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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賣出去了

2018-11-20 07:19鐘志清阿摩司·奧茲
讀者 2018年23期
關鍵詞:特拉維夫三本西亞

鐘志清 阿摩司·奧茲

連續十天或兩個星期,爸爸一從守望山的圖書館下班回到家里,就急急忙忙跑到蓋烏拉大街的東端,梅施阿里姆入口對面的郵電局,焦急地等待他第一本書的到來。他已經接到出版通知,有些人已經在特拉維夫的書店看到書了。于是他每天沖到郵局,卻兩手空空而歸;每天他都信誓旦旦,說要是西奈印刷廠格魯伯先生的包裹第二天還不到,他就去藥店,打電話催促特拉維夫的查持克先生——簡直令人無法接受!要是書在星期天還到不了,這個星期當中還到不了,最遲到星期五……但是包裹確實到了,不是寄來的,而是私人投送,由一個笑容可掬的也門姑娘送到我們家里——不是從特拉維夫送來,而是直接從西奈印刷廠送來。

包裹里裝有五本《希伯來文學中的中篇小說》,剛印出來,新鮮純潔,用優質白紙包了幾層(上面印刷著某種圖畫書的清樣),用細繩綁著。父親謝過姑娘,盡管他激動不已,但并沒有忘記付給她一個先令(在那年月這可不是一筆小數目,足夠在塔努瓦餐館吃上一頓素餐)。接著他要求我和我母親走進他的書房,陪他打開包裹。

我記得父親是怎樣控制住自己澎湃的激情,沒有勞神把捆包裹的繩子揪斷,或用剪子剪斷,而是——我將永遠不會忘記——把繩子上的結一一解開,極其耐心,并使用了他堅硬的指甲、裁紙刀刀尖、曲別針針尖。做完這一切后,他沒有撲向自己的新作,而是慢慢拿開繩子,挪開紙包裝,像羞答答的戀人,輕輕用手指觸摸最上面一冊書的封面,溫柔地將它貼近臉龐,有點急促地翻動書頁。他閉上眼睛輕輕聞著,深深吸入新鮮的墨香,新紙的芬芳和令人欣然陶醉的糨糊氣息。然后,他才開始翻閱自己的作品,首先翻看索引,仔細查看補遺和勘誤表,一遍又一遍地閱讀約瑟夫伯伯寫的前言,還有他本人的序言。他在扉頁上流連忘返,再次輕撫封面,接著,擔心母親可能會暗暗地嘲笑他,抱歉地說:“剛出版的新書,第一本書,就像我剛剛又有了一個孩子?!?/p>

“什么時候給它換尿布,”媽媽說,“希望你招呼我一聲?!?/p>

說著,她轉身離開了房間,但沒一會兒工夫,她手拿圣餐葡萄甜酒和三個小酒杯走了回來,說我們應該舉杯慶賀父親的第一本書出版。她給他們二人倒了一些酒,給我倒了幾滴,她甚至可能親吻了他的額頭,他則撫摸她的頭發。

那天晚上,我媽媽在廚房的餐桌上鋪了一塊白桌布,仿佛在過安息日或是節日。她做了父親最喜歡吃的飯菜,熱氣騰騰的甜菜湯上面漂著一大塊潔白的奶油。爺爺和奶奶也來和我們一起簡單慶賀。

父親喜出望外。他把一本書送給他的父母,另一本書送給約瑟夫伯伯,第三本書送給他親愛的朋友以色列·扎黑,另外一本我不記得送給誰了,最后一本他保存在自己圖書室里一個顯眼的書架上,舒適地靠近他那位約瑟夫·克勞斯納教授伯伯的著述。

父親的幸福持續了三四天之久,他的臉便陰沉下來。正如他在包裹到來之前整天沖向郵局一樣,現在他每天沖向喬治王街的阿西亞薩夫書店,那里陳列了三本《希伯來文學中的中篇小說》,等著出售。第二天,三本書原封不動地擺放在那里,一本也沒有賣出去。第三天還是如此,接下來的日子依舊。

“你,”父親臉上掛著凄然的微笑對他的朋友以色列·扎黑說,“每六個月寫一部新長篇小說,所有漂亮姑娘立刻把它們從書架上一把抓下來,徑直拿到她們的床上;而我們這些學者,多年殫精竭慮,逐一核實細節,逐一查對引文,一個腳注都要花上一個星期,但誰會勞神去讀我們的東西呢?倘若幸運,我們這一領域的兩三位‘難友會閱讀我們的著作,之后會將其駁得體無完膚,有時甚至連批駁都沒有——我們完全被忽略了?!?/p>

一個星期過去了,阿西亞薩夫書店里的書還是沒有賣出去。父親不再訴說自己的悲哀,但是整個房子似乎充斥著一種味道。他刮臉刷碗時不再哼唱跑了調的小曲,他不再給我背誦吉爾伽美什事跡、《神秘島》中的尼摩船長或是塞勒斯·史密斯工程師的歷險記,而是憤然潛心于散落在書桌上的參考文獻——他的第二本學術著作將會由此誕生。

突然,過了兩個星期后,他在星期五晚上喜氣洋洋地趕回家中,渾身發抖,像小男孩當眾被班上最漂亮的小女孩吻了一下?!八鼈兌假u出去了!都賣出去了!一天之內都賣出去了!不是賣一本!不是賣兩本!三本全賣了!全部!我的書賣出去了……沙科納·阿西亞薩夫將從特拉維夫的查持克那兒再訂幾本!他已經訂了!今天早晨!通過電話!訂的不是三本,而是五本!他認為這還不是最后一次!”

我母親再次離開房間,回來時拿著令人作嘔的圣餐葡萄甜酒和三只小酒杯。不過此次,她沒有勞神做漂著奶油的甜菜湯,也沒有鋪白桌布,而是建議他們二人明晚去愛迪生影院,看他們都崇拜的嘉寶領銜主演的佳片首映。

我則被留給小說家扎黑和他的夫人,在他家吃晚飯,規規矩矩地,直至父母在九點或九點半時歸來。

于是他們走了。扎黑太太大概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不然就是去鄰居家串門了,扎黑先生建議我去他的書房。書房和我們家里的一樣,也是臥室、客廳,什么都在一起。那曾經是我父親學生時代的房間,也是我父母的房間,顯然也是孕育我的地方,因為直到我出生的前一個月,他們仍住在那里。

扎黑先生讓我坐在沙發上,和我說了幾句話。我不記得說了些什么,但是我永遠不會忘記,我突然注意到沙發旁邊的小咖啡桌上不多不少擺著四本一模一樣的《希伯來文學中的中篇小說》。一本摞一本,像在書店一樣。我知道有一本是父親送給扎黑先生的,上面有父親的簽名,另外三本我無法理解。我話到嘴邊正要問扎黑先生,但在最后一刻,我驀然想到那三本是今天才買的——經過在阿西亞薩夫書店里漫長的等待。感激之情從我的內心深處油然而生,我的眼淚快要流下來了。扎黑先生看見我注意到這幾本書,他沒有笑,但微微瞇著的眼睛斜覷了我一下,仿佛默默地接受我做他的同謀。他沒說一句話,彎腰撿起咖啡桌上四本書里的三本,悄悄地放進書桌的抽屜里。我也秘而不宣,從未向他或我的父母提起此事。直至扎黑先生英年早逝,直至父親離開人間,我從未向任何人說過此事。直至多年以后我才把這件事告訴了他的女兒努里特·扎黑,她似乎并未對我所說的事情留下什么印象。

我數遍自己兩三個最好的朋友,他們幾十年來和我關系密切,友情深篤,然而我不能確定自己是否能夠為他們做扎黑為我父親做過的事。誰都說不準這種慷慨的“詭計”會不會展現在我的腦際。畢竟,在那個年月,他和其他人一樣,日子過得緊巴巴的,三本《希伯來文學中的中篇小說》至少花去了他買亟需衣裝的積蓄。

(維 以摘自譯林出版社《愛與黑暗的故事》一書,王 娓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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