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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落除夕

2018-11-21 06:51張軍山
北方作家 2018年5期
關鍵詞:王超

■張軍山

黃昏的余暉穿過六格小木窗斜射進出租屋,打在王超身上,王超像個銅人兒,褐紅色的臉上蕩漾著幸福和滿足。陸少安見他一邊哼著張杰的歌《你在哪兒》,一邊往紙箱里裝東西,心頓時像被鉗了一下,冒出股股酸楚?;ɑňG綠的玩意兒堆了一床,一看就是從彩虹橋批發市場淘來的地攤貨,王超每拿起一件都像寶貝似的端詳半天,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放進大紙箱里,擺弄好,生怕弄壞或放錯了位置,一抬頭,見陸少安幽靈般斜倚在門框上,怔一下,嘿嘿笑著,到底回不回?陸少安沒吭聲,陰著臉進來,一屁股坐到王超那把快要散架的椅子上,然后別過臉,將空洞的雙目投向窗外。

王超已習慣陸少安的悶葫蘆性格,也不去管他,仍往紙箱里裝他的寶貝,歌停了,嘴里卻在絮叨:爹的煙鍋子,媽的老棉襖,媳婦的大衣、圍巾,丫頭的芭比娃娃……如數家珍般的聲音,像一顆顆碎小的釘子射向陸少安的心口。又是一年年關,他連愛蘭的影子都沒見著。

夜色漫進來,王超摁開燈,15瓦的燈泡昏黃、壓抑地釋放著可憐的一點光亮。王超在暗淡的光影里享受著輕拿輕放的快樂,陸少安像是被這低迷的燈光拋進了遙遠的黑漆漆的夜色里,穿過路燈劈出的一道道罅隙,將這座城市大街小巷的邊邊角角重新尋個遍,終是無功而返。兩年里,陸少安練就了一雙鷹一樣的眼睛,尖銳,深遠,極具搜索性??涩F在,他眼里什么都沒有留下,只?;宜囊黄H?。他從上衣口袋掏出半盒廉價蘭州煙,掐出一根,點火,咂著,煙頭的火光忽明忽暗。陸少安的被煙霧包裹著的臉,越發凝重,似乎正經歷著一場漫長而痛苦的回憶。

王超拿細麻繩一圈一圈捆紙箱,紙箱發出痛苦的呻吟。王超顯然還嫌不夠結實,問陸少安有沒多余的繩子。陸少安悶頭抽煙,沒吭聲。王超“嗨”了一聲,起身搗了陸少安一拳。陸少安這才回過神,拿莫名的眼神瞪著王超。王超把剛才的話重復了一遍。陸少安起身出門,再進來時手里捏著一卷塑料捆條。捆條是陸少安早就備好的,打算過年回家時捆箱子用,現在他覺得可能用不著了。王超接過捆條,又開始五花大綁起來,陸少安默默回了自己的屋。

王超捆好箱子走進陸少安的屋,陸少安一動不動和衣躺在黑暗里。王超摁開燈,陸少安閉著眼,一臉青灰,像個死人,寬厚的身體覆住了那張窄窄的單人床。屋子結構大小、陳設布置都跟王超的一模一樣,八九個平米,一張八十年代初流行過的兩頭帶護欄的木頭床占去整個屋子一小半。六格小木窗下支著一張破舊的三屜桌子,紅色的漆面斑斑駁駁,中間還裂了幾道口子,上面放著液化氣爐頭,空出的地方擱著一塊黑乎乎的沙棗木案板,碗碟筷子散落在上面。

陸少安睡不著,知道王超進來,拿余光瞟了一眼,又用眼神問他還有啥事。王超嬉皮笑臉地問陸少安到底回不回。陸少安有些煩躁地說不知道。王超不再問,閑扯半天,最終道出了借錢的正題。陸少安愣愣地望王超半天,你不裝了兩箱子嗎?王超嘿嘿地笑著,那都是哄他們開心的小玩意,沒這東西咋給媳婦子交差呢?王超拿食指和拇指在空中來回搓著。陸少安冷笑道,雞巴快活的時候咋就不想想交差的事呢?

王超嘿嘿嘿地笑著,搗了陸少安一拳。

王超對陸少安是有恩的,這一點陸少安永生難忘。

陸少安剛進城找愛蘭那會兒,租不起房子,夜里便在公園或街邊長凳上對付著。立冬后夜風長出堅牙利齒,尤其天亮前后的寒氣撕咬得他渾身像無數刀子在割。王超上班撞上陸少安正抱個膀子,蜷縮在街邊長凳上,像個刺猬,然后陸少安就住進王超的出租屋。出租屋位于城郊地帶。城市像發面團,分分鐘往外膨脹,打工族一撥又一撥潮水般涌進來,城郊未被拆遷的農民腦袋像一夜之間被人安上了智能芯片,齊刷刷地把閑置房屋全租出去賺鈔票,把狗不拉屎的地方也都壘成一綹兒一綹兒丑陋的“鴿籠子”,眼巴巴等政府拆遷政策一下,這些“鴿籠子”馬上能變成紅哇哇的大票子。就這丑陋的“鴿籠子”,還緊俏得很,不是能隨到隨租的。兩個大男人擠一張床,陸少安總感覺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的,特別別扭。他想單另租,房東說暫時爆滿,等過些天有空房優先留給他。有天下班回來,王超低著頭吭吭哧哧難為情地說,少安,實在不好意思……今晚,有個特殊情況……

陸少安笑笑,明白王超所謂的特殊情況是啥情況。他騎著三輪車在大街上晃悠,不知道該往哪兒去。街上除了汽車拖著長長的尾氣呼嘯而過,行人并不多,都穿著厚厚的羽絨服,步履慌急地往前跑。街邊長凳孤零零地臥在冰冷的夜里,陸少安尋思,這鬼天氣半夜能把溫度低到零下二十多度,要在長凳上對付一宿,第二天準成僵尸。他猶豫再三,還是忍痛割愛決定享受一回,然后警犬似的嗅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在彩虹橋批發市場一家“虹橋小賓館”落了腳。這里都是小商小販們批發針頭線腦生活日用品住的地兒,設施簡單,價格也是全市最便宜的,標準間50塊。陸少安長這么大還沒住過賓館,前些年跑長途汽車不管冷熱都窩在駕駛室,舍不得住。他打量著房間里每一樣陳設,撫摸著潔白柔軟的床單,心竟咚咚咚跳個不停。推開衛生間門,看著鏡子里的自己,那樣熟悉而又陌生,望著望著,眼里竟潮潮的。

一晚上,陸少安都沒怎么好好睡。先將自己丟進浴盆,清洗掉身上積攢很深的污垢,感覺整個人一下子輕了不少。他望著兩張床,猶豫著到底要睡哪張。最后決定兩張都睡,50塊錢呢,不能白搭了。于是兩張床輪番去睡,如此五次三番折騰到后半夜,陸少安實在太累了,原回到第一張床上,把自個兒嚴嚴實實裹進被子,腦子里便全是愛蘭的影子,幻想自己撫摸著愛蘭凸凹有致的身體、白皙滑溜的奶子,被熱水浸泡過的身體頓時燥熱不安起來,下體瞬間噴薄而起,將被子堅硬地頂起,他幻想著自己翻身壓到愛蘭身上,像狗一樣不停地拱著,忽又想起出租屋里王超身下嗲聲嗲氣的小姐扭動著滾圓的屁股,纏繞撕咬,叫聲連天……

第二天醒來,陸少安發現身下濕漉漉一大片,床單被子都黏糊糊的,突然想起住宿時交的100塊押金,急得眼淚花在眼眶里打轉。他慌忙抱起被子,撕下床單,拿涼水不停地沖洗,罵自己真沒用,100塊錢呢,一下就射沒了。

陸少安在ATM機取了2000塊錢,用三輪車把王超送到汽車站,再幫著托運好紙箱。這時王超媳婦打來電話,問王超啥時放假回家。王超鬼鬼地望一眼陸少安,故作痛苦狀,憤憤地罵老板沒人性,大年三十才放假,還得等幾天。王超還說著話,電話那邊沒聲了,喂半天一看手機,媳婦早掛了。陸少安不解地望著王超。王超笑笑,我要給她一個驚喜呢!陸少安笑笑,把錢給王超,王超也不客氣,說年后開工就還,然后感激地望著陸少安說,你到底啥事不回?陸少安苦澀地笑笑,沒吭聲。王超走幾步,回頭色色地說,是不是有妹妹留你?男人嘛,你懂的,別學我們村的劉老漢。說完,嘿嘿笑著走了??粗醭谋秤?,陸少安咋都不會想到,這竟是永別。

陸少安是在王超介紹下才到裝修公司上的班。那時陸少安已經把王超當成他的恩人和兄弟。王超是公司老人手,負責涂料和油漆活。陸少安除口袋里的B照本本,再沒啥手藝,公司安排他跟王超一組。王超自然成了陸少安的直接領導,其實涂料油漆組就他倆?;钍桥K些、累些、苦些,可工資高,陸少安不怕,一米八五的個頭,結實的身板,陸少安覺得只要能掙到錢,能找到愛蘭,多苦的活他都能扛下來,總比細胳膊細腿、挺直了剛跟他齊肩的王超強吧。一切都出乎曾抱著方向盤掙過大錢的陸少安的預料,干到第三天,王超還活蹦亂跳的,陸少安已渾身像被刀劈斧削過,沒一處肉不疼,就連屁股蛋兒一動也疼得直哎喲,更不要說有力氣爬上高凳再往屋頂刷涂料了。

陸少安情緒糟糕透頂,時不時會想起往事。如果不是中考前的頭疼病,他可能正坐在冬暖夏涼的辦公室喝茶、看報、逛淘寶、聊QQ呢。他同學王名成學習比他差很遠,后來都考上西北大學,畢業直接進了機關。陸少安很羨慕,可人生無法重來,他這輩子都不可能過上王名成那樣的生活。命,一切都是命!進城之前他很少想這些,他覺得既然命運不讓他成為王名成那樣的人,總可以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吧。他娶了仙女般的媳婦,有了可愛的女兒笑笑,拼死拼活掙錢,好日子才剛開始,老天爺就嫉妒他,讓他妻離子散。想到這些,他把刷子一摔,老子要飯也不干這活了!

王超看著陸少安氣急敗壞的樣子,嘿嘿嘿笑著,少安,你休息休息,我來。說著王超便一個蹦子跳上高凳,揮舞著刷子唰唰唰,邊刷邊哼著:苦澀的沙吹痛臉龐的感覺,像父親的責罵母親的哭泣,永遠難忘記,年少……

別唱了!別唱了!陸少安發瘋似地大吼道。

王超像被嚇著了,歌聲戛然而止,手里的刷子也像被驚著了,停在屋頂上嘀嗒嘀嗒往下掉涂料水。王超站高凳上愣愣地俯視著陸少安,一臉茫然。王超確實不知道,陸少安發怒的原因不僅因為不能適應繁重的體力活,而更要命的鄭智化的歌戳疼了他。后來王超多次問過陸少安,陸少安只是黯然傷神,只字不提7歲喪父之事。

后來陸少安完全適應了這種強體力活兒,王超便給他講了劉老漢的故事。說村里的劉老漢和一幫年輕人到縣城水庫當工,每晚收工,年輕人趁著夜色紛紛鉆進附近的七八個蒙古包里。蒙古包里清一色十八九的姑娘,長得那真叫個好看啊,只要給錢你讓她干啥都行。有天劉老漢悄悄跟上去,圪蹴在蒙古包小布窗下,豎起耳朵,凝神屏息地聽,聽著聽著,劉老漢心突突跳得收拾不住,便情不自禁起身,朝布窗的小縫隙看過去,眼睛繃得像牛卵泡。雖說劉老漢眼早花耳也背了,但此情此景,天性讓他老化的器官瞬間恢復了青春,蒙古包里的任何細節都沒落下。等年輕人偃旗息鼓掏錢走人時,劉老漢卻像堆爛泥癱在蒙古包下,嗷嗷的嚎哭起來。年輕人享受完見劉老漢嚎,問咋了?劉老漢抽泣著說,雞巴行的時候社會不行;社會行了雞巴卻不行了。

年輕人聽后,笑得人仰馬翻。

王超講完,陸少安呵呵地笑。王超色迷迷地問,明白了?陸少安收住笑,把刷子揮得更快。后來陸少安有點積蓄了,便辭去涂料工當了送氣工。王超問他干得好好的咋了?陸少安定定地望著遠處。王超眨巴著眼睛疑惑道,我哪兒得罪你了,你說出來我改。陸少安拍拍王超的肩說,別問了,不是你想的那樣。

陸少安和王超雖各干各的,但還是好兄弟好鄰居。陸少安送氣工一干就是一年。

傍晚時分的雪花在路燈下飛舞翻滾,落地上迅速結成冰。行人和車輛漸行漸少,三輪車不時打著滑,像要翻,陸少安輕輕將車把一擺,車子又穩穩地。偶爾,有汽車追尾停在路邊,車主站在雪地里彼此拿最狠的話數落著對方的爹媽。陸少安木然地望一眼,放緩腳力,繼續蹣跚前行。

回到出租屋,把三輪車停到墻腳,上好鎖,抖落身上的雪花,掏鑰匙開門。陸少安左望望,右望望,一綹兒出租屋七八間,都已貼好春聯,掛上大鎖,心頭漫過厚厚的冰涼。屋子里冰鍋冷灶,爐子可能沒封好早已熄滅,他出門在雪里揀幾根干柴把爐子重新生著,煙霧彌漫中吃了剩米飯和半盤土豆絲,算是一頓晚飯。陸少安把碗筷往桌上一推,沒洗鍋,倒床上,呆呆地望著裸露椽檁和麥草的屋頂,孤獨如黑夜般朝他擠壓下來。聽見敲門聲,陸少安無精打采去開門,是房東女人,50多歲,一頭卷發,瘦不伶仃地叉在門上,笑問陸少安咋還不回家?陸少安慘然一笑,不回了。房東女人收起笑,說你等會兒,遂轉身離開。再來時懷里抱著15英寸大小的電視機,說,我兒子和男人也不回來,這電視沒人看,你看吧!陸少安感激地笑笑,這多不好意思啊。女人笑道,有啥不好意思的,不收你錢放心。陸少安心里泛起絲絲暖意。出租屋原本就架好了線,只是每月要交20元收視費,陸少安沒要。陸少安覺得沒有愛蘭,一個人看電視沒啥意思,還不如省下錢給愛蘭買最好看的衣服。

房東女人走后,出租屋又恢復靜寂。窗外雪花一朵一朵像落在陸少安心上,孤獨而凄涼。電視里正播一檔相親節目,陸少安沒心思看,關掉電視躺床上,便又想起愛蘭。上初中那會兒,陸少安回回考試都班里前三,愛蘭是班花,但學習成績卻沒她相貌出色,班主任便安排陸少安跟愛蘭同桌。愛蘭的成績果然增色不少,便經常帶苞谷面饃饃、沙棗面油餅犒勞陸少安。有次陸少安沒錢交班費,愛蘭偷偷替他交了,陸少安知道后羞得臉紅到脖子,說,等我將來掙錢了一定還你。愛蘭望著陸少安,心里像吃了蜜。中考前放假,陸少安和愛蘭相約去西沙窩玩,兩人躺在沙疙瘩上,望著頭頂濃密的黃嘟嘟的沙棗花,愛蘭發育飽滿的胸脯上下鼓蕩,她問,少安,你喜歡我嗎?陸少安有些驚慌,心狂跳起來,不敢看愛蘭的臉,半天才說出喜歡二字。愛蘭的手一點點挪過去,摸住陸少安的手……這樣想的時候,陸少安忽地坐起身,想起那天幸福小區502室笑盈盈的女人,一定就是愛蘭。她只是不愿意認自己罷了,陸少安看見女人的瞬間,肩上的煤氣罐晃了幾晃,本能地脫口而出,愛蘭……女人似乎沒聽來陸少安的話,微笑道,進來吧!

陸少安搖搖頭,把眼睛抻得更大,不可能!怎么可能呢?!

陸少安慌忙躲過女人的眼神,忙說,要不要戴套?女人紅了臉。陸少安反應過來已經遲了,臉像個紅頭蘿卜。心里罵自己,送氣工的職業語言里只有“戴鞋套”,絕沒有“戴套”這樣的省略語。他的嘴顯然不是長在自己臉上,肯定是被人暗中遙控了,這不能怪他。好在女人并沒有驚呼著罵他流氓轟他出門。他尷尬地低著頭夾緊尾巴,扛著煤氣罐,懵懵懂懂竟然闖進了女人臥室。

女人望著陸少安,抱著肚子咯咯咯地笑。笑得那么爽朗,那么放肆,甚至有點淫蕩。陸少安紅著臉退出臥室,很不好意思地借口房間多,進錯了門,然后逃進廚房。

廚房真是個好地方,讓陸少安有足夠的時間來修正自己的心情和表情。今天這是怎么了?冷靜冷靜,怎么可能呢?絕對不可能。陸少安就這樣不停地說服自己。好在陸少安再次出丑,并沒招來女人的責備,女人也沒有表現出絲毫的不快。相反,從她差點把肺都笑出來的歡快勁兒看,倒讓人覺得她是很樂意讓陸少安把煤氣罐扛進臥室的。

陸少安從廚房出來時,儼然一副什么事都沒有發生的樣子,收了錢,匆忙回女人一個不完整的微笑,盡管這笑殘缺不全,但在他看來,這一笑,就把剛剛出的那些糗事全都融化稀釋了。女人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問陸少安剛才進門時問她什么?陸少安紅紅臉笑笑說沒什么。女人要他的名片,陸少安飛也似的逃離。

門一關,陸少安長長地舒一口氣,從五樓沖下來,騎上三輪車,不禁抬頭望了半天五樓。他總覺得愛蘭就站在窗戶前看著他呢!他一抬頭的剎那間,腦子里愛蘭一襲粉紅色的睡裙,優雅地搖擺著,襯得她潔白的臉龐,粉白粉白的。沒有風,睡裙怎么擺呢?是陸少安的心在擺。從此,“幸福小區502”便深深地刻進陸少安腦子里,每到夜晚,他都要來這幢樓下,坐石凳上仰望一會兒502室。有時候窗簾緊閉,有時候能隱隱望見衣服、文胸、長筒襪等女人衣物掛在陽臺。好幾次都被保安盤問,好在這里的保安他熟。

越臨近過年,送氣任務越重。陸少安思緒有些紛亂,總像是期待著什么,他也說不好。陸少安騎著三輪車,頂風冒雪,從這個小區趕往那個小區。陸少安不知怎么就拐進幸福小區,發現走錯地方的陸少安把自己都氣笑了。出小區手機響了,陸少安急忙接聽,電話里女人在罵臟話,聲稱要投訴。陸少安扛著氣罐哼哧哼哧爬上六樓,摁門鈴,沒人開,再摁,還是沒人開。他就煩躁起來,打主人電話,主人說在超市辦年貨,讓他等等,陸少安只好把肩上的氣罐放下來。等待的空兒,幸福小區502室女人的臉又跳進陸少安腦子里,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清晰,到最后,女人的臉就和愛蘭的臉完全重合了。

女主人拎著幾大包東西,晃晃悠悠,一步一個腳印地上來。她瞥陸少安一眼,麻臉上絲毫沒有流露出一點點讓別人久等的歉意,更沒句暖心的話。陸少安木訥地望著女主人慢慢騰騰找鑰匙,半天鑰匙插不進鎖孔。煩,陸少安說不出來的心煩。等門打開,他將氣罐拎起來放肩上,跟著女主人進了門。女人突然轉過身,拿驚恐憤怒的眼神盯著陸少安,像看見了一頭狗熊,驚叫一聲“站住”,然后尖聲傻地喊,哎哎哎,你不知道戴鞋套嗎?我這地板剛剛才打過蠟的啊,不知道嗎?陸少安像踩著了地雷,一只腳愣在半空里,不知道往哪兒擱。氣罐順勢從肩上滑下來,“咣”一聲砸地板上,從褲兜撕出一雙鞋套。女主人又是一聲驚叫,這次叫得比剛才更尖更響更心疼,話挑在舌頭尖尖上,哎喲喲,你小心點不行嗎?這可是瑞典進口木地板,船甲板啊,死貴死貴啦,弄壞你賠得起嗎?說著沖上來用盡全力挪動氣罐,察看氣罐底部木地板被陸少安傷害的程度。陸少安強忍著憤怒套好鞋套,又“咣”地把汽罐甩到肩上進了廚房。

手機響了,陸少安心不由自主狂跳起來,一定是她!陸少安早就掐指算過,她該買氣了。陸少安丟下手里的活,急忙接起電話。掛了電話,陸少安剛剛臉上的興奮瞬間化成冰霜,像座雕像般立在灶臺邊,眼里飄出兩行淚。

陸少安連夜趕到老家,見到的是母親冰冷的遺體。直到入殮時,母親眼睛仍未能合上,鄰居大媽說,她是在等你和愛蘭,還有笑笑。陸少安突然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起來,旁邊人咋勸都勸不住,嗓子里哽了幾下,整個身體懸懸地砸向地面,不省人事。

那年愛蘭和陸少安從西沙窩回來,晚上陸少安頭疼得像要爆炸,他抱著頭撞墻,母親連夜帶他到縣城醫院,又到市里的醫院,最后到省里,該上的檢查設備全上了,沒啥毛病,可頭還是疼得止不住。陸少安終是錯過了中考,愛蘭以兩分之差落榜,去看陸少安時,陸少安的頭竟然就不疼了。陸少安說,你就是我的福星。

母親讓陸少安復讀,陸少安頭搖得撥浪鼓似的。陸少安不復讀,愛蘭也不復讀。這時的愛蘭已出脫成一朵亭亭玉立的白玉蘭,十里八鄉的小伙把愛蘭家門檻都踏破了,不管窮富,愛蘭死活就是對不上眼。二十歲那年,愛蘭在父母極力反對下嫁給陸少安。陸少安母親樂得終日合不攏嘴,覺得陸少安能娶愛蘭這樣的女人,是陸家祖墳里冒青煙了。為博得岳父岳母的笑臉,陸少安視愛蘭如夜明珠,疼著愛著呵護著,家里大大小小的活兒不讓她上手。說千道萬,愛蘭父母是嫌他家窮,陸少安下決心改變現狀,背虧借債買了輛農用汽車跑運輸,沒幾年家境好了,農用汽車換成了20噸的康明斯。日子過得風生水起,生了笑笑的愛蘭,身材模樣一點兒都沒走樣,反倒越發好看。母親怕愛蘭做飯洗鍋手變皴,從不讓她摸水,愛蘭也很孝順,總是搶著幫婆婆干活。

一場車禍徹底改變了陸少安的生活。那天晚上他開車從北山拉煤回來的路上,實在太困了,迷迷糊糊看見父親的影子。父親就是從北山拉煤回來的路上皮車翻了,父親嘴里、鼻孔、眼睛、耳朵里全灌滿黑壓壓的煤,血淋淋的父親混在煤堆里,分不出哪是煤哪是父親。這時愛蘭的電話驚醒了他,但當他回過神來時,一切都晚了??粗先撕秃⒆友芰艿卣吃谲囕喩?,他忽地一下大腦一片空白,感覺身體重重地砸向柏油馬路。

陸少安一夜之間變成窮光蛋,窩家里不出門,愛蘭天天勸,少安,想開些,只要我們胳膊腿囫圇著,錢有的是,我們掙。莊稼收拾完,陸少安便進城打工。第二年,愛蘭說地里也刨不出幾個錢,干脆把地租了,媽帶好笑笑,我跟你去縣城打工。一開始陸少安不同意,三舅舅四姨姨隔三岔五繞著彎地索要欠款,陸少安無奈點頭答應。

陸少安在建筑工地開翻斗車,愛蘭給民工們做飯。飛沙走石的建筑工地上,愛蘭就像突然從磚頭瓦礫間長出的一株白玉蘭,吸引著成百上千雙饑渴的眼睛,李老板便是從施工效率日漸低下的工人身上發現了愛蘭的存在。愛蘭成了工友們寡淡無味飯食的最佳佐料,端著飯吃飯,眼睛卻滴溜溜盯著愛蘭鼓凸的胸和翹翹的屁股,愛蘭像一只掛鉤,走到哪兒,幾百雙眼睛就被扯到哪兒。民工們眼睛不閑著,嘴也不閑著,嘀咕出一堆一堆下流話,尤其晚上收工后的集體宿舍里,愛蘭便成了工友們意淫的對象。陸少安也曾收拾過幾個工友,工友們知道是陸少安的媳婦,后來說下流話時就繞過他。

晚上陸少安氣呼呼地把愛蘭從女工宿舍叫出來,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愛蘭看起來很興奮,我也有件事要跟你商量。陸少安說,你先說吧。愛蘭說,還是你先說。陸少安有些生氣地盯著愛蘭說,你先說!愛蘭說,老板要我到公司辦公室干,還說給我漲工資呢!陸少安定定地望著愛蘭,不說話,拿腳撥拉著一塊雞蛋大小的鵝卵石,猛地一腳將鵝卵石踢飛,一陣鉆心的疼。愛蘭笑著說,我知道你心里咋想的,可錢才是我們眼下最該想的,你一定要相信我。說完上前抱抱陸少安,又說,快說說,你有啥事跟我商量?陸少安搖搖頭,望著愛蘭婀娜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

秋末冬初工程竣工收尾,一天愛蘭突然跟陸少安說,我想娃了,正好李老板放我一天假,我想回去。陸少安說,急慌慌干啥,等領了工錢一起回。愛蘭目光閃爍,說我就看一眼。陸少安拗不過,再沒吭聲。直到工友小曹告訴他,愛蘭是坐著大老板的奧迪Q7走的,陸少安心里有種說不出的難受。直到領了工錢,收拾好行李,買了回家的車票,也沒見愛蘭回來,陸少安才意識到事情不對頭。

陸少安倒在炕上,整個人像被掏空了,不吃不喝,像個木頭人。母親看著陸少安終日以淚洗面,安慰陸少安說,愛蘭不是那樣沒良心的人,許是被人騙了,你要打起精神。村里人七嘴八舌勸娘兒倆別再找啦,說人家早攀高枝了。陸少安不相信愛蘭去攀高枝,相信她是去掙錢還債??h里能找的地方都找了,聽人說在市里見過愛蘭。母親又催陸少安去市里找,陸少安就是在那個時候遇上的王超。

除夕,陸少安回到出租屋。他躺床上不停地看手機,腦海里全是愛蘭的影子,想得頭開始隱隱作痛,又想給王超打電話拜個年?,F在,除了愛蘭,王超便是他這個世界上最親的人??赏醭碾娫拝s一直關機,陸少安打開電視,春晚在鑼鼓喧天中熱熱鬧鬧地開場,想起兩年前全家圍坐在一起,吃餃子,看春晚,有說有笑,多么幸??鞓钒?,現在……鞭炮炸開黑夜,焰火映紅城市的夜空,陸少安也沒等到那個電話。

電視里零點的鐘聲敲響,銀屏上掌聲涌動,陸少安變得煩躁不安起來,躺下,又起來,又躺下……窗外竟簌簌地又飄起雪花。陸少安頭痛欲裂,跑出屋去,迷迷糊糊蹬上三輪車,穿行在焰火連天的大街小巷。雪花越下越大,氣溫驟降,陸少安感覺頭痛得好些了,就這樣在喧鬧里孤獨地往前走,糊里糊涂就拐進“幸福小區”,然后到502室樓下。陸少安下車,坐在樓下的石凳上,朝著五樓的窗戶看去,心里叫著愛蘭、愛蘭……樓上守歲的人們猜拳喝酒,談笑風生,團圓著幸福著,沒有人能聽到陸少安內心的呼喚。等鞭炮和焰火稍稍停歇,天空拋下大片大片的雪花,覆了陸少安一身,陸少安像誰家調皮的孩子堆的一個精致的雪人兒,他欲將爆裂的大腦瞬間產生了幻覺,先是愛蘭那眼眉,那鼻翼,那唇線,特別是笑起來嘴角微微上翹的樣子,然后是煤堆里父親枯瘦的黑色身體和母親下葬時仍銅鈴般大睜的眼睛……陸少安覺得自己可能要死了。這時,眼前出現一個女人,大驚失色地喊,陸少安,天寒地凍的,你坐這兒干啥?陸少安聽到聲音,慢慢睜開眼,他的眼睛像著了火,一下子明亮起來,起身撲到女人懷里,嗷嗷嗷地哭起來,你是愛蘭嗎?你真的是愛蘭嗎?女人流下淚水,少安,我是愛蘭,我是愛蘭??!陸少安突然像打了雞血,緊緊地摟住女人,愛蘭,我知道你一定會回來的……陸少安忽地睜開眼,炮聲漸遠,眼前空無一人,只有雪花仍在飄。

這時,陸少安聽到樓上有女人尖利的叫喊聲。他盡力搜尋著聲音發出的確切位置,對,就是502室。畜生……陸少安罵了一句,眼睛像充血的雞蛋,繃得越來越緊,越來越緊,他抖掉身上的雪,拎起三輪車里的撬棍,撬開單元門,沖向五樓,三兩下撬開并未上保險的防盜門,撲向女人的臥室。陸少安見赤裸著身子的五大三粗的男人壓在女人身上,女人在男人身下撕心裂肺地嚎叫著,跳動著,像一團火焰。男人回頭的瞬間,陸少安眼前閃過建筑隊老板的面容。男人并沒有因為陸少安的存在而停止粗暴的動作,或許男人壓根不知道陸少安就站在他身后。陸少安頭痛欲裂,全身的血往頭頂涌,像決堤的河水,肆無忌憚地沖破腦袋,射向屋頂,雪白的墻壁一片殷紅。

陸少安洗了手,騎車回到出租屋,換了打算見愛蘭時穿的新衣服,躺床上等天亮。東方既白,鞭炮聲此起彼伏。房東女人敲門,陸少安開門后有氣無力地笑笑,你兒子和男人回來了吧?房東女人笑著點點頭。陸少安說,王超也不打個電話,這些日子打他手機一直關機。房東女人看陸少安一眼,嘆口氣說,王超自殺了。陸少安大睜著眼睛不相信地望著房東女人。房東女人說,警察來過了,說王超回家一進門見媳婦跟村長在一個炕子,就……就拿了菜刀砍掉了人家的命根子,還……聽說血冒得呀,把給他爹買的煙鍋子,給他媽買的老棉襖,還有媳婦的大衣、圍巾,丫頭的芭比娃娃都染紅了。你說這大過年的,犯的都是啥事啊。陸少安突然哭得像個孩子,罵王超咋那么沖動呢。

房東女人走后,陸少安迷迷糊糊睡著了。愛蘭出現在出租屋,還有女兒笑笑,她們撲向陸少安,女人嚎啕大哭……笑笑喊著爸爸、爸爸……陸少安猛地睜開眼,滿臉是淚水,只有陽光射進六格小木窗,暖暖地打在陸少安身上,一道彩虹在陸少安眼眉上鋪展開,真是太美了。真是太美了!

陸少安笑笑,起身走出屋,回頭望一眼王超的出租屋,告別房東女人,朝城郊派出所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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