尬,反正手上有錢心里不慌,工作不工作不重要,現在工作不就是為了以后退休嗎?戶口在哪里不重要,當下又不比以前,照樣可以在北京買房,甚至去東京和紐約投資房產。時代變了,工作和戶口,還有出身和相貌,再也不是緊箍咒。

十幾盅白酒下肚,開始真正推心置腹起來。對徐老師的建議:趁早調到城里去,在實驗小學或者是光明小學上班,同樣是做老師,光是家長送的禮,幾年下來就能在陽光城市買一套房。對大偉的建議:做藥房銷售,天天跟平價藥處方藥打交道有什么利潤,不如多進保健藥和美容產品,老人家怕生病怕死,女佬家怕丑怕沒人愛,他們的銅鈿絕好掙。對方明的建議:在軋鋼廠這種單位,做到死都不會有什么出息,不如承包點山地水面,做農家樂,垂釣、娛樂、旅游、美食、休閑一體化,要是缺銅鈿,找幾個老同學,逗一逗湊一湊,百八十萬肯定是小菜一碟。對馬李的建議:營業廳算壟斷行業,一年光拿補貼就有十來萬,吃飯自然沒問題,指望它發財就不夠,要另外另開動腦筋。對國榮的建議:國榮樣樣都好,難怪比大家都早退休早享福,就是一樣不好,不會吃酒,男人不喝酒,白來世上走。對我的建議:?;貋砜纯?,?;貋砭劬?,天上有什么發財的好機會,不要忘了地面上的老同學。圍繞著建國、毛鑫、董軍、潘慶和謝寧寧的話題是:毛鑫作為陽光廣場的甲方,能不能從手指縫里漏出點生活行當給建國做,肥水不流外人田;建國做廣告公司積累了好些經驗人脈,有沒有打算往文化產業發展,現在政府對文化產業的補貼可不少,若有點子路子,不妨開始著手做,近水樓臺先得月;董軍計劃擴大營業規模,補進幾款車型,并且進軍旅游和餐飲業,建議兄弟們有興趣都來投資做股東,一起把蛋糕做大;潘慶則一門心思準備圈地,他早就收到內部消息,市政府近兩年有大動作,將劃出一片區域做工業園區,到時寸土寸金,他想搶先一步爭取到一塊地用作倉庫,靜待拆遷變現,借雞生金蛋。謝寧寧只管聽,負責笑,亭亭玉立,鶴坐雞群。

半個小時后,常州的王唯靜和宜興的崔小東也拍馬趕到。王唯靜高中畢業后考取南京林業大學,分配到常州園林局,幾年后瞅準時機辭職,自己創業成立綠化公司。王唯靜告訴我,2008年的北京奧運會,全部北京城的用花用草用樹,很大一部分就是常州這邊提供的,他們公司也參與此事,稍微掙到一點錢。崔小東的姑父是宜興人,早年間開始做實業,崔小東畢業后即投奔過去,現在獨力做建筑防水,業務在飽受梅雨季節折磨的幾個省份開展得都不錯。崔小東很謙虛,覺得自己終究是靠了他姑父幫襯支持,不比其他人都是白手起家,更是難得。為了表示敬意,崔小東自罰三杯,喝之前說:“你們都比我牛逼,兄弟我是打心里佩服的?!睆某V莸戒嚓栜嚦滩坏絻蓚€小時,從宜興到溧陽不足一個小時,他們比我們預料得來得更快。當然,他們是由司機開車送過來的。至此,由于新加入兩個老同學,話題再次回到原點,只不過沒有鋪展開來說,大致介紹個人情況而已。此外增加了兩個新話題,一個就是常州、溧陽、宜興三地房價的比較,大家覺得常州市區房價均價竟然低于溧陽市區,頗覺不可思議,同時也增加了家鄉榮譽感,在喝酒后更加明顯和浮夸。不過,溧陽房價偏高,對普通人肯定也是不小的負擔。徐江、大偉、方明三個人就持這樣的觀點,認為一般家庭咬緊了頭皮供房,要脫一層皮。但其他人對此表示吃驚,甚至王唯靜和崔小東都表示,曾考慮到溧陽來買房,建國、毛鑫、董軍、潘慶和謝寧寧在溧陽城里都有房,還不止一套,他們覺得溧陽是旅游城市,靠近上海、杭州、南京,聽講馬上又會通高鐵,房價肯定會漲,即使做投資也是值得的。說到旅游城市,少不得又要將溧陽和宜興比了又比,急得崔小東不斷強調自己是溧陽人,誤入敵營,身在曹營心在漢。

至此,聚會也進入尾聲。喝完了八瓶白酒,平均下來每個人半斤多,算上國榮滴酒未占,謝寧寧喝了小靠三兩,徐老師和我都不到半斤,其他人喝了更多,可見都是有酒量的人。潘慶原打算人均一斤,車子后備廂里還有四瓶,要喝隨時都有酒。所有的菜卻基本沒怎么動筷子頭,只是變冷的變冷,上面覆蓋了一層油花,變焦的更焦,散發出煳味。還有一個大人物,說來卻遲遲沒有現真身。其間潘慶數次打電話過去,都說馬上來馬上來,已經在路上了,已經快到了,卻始終沒見人影。等到我們快散了,又打來電話,反過來催促大部隊趕緊殺到城里某個夜總會會合,VIP房間和小姊妹都安排好了,然后再去南山竹海泡溫泉。此人名叫竇列列,有個外號叫竇大眼,因為眼睛特別大。按潘慶的說法,竇列列在我們這屆老同學中混得應該算是最好,市里的領導也稱其為竇總,竇總前竇總后,總之面子大得嚇死人。潘慶轉達竇總的意思,最好我們所有人都去城里,愈夜愈美麗,白相到天明??偣彩?,車子是絕對夠,完全坐得下。王唯靜和崔小東都是開車過來的,潘慶他們四人下鄉時本來一輛車就坐得下,特為開了兩輛車,原是準備裝滿了人殺回城里。但我和國榮都不去,我明天要回北京,國榮明天要去釣魚。徐江、大偉和方明也不愿意去,他們一早要上班,不能也不想熬夜了。只有馬李去,他本來就講好坐董軍的車子回城里歇夜。

水庫大酒店門口停著四輛車,一輛沃爾沃,一輛寶馬,一輛奔馳,一輛奧迪。沃爾沃和奧迪的發動機已經在響,王唯靜和崔小東分別坐上副駕位置。他們搖下車窗,跟我們熱情打招呼,讓我們務必記得去常州和宜興時一定要告訴他們,他們肯定會好好做一次東道主。奔馳是謝寧寧的座駕,寶馬是董軍的車。謝寧寧是從董軍公司買的這輛奔馳,而實際付款人是潘慶。我們剩下的幾個人站成一排,看著潘慶彎腰鉆進奔馳,建國、毛鑫和馬李上了寶馬。四輛車子的前燈雪亮,尾燈通紅,徐徐滑上馬路,不約而同地加速,很快在不遠處的夜色中消失了。

責任編輯 歐陽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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