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極更艷

鄭雨馨

（福建中醫藥大學臨床醫學專業，福建 福州 350108）

在這世上要論靜美，月光可堪皎潔，素花白蝶都算雅致，玉器更是無垢。但想來最干凈的造物，是雪??！

古今多少風流人物，就算內有經緯的葉卡捷琳娜二世，也擔不起冰雪女王的稱號。人如何能與之相較呢？借冰雪三分靈氣澆灌已經很了不得。

作為天降貴人的孝莊輔佐三代帝王坐穩了清初江山，草原給她一幅好體魄一腔好心胸，但若沒有與長白山相伴的年歲，她的才華恐怕會和失去松花江的三江平原一樣，迅速荒蕪。

大家閨秀典范的于鳳至，年少時清清秀秀，溥儀贊她如雨后清荷，呵，這淺眼皮窄見識倒和他廢帝命途合襯，她分明是傲雪紅梅！宅內諸事千萬頭緒皆能一一通順，走出門闖蕩又何嘗輸給那些所謂的新女性呢？在異國他鄉，她與乳腺癌打了一場結實硬仗后還能在股市賺足自己幾輩子的衣食住行。中年的她穿著素凈旗袍不見一點戾氣、戚色，真是難得。

有一顆玲瓏心竅的蕭紅流浪千里，但就算走到熱鬧的九龍新界，就算纏綿病榻依然念著未續的《紅樓夢》，不知去向的弟弟和呼蘭河。文學，情誼還有家鄉是她一生牽絆，彌留之際她眼前浮現的會是什么景致？大雪下依然蒼翠的松柏，還是那掛在院外柵欄的過冬玉米？

在沈陽，從故宮一路走到帥府，屋室形制迥異，裝飾也從龍鳳麒麟變成了吊睛白虎，但房頂檐角上的積雪并無二樣，分明都是避世無爭的純粹模樣，卻比鎏金貼銀琉璃瓦更耀眼，比有價無市的珍貴木料石料更稀罕。鳳凰樓后的庭院并不寬敞，也就紫禁城內一個宮宇的大小，容納了皇太極大大小小的妃子，這樣局促的環境也就不難想象后金將領的生活水平和他們沖殺入關的豪情，但孝莊倒沒被困在四四方方的監牢里，像只烏眼雞般爭寵，熬干自己。也是，只要抬頭看看別有根芽的雪花，便知天地有多廣闊了。而于鳳至的臥房并不如趙四小姐一樣精致，擺滿西洋時髦物，但布置也妥帖穩當，就算正下方有張作霖議事廳，隔壁是少帥辦公室也覺得應當如此。不知是否前人愛慕風雅，從蘇杭運來“瘦皺漏透”的太湖石，但在冰涼風雪中卻只像個縮頭縮腦的小老頭，遠不如大塊堆起配著枝干遒勁的老樹。

其實初入沈陽市區的那一刻，我就立刻理解了他們紅配綠的審美。黑土白雪外并無綠葉紅花，如此三四個月多么蕭瑟。以前用紅綠這樣激烈碰撞，卻也因為有雪這天然的白色過渡，顯得生機勃勃又毫不違和，現在枯樹上掛滿霓虹燈，顏色隨便碰撞都是夜幕中的好模樣。

在吉林則又更冷幾分，松花江畔的清晨寒霧一陣一陣裹挾而來，如在九重天上的神仙洞府，霧凇更是精致，明明只有銀白一色，明明如雞蛋黃的太陽才剛剛升起，就足以晃花游人的眼睛。但在烏拉街，更吸引我的還是濃郁的冬日農家氣氛。

傍晚入鎮時，只見沿路皆是白雪，老練的司機師傅卻能穩當地認出每一條岔路，兩旁楊樹榆樹匆匆略過，只見挺拔頎長的軀干，雪比它們白三分，但它們的草木清香卻勝雪一段。夜幕降臨后，煙花一朵一朵綻開在黑天鵝絨般的天空，紅燈籠的光柔柔地透進來，把雪白的被子枕頭照得暖和。還有清晨，村莊內三三兩兩有相攜出游的人，明明街道上看不見多少活物，卻很有人間煙火氣。兩旁房舍的煙囪冒出白滾滾的氣，燈籠里沒了光卻一樣紅撲撲，還有掛在每家每戶屋外柵欄的玉米，落了霜沾了雪，黃得不那么亮眼，但粒粒飽滿而分明，可以從它們身上瞥見春天滿含希望的播種，夏天繁茂的田地還有秋天大型收割機的低沉聲響。雪那樣冷，那樣白，所以一點點的溫暖都讓人心頭熱乎起來。

最難忘的，還是雪鄉。那兒不能算涼不能算冷，該用“凍”來形容。一切卻又非常值得。積雪又細又深，樹掛晶瑩剔透，像艾爾莎的城堡一樣。連滾帶爬地登上大禿頂子山后，仰天躺在柔軟的雪地上，云朵其實不承重棉花糖奶油實際上黏糊糊，雪是最合適不過了的。輕輕呼出一口氣，就成牛奶一樣的白霧，白霧后是碎銀子般落下的雪花，我常見到碎金一般的陽光，但這樣的閃閃發光的冰晶卻是第一次見，雪花后是色調很淺的藍天，許是被西子浣洗過。晚上登上觀景臺看著雪鄉全景，屋頂全蓋上了厚厚的雪被，顯得嬌小可愛，讓我想起小熊維尼、小鹿斑比和無牙仔。

離開雪鄉的路上小睡了幾分鐘，睜開眼立刻被驚艷到愣住。兩旁公路的樹上結滿霧凇，就算隔著車窗也能看得分明，像凱蘭崔爾的銀白王冠，萊戈拉斯的綠葉胸針，瑟蘭迪爾的蜘蛛項鏈，要多么清澈而甘甜的水，潔凈而冰涼的風才能打造出這樣的美景??！我像霍比特人初入精靈屬地一樣，明知此景比我強大百倍，仍不由自主地放緩放柔了呼吸，想去欣賞甚至生了一腔捍衛的豪情。景色延綿十分鐘，我非但沒有看膩，反而越看越覺觸動，它不僅僅像精靈族的配飾，而是像極了精靈！

如瑟蘭迪爾那回眸的驚鴻一瞥，發尾眉梢上仿佛結著百年寒霜，兩睫相剪露出一雙寒星般的眼睛，璀璨而永難觸及。為他之后嗤笑人類情愛不過夏蟲語冰，打好了一具傲慢神態。

如在日光下初見萊戈拉斯，他輕捷下馬，將天鵝絨的披風和柔順金發甩在身后，像剛從林中踏出的小鹿，耳尖還沾著清晨露水，足下還有青草香氣。如在夜幕中再見萊戈拉斯，他一席白衣以月光為外，纖塵不染，真是“除卻此身三尺雪，天下誰人配白衣”。

但這霧凇最像凱蘭崔爾，那位能抗拒魔戒誘惑的樹民女王，能直接對陣索倫的強大白女皇，有風骨有傲氣才能在這凌冽寒風中，在這蒼茫林海中，卓然不群光芒無匹。

劉姥姥二進大觀園后說“雖然住了兩三天，日子卻不多，把古往今來沒見過的、沒吃過的、沒聽見的都經驗過了?！甭猛镜囊饬x也大抵如此。對我而言，雪那所有為外人稱道的美麗，不及我第一次見它。我把它小心翼翼地藏在心底珍藏，誰也無法窺探、盜取、豪奪。

塵世若有成真夢境，那一定是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