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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晶年華

2018-12-03 02:04周嫻
長城 2018年5期
關鍵詞:馬良天明老師

周嫻

劉潔去死吧?。?!

整個下午,我腦子里裝的全是小字條上五個字與三個感嘆號。這張紙條是誰放在講臺上的?什么樣的仇恨讓一個人想另一個去死?紙條的主人是男是女?劉潔是誰?這一切都不得而知。

這張小字條是由英語本上撕下來的,除了那些印滿的橫線,沒有任何線索。在下午第一節課之前,它就躺在講臺上。這明顯是有人故意放的,想引起我的重視。我唯一能斷定紙條的主人是我班上的某個學生,而紙條的主人痛恨的這個人不在我們班上。因為我們班沒有誰叫劉潔。

晚上的自習課,我一直站在辦公室的走廊里眺望對面的教室,我有種預感,今晚可能要出點什么事情??勺粤曊n都快結束了,一切仍與平常無異。難道是我判斷失誤?我正準備收拾東西下班,這時候,門房老陳給我打來電話,說校門外有家長要提前進校園,被他攔住。

梅園高中在城市的主城區,離長江邊只一條馬路之隔。左邊是省委大院,右邊是省美術館。為了防止學生逃課,學校在管理方面很嚴。上課時間不許學生私自出教室,沒穿校服不許進教室。出校門的時候,沒穿校服的學生必須接受門衛的盤問。還有一條——不許學生帶手機進教室,被老師發現上課玩手機,一律沒收。

就快下課了,你讓家長耐心等候,別違反校規。我在電話里吩咐老陳安撫家長。

擋不住——家長非要找馬曉茹。說是家里出了大事,要接她回家。

什么事情?我的好奇心被提起。

說是家里有人生病住院。

我看了下手機,離下課還有二十分鐘。這時候,我應該進教室幫老陳傳話,并把馬曉茹交到家長手中才對。

高二三班的教室里,馬曉茹與林開陽同桌。林開陽不停地抓弄頭發,看上去應該在為一道數學難題而煩惱。而馬曉茹正在玩弄一支鉛筆,她反復旋轉著,看上去心不在焉。

讓馬曉茹把書包收拾好,出來一下。我輕輕敲著窗子,讓窗邊的學生向里面的學生傳話。

馬曉茹出來了,手上還拿著那支筆。

梅老師,是不是我家里出了事?馬曉茹問話的時候不由自主地向學校門口看去。

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不然,還沒到放學時間,你怎么會叫我出來?

也是,沒到下課時間學生出校門往往都與家里有事相關。

門房外,一個臃腫如氣球樣的男人正等著馬曉茹出門。見到我后,他自我介紹叫馬良才,是馬曉茹的父親。

曉茹,你媽住院了,現在還在昏迷之中。我擔心她熬不過去,所以來學校接你。馬良才看上去很著急。

哦!我媽在哪家醫院?

馬曉茹并沒有問病情,而是問醫院,這有些出乎意料。

八醫院。

馬曉茹挽著馬良才的手臂離開。離放學還有十分鐘,我沒有回樓上,在門房站著跟老陳聊天,問他學校有沒有一個叫劉潔的人。老陳想了半天后說,這名字太大眾化了,對不上號。你找這個人干嗎?我趕忙說只是隨便問問。

老陳提示我說,現在的孩子可是很少用兩個字取名,何況還是這么普通的字。

是??!我怎么沒想到這點。紙條的主人或許是班上的某個學生,而劉潔或許是校外的某個人。

我是由另一所學校調到梅園高中擔任高二三班的班主任,新官上任沒有三把火,但求平安無事就好。小紙條也許是某個學生賭氣寫的,我這樣說服自己,算是把這件事情給忽視掉。下周五學校開教師會,就“老師關愛學生,重視學生身心健康”寫調研報告。校長周天明分派給我一個任務,等教育局來校搞檢查的時候,我的報告將作為重點送審材料上報。高一階段是適應,高三階段在沖刺,這樣的調研課題往往會落在高二年級。

接到任務后,我在腦子里搜尋調研對象,第一個跳進腦海里的人物居然是馬曉茹。近段時間,除了馬曉茹提前下晚自習之外,其他學生都是按時上學放學。

馬曉茹家住在公務員小區,離學校三站路的距離,這也正好符合我的調研行程。遠了轉車不方便,太近怕學校說應付,并且我還不敢去離學校一站路之遙的省委大院家訪。在這個城市的人都知道,那里面住的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

馬良才在家,他手上拿著一支體溫計,正在看體溫。馬曉茹在房間做作業,馬曉茹的母親在房間里休息,她兩天前出院。馬良才放下體溫計,自言自語說道,36度5,體溫正常。接著他又拿著一個盛滿水的玻璃杯,準備進房間服侍病人服藥。我注意到一個細節,馬良才的手像觸電般不停地顫抖,看得我著急起來,生怕那杯水灑在半路。

見我好奇地看著他,馬良才由房間出來后,跟我解釋,說自己是帕金森綜合征,能吃能睡,就是行動緩慢。還說他這幾年身體不好,由去年開始就沒上班。

怪不得如此肥胖,原來是生病了。等馬良才安頓下來,我拿出事先寫好的大綱準備提問,這時候,房間里傳來呼叫聲。

老馬,再給我倒杯開水。馬曉茹媽媽在房間里呼喚。

梅老師,讓你見笑了。曉茹媽媽中毒,醫生讓多休息,所以她現在不方便跟你交流。馬良才再次站在飲水機旁,準備倒水。

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我隨口問道。

我們懷疑是水杯里——

老馬,你說什么呢!

在飲水機旁邊倒水的馬良才剛開了個頭,這時候,我看見馬曉茹的母親已經站在房門口。很漂亮的一個女人,就算穿著寬松的睡衣,也掩飾不了窈窕的身材。她向馬良才招手,說要到客廳里聽我們說話。馬良才拿過餐桌旁邊的靠椅,扶她坐下。我想接著剛才的話題繼續聊天,椅子上的女人突然記起一件事情,吩咐說,老馬,我的藥還在房間里,你去幫我拿下??瘩R良才進了房間,她才接著剛才的話題說道,梅老師,老馬藥吃多了,記憶力不太好。醫生就說是食物中毒,沒有說其它。沒事,我休息好了,下周一就可以上班。

媽,爸爸的病一直不好,你就不能請幾天假,多照顧一下家嗎?這時候,馬曉茹由她的房間里出來,臉色很難看。

都不上班,誰來養家?椅子上的女人反問道。

馬曉茹氣呼呼地坐在沙發上,不再說話。

房貸沒還清,你爸又有病,我再不努力賺錢,一家人吃飯都成問題。椅子上的女人說這句話的時候,我看到了她的疲倦與頹廢。

我們家生病的人不應該是我爸。馬曉茹說完這句話進了房間,丟下三個大人在客廳里面面相覷。

你——椅子上的女人氣得臉色發青,瞠目結舌不知道說什么好。

劉潔——你別生氣,曉茹就是隨口說說,你別 當真。盡管馬良才小心翼翼地賠禮道歉,女人還是氣得進了房間。

劉潔?原來馬曉茹的母親叫劉潔,她跟紙條上的名字讀音一樣,難道這是巧合?

回到學校,我認真查看了學生的通訊簿,為了確認筆跡,我還拿出馬曉茹的作業本做比對。沒錯,那五個字還有那三個感嘆號就是馬曉茹寫的。

可是,馬曉茹為什么要如此痛恨自己的母親?

馬曉茹身材偏瘦,皮膚偏白,她完美地繼承了母親劉潔的基因。去馬曉茹家做家訪,給我帶回了不少負面情緒。如此相似的母女倆居然有隔閡,特別是女兒,居然想母親去死,太不可思議了。周一的早晨,老陳一個電話,讓我似乎找到了答案。

老陳的通訊簿里留有每個老師的電話號碼,他有一部方便聯系老師們的座機。當我走進門房的時候,一位戴眼鏡的中年婦女遞給我一張表格,說馬曉茹參加青春校園歌手賽,過了初賽,她是來通知她參加復賽的。

馬曉茹聲音甜美,有種稚嫩的空靈。每次學校開運動會,都是她上臺領唱。她像一顆晶瑩剔透的水晶球,閃閃發光,吸引著四周的眼球??墒俏也惶靼?,馬曉茹有爸爸媽媽,為什么在通訊錄一欄填了我的手機號碼,而且聯系人寫的也是我的名字。

課間操時間,我把馬曉茹叫到辦公室談話。當得知自己獲得復賽的資格,馬曉茹激動得跳起來,兩串淚珠隨著她的跳躍,在空中任意揮灑。沒有經過任何訓練,僅憑天分的馬曉茹進入復賽,這確實是值得高興的事情。馬曉茹告訴我,上個月,她瞞著家人與學校,趁周末放假的時間,偷偷參加青春校園歌手賽。一個人站在舞臺上,沒有朋友與家人的陪伴,她閉上眼睛,把評委與觀眾看成是一面墻,唱完了參賽歌曲。

馬尾辮,白襯衫,白球鞋。我仿佛看到T臺上有只白天鵝,沉醉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周遭的一切變得渺小與虛無。我在心里為馬曉茹的勇氣喝彩,可馬曉茹卻悶悶不樂說,我媽不許我考藝校。

哦!難道這就是馬曉茹恨劉潔的原因?

你爸爸呢?他什么態度?

我爸爸在家沒有發言權。

我能想象馬曉茹在填表格的時候舉棋不定的樣子。她想留下家人的電話,但又怕他們反對,所以只好寫下我的電話號碼。

梅老師,你能幫我么?后面的復試,我需要一些費用。等我拿到名次,就會有一筆獎金,到時候我還你。馬曉茹懇求道。

我拒絕了馬曉茹的請求,因為我由門房回來的時候,已經跟馬良才通過電話。電話那頭的馬良才顯然嚇壞了,半天沒出聲,回過神來后,他堅定地告訴我,曉茹絕不能讀藝校,她答應過她媽,絕不會考藝校。

中午,我接到劉潔打來的電話,說她在學校旁邊的漢堡店里,有事情跟我商談。

為什么不直接進學校談話呢?劉潔似乎猜到了我的想法,她解釋說道,我跟曉茹有約定,學校的事情由他爸負責。

跟劉潔見面,發現她并非矯情之人,說話通情達理。并且她的精神狀態很好,看不出是中過毒的病人。劉潔說馬曉茹成績不錯,是讀書的料。假如馬曉茹真的功課很差,她也會考慮一下讀藝校的事情,但不是音樂,而是美術。劉潔一口氣說了很多,簡而言之就是一句話,馬曉茹決不能靠聲音與臉蛋吃飯,她必須靠知識。

其實,對于馬曉茹到底是上藝校還是參加普通高考,我在這方面比較客觀。以馬曉茹現在的成績參加高考,上一類大學不是沒有可能。參加藝術類考試,馬曉茹的文化課足以應對高考。如果她能拿出更多的時間應對藝術類的培訓,一定能考上一所好學校。而劉潔卻不這樣認為,她說她就是放著好好的普通高考沒參加,去讀藝校而造成今天求職難的局面。

當年,劉潔考取了一所城市的音樂學院,到畢業的時候才知道工作何其難找。家里人求爺爺告奶奶把她弄進一所中學教音樂,做代課老師。音樂是副課,展現不出任課老師的實力,轉正很難。熬了三年,見轉正無望,劉潔辭職到一家培訓機構做鋼琴老師。一年后,鋼琴老師被培訓機構老板的女兒頂替,劉潔被迫辭職又開始重新找工作。好在她那時候遇上了馬良才。馬良才當時是政府的一名小職員,吃皇糧的,就憑這點,劉潔跟他結婚了。結婚沒多久,馬曉茹出世。住在一室一廳的小房子里,劉潔做起了全職太太。等到馬曉茹十歲需要分床的時候,劉潔才發現房子小了。當時,公務員小區剛剛建成,馬良才的身份正好符合買房政策,兩人貸款買了一套房子。每月還貸,現在捉襟見肘,劉潔不得不走出家庭,重新進入職場,在一家保險公司上班。

這年頭,靠別人不如靠自己。原以為馬良才工作穩定,飯是不愁吃的,誰知道一下就患上不治之癥。好不了,也死不了,就這么拖著。劉潔說這話的時候,淚水在眼眶中升騰。

雖然劉潔有許多想法我不太認同,但我不得不承認,考藝校是需要家庭經濟做支撐的。

梅老師,我不希望曉茹走我的老路。藝校生前途渺茫,她輸不起,我們這個家也經不起折騰。劉潔剛說完這句話,眼淚已經滴答滴答打在桌面。

相對于生存,有音樂天賦的人,有幾個能堅持到最后?我被劉潔說服了,所以當馬曉茹再來找我的時候,我只能建議她暫時把精力放在學習上,人生面臨很多場比賽,譬如高考,就是最大的競技場。馬曉茹問道,是不是我媽來找過你了?

我點了點頭,說,我們見面交流過,對了,你為什么不許你媽進學校?

馬曉茹緊咬著嘴唇,半天說出幾個字,這是我跟她之間的約定。

是什么原因造成母女之間有如此約定?我想問清楚,但又感覺自己很八卦。別人的家事,母女倆都不愿意說明,我又何必去打聽??粗R曉茹落魄地走出辦公室,我內疚起來。她是那么信任我,我卻出賣了她。

關于馬曉茹參加歌手大賽的事情,我事后找人打聽清楚。舉辦方是一家培訓機構,他們的目的是為了擴大影響,與官方無關。馬曉茹后來也知道了舉辦方的意圖,她似乎釋懷了,但看上去仍舊很不快樂。

難道僅僅是因為理念的不同而造成母女之間的隔閡?僅憑這點好像不能說服人。馬曉茹為什么如此痛恨自己的母親?這個謎像影子一樣在我腦子里揮之不去。

中午,在食堂吃飯的時候,化學老師王成斌坐在我對面滔滔不絕地說話。起先,我還以為這小子想追我,等大家吃完走了,他才對我說,實驗室的化學藥品有人動過,讓我在班上私下底問問,誰動了氰化鈉。這東西有毒,搞不好要出人命的。

實驗室的門一直上鎖,化學品的柜子更是兩把鎖,老師們輕易都拿不到,更何況是學生?我問王成斌是不是記錯了,他很肯定地說不會的。雖然化學品柜子配有兩把鎖,一把鑰匙在教導主任手上,一把在他手上,需要兩把鑰匙同時打開兩把鎖才能拿到化學品。但幾天前,教導主任出差,直接把鑰匙交給他,叮囑他小心保管,他就掛在了自己的鑰匙串上。上周化學課,三班做過化學實驗,下課后林開陽找他要鑰匙,說有同學把口罩落里面。學校做化學實驗是要求戴口罩的,而對口罩并沒有統一要求,有些同學就把平時防霧霾的口罩戴了進去。他當時在忙別的事情,因為信任同時把整串鑰匙交給林開陽,讓他自己去拿。林開陽是三班的班長,凡是班上搞活動,老師們習慣讓他來協助完成。

我聽了后,直覺這件事和馬曉茹有關,就去問林開陽拿了里面的化學藥品沒有。他承認拿了一點氰化鈉,說他家房子在一樓很潮濕,有蟑螂,還有很多老鼠。馬曉茹也跟著拿了一點,說她們家也有蟑螂。林開陽還告訴我,把米飯與氰化鈉攪拌在一起毒性很大,前幾天家里找出好幾只死老鼠。我追問他,知不知道化學品多危險,稍有不慎會出人命的。林開陽回復說,劑量我們能控制好,馬曉茹特意用天平秤了一下呢。

那馬曉茹家毒死了蟑螂沒有?

她最近心情不好,我沒問。

我以為與林開陽的談話到此結束,叮囑他以后不要隨便動實驗室的東西。林開陽磨磨蹭蹭離開后突然又轉身問道,梅老師,劉潔是誰?你認識嗎?

劉潔?我又想起了那張紙條,林開陽怎么知道這個名字?

馬曉茹的那張紙條,是你放講臺上的?

林開陽點了點頭。

我不認識劉潔,也許馬曉茹就是一時情緒不好,寫了那句話。我不想把馬曉茹與家人的信息在同學之間公布,保護好學生的隱私,是老師的義務。

梅老師,我猜馬曉茹一定是看了電影或者小說,情緒不好,才寫了那句話。

林開陽說這句話的時候,我仿佛看見一只單純而潔凈的蓮花,沒有一絲灰塵,更沒有遭受霧霾的浸染。也只有在這時候,我會堅信生活中還有美好的向往。

我已經可以斷定,劉潔中毒與馬曉茹有莫大的關系。但是她的家人為什么要隱瞞實情呢?難道是馬曉茹誤投的?

在知道馬曉茹與家人的關系后,我喜歡偷偷觀察這個愛噘嘴巴的小女生。在班上成績居中,像所有青春期的女孩子一樣,馬曉茹并不善于掩藏情緒。譬如,這次月考成績出來,她與陳雨欣扛上了,兩人當場撕卷子。

林開陽向我匯報情況,說是馬曉茹主動挑釁的,就因為這次考試她們排名并列。馬曉茹的意思是——寧可排名倒數第一,也不愿意跟陳雨欣排在一個名次。

陳雨欣生活在離異家庭,跟媽媽住一起。梅園高中雖然不是本市最拔尖的學校,但因為靠近省委大院,教學質量一直名列前茅。在這里就讀的學生,都有自己的圈子。有錢的孩子在一起聊天喜歡比資本,放假準備去哪里玩,周末吃了什么大餐,看了什么樣的音樂會,這都是他們交談的內容。而那些無錢的孩子,往往不會多說話。會讀書的孩子總在低頭做習題,不會讀書的孩子就躲在角落里偷偷玩。陳雨欣應該算是家庭條件比較好的孩子,離異家庭讓她多了一層戒備。她兩個圈子都不靠近,除了跟雷子輝走得近一點,與其他同學都保持著距離。

馬曉茹與陳雨欣之間的矛盾,是因為一次誤會引發的。

高一的時候,學校成立家長委員會,每天晚自習都有家長自愿排班值日。馬曉茹家是媽媽爸爸輪流轉,這讓她很自豪。班上有四十多名學生,除去住讀生,有三十多名家長自愿輪班。因為有家長的參與,很快學生們就打聽清楚了各自的家庭狀況,誰是離異家庭,誰家父母當官,誰家父母經商錢多。

一天,輪到陳雨欣的媽媽——向醫生值班,馬曉茹想出門買飲料。向醫生認為如果真的口渴,馬曉茹可以到水房打水喝,沒到放學時間,走出校門影響其他學生的自習情緒。但其實那天,馬曉茹想出校門是月經來了,她不好意思明說,只好借買飲料的機會外出買衛生巾。向醫生攔住不讓走出教室大門,馬曉茹一下火了,胡說八道,說對方怪不得成了老姑婆,原來如此。

陳雨欣聽到有人罵自己媽媽,立馬過去跟馬曉茹議論。這事最后還是老師出面調停平息。向醫生可能不太在意這件事情,馬曉茹畢竟是一個孩子,但陳雨欣很在意。她認為自己媽媽被人罵了,這樣很沒面子。她不再搭理馬曉茹,也煽動其他同學不再理會她,背地里罵馬曉茹是窮鬼,家里一個藥罐子,是無底洞,有父親跟沒父親一個樣。

到高二的時候,馬曉茹沉默很多,來學校值班的只有馬良才。馬曉茹對外解釋媽媽很忙。陳雨欣并不相信她的話,暗地里笑話她們父女被人拋棄了,還說寧可要討飯的娘,也不要當官的爹。這些話傳到馬曉茹的耳朵里,讓兩人之間的關系更加惡化。

在這個城市,最開始成立家長委員會的是梅園高中,這點讓我們校長周天明很得意。梅園高中跟其他高中最大的區別是——學生的身份很特殊。學生們不太好管教,家長們更不好對付,嚴與寬的度不好把握。經常有家長把電話打到教育局投訴。升學率在梅園高中不是最重要的,平衡學校與家長之間關系才是。

馬曉茹與陳雨欣兩人賭氣公開撕卷子,把紙屑像雪片一樣灑向天空,遭到當天做衛生的值日生們的埋怨,說再撕就讓她們自己打掃。兩人同時被人數落,成為一條繩上的螞蚱,反而平靜了,誰都不敢出聲。我叮囑林開陽多注意班上的動態,有什么事情趕緊向我匯報。林開陽點了點頭。

傍晚,夕陽的余暉在冬季的樹林里顯得尤為珍貴。那些吃完晚飯的學生們在教學樓后的小樹林里聊天小憩。這時候,我接到校內巡查員的舉報,三班有學生在小樹林里談戀愛。

我應該是以百米沖刺的速度下樓的。

高中生談戀愛已經不能算新聞。只要不影響學習,老師們都選擇睜只眼閉只眼。

靠院墻邊的石凳旁,馬曉茹與雷子輝的兩只嘴巴黏糊在一起。作為這群孩子的班主任,除了憤怒已經找不到更好的詞語來形容此刻的心情。談情說愛是極其隱秘的事情,但在大庭廣眾之下進行肯定不對。

舌吻,我送烤串。

我帶紅酒。

有同學在旁邊起哄。我的天!一群孩子玩成人游戲,而且如此明目張膽,并且周圍還有一群人在為他們吶喊助威。

你們這是干嗎?

我大喝一聲,圍觀的學生像潮水很快退去。馬曉茹狠狠地盯了林開陽一眼,快速離開人群。我猜測,馬曉茹肯定以為我的出現,是林開陽告的密。人都走光了,只有雷子輝像一只停擺的掛鐘,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聽學校老師們說,剛上高一的時候,雷子輝被安排在實驗班。學校每屆分別有兩個實驗班,一班與二班。班上聚集了成績拔尖的學生,家長們以自己孩子進了實驗班為榮。后來每次考試雷子輝成績排名倒數,他主動要求進了平行班。好在他除了成績不好,并沒有什么不良嗜好。上學如上班,從不遲到與早退,學到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習慣了按部就班的生活。

你為什么不走?

老師,我們真的只是打個賭。這件事情你能不能幫我保密,不要告訴我媽。

雷子輝的媽媽是教育局潘主任。

你們賭什么?

原來,吃完晚飯后,幾個學生在教學樓后面的小樹林消磨時間。馬上周末了,有人說江邊新開了一家歌廳,里面的音響效果特別好,邀請人AA制去唱歌。好事者說,搞什么AA制,如果有誰敢跟異性親吻,周末我請他們去K歌。

這就是一個嘩眾取寵的鬧劇。馬曉茹卻跳出來較真,說誰撒謊誰小狗。

誰失信誰小狗!一圈人圍著取哄,好事者只得硬著頭皮答應下來。

馬曉茹打量了一圈,她在尋找可以親吻的異性。林開陽當時也坐在旁邊,見馬曉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他立馬轉換坐姿,不再與馬曉茹對視。這時候,雷子輝與陳雨欣并肩走過來,馬曉茹眼前一亮。

雷子輝,想一起去唱歌嗎?

馬曉茹公開向雷子輝發出邀請,雷子輝在弄清賭局后,想都沒想就答應下來。

這有什么不敢的,不就是親一下嘴嗎?

雷子輝真的伸長腦袋,等著馬曉茹過來親吻。一旁的陳雨欣看到這一幕氣得掉頭就跑。馬曉茹伸出剪刀手,做出勝利的姿勢。有人已經看明白,馬曉茹不僅是在打賭,她還想氣氣陳雨欣。

馬曉茹喜歡唱歌,班上同學們都知道。雷子輝認為他只想幫馬曉茹贏得一次K歌的機會,并沒有其他想法,事情就是這么簡單。雷子輝還為馬曉茹開脫,說大人總把事情搞復雜,這就是一次玩笑。

我也希望這是學生之間開的一個玩笑。晚自習的時間到了,我讓雷子輝進教室學習,雷子輝再次問道,梅老師,你不會把這件事情告訴我媽吧?

有一個在教育局工作的家長,對學生來說有好處,也有壞處。好的事情,有人會第一時間打電話向她匯報,邀功請賞。不好的事情,也有人會打小報告告訴家長,顯示自己很負責。潘主任我之前見過一面,她來梅園高中檢查工作,特意走到窗口跟正在上課的我揮手打招呼。

我可以不告訴你媽,但你以后不許再出現這樣的事情。

嗯。雷子輝點了點頭。

這也許就是一個玩笑,但事情是校內巡查員告訴我的,肯定會傳開。第二天,周天明把我叫到辦公室談話,問昨天晚飯后是怎么回事?我如實相告。周天明沉思了半晌后說道,馬曉茹很叛逆,你要多關心一下。對了,她媽媽中毒住院的事情不要張揚。

周校長,你放心。

我嘴里這樣說,心里在感嘆,校長可真是體察民情,劉潔中毒,他是怎么知道的,莫非是老陳告訴他的不成?可是老陳只知道住院的事情,并不知道中毒??!

周天明四十開外,三年前來到梅園高中當校長。據說,他的前任被調走不是教學質量有問題,而是在管理上出現紕漏,屢遭家長投訴,主動退出了校長的職務。周天明來到梅園高中后,先規范管理,再來抓教學質量。他做人有先見之明,做事四平八穩,居然安然無恙地度過了三年。

梅老師,馬曉茹這孩子極有個性,你要盯緊一點。對了,馬曉茹參加青春校園歌手賽這件事情,你處理簡單了。家人不支持,學??梢越o她提供幫助。

那個比賽沒有含金量。

不是所有的比賽都目標明確,體驗也很重要。

平時開會周天明喜歡跟人講大道理,這次我相信他說的是對的。那天我拒絕馬曉茹的求助心懷內疚,被周天明這樣一說,內心更加不安。青春年少,參與應該比結果更重要。

多跟馬曉茹溝通,唉!這孩子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長大。

周天明連連嘆息,搞得我更加愧疚不安。說實在的,學校剛把我安排到三班,我還有點沾沾自喜,以為學??粗形沂敲.厴I生,有實力。安定下來后,我才知道以前的班主任為什么換班,就是因為不會調劑學生之間的矛盾,臨陣脫逃。馬曉茹確實頗讓人傷腦筋,劉潔中毒事件剛過去,現在又出現了這種事情。為了不辜負校長的期望,我決定找馬曉茹好好談談。我把時間定在周末,準備去她們家做家訪。

以前做家訪,我都會跟家長提前聯系好。這次來馬曉茹家,我帶著一種好奇心,沒打招呼突襲上門。馬曉茹與劉潔都不在家,只有馬良才在家看電視。馬良才的神態還是與之前一樣,行動緩慢,手容易顫抖。

曉茹跟同學去唱歌,估計要晚些時候才回來。梅老師,你有什么話就跟我說。

還真去唱歌了,我不得不佩服,這群孩子們活得比大人肆意。

你愛人身體好些了吧?我客氣問道。

醫生說完全恢復還要得些時日,慢慢調養。馬良才嘆了一口氣后說道,有個問題這幾天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學生,她由哪里弄得到化學藥品?

嗯——你的意思是——

梅老師,實話告訴你,曉茹媽媽上次不是食物中毒,是化工藥品。

哦——我期待著馬良才把話說完。

劉潔有固定的喝水杯子,冬天用的是保溫杯,夏天用的是玻璃杯。出現中毒事件后,醫生幫忙查原因,劉潔把她在一天中所吃的食物都列舉出來,醫生認為這些都不可能中毒。劉潔懷疑喝水的杯子有問題,她清楚地記得,頭天出差,是第二天下午才回家的。晚飯后,她倒水喝,然后就出了問題。

醫生鼓勵劉潔報案,馬良才攔著不讓。劉潔思考了一整晚,猶豫不決。早上醒來看見房間里滿不在乎的馬曉茹,她試探說道,其實想讓我死很簡單,把毒品多放點,不就達到目的了。

也許別人只是想教訓一下你,并不想讓你死。馬曉茹回答說。

馬良才當時也在病房里,他伸手打了馬曉茹一耳光,馬曉茹沒有反抗,低頭哭了起來。夫妻倆已經看出了投毒者是誰,當醫生再次詢問過程,劉潔撒謊,說她去過一家化工廠,中毒估計與這個有關系。

馬曉茹為什么要這樣做?難道與藝校有關?

家庭矛盾,有些事情我不方便告訴你。梅老師,我現在想搞明白一件事情,曉茹說是氰化鈉,氰化鈉有劇毒,她由哪里弄來的?

馬良才問這話的時候,我想到了王成斌。幸虧沒出人命,真要出了事情,梅園高中肯定會被推到風口浪尖上。當知道是馬曉茹偷拿了做實驗用的化學藥品,馬良才釋懷了。他喃喃說道,這我就放心了,我最擔心的是怕馬曉茹受了壞人的唆使。

嘀嘀——我跟馬良才正聊天,他的手機突然響了。電話是警察打來的,說馬曉茹被帶進了派出所,讓家長來接人。

曉茹不是去歌廳唱歌么?怎么會被帶進派出所?我跟在馬良才后面下樓,因為著急,馬良才笨拙的身體顯得更加沉重。經過花壇的時候,他一不小心摔倒在地,還是在我的攙扶下才爬起來。

在派出所里,我見到了班上的五個學生,還有三名社會青年。陳雨欣的媽媽也來了,只有雷子輝沒有通知家長,說是忘記了家長的電話號碼。雖然我懷疑雷子輝在撒謊,但我在心里感激雷子輝的健忘。這樣的地方如果讓潘主任出現,估計整個學校都會鬧得天翻地覆。馬曉茹與陳雨欣顯然受到了驚嚇,兩人原本互不理睬,因為害怕她們緊緊摟在一起。尿檢結果出來了,那三名社會青年尿液呈陽性,班上的五名學生都沒事。我暗自松了一口氣。警察請家長進里面談話。警察解釋道,他們九點鐘接到群眾舉報,有三名社會青年吸毒,不過他們是在另一個包房吸的。警察抓人的時候,他們逃到了學生的房間,警察分不清楚,只好把人一起帶回派出所。

向醫生表示強烈不滿,說警察不負責任,怎么能胡子頭發一把抓呢!她是一個很較真的人,從不允許自己在工作上出現失誤,所以也不寬恕警察出現的錯誤。警察先是賠禮道歉,見向醫生不依不饒,被逼急了說道,學生去那種地方,你們家長不應該陪同么?就因為沒有大人的陪同,害我們瞎忙乎。

被警察教訓了一番,向醫生把賬記在馬曉茹身上,當面教訓陳雨欣,以后不要跟一些不三不四的同學來往。

馬曉茹與陳雨欣還處在驚恐之中,兩人都不說話,馬良才在一旁唯唯諾諾說,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由派出所出來,我問馬良才,曉茹的媽媽經常出差么?

保險業務競爭性很強,外地客戶需要核保,劉潔能吃苦,別人不做的事情她都愿意做。馬良才回答說。

媽媽以出差騙人,她就是不想回家。馬曉茹生氣說道,爸爸,你別再相信媽媽的話,她就是看你善良好欺。

馬良才沉默不語。

經過一家面包店,馬曉茹說她餓了,想吃面包。馬良才由口袋里掏出一把零碎的錢,有二十,有十元,也有五元的。馬曉茹拿了一張五元離開,我與馬良才站在路邊等候。

曉茹很懂事,從不亂花家里的錢。梅老師,今天又耽誤你時間,很晚了,你回去吧!

今天的事情算是虛驚一場,我與馬良才在路邊告別。這時候,我看見劉潔由一輛奧迪小轎車上下來,手上提著一些禮物。車子停留了幾秒鐘,很快離開。馬曉茹手上揣著面包,她發現了劉潔,也發現了那輛車子。馬曉茹想去追趕奧迪,但跑了幾步,被劉潔攔住。

曉茹,你看媽媽給你買了什么?劉潔手上提著一桶肯德基。

不稀罕,我就想問,是誰送你回家的?馬曉茹厲聲質問道。

送劉潔回家的人很重要?難道馬曉茹跟劉潔之間除了觀念上的沖突,還有其他原因?奧迪車上的人是誰呢?直到上床睡覺前,這問題我都沒想清楚。

女人心里不能有秘密,這樣會很難受。王成斌應該有些喜歡我,總想找我搭訕,而我在知道馬曉茹投毒的事情后故意回避他,生怕自己一不小心說漏嘴,把學生的家事公布在大庭廣眾之下。今天剛進學校,王成斌就闖進辦公室串門,說昨晚的事情讓我趕緊跟校長匯報,等到領導親自過問,事情就麻煩了。

消息可傳得真快,都滿園皆知了,我再不跟校長匯報,那就等著挨批。

校長室的門是虛掩的,里面有人在說話。

你已經答應我,不再跟我媽媽來往,為什么出爾反爾?是馬曉茹的聲音。

這是什么情況?馬曉茹不在班上上課,跑到校長室來質問校長。

周天明,別以為我爸爸好欺負,我們家還有我呢!還是馬曉茹的聲音。

曉茹,大人的感情你不懂。這是周天明的聲音。

我爸斗不贏你,我不怕,你等著瞧。馬曉茹像一陣風由屋里出來,我趕緊閃到欄桿后面藏起來。

難道昨天送劉潔回家的是周天明?對了,剛來學校的時候聽同事們私下議論過,周天明的老婆去世多年,并且還沒有孩子。周天明就這么一個人單過著??蓜嵤怯屑沂业娜税?!這段情感無論多深情,都是經不起推敲的。我在進退之間猶豫,要不要進校長室。周天明關上門出來,準備下樓,躲是躲不掉的,我硬著頭皮假裝剛上樓。站在走廊里,我把昨晚發生的事情一一告知校長。周天明似乎早就知道,沉思了一下說道,以管窺天,家長監管不嚴,通過這件事學校要讓每個家長都引起警覺。

周天明的意思很明朗,讓我趕緊寫一篇《告家長通知書》,把學生在校外一切皆可以發生的行為都列舉出來,這樣可以加大家長的看管力度。周天明在梅園高中能平安執政,可謂兢兢業業。

周天明說,現在的孩子比大人難對付,總以為真理就掌握在他們手里。

校長說話向來謹慎,想必剛才被馬曉茹指著鼻子質問,心里很不是滋味??粗芴烀饕荒樋鄲?,我有點幸災樂禍,世上女人多的是,何苦跟一個有夫之婦糾纏不清。晚飯后,我找馬曉茹談心,要她保證以后不再去歌廳唱歌,就算真的想去,也要在大人的陪同下才行。

馬曉茹低著頭不說話,直到她離開,我都不知道她到底聽沒聽進去。

原以為事情就這樣過去了,第二天早晨,剛來到學校就看見操場邊的黑板報前圍了一圈人。我由人縫中擠進去,發現有人張貼打印好的匿名信,舉報梅園高中領導亂搞男女關系。老陳走過去,伸手撕下了上面的A4紙,讓大家都散了。有學生說,學校食堂那邊也張貼了。老陳慌著給周天明打電話。但其實,周天明早來了,他在校長室的走廊外把樓下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中午去食堂吃飯,我聽見周天明跟老陳在隔壁桌上聊天,說,老陳,這件事情我知道該怎么處理,你就別再問了。

周天明到底是校長,比一般人冷靜。舉報信是誰寫的,我想除了馬曉茹已經沒有別人。第二天,做完早操后,周天明留下全校師生強調組織紀律。周天明站在水泥臺上正激情高昂地演講時,潘主任在老陳的帶領下,邁著方步走進了操場。按慣例,潘主任來學校檢查工作往往都會提前通知。這次她來得突然,周天明知道有事,草草結束發言,匆忙下臺迎接。

我并不知道潘主任此次來校的意圖,當周天明找我談話的時候,我大概猜到他們都交談了些什么。

梅老師,你跟雷子輝聊聊,就說舉報信上的內容不實,是學生們搞的惡作劇。周天明說這話的時候,看上去心情很糟糕。

舉報信是雷子輝交給潘主任的?我問道。

周天明不置可否,并且再次強調,舉報信的內容不實。

看周天明篤定的表情,我真的懷疑是不是自己聽錯了。如果這一切都是假的,馬曉茹在校長室里說的那些話又該怎么解釋?

雷子輝是一個實誠的孩子,他痛快地承認那封信是他交給他媽媽的,而那封信又是馬曉茹給他的,但馬曉茹并沒有承認那封信是她寫的。馬曉茹讓雷子輝把信轉交給潘主任理由很充分,說學校發生這樣的事情很丟人,學生有義務檢舉揭發。雷子輝并不愿意當二傳手,說大人的事情,大人自己去處理,學生管不著。馬曉茹急了,問他想不想要——王者榮耀的游戲裝備?雷子輝很心動,這款游戲裝備只能靠打,花錢是買不到的。

不就是舉手之勞嗎?沒有一點正義感。馬曉茹故意拿話刺激雷子輝。

好,你把信給我。雷子輝終于妥協。

不許把這事說出去,無論什么人也不行,包括陳雨欣。

嗯。

兩人達成協議后,還像模像樣地拉鉤宣誓要信守承諾。不得不說,馬曉茹是一個做事很用心的孩子,她贈送給雷子輝的游戲裝備,都是全神貫注打出來的。據說,把裝備送給雷子輝的時候,馬曉茹還哭了。

梅老師,校長作風不正,他到底跟誰呀?

雷子輝的提問,讓我明白馬曉茹是一個極為理智的女孩,她明知周天明與自己母親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但她還是想保護自己的母親。

誰告訴你是校長?舉報信上又沒有指名道姓。

嘿嘿!嘿嘿!雷子輝抓著頭發憨笑,他根本就不相信我說的話

你回家跟你媽解釋下,是有人想誹謗。學校核實了,沒有證據。

是不是馬曉茹寫的?

不是。

我回答得斬釘截鐵,雷子輝帶著滿腦子郁悶離開。我得承認,這是我第一次對學生撒謊,而且撒得如此理直氣壯?,F在的孩子個個都是小人精,只要有絲毫猶豫,就會被他們看出破綻。

回到辦公室,同事們正在討論有關舉報信的事情。檢舉人是誰,他們不知道,但檢舉對象,大家不約而同都想到了周天明。其實只要潘主任不上報,哪怕學校有再多的閑言碎語,也影響不了校長的聲譽。井底之蛙再怎么蹦跶,它都躍不出水面。因為今天撒謊了,我突然對梅園高中很失望。

王成斌很不識趣地湊上前問道,你剛才去了哪里?

我賭氣回答,拉屎。

王成斌陰陽怪氣說道,校長面前的紅人,看來以后我們得多巴結一下你。

我突然覺得王成斌很討厭,同時也明白,這世上真的有些話不可告人。

圣誕節來臨,街頭巷尾充斥著濃烈的商業氣息。臨江大道人滿為患,人群如湍急的江水,漣漪陣陣,延綿不絕,城市在這一刻被喧囂給包圍。王成斌拉我逛街喝咖啡,我卻拉他去逛商場。之前,我在大洋百貨看中一件呢子大衣,十二點之前是八折,十二點之后是對折。狡詐的商人們跟顧客玩時間戰,我扛得住,王成斌扛不住。最后商量的結果是——我先陪王成斌泡咖啡館,他再陪我熬時間。

咖啡館在進商場的入口處,里面鬧哄哄的。兩杯咖啡,我直接加糖,王成斌在加不加糖之間糾結。我發現,喝咖啡,也能反映出一個人的性格。就譬如王成斌,想假裝品味高雅,但又害怕咖啡的苦澀。如果說之前,我還想著與王成斌的關系再進一步,那么現在我已經下定決心,我與他永遠只能原地踏步。我正感覺無聊中,突然看見兩個熟悉的身影闖入眼簾——周天明與劉潔肩并肩地走進商場,他們停在一樓的水晶柜臺前,挑選水晶飾品。

周天明挑選了好久,終于看中了一款水晶手鏈。劉潔看了一眼價格,說,這么貴?還是不要買吧!

只要曉茹喜歡,再貴都值。

天明,你真好。

我在一旁窺視,發現那是一款紫色的水晶手鏈,看上去精致而純凈。劉潔戴在手上比劃說,這顏色曉茹一定會喜歡。

周天明接過手鏈繼續欣賞,說這耀眼的水晶正如曉茹的年齡,五彩斑斕,又潔白無瑕??上а?!我不能給予她更多的愛。

天明,對曉茹我們要多些耐心,等她慢慢長大。

周天明深情地看著劉潔,眼里滿是溫情。我發現自己很卑鄙,在這停留似乎專為刺探別人的隱私。我想開溜,無奈王成斌去洗手間還沒出來,正猶豫不決,發現對面的兩個人變成三個人。多了馬曉茹。

周天明耷拉著腦袋一臉緊張,如犯錯的孩子遭老師訓斥,劉潔站在周天明與馬曉茹之間。

你不是說出門買水果嗎?怎么跑到這里來了?馬曉茹叫囂著盛氣凌人。

曉茹——你聽我說,今天過節,媽就出門隨便轉轉。

世界那么大,就你們兩個人能遇到一起?別裝了,你們明明是事先約好的。馬曉茹怨恨地看著兩人抽泣說道,我恨你們,你們欺負人,欺負我和我爸。

曉茹——有些話我早就想告訴你,我和你媽——

不許你說。沒等周天明說完,劉潔截斷了他后面的話。無論你們是什么關系,我就是不讓你們在一起,我和我爸我媽才是一家人。馬曉茹說完哭著離開。

周天明不住地搖頭,不知道該說什么好。王成斌由洗手間出來,張口說道,真巧,在這遇上校長,我們要不要過去打聲招呼。

我承認我膽小,這種情況躲還來不及,誰還敢去亮相。我不愿與周天明打招呼,當然不僅是校長的隱私,還有在這種場合,我并不想有人看見我與王成斌在一起。我拉了王成斌由另一道門出來,他困惑問道,那女人很面熟,誰呀?

不認識。

你衣服不買了?

以后再說。

今晚就這樣過去了?把我送到公交站后,王成斌心有不甘問道。

這樣再好不過。我說話口氣意味深長,王成斌一臉霧水。

有時候,我們不得不佩服女人的直覺準確得可怕。正如王成斌所說,今晚不會就這樣過去??焓稽c鐘,我剛躺在床上,就接到馬良才打來的電話,說曉茹現在還沒有回家,是不是到學校上晚自習?

雖然周末也有學生到學校上晚自習,但十點過后,所有學生必須離開教室,這是規定。我打電話給老陳,讓他查看學校晚自習的情況,老陳回話說,學校里空無一人。

掛上電話我緊張起來,馬曉茹到現在沒回家,這么晚她能干嗎?我給林開陽家打電話,他倒是在家,林開陽向我提供了一個情況,說半小時前,馬曉茹約他出來玩,他看晚了,就沒答應。

我趕緊又給雷子輝家打電話,雷子輝跟林開陽的回復一樣。

馬曉茹到底去了哪里?會不會再去歌廳唱歌?我跟馬良才在一家附近的歌廳門前會面。馬良才嘮嘮叨叨說,劉潔談業務還沒回,曉茹說出門買文具,都快十一點了,我以為她去了學校。

劉潔此刻應該與周天明在一起,但是我不能告訴馬良才,我不想刺激這個可憐的男人。

我們在前臺查詢包房,沒有馬曉茹模樣的女孩。怎么辦?正猶豫間,我接到林開陽打來的電話,他讓我找一下陳雨欣,說也許她知道馬曉茹現在哪里。

馬曉茹跟陳雨欣不是鬧翻了么?我問道。

兩人現在關系好著呢!林開陽回復說,她們最近還認識了一個叫余楓的歌手,好像是在豪爵酒吧唱歌。馬曉茹說他像李敏鎬,陳雨欣說像金秀賢,我真搞不懂到底像誰了。

豪爵酒吧!電話中林開陽很肯定地告訴我地名。來不及打電話找向醫生詢問,我與馬良才急匆匆往江邊趕去。

豪爵酒吧在靠近江邊的一條商業街上,酒吧的門簾被暗黃色的燈光襯托著,除了金碧輝煌,還有些詭異。馬良才佝僂著身體想進去,被門前的保安攔住,向他要入場劵。我整理了一下發型,像模像樣地走過去說,里面有人等著,保安抬手讓我進去。

T臺上,一位面容清瘦的男生正彈唱著一首搖滾歌曲。我問吧臺服務員,他是不是叫余楓?服務員點點頭,拿出便條以為我想點歌。我撒謊說等人。

一曲完畢后,一首低沉而悠揚的《灰姑娘》又在酒吧中回蕩?;璋档臒艄庀?,我終于在前排的小圓桌上見到了馬曉茹與陳雨欣。她們全神貫注地看著臺上唱歌的人,對周遭的一切渾然不覺。我站在兩人中間,故意遮擋她們的視線,兩人這才發現我正虎視眈眈地看著她們。陳雨欣很膽怯,立馬站起身往外走,馬曉茹擋在前面為她開脫,梅老師,是我約的陳雨欣,不關她的事。

這次來酒吧,確實是馬曉茹主動約的陳雨欣。馬曉茹在打了一圈電話之后,只有陳雨欣有機會出門,因為向醫生今天正好值夜班不在家。

唉!你一個女孩子,怎么可以進這種地方??匆娢覀冇衫锩娉鰜?,馬良才開啟了嘮叨模式,一句話反復說來說去。

馬曉茹先忍著不說話,被馬良才說煩了,她頂嘴道,這地方怎么了,我們又沒有做壞事,只是聽聽歌。

可這是酒吧,他們會讓你喝酒。馬良才仍舊嘮叨不停。

你又沒給我錢,哪里有錢喝酒。馬曉茹回答的語氣充滿了不滿。

可你是女孩子,無論如何也不能進這種地方。馬良才的思維產生慣性,一時半會停不下來,嘴里只會反復說這兩句話。

夠了,你除了管我,還能管誰?你應該打電話催媽媽回家。

馬曉茹說這話的時候,馬良才不由自主地看了我一眼,他似乎才清醒過來,立馬閉嘴不再說話。

相對于兩個女生喝沒喝酒,我更加關心她們進酒吧的意圖。在送陳雨欣回家的路上,我試探說道,酒吧唱歌的男生很不錯哦!

老師,你也有這樣的感覺?一直不說話的陳雨欣突然開口說話,看上去很興奮。

我知道,要想走近目標,必須先放下姿態。她們不僅僅是我的學生,她們更是有思想的人。

老師,余楓是我見過最帥的男生。馬曉茹說他像電影明星,我感覺他比他們更完美。余楓所呈現的一切是真實的,電影里的人物都經過加工處理。

你喜歡余楓?

嗯。陳雨欣搖完頭后又點頭。

前面就是陳雨欣的家,我不得不回到老師的身份,鄭重警告陳雨欣,現在是讀書階段,喜歡一個人不一定非要說出來?,F在的你還是一名學生,經濟與思想都不能獨立,所以這種喜歡是不負責任的。等你上了大學,你想喜歡誰就喜歡誰。

不,我媽說了,考上大學后,我必須讀研,讀完研還得讀博。梅老師,我不想像我媽一樣永無止境往前跑。住院醫師,主治醫師,副主任醫師,主任醫師。像打游戲樣層層通關,不能有一點跑偏。太累了,這樣的人生沒有快樂。

那你想做什么?

我要像余楓那樣,一直做自己喜歡的事情。

陳雨欣一臉向往,我一臉擔憂。我仿佛看到青春年少的自己,第一年高考分心,迷戀一位打籃球的男生,偷偷約會影響了高考成績。分數出來后,父母逼著我復讀,非一類大學不上。我以絕食對抗,只要男生能被體院錄取,我無論上哪所大學都無所謂。結果男生不夠上體院的分數線,只得去當兵。我痛哭了一場,又乖乖回到學校復讀。等我念完四年大學,那男生卻考上了軍校,說要留在部隊。青春是一場充滿幻想的旅程,過程很美好,結果總出人意外。

向醫生在知道陳雨欣去酒吧的事情后大發雷霆,她到學校興師問罪,要找馬曉茹算賬,說她帶壞了陳雨欣。在學校走廊里,向醫生要求馬曉茹當面向她保證,以后不再跟陳雨欣交往。

去酒吧就是干壞事?這樣說,抽煙喝酒的都是壞人。馬曉茹爭辯說。

馬曉茹拒不承認錯誤,這讓向醫生很惱火,說她沒教養。

你有教養,你高冷,結果還不是沒人愛。

你說什么?你嘲笑誰?

眼見兩人要吵起來,我趕緊站起來勸架,讓向醫生不要跟孩子計較。向醫生氣焰高漲,憤憤說道,我再沒人要,也總比那些亂搞男女關系的女人受人尊重——

原以為有些事情只有我一個人知道,我終于明白,別人不說并不代表不知道。馬曉茹呆住了,仿佛氣球被扎了一個眼,除了泄氣與沮喪,一切修補都來不及。她微張著小嘴,怔怔地看著向醫生,半天由牙縫里擠出幾個字,你再亂說,我跟你沒完。

向醫生并沒有被馬曉茹嚇住,仍在嘮嘮叨叨,這還是學生嗎?沒一點素質。自己被媽媽拋棄了,反過頭來嘲笑別人——

住嘴,我媽媽不是不負責任的人。我媽媽愛我,愛我爸爸,我們是完美之家。馬曉茹漲紅著雙眼,淚水呼之欲出。

媽——陳雨欣擔心媽媽還會說出更加過分的話,不等向醫生還擊,她拉著馬曉茹離開了走廊。

那天晚自習后,馬曉茹繞著操場跑步。跑了一圈又一圈,跑到所有同學都走出校門,跑到星星藏進云層里,跑到夜色被濃霧給籠罩。寒風瑟瑟,她的臉頰上布滿淚珠。她哭了,嘴唇上咬出了牙印。冰冷的夜色中,一個單薄而瘦弱的身影引起了老陳的注意,他跟我打電話,說馬曉茹放學沒有回家,一直在操場上跑步。

接到電話的我,早已經到家。白天發生的事情我不方便跟老陳解釋,我要求老陳送馬曉茹到公交車站,一定要看著她上車。躺在床上輾轉難眠,最終我拿起手機跟馬良才打電話,他說馬曉茹回家了,我這才安然入夢。

我從來沒想到,作為一名高中生的班主任會有如此大的壓力,除了完成分內的教學任務外,還要對他們進行心理與生活上的關心。我發現自己最近變化很大,身上的鋒芒在一點點的收斂,像滾動的雪球,壓力越大,外表越圓滑。梅園高中的班主任清一色的年輕老師擔任,但凡有點資格的老師都已經退出一線。想想自己比這些學生年長不了幾歲,對校園之外的生活也是一知半解,卻要以師者的身份來關注他們,感覺既好笑又可悲。

今天上晚自習的時候,我特意由后門進了教室,想看看學生們的復習態度。陳雨欣面前放著一面小巧的鏡子,一邊做習題一邊照鏡子,這是她之前的老習慣。雷子輝在看課外書籍,同桌的男生偷偷撞了他一下,他立馬把書塞進抽屜里,這也是雷子輝的老習慣。林開陽低著頭做作業,對周遭的一切渾然不覺。這孩子很努力,懂得一個道理,唯讀書能改變命運。馬曉茹呢?她去了哪里?

巡視完教室,我向走廊盡頭的廁所走去。

廁所是除了教室之外,學生們的又一個聚集地。這里聚集了不愛學習的學生,他們瞞過老師的眼睛,明著是方便,暗地里逃課。聚在這里聊一些與學習無關的話題,甚至還有學生躲在廁所里抽煙。

走廊盡頭的燈泡壞了,黑黢黢的。我無意進去,用鞋底敲打水泥地面,故意發生砰砰的聲響,警告在里面聊天的學生。果然,由洗手池旁邊沖出兩名男同學,我沒看清面孔。他們不是三班的,這點我可以肯定。但后面的女生我看清了,馬曉茹驚慌地由里面出來,遲疑了一下,與我擦肩而過,并沒有跟我打招呼。

他們在里面干什么?我就著窗外微弱的光線走進廁所。剛來到洗手池邊,一股濃烈的煙味撲鼻而來,低頭,發現地上赫然丟著三根煙頭,有兩根還冒著火星。在那一刻,我呆住了,難道馬曉茹跟其他班上的男生在一起抽煙?

寒假即將來臨,氣溫越來越低。天空的云彩被風吹到了地面上,清晨的氣溫除了冰冷,還帶著霧氣。大清早出門,走在街頭,除了環衛工人,再就是上早課的學生居多。班上有學生出現不同癥狀的感冒,打噴嚏,流鼻涕,咽喉炎發作。我反復強調讓他們上早學的時候要多穿一些衣服,不要為了風度,不要溫度。但還是有幾名學生把我的話當耳邊風,置之不理。馬曉茹就是其中一個,眼淚汪汪的,不停地擤鼻涕擦鼻涕。關于廁所里的煙頭,我找馬曉茹談過。她承認了,說看那兩個男生抽煙很好奇,自己也要了一支抽著玩,現在沒抽了。

我不太確定馬曉茹是否說了真話,但有一點很明顯,馬曉茹的衣服越穿越少,虛榮心越來越強。

今天早上,做完早操后,一群女同學跟在她后面嘰嘰喳喳地說話。

馬曉茹,你的水晶手鏈真漂亮,是正品嗎?

馬曉茹笑而不語,由口袋里掏出一張發票,拿在手中展示。發票上寫著商場的名字,以及手鏈的價格。

是你媽買的吧?

不,是我爸我媽一起送我的生日禮物。

哇!馬曉茹你可真幸福。

在一片羨慕聲中,馬曉茹的虛榮心得到空前滿足。我算搞明白了,衣服穿得少,不僅能展示身材,還能展示手腕上的飾品。我終于近距離看到了這條手鏈,確實精致美麗,不僅有紫色水晶,中間還有白色珍珠做吊墜。馬曉茹為了展示手鏈,半個手腕都露在外面,不凍得流鼻涕才怪。

我不得不為劉潔嘆息,明明是情人買的禮物,非要說成是夫妻倆一起買的,孩子才接受,這樣的母親做得有多辛苦。

星期三上午沒課,周天明派我去教育局開會,說我寫的調研報告得到了局領導的肯定,讓我作為梅園高中的教師代表去做進一步的交流學習。付出就有收獲,調研報告能寫好,完全得益于最近班上發生的一些事情。

在教育局開會的時候,我遇到了潘主任。中場休息,潘主任特意把我拉到走廊上談話。我是第一次正面接觸潘主任,內心多少有點緊張。誰知道,接下來潘主任的談話讓我更加忐忑不安。潘主任問我最近班上是不是總在交資料費?我搖頭。她又問我,班上是不是提前收寒假培訓費?我繼續搖頭。

潘主任疑惑說,如果沒有這些費用,雷子輝為什么最近生活費比平時多了幾倍?

雷子輝找你要錢的時候,你就沒問問,他要錢干什么?

他沒找我要,這些錢是我先生給他的。

雷子輝的父親是一家商業性銀行的行長,去年被派遣到周邊城市開拓市場。雷子輝的生活費不斷增加,在外工作的父親出于疼愛,沒有把兒子要錢的事情告訴母親。還在電話中笑問兒子是不是談戀愛了?雷子輝沒有正面回答,說想攢錢出門旅游。見兒子如此說,父親也沒追問。上星期要了一千元,父親這才告訴母親。潘主任問雷子輝錢是怎么用掉的,雷子輝說請同學們一起玩,潘主任問他們玩什么,雷子輝回答說吃飯唱歌。

梅老師,我感覺不對,雖然雷子輝平?;ㄥX也大手大腳,但都在我的掌控之中。今天早上,出門的時候發現錢包里少了三百元。他現在敢私自拿錢,這孩子變化太大。

這時候,我只得一五一十地向潘主任反映,近段時間學校除了收過一次試卷費,沒有其它費用。梅園高中跟省委大院毗鄰,哪有老師敢頂頭作案。我必須承認,班上那么多學生,我不可能像火眼金睛一樣發現他們在學校之外做的事情。潘主任找我談話,算是給我敲了警鐘?;氐綄W校,我找林開陽談話,林開陽猶猶豫豫地半天不說話,逼急了,他把手指向樓頂露臺,說那里有人在玩手機。

夏天頂樓的露臺是封閉的,冬天開放,是因為課間休息時間,可以讓學生到樓頂曬太陽。學校以人為本,給學生提供最好的學習環境,而學生們極不自覺,利用頂樓沒有老師監督,偷偷做一些違反校規的事情。我爬上頂樓,看見雷子輝與幾個學生圍成一圈,他們在全神貫注地看手機視頻。

我突然明白了雷子輝找家長要錢的原因??墒?,當我問手機是誰的?雷子輝卻把手指向另一名學生。

手機不是雷子輝的,這讓人很意外。

我打開還沒來得及關閉的視頻,被那些不堪入目的畫面驚呆了,這就是傳說中的A片,被他們下載到手機里互相觀看。這孩子不是三班的學生,我在問明班級后,把他交給他的班主任來處理。

晚自習,學生們都在認真復習,我由教室后門進去。雷子輝還像往常一樣開小差,面前放著物理書,書上面放著物理本,本子上放著一張草稿紙,兩只手放在褲兜里,稀稀疏疏地不知道在干什么。正在我疑惑不解的時候,同桌的男生推了他一下,雷子輝漲紅了臉,慌慌張張由口袋里掏出雙手。

我讓雷子輝站起來,并讓同桌男生檢查他的抽屜。我發現了一個嶄新的小米手機,正在無聲地播放著白天看到的黃色視頻。天哪!雷子輝剛才低頭在褲袋里做了什么?

我終于查明雷子輝找家人要錢的原因。我告訴雷子輝,他違反了校規,手機必須沒收。

雷子輝回答說,她們都不理我,我只能買手機自己跟自己玩。

這孩子回答問題直接,從來不會轉彎抹角。

誰不跟你玩了?

陳雨欣跟馬曉茹兩個人經常去酒吧玩,都不帶我。

雷子輝提供的消息應該比剛才我看到的小動作更震驚。最近老師們都忙著應對聯考,學生出了這么嚴重的事情都沒發現。

忙不是借口,這是周天明經常掛在嘴邊說的話。我必須找馬曉茹與陳雨欣談談,學校對這兩個孩子是寄予希望的。林開陽進來匯報,說馬曉茹吐得一塌糊涂。

在女生廁所里,我見到了馬曉茹。她蹲在地上捂著肚子一臉痛苦,看見我進來,她努力直起腰板裝作沒事。陳雨欣在一旁解釋,說她受涼了。我看馬曉茹滿頭大汗,臉色蒼白,不像是受涼的樣子,更像是拉肚子。

我與陳雨欣在廁所外面等候,馬曉茹在里面折騰了好一會,扶著墻面出來,還是說肚子疼,還想吐。我更確定她是吃壞了東西。

在醫院里,醫生檢查了馬曉茹的身體,說沒有大礙,是吃了不干凈的東西。掛點滴的時候,馬曉茹說食堂的飯不好吃,晚飯她到街頭吃了燒烤。

馬曉茹不是向來節儉么?她怎么舍得花錢改善伙食?看見她還在打針,我沒有多問。第二天,我找陳雨欣問話,陳雨欣一開始掩飾,說不知道。我急了,說要告訴她母親向醫生,她這才坦白交代,說昨晚余楓請她們倆一起吃的燒烤。至于是不是吃了不干凈的東西,陳雨欣不知道,因為兩人都吃了,為什么她沒事?

老師們最擔心的事情就是學生跟社會青年來往,雖然不能斷定校外的人傳遞的都是負能量,但不可否認,學生們跟社會青年來往,學習情緒是會受到影響的。

陳雨欣還說,余楓不是第一次請她們吃飯,以前每個周末都會約在一起玩,吃完晚飯后,請她們一起唱歌,唱完歌,再吃夜宵。

你媽不管你?我問道。

當然是趁我媽上夜班出門。陳雨欣回答說。

我就奇怪了,余楓不是在豪爵酒吧唱歌么?他怎么有時間外出。陳雨欣不屑說道,你以為余楓唱歌是為了謀生?人家就是玩玩,他家根本不需要他掙錢。

現在的學生,老師們是真搞不懂。我發現,與孩子們待在一起時間長了,自己已經被同化。老師們單純得像學生,而學生們成熟得像家長。我總在高估自己的能力,或者說,我小看了這群孩子的思維。

除了跟余楓在一起,還有其他人么?

當然有,還有他的朋友。

也許是我的提問太幼稚,陳雨欣回答的時候,嘴角上揚,看我像看一個幼稚園的孩子。她繼續說道,余楓很看好馬曉茹,說愿意幫助她走上歌壇。

哦——

余楓說我個子高,適合當模特。

能站在舞臺中央,應該是每一個青春期女孩子的夢想。馬曉茹最近虛榮心暴漲,我總算找到了答案。

你們在一起除了吃飯,喝酒沒有?

明知道我在試探,陳雨欣并不回避。她坦然說道,梅老師,冰銳不算酒吧?

我又老土了,冰銳算不算酒我真不知道,為了完整地回答陳雨欣的提問,我不得不打開手機百度查詢,答案是——冰銳含酒精。我把證據擺在陳雨欣面前,陳雨欣哈哈大笑,梅老師,原來你跟我一樣無知。哈哈,哈哈——

陳雨欣笑彎了腰,我的臉上掛不住。我說,陳雨欣,你給我等著,叫你嘲笑我,接下來,我讓你媽來收拾你。

真的冷靜下來后,我又猶豫起來。向醫生是一個很刻板的人,我怕她把小事鬧大。而馬曉茹的父母,說了他們也無能為力。對于太過精明的孩子,父母的管教總顯得無為。

對,我還是先找周天明說明情況。真出事了,天塌下來,頭上還有人頂著。

我去了校長辦公室,周天明不在,打他電話也沒人接。這樣寒冷的天氣,校長不在辦公室守著暖氣,他會去哪里?

天氣預報說明天有雨夾雪,明天周而復始地來臨,而雨夾雪卻爽約了,它們躲在風的背后畏手畏腳,不肯現身?,F在是下晚自習的時間,因為氣溫出奇地低,那些在教室里待了一天的孩子們,都迫不及待地想回家,而且學校也希望孩子們早點回家。一陣風吹來,直接由一樓貫穿到三樓,我打了個冷噤,心中感嘆,水泥鋼筋再結實終究抵擋不住風的侵襲。按平時領導排班值日表,今天周天明應該還在學校。我裹緊了大衣,偌大的校園,除了門房里老陳的取暖器散發著溫暖,到處都是冰冷的。我下意識地看了看教學樓后的小樹林,恍惚間,我看見有星火在晃動。這樣冷的天氣,小樹林里居然會有人?

如果沒有風的傳播,我不可能轉過墻角就能聽見周天明與馬曉茹的聲音。就著路燈微弱的光芒,我看見馬曉茹手上拿著一個本子,不不,那是一本病歷。馬曉茹揚著手上的病歷本質問周天明。

這病歷上寫得清清楚楚,我媽懷孕三個月,這事除了是你干的,難道還會有別人?

曉茹——

別說跟我爸有關系,我媽爸早已經分居,他們不可能有孩子。

曉茹,你聽我解釋,我跟你媽——

別說你跟我媽有感情,你們有感情早干嗎去了?當年高中畢業后為什么不在一起?別跟我解釋你們是彼此的初戀,為什么要等到你妻子去世后才想起我媽。我只想問一句,你們早干嗎去了?為什么偏要在有了我之后,你們才知道彼此的存在!

曉茹,有件事情,我跟你媽一直沒告訴你。我們不告訴你,是為了不影響你學習——

我不要聽!別把我當小孩子,我什么都知道。也別告訴我當初為什么錯失彼此。既然錯過了,就是老天爺不讓你們在一起。你們現在一起,是不道德的,就算孩子生下來,也會遭到報應。我真后悔,不該到梅園高中讀書,這樣我媽就不會再見到你!

周天明被馬曉茹說得啞口無言,他變成一棵樹,腰桿雖然挺得筆直,身上卻癤癤疤疤。而馬曉茹像狂風暴雨,用一連串的質疑與指責,干脆不給周天明辯解的機會。

周天明,不,周校長,求你放過我們一家,我爸爸很可憐,我們這個家不能就這樣沒了。你知不知道,讀小學的時候,我差點被汽車撞到,是我爸把我推到一邊,用生命保護了我,他后來大出血差點死掉。雖然輸血救回了一條命,可后來身體一直不好。他現在這樣都是我造成的,所以我要保護他,不能看著他被人欺負。

馬曉茹說著說著,竟然跪了下去。

周天明慌了,立馬彎腰攙扶她。

周校長,你要是不答應我的請求,我就這樣一直跪下去。

馬曉茹說到做到,真的跪著不起來。周天明無計可施,只得解開脖子上的圍巾戴在馬曉茹頭上,他感覺這樣還不夠,又脫下身上的外套披在馬曉茹身上。凜冽的寒風中,周天明一連打了幾個噴嚏,他哆哆嗦嗦說道,曉茹,大人的感情你不懂,你媽跟你爸的感情破裂跟我無關,有些事情我們總想等你上大學再告訴你。你對我誤會太深,到了今天這地步,看來我不得不先說出來——

不——我不要你說,這都是借口。無論什么理由,我都希望跟我的爸爸媽媽在一起,他們以前相愛過,如果沒有你的插足,他們會繼續相愛。只要你離開我媽,我有能力讓他們再彼此相愛。

你有什么能力?

我會好好念書,考上重點大學,按我媽的意圖找一份好工作,然后賺錢幫我爸治病。只要我爸的病好了,我媽就會開心起來。

可是,帕金森綜合征是治不好的——

不,我不許你這樣說我爸!馬曉茹說這話的時候,霍的一下站起來,指著周天明的鼻子問道,周天明,我問你最后一句,你是不是死也不愿意離開我媽?

周天明像臺上遭人批斗的反派人物,頭低著一句話都不敢說。

好——周天明,是你逼我,我要讓你后悔終生。

馬曉茹說完這句話,把圍巾與衣服丟在地上,一陣風樣沖出了小樹林,留下周天明在冰冷的夜色中不知所措。當然,不知所措的不只是校長,還有站在墻角的我。我想,這時候,我除了藏起來,沒有別的選擇。

元旦假期第一天,被北風侵吞了許多天的暴風雪終于來臨。

肆無忌憚的雪花漫天飛舞,路上結冰,操場上也結冰。原本學校只準備放一天假,因為特殊天氣,高一與高二年級得到了兩天的假期??粗巴饧姅_的世界,我惆悵起來,這種鬼天氣,放假與不放假沒實質性的區別,都是待在房子里,哪里都去不了。我躺在床上看書,手機響了,是馬良才打來的。

梅老師,你能來八醫院么?劉潔,她要做傻事。

我緊張起來,以為劉潔鬧自殺,被送進了醫院。來到醫院門口,我看見劉潔與馬良才正在排隊。馬良才把我拉到一邊,說劉潔懷孕了,她想打掉肚子里的孩子。

國家不是支持生二胎么?我問道。

我也是這樣想的,所以想請梅老師勸勸她。馬良才嘆氣說,唉!曉茹在家鬧,不要這個孩子,劉潔沒辦法,只能順著她。

馬曉茹呢?我問道。

跟她媽吵了一架,跑了。

我勸劉潔不要輕易打掉孩子,劉潔眼角蓄滿淚水,卻佯裝微笑說,這孩子來得不是時候,確實不能要。

護士招手讓劉潔進去,馬良才一把拉住她說,劉潔,都是我不好,我沒能耐,拖累你受苦。

劉潔神情黯然說,老馬,這不關你的事,是我自己的主意。

劉潔走進產房,馬良才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失聲抽泣起來。

如果不是偷聽了馬曉茹與周天明的談話,我會以為這孩子一定與馬良才有關。但是,明明不是馬良才的,他為什么還要求劉潔把孩子生下來,而且還哭得那么傷心。馬良才如此信任我,這時候,我必須站出來做點什么才對。于是我走進產房,讓醫生等等,等我打一個電話再做手術。

劉潔已經躺在了手術臺上,她撐直腰桿說,梅老師,我想好了,孩子以后也許還會有,可是曉茹只有一個。無論如何,我要孩子必須尊重她的意愿。

劉潔說完再次躺下。我心想,不行,我得趕緊找到馬曉茹,跟她商量試試??伤龥]有手機,我該怎么聯系她呢?她不是出門了嗎?女孩子出門不會一個人的,肯定會跟人聯系。對,找雷子輝,雷子輝有手機。

雷子輝的手機被我沒收后,他找我求情,說以后堅決不在學校玩手機,我心一軟,就把手機還給他了。

我拿出手機正準備撥號,手機屏幕上卻突然跳出一條短信,是有人發了張圖片給我。我仔細辨認圖片的位置,應該在某歌廳的包房。雷子輝跟一群人在一起,有陳雨欣,還有余楓,其他人我不認識。每個人面前都放著一些碗碟,還有吸管。他們這是在干什么?下面還有留言:梅園你好!我們很嗨!

這不是電視上才能看到的吸毒場景么!我慌了,立刻把電話撥過去,接電話的是馬曉茹。

梅老師,這張圖片是我送給校長的新年禮物,我給梅園高中的每位老師都發了一張。

圖片中之所以沒有馬曉茹,因為她正在拍照。

馬曉茹,你到底想干什么?我的聲音很高,把坐在一旁的馬良才嚇了一跳。

不干什么,我在打一場家庭保衛戰。馬曉茹聲音高亢地說,想想這張圖片將傳遍校園的每一個角落,我就感覺刺激。對了,我還想把這張圖片發到教育局的網站上。我想,周天明這回想捂也捂不住了。

看我說話語氣不對,馬良才緊張問道,梅老師,是不是曉茹又惹事了?

我點了點頭,聲音頹廢地說道,她為了報復校長,居然組織學生吸毒——

我還沒說完,馬良才跌坐在椅子上,抓著胸口頓足說道,都怪我,我應該早點告訴曉茹,劉潔與周天明去年就領了結婚證,并且我與劉潔早已經離婚。我們總在想,等她考上大學后,再告訴她一切,可是一切都來不及了。

手機那頭,傳來雷子輝的聲音,馬曉茹,你用我的手機跟誰打電話?

梅老師呀!我在向她匯報我們現在的情況。

你找死呀!快掛掉!把手機還給我!

電話里傳來拉扯聲,然后噼里啪啦,聽到珠子落地的聲響。陳雨欣在一旁驚呼,曉茹,你的水晶手鏈斷了,糟糕,珠子也摔碎了。

我感覺頭很暈,天旋地轉,整個房子在晃動。護士推著推車經過,她問我怎么了?我回答說,聽到碰撞的聲響。

你聽錯了,是我推車里發出的聲音。

不不,我應該聽到了水晶破碎的聲音。

責任編輯 劉遙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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