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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音

2018-11-26 12:44鄧安慶
小說界 2018年6期
關鍵詞:同學

鄧安慶

夏陽出了火車站,還沒來得及環顧一下這個陌生的城市,胡珍珍就已經跑過來了。雖然十來年沒見,胡珍珍還是老樣子,嬌小俏皮,連笑意都是熟悉的,她一手接過夏陽手頭的行李箱,“你餓不餓?我帶你去吃飯?!毕年栆研欣钕鋼屵^來,胡珍珍伸手打住了,“坐了一晚上車了,你歇歇?!毕年枦]有再堅持。下午兩點的太陽有點兒晃眼,胡珍珍帶他去了車站附近的肯德基墊墊肚子。買了一個套餐,漢堡包加可樂,胡珍珍看著夏陽吃。夏陽的確是餓,吃起來也就不客氣了。胡珍珍有一口沒一口地舔著冰淇淋,跟他說起幫他找的房子有多大,離市區有多遠,手機忽然響起,她低頭看了一眼,笑道,“是趙君雅打來的?!苯油觌娫捄?,胡珍珍說,“你還記得趙君雅吧?咱們以前的班長,學校的?;ā毕年柕卣f了一聲“記得”。

趙君雅。趙君雅。夏陽心里默念這個名字,像是怕燙似的,不斷地在舌尖翻轉。胡珍珍跟他說了句什么,他沒反應過來。胡珍珍又說一遍,“她說她下了班就過來找我們?!毕年栥读似?,“誰?”胡珍珍笑著拍打夏陽的手臂,“你真是坐車做傻了!趙君雅啊,她就在市區上班?!毕年柮偷鼐o張起來,“啊……這個……”胡珍珍疑惑地偏偏頭,“你不想見到她?”夏陽搖搖手,“當然愿意!我只是覺得我這樣太邋遢了……”胡珍珍打量了他一番,“挺干凈的。我馬上帶你去你的住處,你先洗個澡休息一下。她來的時候,你就恢復精神了?!?/p>

吃完飯,坐上了去鎮上的公交車。胡珍珍不斷地問夏陽各種問題,為什么要辭掉武漢的工作來這里,應聘的是什么工作……夏陽有一搭沒一搭地回答。公交車上響起了廣播,乘務員提醒某一站到了。夏陽心猛地跳了一下,眼睛里起了一層水霧。他扭頭看窗外,希望胡珍珍沒有注意到。村落遠在一片竹林之后,低矮的丘陵有零星的農人在勞作,這一切像極了老家。他忽然想起上中學時那條通往學校的泥路,一側是開滿荷花的池塘,一側是綿延的田地,時不時有鳥從麥叢中撲簌簌飛上天空。而學校的廣播也會適時響起,趙君雅的聲音在空中回蕩,“現在請欣賞歌曲:《恰似你的溫柔》——”這首歌是趙君雅每天必定要放的。蔡琴的聲音醇厚,而她的聲音極清極脆,像是水珠滴落。有時候趙君雅會朗誦詩人食指的詩《相信未來》,有時候她會放一段輕音樂,播放時她總會說:“親愛的同學們——”讀那個“的”,她會停頓一下再繼續說下去。所以每每聽到此,夏陽總在等著那一個小小的停頓,走路的腳步也慢了下來,一旦她說出,夏陽便會會心一笑,仿佛這是他們之間的默契似的。其實怎么會呢,他們都不認識。

初一時,她是夏陽表弟班的班長。教學樓二樓最靠右的那間教室第一排最中間的那個位子,就是她的。表弟有一次說起她時嘖嘖嘴,“老師最喜歡她了,只要是朗誦課文的,都叫她?!毕年栢蘖艘宦?,毫無興趣的樣子,心里卻盼著他再多說一些,他卻埋頭繼續寫他的作業去了。夏陽的班級在一樓正中間,是去食堂的必經之路。她常常是拿著一個水紅色塑膠盒子,急匆匆地走過去。她瘦且高,喜歡穿粉紅色的上衣,長發扎成馬尾,用草莓發卡,眼睛細細地瞇覷著,戴著橘色鏡框的眼鏡,走起路身體直直的,兩腿不帶商量地往前邁進,她的同學向她打招呼,她微微一笑,薄薄的嘴唇往上一翹,又繼續往前,幾乎快要小跑了。夏陽知道她是要趕緊去食堂打好飯,然后去宿舍樓二樓的廣播室。當夏陽走在去姨娘家的路上(他那時寄宿在姨娘家里),便又一次聽到她的聲音了。

一到初二,重新調班,她又成了夏陽班的班長,夏陽為此高興得不行。她這次坐在中間最前排的位子,就在夏陽的正前五排,老師一進來說“上課”,她便應聲而起,“起立!”她的聲音堅定有力,大家刷地一下跟著起來?!袄蠋熀?!”她高而亮的聲音再次響起,大家便跟著她說“老師好”。坐下了,她直苗苗地挺著腰桿,眼睛跟著老師走動,手在筆記本上刷刷地寫筆記。她的字長手長腳,說不上好看,下筆很重,紙上兩角都翹了起來。課間休息時,前后左右的人都愿意找她說話。別人說話時,她笑,眼睛瞇成小縫,高聳的臉頰紅紅的,頭低下的一剎那,手拿著筆在本子上滑動。她有時候也會草草地扎個辮子,一笑時,辮稍從她的脖頸處滑到一邊。原來她私下說話時,并不像廣播里那樣字正腔圓,而是輕軟的,當然咬字還是十分清晰。

不知道為什么,眼睛總也挪不開。上課時,老師在講臺上說著勾股定理,而夏陽的眼睛看著看著,總不由自主地落在她的身上。她的草莓發卡有些掉色了,她伸手去抓了一下脖頸,她從課桌抽屜里拿出筆盒咔噠一聲打開……過半晌夏陽反應過來,又強迫自己重新看黑板,不一會兒又一次看向她。幸好她在夏陽前頭,并不知道夏陽的所作所為,其他的同學也不會留意。有時候,夏陽趴在欄桿上,見她跟胡珍珍,還有其他幾位女生在花壇邊上說話,細細碎碎的聽不真切。她手上掐著一片大葉黃楊的葉子,右腳撐著花壇的邊沿,一笑起來身體往下彎。那時候,感覺其他的女生都不存在了,只有她的一舉一動,占據著夏陽全部的注意力。夏陽生怕她看出來,雖然隔得如此遠。夏陽強迫自己看看天,陰沉的天空,不透漏一絲陽光;又去看遠處的村莊,高高低低的屋頂,麻雀飛來飛去;又去看校外的省道,空曠的路面只有一個人在拉著板車……再次忍不住看花壇那邊,已經沒有人了。夏陽一時間好生失落,耳邊卻響起紛紛沓沓的上樓聲,她的聲音又一次傳來。原來是上課鈴聲響了,其他女生都進去了,她站在門口叫了夏陽一聲,“哎,上課咯?!毕年柮Υ饝f好,往教室里跑去。那是她第一次跟夏陽說話。

第二次說話又隔了好久。班級里界限分明地分成了三個階級,最上頭的是好學生們,最下面的是差學生們,而中間的就是像夏陽這樣成績不好不壞的,最容易被老師忽略掉。這樣的階級感,被班主任鮮明地用排座位的方式呈現了出來。任課的老師也直接說了:“我就管這些成績好的?!闭f時他的手指了指前排,然后又把眼睛憎惡地投向最后面的幾排,“至于你們學不學,看你們自己。你們只要課堂上不說話不搗亂,我也懶得管你們?!闭f完,他就開始上課了。中間的幾排,都開始沉默地記筆記。他們知道,如果下次考得好,可以進到前排去,如果考得很差,就墮落到后排去了。而夏陽的成績始終不好不壞,就一直在中間。很意外的是,再一次調座位時,她被調到中間來了,而且成了夏陽的同桌。夏陽心里十分訝異,看她的成績單,名次果然滑落了不少。班主任宣布每個人的位子后,冷峻地看了她一眼。她起身把書摞好,凳子挪開,夏陽過去幫她抬桌子。她有點兒驚訝地看了看夏陽,小聲地說:“謝謝?!?/p>

那時候夏陽已經不住在姨娘家了,搬到學校的男生宿舍。全班三十多個男生住在一個宿舍里。晚上三節晚自習課上完后,已經晚上十點了?;氐剿奚?,洗洗涮涮一番。到了十點半,宿舍熄燈,班主任會打著手電筒過來巡查。他們都靜悄悄地睡在床上,一等班主任走遠,趕趕咐咐的說話聲就開始了。說起教數學的女老師,今天穿了個半透明的白色褲子,連內褲都看得見;說起校長的媳婦,今天過來跟校長大吵大鬧,因為可能有婚外情;說著說著居然說到了她,有人噗嗤一笑,說:“山雞,她是不是跟你表白咯?”那時候風行古惑仔,那個綽號叫“山雞”的同學說:“沒有的事!我怎么會看得上她?!”那人又笑說:“人家是?;?,只怕看不上你咯?!鄙诫u說:“瞎扯!”其他人都在起哄,“嚯嚯嚯,有戲哦!”夏陽心里十分震動,居然有這樣的事情,他一丁點兒都不知道??磥碓緵]有在宿舍住,的確是錯過了很多消息。那人說的事情是真的嗎?夏陽心里沒底。只是覺得那個遙遠得不可觸摸的人,一下子變得有血有肉起來。大家起哄了一陣,山雞忽然大聲說:“我才不要她當我媳婦。我不管找什么人,都不會去找她!”

山雞是坐在最后幾排的學生,他高大好斗,時常能惹出些麻煩來。她怎么能看上他?夏陽始終不理解。她就坐在夏陽旁邊,不聲不響地做數學題,頭發緊緊地往后束起,額頭光光的。他們之間很少說話,每次上學來坐下后,各自微微一笑,算是打過了招呼,就忙各自的去了。夏陽忍住不去偷看她,她一點點的動作,都在夏陽的感知里。那些男生用難聽的字眼說她,叫夏陽好生氣,可是又莫名地想再去聽。然而一旦看到真實的她,又覺得那些傳言都不像是真的。她還是她,雖然就坐在自己身邊,可是好遙遠。語文老師叫她起來朗誦文章,她起身來讀,一次讀的是魯迅《傷逝》的片段,她的聲音平緩有力地念出來,漸漸夏陽被帶進去,仿佛能對子君的遭遇感同身受,眼淚都涌了出來。夏陽把課本豎起,頭低下來,生怕自己流淚被其他人看到。她讀完后,坐下來。不一會兒,她把自己的本子像是不經意地推了過來,上面有她寫的字:“你沒事吧?”居然被她看到了,夏陽心里好生羞愧,簡直想找個地方藏匿起來。夏陽在自己的本子上寫道:“沒事?!庇志従彽赝七^去。她沒有再回復。

冬天快來了,田地的麥苗上一層白霜,泥路上的水洼里結了一層薄薄的冰。騎自行車去學校,耳朵和手都凍得生疼。又一次聽到學校的廣播,這次放的是《神秘花園》,聽起來十分悠揚而傷感,夏陽想這是不是隱含著她的心情在。夏陽慢慢地騎,心里也莫名地難過起來?!坝H愛的同學們——”讀那個“的”,她又一次停頓一下再繼續說下去,聲音沒有任何變化。到了教室后坐在座位上發呆,臨到快上課時,她抱著一摞本子進來。語文老師一直鼓勵他們寫日記,寫好可以拿到她那里,她去廣播站時正好可以順手帶給老師,老師批改完再由她帶回來分發。她發了一圈后,最后一本便是夏陽的。她從前面拿著夏陽的本子,走到自己的位子上,夏陽心里莫名地緊張起來。她坐下來,把本子遞給夏陽,夏陽正準備接過來時,她笑著說:“老師說你寫得很不錯!”頓了頓,她又說:“我也很喜歡你寫的那篇《余音》?!毕年栃闹幸魂嚳裣?,可是臉上還是強裝淡淡的。她又問:“你這個題目是怎么想到的?”夏陽說,“魯迅《傷逝》里有一句,‘連余音都消失在虛空中了。我很喜歡這句,所以就寫了?!彼烈髁税肷?,抬頭笑了一下,“的確是好,我也喜歡?!?/p>

夏陽很想問她為什么會喜歡,又沒好意思問。上課時,夏陽完全無心聽課。因為太過興奮,身上都冒汗了。而她依舊像往常一樣在認真地做筆記。臨到放學時,她再次跟夏陽說話:“明天廣播,我能讀你這篇《余音》嗎?”夏陽愣了一下,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她略顯尷尬地笑笑:“如果不方便的話,就算咯?!毕年柮φf方便方便,立馬把本子給她。她又笑了笑,說謝謝。那一天過得極慢極慢,每一分鐘都是無比的漫長。晚上睡在宿舍里,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同學們的呼嚕聲和磨牙聲此起彼伏,窗外空曠的操場灑滿月光,風吹著窗欞吱嘎吱嘎響。她此刻應該在睡夢中吧。女生宿舍就在宿舍樓的最上面三層,男生很少上去。時常,男生們在洗漱的時候,夏陽能看到她從開水房出來,手里拎著寶藍色的開水瓶,跟其他的女生一起走上樓。

好容易熬到了第二天,又熬過了一上午,終于到了中午的吃飯時間。她依舊急忙起身,拿著飯盒去食堂。而夏陽磨蹭著收拾東西,走下樓,去車棚推自行車,車子都推到校門口了,廣播聲居然還沒有響起。車流在夏陽兩側往校外的省道上淌去,而夏陽繼續慢慢地推著車,走到離學校五百米的地方,廣播終于響起來了。依舊是一段輕音樂,此刻夏陽已經不耐煩慢慢聽了。終于音樂結束,她開始說話了,“親愛的同學們——”夏陽的心一下子懸了起來,省道上來來往往的車輛真叫人恨,車胎碾過路面的聲音,滴滴的喇叭聲,都試圖蓋住她說話的聲音。夏陽立在馬路邊上,耳朵豎起來,捕捉她的聲音,她介紹了一下夏陽和這篇《余音》,就開始朗誦了起來,“在這個寒冷的冬季,我最喜歡的就是你的聲音,它溫暖而有力……”她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平緩,這次更顯得抒情。夏陽心里又興奮又惶恐,很擔心別人能看出自己這篇文章背后的寓意。沒有來得及吃午飯,夏陽又推著車回到學校。同學們去吃飯都沒有回來,教室里空蕩蕩的,夏陽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也不覺得餓。她繼續在朗誦,而夏陽靜靜地坐在那里聽。

馬上就要元旦了,學校決定開一次元旦晚會,每個班級都負責出一個節目。夏陽班上的節目編排自然落在了趙君雅身上。她開始召集班上的女生們,排練舞蹈《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的祖國》。另外,她也是本次元旦晚會的主持人,晚會的串詞她問夏陽愿不愿幫她寫一下,夏陽一口答應了下來。只要是上體育課和音樂課,她都帶著女生們在走廊上排練。而夏陽坐在座位上,編寫臺詞。寫著寫著,抬頭看窗外,她伸出一只手說:“這只手要往上面蹺起來——”后面的女生們都嬉笑著伸出手,她又把手收回,雙腿微蹲,“注意隊形,往左走一步——”其他同學都靠在欄桿上圍觀,男生們有時候故意沖進去搗亂。此時,她立馬站起來,嚴肅地喊道:“胡平!”聲音尖脆高亮,胡平嘻嘻笑了兩聲又退了回去。排練繼續下去。等她排練完,夏陽把寫好的串詞給她看,她眼睛瞇細地盯著本子,“好有文采嘛?!毕年柌环判牡貑査骸罢婵梢园??”她點點頭說,“蠻好。我喜歡?!彼驯咀舆f給夏陽時,碰到夏陽的手,冰冰涼的,夏陽接過本子,她又走到外面去。

晚會在操場上舉行,每個人端來自己的椅子,按照班級依次坐好。所謂舞臺,就是前方一塊空地。有風時不時吹來,每個人都冷得縮成一團。教學樓頂上一盞大燈亮起,照著舞臺那塊地。她就站在那光里,臉上化了妝,嘴唇涂了口紅,人看起來都不真實了。這么冷的天,她一襲白裙子,站在那里,沒有絲毫發抖的跡象,聲音堅定地吐出來,“尊敬的領導,親愛的同學們——”她流暢清晰地說著夏陽為她寫的臺詞。一說完,她又堅定地走下去,立馬把羽絨服給穿上,夏陽這才放心了些。一個節目完畢,她又一次把羽絨服脫掉,走到舞臺中間介紹下一個節目。反反復復,穿穿脫脫。夏陽很擔心她會因此而感冒。

終于輪到了自己班的舞蹈了。音樂響起,班上的女生排成兩隊,從左右兩側上場,每一個人都是一襲白裙,兩只手上拿著點燃的蠟燭。等到兩隊在舞臺中間匯合,排成一個心形時,她從舞臺后面的正中間款款走來,低著的頭慢慢抬起,臉籠在燭光之中,神情肅穆端莊,夏陽心中浮現出一個詞來:圣潔。她伸開雙臂,其他女生依次站在她身后兩側。風吹熄了她們手中的燭火,舞動她們的裙擺。尤其是她,沉浸在音樂之中。她舒展的雙手,跳動的雙腳,飛動的頭發,都跟旋律融為一體。舞蹈快結束時,她轉身往舞臺后方走去,從光的最亮處慢慢隱沒到黑暗中。夏陽心里莫名地一疼,恨不得起身去追她?,F場掌聲雷動,她又一次上臺,拿著麥克風介紹下一個節目。而夏陽在恍惚之中,已經聽不清楚她在說什么了。

第二天,她果然感冒了,時不時聽到她咳嗽的聲音,還有她的臉也紅得不太正常,顯見地是在發燒。夏陽問她:“你沒事吧?”她搖頭說沒事。中午回去吃飯,夏陽把家里的感冒藥帶了過來。今天的廣播只有音樂,沒有她的聲音。下午再看到她時,她的聲音已經啞掉了。趁她出去時,夏陽把感冒藥偷偷放在她的桌子上。夏陽裝作在寫作業,而她也看到了感冒藥,左右張望了一下,啞啞地問夏陽是誰給她藥的,夏陽搖頭說不知道。她點點頭,過了半晌,夏陽斜瞥到她往后看了一眼,夏陽知道那邊是山雞坐的地方。她又收回自己的目光,手反復摳著感冒藥的盒子,卻不打開。直到晚自習結束,她都沒有吃藥,藥盒子被她放在了自己的抽屜里。

隔天她沒有來,學校的廣播傳來教導主任的聲音,讓他們抓緊時間復習,準備期末考試。她是不是病倒了?是不是住院了?夏陽一無所知,也沒有聽到大家提起。每個人的桌上課本堆成了山,馬上要考試的低氣壓盤桓在教室的上空。在做題的當兒,似乎聽到邊上趕趕咐咐的聲音,以為是她又回來了,抬頭卻只是風吹動她桌上的本子。她不在,夏陽得以放肆地看她的桌子。她的書本都是清清爽爽地整齊摞成一排,不像自己的書都卷得不成樣子;她的筆盒上是花仙子的圖案,邊角有些掉漆;而她的桌子中間有隱隱的小字,夏陽假裝從她的位子邊走過,字極小極小,費了半天,能看出一個“靜”,另外一個是大寫的字母“L”?!办o”,是讓自己沉靜下來嗎?而“L”是什么意思呢?整個晚自習夏陽都在琢磨。LOVE?還是——夏陽忽然想起山雞的本名最后一個字是“磊”,莫非是影射他?夏陽假裝看后面黑板,偷偷看了一眼山雞,他靠在自己的座位上摳鼻子。她怎么看上這樣的人呢?夏陽心中莫名地對山雞有火氣。

期末考試前最后一次班會上,班主任繃著臉,說這次考試的重要性,話說到最后,他忽然頓了一下,“有些同學心也該收收,好好放在學習上?!毕年柕男奶艘幌?,感覺班主任的目光壓在自己這塊。班主任忽然喊了她的名字,“你到后面站好?!毕年栃睦锖喼斌@訝極了,一直以來,她都是班上的典范,老師口中所謂的“品學兼優”,再怎么懲罰人,也不會輪到她的頭上才是。她干脆利落地站了起來,轉身往教室后面走去。班上極其安靜,只有教室天花板上的燈管發出的嗡嗡聲。班主任讓他們自己自習,然后走出了教室。夏陽埋著頭,完全無心看書。她究竟犯了什么錯誤?夏陽并沒有發現她有任何異常之處呀。班上逐漸起了小小的議論聲,可見大家都深感意外。夏陽很想扭頭往后看,可是又不敢。

下課后,班上沒有人動,都安靜地坐在座位上。隔壁班上的同學在走廊走來走去,有的人走著走著突然在我們班外面煞住,眼睛看向教室最后,露出疑惑的神情,這些圍觀的人聚在一起小聲地議論著什么,夏陽心里很惱恨。第二節是數學課,數學老師站在課堂上,抬頭一看,露出意外的神情,便喊了一聲她的名字,“你怎么站在后頭了?快回來上課?!辈灰粫?,夏陽便聽到她越來越清晰的腳步聲,很快她就到了座位上,干脆利落地坐了下來。她翻開自己的課本,拿起圓珠筆,抬頭看黑板,又低頭速速地記筆記。夏陽用眼角的余光捕捉她的神情,一切都是正常的,好像沒有任何事情發生。

一回到宿舍,等班主任查完寢室走開,問話迫不及待地立馬沖向山雞:“你們之間發生了么事?快講快講!”山雞很無辜地回答:“我們什么都沒有發生。你們不要亂猜?!蓖瑢W都不信,“不要騙我們了!班主任都發現了咯!”山雞嗓子大了起來,“真跟我沒關系!我要是撒謊,生孩子沒屁眼兒!”大家哄地一笑。如果跟山雞沒有關系,那班主任會因為什么事情去懲罰她呢?簡直沒有任何頭緒。依舊是正常地上課,她也依舊是照常的樣子,只是不大跟同學們說話了。下課了,同學們都涌了出去,她自己一個人在教室里坐著看書,夏陽也沒走,默默地坐在一邊。夏陽在本子上寫了一句話:“不管發生了什么事情,都會過去的。我相信你能扛過去?!睂懲旰?,夏陽悄悄地推到她那一邊,她略微有些驚訝地看了夏陽一眼,又去看本子,笑了笑,在夏陽本子上寫:“謝謝你。我沒事?!辈艑懲?,上課鈴聲響,大家又一次涌進來。

那個本子夏陽始終保留在身邊。初三去報名時,她沒有來。學校的廣播里,響起了陌生的女聲。她去哪兒了?為什么沒有來?他很想問問胡珍珍,但始終開不了口。他很快被卷入不斷考試的壓力漩渦之中,沒有任何閑余的時間了。上完晚自習,在宿舍有同學點起蠟燭,通宵復習課本。班主任也再三強調我們是穿皮鞋還是穿草鞋,就看初三努力不努力了。沒有人談起她來。她的桌子給了另外一個從別的學校插班過來的男生,而夏陽多想跟他換一張桌子。那桌子上的字,不知道那個男生有沒有注意過。那么小那么小,對于她說,也許是那么大那么大的事情。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每想到此,夏陽都不禁難過起來。

初三,學生們都不允許回家吃飯,為了節省時間,大家都在食堂里吃。端著打好的飯菜,夏陽走到學校的池塘邊。渾濁的水面上漂著落葉,風催起一層層漣漪。忽然學校的廣播響起《神秘花園》的樂聲,恍惚之際,夏陽仿佛聽到她的聲音,“親愛的同學們——”讀那個“的”,她又會停頓一下再繼續說下去??墒遣]有,那個陌生的女聲說:“同學們,中午好!”聲音歡快短促,聽得夏陽惱火。操場上零散地站著一些吃飯的同學,還有用生石灰勾勒出的簡陋跑道。夏陽記得開校運動會的時候,她就坐在操場最右角,一張小桌子,麥克風架在她的面前,她的聲音脆生生地響起,“二(三)班的溫明麗同學,祝你在500米短速跑比賽中取得好成績。加油加油!”又或者是,“恭喜一(五)的王大力同學在跳遠比賽中取得第一名的好成績!”每個班都會寫好鼓勵的宣傳語,送到她那里去。幾個小時,她的聲音一直在學校的上空回旋。那幾天夏陽的耳朵里一直都是她的聲音,連睡覺都感覺她在喊著同學們的名字。

夏陽雖然很努力,但成績一直都不怎么好,上了一所普通的高中,大學也只是一個普通的地方院校。離開了家鄉,高中的同學都忘得差不多了,更別說初中同學了。唯獨她,還在夏陽的意識深處,像是一個未解的謎。有時候走在街上,看到穿白裙子的女孩,夏陽會想起她,但立即判斷那不是她。她走路的模樣,夏陽再熟悉不過了。很少有人像她那樣走路。也很少能聽到像她那樣的聲音,幾乎是獨一無二單屬于她的。當然大學也喜歡過其他女孩,也談過一次不成功的戀愛,生活這樣平淡無奇地下去。大學畢業,工作很不好找,去過很多城市,來回折騰。日益增多的現實煩惱,充塞著內心。夏陽也漸漸地不怎么去想她了。

沒想到又一次能見到她,真是不可思議。趙君雅。趙君雅。夏陽又一次默念起這個名字。問起趙君雅現在做什么,胡珍珍說:“她在服務臺里工作,就是接那種客戶投訴的……”想了片刻,胡珍珍又接著說:“她和她男朋友也快結婚了吧,上次見到他們是半年前的事情了。大家都各自忙各自的,雖說是在一個城市,見面的次數也少?!毕年柲c頭,一路上再也沒有多說話。胡珍珍大概覺得夏陽是累了,便也沉默了。夏陽內心覺得抱歉,論理是該好好感謝胡珍珍的,這一次他在武漢丟了工作,要應聘的新公司在這個城市,也是輾轉知道胡珍珍在此地工作,便麻煩她幫忙租房子??墒撬丝烫岵黄鹋d致,腦子里昏沉沉的。

到了鎮上,胡珍珍帶夏陽去看了看她幫忙找的出租屋,又帶他去市場購買一些日常生活用品。街道旁兩排雜貨店人頭攢動,而夏陽的心思全然沒有在購物上。夏陽很想問胡珍珍很多關于趙君雅的問題。胡珍珍當初跟她是那么要好的朋友,兩人常常是在學校同進同出??珊逈]有勇氣問出口。一切忙畢,胡珍珍讓他休息一下,便回到自己的住處。她租的房子離夏陽的只隔了幾棟房子。走的時候,胡珍珍給趙君雅發了微信,告知他們已經到了鎮上。夏陽心里有些怪胡珍珍太過著急,自己這副落魄的樣子,不想讓她看到??墒沁@種怪也是毫無道理可言的,在心底他又急切地盼著她到來。本來是想睡一覺的,可是怎么也睡不著。夏陽下樓去理發店理了頭發,回來后又把自己最好的一套衣服給換上。天一點點黑下來,窗外的喧嘩聲漸漸地消散。他坐立不安地在房間里踱步。

胡珍珍打電話過來,說趙君雅已經到了。夏陽連忙說好,下樓,跟等在下面的胡珍珍會合,沿著城中村的水泥路往前疾走。胡珍珍笑道,“不用這么趕。很近的?!毕年柌缓靡馑嫉匦π?,腳步慢了下來。到了約定的飯館,夏陽心跳得厲害,透過玻璃門,明亮的燈光下,一下子就看到了她:她依舊是瘦長的,扎著馬尾辮,臉比初中時蒼老憔悴了好多,沒有戴眼鏡。胡珍珍走了進去,叫了她一聲,她立馬起身,笑盈盈地說:“你又瘦了!”胡珍珍笑著拉起她的手,“你也瘦了不少嘛?!毕年柷那牡刈吡诉^來,等在一旁。趙君雅眼光籠了過來,夏陽想開口說話,喉嚨發緊,出不來聲,只好干笑。胡珍珍忙招呼道,“小雅,你的同桌——夏陽!”趙君雅笑著沖夏陽點頭,“沒多大變化嘛!”

等餐的時候,三人坐下來聊閑天,趙君雅問夏陽打算應聘的是什么工作,夏陽說廣告文案方面的。趙君雅點頭笑道,“適合你。你是才子,文筆這么好,寫廣告軟文肯定是沒問題的?!毕年枂査F在工作如何,她搖搖頭,“一天到晚,客戶的投訴電話不斷?!焙湔鋯栍惺裁礃拥耐对V,趙君雅一口氣說了好多奇葩的事情。飯館里,吃飯的人很多,你呼我喊,斗酒打拳。她的聲音太小,夏陽聽不太真,但是夏陽可以看她的臉,她低頭夾菜的樣子,她歪著頭說話的樣子。這一切其實跟初中時一樣,仿佛中間這些年都可以忽略不計,而他們還是同桌。

吃完飯,趙君雅請夏陽和胡珍珍去KTV唱歌。夏陽和胡珍珍都五音不全,勉強唱了幾首就不唱了,主要還是聽她唱。都是些老歌,她唱完《心雨》又唱《千里之外》,一首接一首。胡珍珍因為晚上要去值班,便先走一步。包間的燈光昏暗,夏陽坐在沙發的角落,一點點啃著軟掉的爆米花。她的聲音逐漸變成夏陽熟悉的那樣,清亮,有穿透力,歌曲到了她的口中都變得有力起來。唱歌的時候她一直站著,腰板挺直,現在唱累了,坐了下來,不好意思地沖夏陽笑了笑:“本來是請你們唱的,結果變成我在唱了?!毕年柮u手說:“沒關系的,我喜歡聽你唱歌?!彼邀溈孙L遞給夏陽,“你一定要唱一首!要不我真的不好意思咯?!毕年柾泼摬坏?,只好接過來,唱了一首《梅花三弄》,調子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夏陽唱完后,轉身去看趙君雅,她陷在沙發里,閉著眼睛,像是要被疲憊給擊垮了。夏陽尖著嗓子學她:“親愛的同學們——”,說到“的”停頓了一下,她眼睛一下子睜開看夏陽,夏陽繼續說:“下面我們要收聽的是——是什么?”夏陽問她,她笑著說:“《明天會更好》!”夏陽便跑去點了一首《明天會更好》,讓她跟自己一起合唱。之前的距離感,一下子沒有了。唱完后,趙君雅問夏陽:“你居然還記得?”夏陽點點頭說:“是的咯,每天上學路上,都是聽你的廣播?!彼旖锹N起,笑問:“你還記得什么?”夏陽說:“你最愛放那個《神秘花園》?!彼c頭說:“我那時候很喜歡,就經常放。別的同學都說,聽得要死人。我還是不肯換?!彼謫枺骸澳氵€記得什么?”她的眼睛直視著夏陽,讓夏陽想起她以前看老師的認真神情,夏陽心里莫名地有些發虛,便說只記得這些了。

唱完歌走出來,空氣清冷,街道上垃圾都來不及清理,堆在路邊。夏陽送她去公交車站。天上月亮半圓,薄云縷縷,他們的影子在地面縮短又拖長,有時分開,有時交會。她忽然說起初中的事情,“我初中的時候喜歡上一個人?!毕年枂査骸笆巧诫u?”她笑著搖頭:“不是他,是別的學校的人?!毕年桙c點頭,她繼續說:“有一次市里的數學競賽,學校派我去參加,他也去了。我們小學是同學,他跟我是前后桌,后來上了不同的初中。那次競賽,我又一次碰到他,就很明白自己喜歡上了他。他也喜歡我。我們時常寫信,說一些現在看起來很蠢的話。這些信后來被我們班主任知道了,他沒經過我同意,就私自拆開了我的信,這個讓我特別生氣,就跟他爭辯了幾句……”她頓了頓,接著說:“雖然老師都很喜歡我,但我實在不喜歡他們這種方式。初三,我就轉學到他那所中學去了。我們考上了同一所高中,考大學我們去了不同的城市,分分合合很多次,大學畢業后我們還是在一起了?!毕年栃⌒牡貑枺骸澳悻F在的男朋友就是他嗎?”她點點頭,“但他媽媽一直以來都不喜歡我,她覺得是因為我跟她兒子早戀,才害得她兒子沒有考上好學校,現在工作不如意也怪我?!毕年枴班拧绷艘宦?,小聲地問了一句,“那你們打算什么時候結婚?”趙君雅偏偏頭,“計劃是過年的時候。房子已經買了,裝修弄好,添置家具,怎么著也得到那個時候了?!憋L吹得臉疼,夏陽伸手去搓。趙君雅問他,“是不是很冷?”夏陽低頭回,“不冷。那……恭喜你?!壁w君雅笑笑,“我婚禮的時候,你要來。畢竟都在一個城市了?!毕年桙c點頭,“當然會來的?!?/p>

不知不覺就到了公交車站。他們一邊在艱難地找話題一邊等車。風吹得很冷,趙君雅跺腳搓手,夏陽也縮著脖子。趙君雅說:“冬天馬上要來咯,今天早上還看到打霜了?!闭f到這里,她忽然笑了起來:“我記起來了,初二的時候你寫過一篇《余音》是吧?”夏陽點頭,“很傻的作文啦!”趙君雅噗地一聲笑說,“我很喜歡!你不要太謙虛了。你還在寫東西嗎?”見夏陽說還在寫,她點點頭,“你初中時寫東西,我就很愛看。我跟你說過沒有?”夏陽搖頭,“我們說話很少的?!彼⑽⒁恍Γ骸肮治?,同桌這么久,沒說過幾句話,那時候心思都不在那個教室?!闭f著,公交車開過來了,她伸手過來,夏陽遲疑了一下,還是握住,她的手冰冰涼的?!皥猿謱懣?,我相信你會有出息的?!彼χf,上車前又補了一句,“記得把我也寫進去,可以嗎?”夏陽大聲地說:“可以!”她上車找到座位后,便向夏陽招手,夏陽也跟她招手。

車子開遠后,夏陽往租房那邊走。一只白色塑料袋先在地上翻滾了幾圈,一下子飛到天上去,緊接著掛在樹椏上張開袋口。夏陽想起那次元旦晚會上,她穿著白裙子從舞臺后面款款走到中間來的場景:她的身子罩在雪亮的光之中,雙手翩然舞動,眼睛灼灼發亮。因為記憶太過深刻,夏陽都能想起那時的每一個細節。反正街上沒人,夏陽也伸開雙手學她的樣子,蹦跶了兩下,又覺得自己好蠢,便又繼續往前走。不一會兒,她發來語音說:“來得太匆忙,沒有好好招待你。以后只要有需要幫忙的地方,跟我說一聲就好。多保重!”這是她發給夏陽的第一條語音,夏陽貼在耳邊聽了一遍又一遍,隔了好久,他才回復了她:“好。你也多多保重?!被厝サ穆纷咂饋矸滞饴L,風吹過時,葉子如落雨一般。衣服穿得太少,身子凍透了。冬天,看來真的是到了。

自問自答

你喜歡哪位作家?為什么?

我非常喜歡張愛玲,有人評論她后期作品:“平淡而近自然”——我特別喜歡這句話。相比張愛玲青年時代創作風格之絢爛,我更愛她晚年的平淡。我并不會刻意模仿她,她也很難模仿。我要找到一種適合的節奏和語調,不急不慢,不跳躍不騰挪,哪怕累計到一個所謂的“矛盾點”時,也要波瀾不驚地往前流動。

寫作過程中難的是需要取舍,需要剪裁,需要精煉,

這種擇取的過程中,你會有難以取舍、左右搖擺的時候嗎?

這是一個不斷做抉擇的過程,最終還是要看當時的感覺。這個感覺有時表現為一股“氣”,每部作品都有自己獨有的氣韻,作者在寫作時順著這股“氣”走,唯有“氣”順了才能往下流動。所以說,作者寫作時要遵從自己內心的感受。

人物精神上的自我撕扯,對你來說特別有吸引力?

是的,我喜歡寫處在矛盾膠著之中的人物。這樣的人物,最有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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