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獾奧拉里

乃亭

阿勒泰山脈最西部一個十分偏遠的山谷，叫布爾卡拉山谷。因為偏遠，深邃，所以無人問津。因為無人問津，所以不曾污染，特別美麗。

山谷一面山的半山腰上，有一面青石壁，青石壁底部，有一些天然的小山洞。狼獾奧拉里一家，揀一處山洞，居住為家。

奧拉里是一條漂亮的母狼獾，正當年輕，它的皮毛是猩紅色，肚子圓滾滾而光滑，大尾巴像一把優美的掃帚，略顯小的頭上有一對亮晶晶的眼睛。

奧拉里生過四窩崽子，前三窩已經長大成年，全離開它自己討生活去了，第四窩的雙胞胎，是兩個兒子。因為年幼，暫時還得依靠媽媽來吃食，待長大，自然也要離開的。

有幼子，就有天倫之樂。

天一亮，奧拉里就逗兩個小崽來玩耍。它用頭把這個拱得翻個個兒，又將那個拱得翻個個兒；而小家伙呢，這個將它背上咬一下，那個將它的腿上啃一下。

它們吱兒吱兒輕輕地叫。

真是太快活了。

可是，做一個狼獾媽媽可不能只懂得快活，還要曉得自己的責任。奧拉里和兩個小家伙逗樂半個時辰，知道玩兒夠了，應該出洞，應該耕耘。為孩子，也是為自己，找食物啊。

盡管，它的小石洞里，已經儲存了一些鮮肉；可是，奧拉里知道，夏天已經結束，新疆的秋天僅是一個瞬間，寒冬馬上就會來臨，不儲備足夠的食物，它們一家冬天的日子就不好過了。

它告別了兩個小家伙，穿過山坡松林，下到谷底來。

谷底也是無邊無際的森林。

在森林的最中間地帶，山谷的最低處，是布爾卡拉河。因為山谷陡峭，所以河里水流湍急，無日無夜嘩嘩作響，時有大小木頭，或動物尸體從河流漂過。

林子里一年四季，都有鳥兒歌鳴。

奧拉里來到河畔，一回頭，就看見森林里一大堆圓石頂上有四五只松鼠在嬉戲。它們旁若無人，自顧自鬧著，看見它，時而也用一對靈光的眼睛望一望，隨后就繼續嬉戲，并不把它狼獾奧拉里放在心上。

其實，這并不意味著，狼獾不把松鼠當食物。只是，一般情況下，狼獾并不獵食松鼠；狼獾覺得它們太小，肉少，只在實在饑餓得沒有辦法時，它們才會對松鼠痛下殺手。

今天，松鼠自然也不會成為奧拉里的獵物。

因此，松鼠們即使看到它，也不警惕它，還在那里作樂。

誰知，狼獾突然向那一大堆石頭的方向跑去。

直到奧拉里跑到石堆跟前，向石堆頂上蹦跳，那四五只松鼠才嘩啦啦向石下跑去。一霎間，又在一棵大松樹下，糾結在一起，繼續嬉戲。

它們從狼獾的眼睛里看出，狼獾沒有殺意。

常?？匆娎氢?，松鼠們還是熟悉狼獾的。

的確，狼獾對它們沒有殺意。奧拉里跑向石堆，是想站在石堆頂上的高處，瞭望四周，看看能不能發現點新動向。

它跳躍到那塊最頂上的大圓石上，慢慢轉頭，用那雙亮晶晶的眼睛，在森林里搜尋。

它發現新動向了。

在布爾卡拉河的上游方向，大約四五百米的一個凹處，一片青蘆葦前面，一只黑熊，正在埋頭吃什么。因為太遠，看不清吃的到底是什么，一只羚羊或者一只馬鹿，總之，黑熊吃的食物，一定適合狼獾來吃，這一點絕對不會錯。

從黑熊那里搶食，對奧拉里來說，已經不是第一次。它有經驗，那個家伙塊頭雖然比它大，很有蠻力，可是腦袋笨拙，行動笨拙，只要把握好靈活靈動的戰術，不要被它抓住，戰敗它，不成問題。

想到這兒，狼獾奧拉里跳下石堆，選擇一條隱蔽的路線，輕巧而快速地向前跑。它知道，絕對不能讓那呆子發現它，不然，那家伙會先叼了那些肉跑掉的。

森林里的高草很多，有的是隱蔽物，因此狼獾的行動，黑熊一點兒也沒有發現。

奧拉里繞了個耳朵形，繞到那片蘆葦的背后。

因為飛速地跳躍跑動，它稍稍地有些喘氣，它極力地控制著，不讓聲音發出來。

現在，它離黑熊只有五六米了，因為那些蘆葦不是十分稠密，所以透過蘆葦的縫隙，可以看清它吃的食物了。原來既不是羚羊，也不是馬鹿，而是一頭野豬。

黑熊已經將野豬的皮完全撕開，香噴噴的鮮肉裸露出來。黑熊吃得十分專心，十分享受。

看到那些肉，狼獾有點克制不住了，想馬上撲過去，把它搶奪過來。

然而，它是聰明的。它覺得，自己必須要休息一會兒，待精力完全恢復的時候，猛然過去，才不會出現偏差。

它終于休息好了。

它走了過去。

它站在離黑熊兩三米遠的地方，向黑熊嗚嗚嗚地吼叫起來。

黑熊吃得正香，根本想不到這時候會有誰來打攪，聽到狼獾的吼叫，它被嚇了一跳，身子抖了一下，就轉過了頭。一看，是狼獾，就氣得嗷嗷叫起來。

自然，黑熊要齜牙咧嘴，并且直立起來，有力地揮舞兩個前爪以示威。它要做出兇惡的樣子恐嚇對方，讓對方知難而退。

可是，它沒有將狼獾嚇走。這個體形比它小得多的家伙，眼睛里沒有一點恐懼的神色，見它那么嗷嗷直叫，對方居然冷靜得一動不動，只用兩個眼睛望著它。而當它的叫聲停下來，它卻開始嗚嗚嗚地在喉嚨里嘶鳴，向它示威。

當然，狼獾那個喉嚨里發出的嗚嗚嗚的示威聲，也有停下來的時候。

狼獾停下來，黑熊又嗷嗷地叫了，并揮舞雙拳。

它們兩個這樣較量了四五個回合，誰也沒有被嚇走。

黑熊吃過眼前這個小家伙的虧，看見這個家伙不能被嚇走，便極不情愿地幾口咬下野豬一條后腿，扔向狼獾。

它想，拿了這么一塊，滾開吧。

可是，狼獾看都不看黑熊扔到它嘴邊的那條野豬后腿，盡管，那么一塊肉，夠它一家享用兩天。狼獾看到眼前那么一頭大豬，就不把后腿這點肉看在眼里。

它的心里想的是黑熊腳下那一頭整豬。

因此，它的眼睛依然盯著黑熊的眼睛。

黑熊想，我都給你一塊了，你還瞪著眼睛干啥。就不管了狼獾，回過頭，吃起自己腳下的肉了。

可是它只吃進去了一口肉，只見狼獾嗖地一下，撲向黑熊，迅捷地朝黑熊脖子上咬一口，又嗖地退到了后邊。

黑熊的脖子挨了那么一下，立刻像刀子扎了一樣，疼痛難忍，它嗷嗷叫了兩聲，馬上向狼獾撲咬過去。

然而，狼獾在它撲到時，早跳到旁邊。當它剛一停住，立足未穩，狼獾在它后腿上又是一口，疼得它后腿不由得一抖，遂回頭來咬，可是狼獾立馬又站到離它有兩三米的地方了。

就這樣，黑熊向狼獾發動了十幾次攻擊，都是因為它的身體太大，動作緩慢，不但沒有一口咬住那個小家伙，反而讓它將自己咬了十幾口，身上到處流血。

黑熊想，不和它干架了。跟這個家伙干架老吃虧。

黑熊嗷嗷地向狼獾吼了幾聲，轉過頭，回到那個血淋淋的野豬跟前，咬住野豬另一條后腿，一甩頭，將整個豬肉背到背上。然后，一晃一晃地向山谷下面的方向走去了。

可是，狼獾怎么可能讓它這樣離開？只見狼獾像箭一樣地向黑熊射去，更加狠勁兒地咬它一口。

黑熊停住腳，很艱難地把頭往后看。由于背上有一整塊豬肉，連著頭，它的頭只能回到大約四十五度角的樣子，因此只有一只眼睛可以看到身后的狼獾。它很氣憤，覺得這頭野豬是它黑熊獵殺的，而這小小的家伙，不勞動，卻要獲得，還給它身上留下這么多的傷。

它嗷嗷地叫兩聲?？墒?，因為嘴不能張開，聲音不夠洪亮。

它這樣威脅兩聲，又正了頭，繼續向前走。

可是，走了沒有四五步，狼獾又給它一口。

這一口比上一口還要疼痛難忍。

黑熊只得停步，故伎重演，又叫兩聲，加以威脅。

就這樣，一個想逃離，另一個不讓它逃離，當黑熊的屁股被咬到第九口時，那里已經血跡斑斑了，它撒開腿跑起來。

可是，論跑，它的速度怎能比得上狼獾的速度？只見狼獾像閃電一樣，從它身旁跑過，跑到它的前面，突然一轉身，擋住它的去路。

黑熊真的有點害怕這個小家伙了，轉過身，又向相反方向跑。

一樣，狼獾又在相反方向擋住了它的去路。

經過五六個這樣的回合，黑熊終于跑不動了。這時，它不僅遍體鱗傷，到處血跡斑斑，而且，大汗淋漓，氣喘吁吁。它真的氣餒了，它不愿意再為身上這一塊巨肉而遭受折磨了。

它生氣地將身上那一塊勞什子朝狼獾的方向扔了下去。然后，哼哼了幾聲，見狼獾專注在肉上面，一轉身，垂頭喪氣地離開了。

可是，它走出去大約有十幾步，忽然，一塊什么東西從它身后飛向它的前面，啪的一聲掉在地上。它定睛一看，是它給狼獾的那個野豬后腿。

它很好奇，回頭一看，原來是狼獾向它拋過來的。

黑熊的心里得到一點安慰，叼了那個豬腿，向河岸的方向去了。

經過這么久的角逐，狼獾奧拉里肚子里的食物已經消化殆盡，它覺得自己饑腸轆轆。于是，它先朝四周看看，見沒有什么大的危險，把那整塊豬咬住，拖到青蘆葦那里的豬皮上。然后，大口大口地吃起來。

大約十幾分鐘，它吃飽了。

它心滿意足。

它再一次四下顧盼。

那整塊豬，一條后腿給了黑熊，它又吃了個肚飽，黑熊前面也吃了個半飽，現在還剩絕大部分。奧拉里心想，這應該就是今天的收獲了。稍稍休息一下，把它馱回去就是了。

就在它正想這件事情的時候，忽然，只聽啪啪兩聲槍響。憑著本能，奧拉里警覺起來，它迅速爬向身邊一棵銀杏樹上，一看，發現一個獵人正騎在馬上，端著槍，向叼著野豬腿的黑熊射擊。而黑熊，卻突然扔下野豬腿，居然向獵人撲咬過去。

黑熊和獵人只有七八米遠。

黑熊撲到馬下，直立起來，張開雙爪，就要向馬上的獵人撲抓過去。就在這個時候，獵人的槍再次響了，啪啪啪，連續三響，子彈大概打到黑熊的要害處，只見黑熊晃了兩下，像一面石壁似的倒了下去。獵人用還冒著煙的槍管在黑熊身上戳了幾下，見黑熊一點都不動了，獵人才在馬上直起了身子。

看見這一幕，一向大膽的狼獾奧拉里緊張極了，它的心在胸腔里激烈地跳。

人類的槍彈真是太厲害了。

現在，它離獵人的距離也就是二三十米。

它想，得趕緊離開這里，在獵人還沒有發現它的時候。

于是，它回轉過身子，向樹的下一個枝杈跳去，而正在這個時候，獵人看見了它，立刻端起槍，啪啪啪地朝它射擊。

幸虧是動態的，并且距離比較遠，獵人的子彈從它身子周圍飛過。奧拉里原打算叼了那塊野豬肉離開，現在跳到地上，根本不敢跑向那個敞亮的放肉的地方，它嗖地鉆進蘆葦里，把自己隱藏起來。

獵人打馬從那里向這里奔跑而來。

聽到急促的馬蹄聲，狼獾再也不敢停留了，它撒腿就向山坡上飛跑。

它的身子暴露了，獵人又連續地向它開槍。

啪啪啪，啪啪啪……

因為它和獵人都在飛奔，都在動，平時槍法很厲害的獵人，在這種情況下，也就打了許多空槍，而馬在山坡上奔跑，不及狼獾在山上奔跑的速度。一眨眼，狼獾不見了。

獵人追了一陣兒，見失去了目標，它下了馬，研究狼獾可能的去向。

忽然，獵人發現一個水桶一樣粗的洞穴。

他估摸著，狼獾有可能鉆進這個洞穴里。

他在馬背的褡褳里取出砍刀，砍下一大堆干枯的樹枝，將樹枝又砍成小節兒，他將這一大堆柴火往那個洞穴里填塞，直到填塞不進去，把剩下的都堆放到那個洞口。然后，他掏出打火機，啪的一下，打著了火，將柴火點燃了。

干柴烈火又遇到烈風，越燒越旺。獵人又從褡褳里取出一塑料桶水，向火上澆，那火部分被澆滅，變成煙，一部分向天空飛騰，一部分向那洞穴里鉆進去了。

獵人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他想將狼獾從洞里熏出來。

那火滅了，又燃起來。燃起來了，獵人又向上面澆水。于是，煙就不斷地產生，就有很大一部分灌進那個洞里去。

獵人一邊用煙熏狼獾，一邊隔一陣兒站在高臺上望河岸。他要看一看，他打死的黑熊還在不在，不要被動物或者什么拿走的。

獵人這樣熏了有半個多小時，那些干柴火被燒光了，漸澆地煙子也沒有了。按說，狼獾要在里面，早應該被薰出來?？墒侵钡浆F在，連狼獾的聲音都沒有聽見。

他在那兒還蹲了半個時辰，抽了一根香煙，見還是沒有一點兒動靜，他騎上了馬，自言自語地說：“狗東西跑掉了，連個影子都沒有，一定不在這個洞里的！”

馬馱著他，慢悠悠走到河岸那兒，他跳下來，將黑熊放到馬屁股上，用繩子從馬肚子處綁了三四個回合，然后騎上了馬。

他將黑熊往馬屁股上放的時候，因為黑熊太重，讓他費了很多勁兒，三次都快放上去了，又跌下來。最后，他讓馬臥下，才將黑熊放了上去。

獵人慢慢地離開了這兒。

其實，狼獾就鉆進那個洞穴里。

可是，它怎么沒有被熏出來？

難道它不怕煙熏嗎？

其實，只要是需要呼吸的動物，哪一個能不怕煙熏？當那些煙子剛一進去，狼獾就受不了啦，一見煙竄進來，它趕緊就往更深的里面逃，逃。逃著，逃著，前面突然有亮光了，另一邊居然還有一個洞口，狼獾歡喜極了，從那個洞口逃出去了。

奧拉里本來想馬上逃回家去，可是，它不想丟掉那一整塊的野豬肉。于是，它從那個小洞口出來，四處看看，發現在一大堆石頭中，有一個三角的小洞，不大，可是可以容納一個或兩個狼獾的。于是，它鉆了進去。

那個地方地勢較高，它透過石縫可以觀察到獵人的一切行動。

直到獵人離開，奧拉里才從石頭堆里那個小洞里出來，它邊看獵人的行蹤，邊向青蘆葦那個方向摸去。

獵人當然看見了那塊野豬肉，可是他沒有將它拿走，野豬肉還原樣放在那塊豬皮上。奧拉里走上去，吃了幾口，本準備就將這塊肉叼上，打道回府?？墒?，就在最后這幾秒鐘，它的腦子里倏忽閃耀了幾下獵人慢騰騰往回走的情形。獵人騎在馬上，馬屁股上綁著死去的黑熊，獵人一副懶洋洋的樣子……

狼獾的腦子里馬上出現一個念頭：去，跟蹤獵人，把黑熊偷回家去。

想到這兒，它不吃了，朝獵人離開的方向摸去。

當然，狼獾不是傻子，它不會明晃晃地跟蹤獵人。它十分懂得，它再厲害，也厲害不過獵人的子彈。因此，它跟蹤著，揀著有隱蔽物的路徑。它要做到萬無一失。它不能讓獵人感覺到后面有個小偷跟著。

走了大約不到二十分鐘的時間，獵人回到自己的居住處。他先將獵槍和馬背上褡褳里的家伙什放進小氈房里，然后，將黑熊從馬背上弄下來，見黑熊胸部還在流血，他不愿意將血流到氈房里，就將黑熊先掛到氈房前的木架子上。做掛黑熊的工作，獵人很費勁兒。

然后，它將馬拴在簡易的馬廄里，給馬前放了一大堆新鮮的綠草，看馬吃了幾口，自己便進了氈房。

這個時候，狼獾奧拉里已經潛到獵人氈房背后一個高崖上的一棵巨大的樺樹之后，這棵樺樹的樹桿直徑至少有一兩米長，狼獾隱藏在它的背后，安全得很。

狼獾很有耐心，它在樺樹那兒待了至少有半個小時，它不住地探頭朝氈房看，見獵人一直沒出來，它估摸著，獵人一定睡大覺了。

有了這個想法，奧拉里出動了。

它下了高崖，縮著身子，賊一樣向氈房背后接近。

它只專注在獵人身上，忘記了別的，結果明晃晃地暴露在那兒，讓棗紅馬發現了。棗紅馬見一位不速之客向它這個方向潛來，恐懼遭到襲擊，大聲嘶鳴，并且后縮身子，想要離開馬廄，只因韁繩拴著，掙脫不開。但它努力地向后縮了一陣兒，嘶鳴了一陣兒，當確信狼獾并不向它攻擊，才慢慢松弛下來，只是不停地噴著響鼻。

看見馬有了劇烈的反應，狼獾停住腳步，縮著身子，貼著地面，不住地看看氈房，看看馬。當棗紅馬漸漸平復下來之后，它才又向前慢慢潛去。

摸到氈房背后，它聽到很響的打呼嚕的聲音，心里十分高興，用嘴將氈房背后的氈墻上的氈子咬爛一小塊，向里望去。它看見獵人躺在一個簡易的木床上，一床破爛的被子橫著蓋在他的腰上，簡易床旁的小桌上，有一盤肉和一盤野果子，還有一個空酒瓶子。它絕對地放心了。

繞過氈房，它爬上木架，咬斷吊鉤繩子，黑熊就嗵的一聲掉到地上，它怕獵人被驚醒，嗖的跳下來，藏到氈房前一塊大石背后。

它不住地探頭朝氈房看，不住地縮回到大石背后。

五六分鐘過后，見獵人沒有動靜，才慢慢從石頭背后出來，悄無聲息地繞到氈房背后，從咬爛的那個小洞里往里看，見獵人繼續大睡，呼嚕聲越來越大，它才回去，咬住黑熊的脖頸，將它拖走。

黑熊十分沉重，奧拉里用了一個小時把它拖回家，也沒有忘記那塊野豬肉，顧不得勞累，再跑回去，將那野豬肉馱回來。

這一天，狼獾奧拉里收獲大大。

丟掉了很難得到的黑熊，獵人十分懊喪，他在木架下和氈房周圍察看，發現許多狼獾的爪印。于是，他的腦子里出現一條有著猩紅皮毛和一對亮晶晶眼睛的狼獾形象。

這條狼獾，就是奧拉里。

獵人跟自己說：“狗東西，別讓我撞見你！”

這位獵人，是個哈薩克族漢子，他身體魁梧，臉膛黑紅，四十歲的樣子，他的名字叫加爾里江。從二十世紀九十年代起，加爾里江就以打獵為業。他是遠近聞名的獵手。他打獵，不僅為自己贏得經濟利益，同時，也為整個阿吾勒保了平安。以前，在加爾里江打獵之前，阿吾勒的牛羊，常遭狼劫。而現在，在阿吾勒方圓數十公里，老鄉們幾乎見不到狼了。

最初，加爾里江住在阿吾勒自己的房子，在阿吾勒周圍的近處，都可以打到兔子、狐貍等野物，可是，后來，因為他的槍聲，阿吾勒周圍的野物被打死的被打死，不被打死的嚇得向遠處跑掉了。近些年來，加爾里江只有離開家鄉，深入到更遠而無人問津的山谷，才可以打到自己想要的獵物。

眼下，來到布爾卡拉山谷，也不過半月之久。實話說，這半月來，他的收獲不少，打了三條狐貍，許多兔子、旱獺，要不是因為動物保護，他還可以打下幾只羚羊。在這兒，他很滿意。

收獲很多，浪費的子彈就多。到昨天，加爾里江用完了最后一顆子彈，并且，帶來的大米、奶酪和油馕也吃完了，本打算馬上回阿吾勒去，可是，突然，老天下起了暴雨，將他阻隔在了這里。

暴雨下了連續三天才停。

三天來，他頓頓只能吃肉，喝肉湯，沒有一點別的。加爾里江實在有點受不了啦?？匆娞煲环徘?，決定無論如何，也要離開這里。不然，他就要發瘋了。

剛下過暴雨，山路泥濘，不能騎馬。加爾里江便扎起了木頭筏子，打算順著布爾卡拉河漂流到自己的家鄉去。

扎好筏子，他將自己打的所有獵物裝進麻袋，將麻袋放上筏子，用繩系緊。他沒有忘記，安排好棗紅馬的吃的和喝的，給它一個長長的韁繩。隨后，他下河了。

因為幾天暴雨，水流上漲十數米高，布爾卡拉河像一匹脫韁的野馬，加爾里江的木筏上下起伏，左右擺動，他雙手握著一根十余米長的樹桿，時而在水中點上一下。只覺兩岸景色迅速向后退去。

速度自然很快。只半個時辰，數十公里的山路已過。轉眼就到了葫蘆湖。河水流到這兒，稍稍平緩，只是河不再是河了，而成了湖。湖面寬三四公里，長七八公里，過了這湖面，就又進人窄小而湍急的布爾卡拉河了。

就在湖面這兒，意外的事情發生了。

湖的中心有一個小島，當水上漲以后，小島只?；@球場那么大了，筏子順水而下，漂到島邊，突然啪的一聲，只見一只野獸從島上躍上筏子。加爾里江定睛一看，啊，是一條狼獾！

一條猩紅色的狼獾！

他仔細地看，這豈不是偷走自己黑熊的那個家伙嗎？

不錯，就是它。無論是猩紅的皮毛，還是那一雙亮晶晶的眼睛，都讓加爾里江認出了它。它就是狼獾奧拉里！

幾天以前，奧拉里的運氣真是太好了。那日獲得黑熊和野豬，當然最好，后來的一兩天里，它又成功地獵獲了兩只羚羊和一只兔子。出事兒那天，正是下午，在河岸處，它剛抓了一只狐貍，突然，鋪天蓋地的巨大洪流席卷而來。一眨眼間，它就被卷進洪水中了。

假如它不貪婪，扔掉狐貍，憑著它的水性，也許很快就可以爬上岸的?？墒?，它太貪了，嘴巴咬住狐貍不放，它和狐貍就在水里不斷地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最后，水中兩條很大的檁條砸在它的頭上，它被砸懵過去，順著水流向下漂去。

等它醒來，已經漂到葫蘆湖這兒了，看見那個小島，它拼著最后的氣力，游了過去。

這島離周圍有好幾公里，如果在平常，在肚子吃飽的情況下它也許可以游得過去?？墒乾F在，它不僅饑餓，而且腦袋挨過重擊，渾身不適，它沒有膽量向別處游去。

狐貍丟掉了，它沒有了食物，它希望有更小的動物也像它一樣漂到這個島上，它盼著，可是，望眼欲穿，什么也沒能等來。它在島上到處尋找，除了石頭，亂草，它只在石頭縫里找到兩個癩蛤蟆。

三天來，它就僅吃了兩個癩蛤蟆。

它饑餓死了。

它想，若再漂不下來食物，這漲大的水再不下降，再過三天，也許它就要餓死了。

終于，它看到上游一個木頭筏子漂來，它想，它一定要上到這個木頭筏子上去，不管上去的景況如何……也許，這是唯一的生路。

木頭筏子越漂越近，居然向小島漂來，奧拉里藏在一塊巨石背后，悄悄的，見時機到了，用盡全身氣力，一躍，跳了過去。

當它從驚慌中平靜下來，也馬上認出了獵人加爾里江！

這一認出，它更加驚慌。想，如果這時加爾里江端上了槍，它真的是兇多吉少了。

好在，加爾里江現在手中沒有端槍，只是執著一根長長細細的木棍。奧拉里不敢貿然做出什么舉動，它蹴著身子，只是用兩個眼睛望著加爾里江。

現在，可以說仇敵相見，分外眼紅。加爾里江當然憎恨這個偷走自己黑熊的小家伙。如果這時他的手里有槍，不用說，他會將子彈打進它的腦袋里去，讓那小小的腦袋開出一朵美麗的小紅花?？墒?，加爾里江這時手中無槍，他的靴子里插著一把長長的匕首，要在平地上，一對一時，他會毫不猶豫地用匕首對付它，但這時，加爾里江不愿意這么做。這個筏子太小，如果稍有差池，一匕首刺不死它，它向他進攻，一來一回，弄不好掉進深水中去，那可不是好玩兒的事兒了。

他想，先穩住它，如果能順順當當回到阿吾勒，他不信這樣一條狼獾，會從他加爾里江手中逃過！

想到這里，他蹲下身，解開一個麻袋，從中拿出一只死兔子，向趴在筏子頭上的奧拉里扔去。

奧拉里餓壞了，一嘴撕開兔子的皮，可是只咬了兩口肉，趕緊抬起頭，用那雙亮晶晶的眼睛看加爾里江，見加爾里江沒有在意它，才又很快咬兩口，嚼著，再抬頭看加爾里江。它怕自己專注在吃的時候，加爾里江襲擊它。

好狡猾的小家伙啊。

用這種方式，它吃完了那只兔子，也吃飽了它的肚子。它心滿意足地趴下來，將頭放在自己的兩個爪子上，用兩只眼睛望著加爾里江。它既感激他，但也恐懼他。

大約半個小時的光景，筏子穿過了廣闊的葫蘆湖面，進入布爾卡拉河谷。地勢又陡峭起來，水流比先前更加湍急，那個木頭筏子，在巨大的洪水里，像是一張紙片，起伏不定，左右搖晃，無論是上面的加爾里江，抑或是狼獾奧拉里，若稍不留意，就有可能被甩出筏子。

奧拉里用它的尖爪死死摳住筏木。加爾里江將兩只腳套在兩個繩環里，微曲著腰，兩手緊緊抓住木棍，他極其用心地觀察著水面，生怕河里的巨石和激流里漂下的巨木撞上筏子。

在這樣危險的河道里漂流，稍不小心，一旦出事兒，就會筏毀人亡。

因為水流速度太快，轉瞬之間，筏子又漂出去數十公里。突然，加爾里江看見下游的遠處有一坨像龜蓋一樣的黑褐色東西，他疑心可能是一個暗礁。他執起長棍，預備到了跟前撐開?？墒?，就在這個時候，一個浪濤從后壓來，筏子向前一沖，觸在礁上，反作用力將筏子掀起拋向空中十數米高。無論是他，還是奧拉里，全騰起失去平衡，身子脫離了筏子。筏子因為沉重，先落下撞上礁石，頓時，檁木被撞得四散開來，有四五條被礁石撅斷。而他，落下時，身子倒栽下來，頭頂恰撞在一根檁木上，他只覺得轟的一下，頓時，昏厥過去了。

待他醒來，發現狼獾正咬著自己的衣袖，將他從水中往一片沙灘上拖，一出水面，因為他塊頭太大，摩擦力增強，小狼獾十分費力。加爾里江感到腦袋非常疼痛，十分腫脹，他用手到頭頂上一摸，有血跡，才突然記得，自己的頭是在木頭上撞壞了。

奧拉里將加爾里江拖到沙灘的干處，它也休息下來。

加爾里江十分感動，這條狼獾居然很通人性，因為他救助了它，它居然懂得感恩。這讓加爾里江感到特別驚異。他看著狼獾奧拉里，奧拉里也用兩個亮晶晶的眼睛看著他。他說：“好樣的，你這個聰明的家伙，謝謝你救了我！”

奧拉里仿佛聽懂了加爾里江的話，嗚嗚嗚地叫了幾聲，算是和他交流。

這時候，加爾里江才觀察他們所處的地形。布爾卡拉河流到這兒，兩岸居然是直立的峽谷，并且全是巖石。而他和狼獾奧拉里現在所處的這片小沙灘，是巖石在這里凹進去的一個天然小凹槽。沙灘有半個籃球場大，周圍全是直直通向天的巖石。沙灘之外，要么是壁立的山體，要么是滾滾的河水。

休息一陣兒，加爾里江的腦袋雖然仍然疼痛，可是感到輕松了許多。他站起來，到處走走。見這沙灘上有人來過，因為有好幾處燒過火的黑灰，還有好多樹枝柴火。但是，想找點什么吃的，卻什么也沒有找到。

奧拉里也在沙灘上到處走走看看，它也沒有找出離開這里的方法，沒有找到吃的東西。轉一陣兒，它在一堆黑灰旁趴下來，閉眼養神。

看不出能離開這里的出路。加爾里江的心焦躁起來。他想，如果水在一周內不降落下來，自己豈不是要在這里餓死？想到這里，他的腦子里突然有一個可怕的念頭產生，立即從靴子里抽出長長的匕首，全身的勁兒涌在右手上。只要一匕首，他就可以結果了身旁這條狼獾的性命，有了它的肉，自己起碼可以延長很多時間……

可是，他的手在發抖，他的思想在激烈地爭斗……終于，他將那匕首重新插進靴子里，在心里對自己說：“不能那樣做，哪怕餓死，也不能那樣做。如果那樣做了，就連面前這個小蓄牲也不如，它還懂得感恩……”

重新坐下來，從口袋里掏出已經濡濕的香煙，取出一根叼在嘴上，再從褲兜里掏出打火機，打出火，那濕煙居然可以被點燃。他用勁兒地抽著，煙很濃，有著濃濃的河水味兒。

煙抽完了，他也困得不行了，往下一躺，睡著了。

睡夢中，他騎著自己的棗紅馬，端著槍，正在追逐一條紅艷艷的狐貍。

突然嗵的一聲響，加爾里江被驚醒了，他坐起來，看見狼獾奧拉里剛從天空上掉下來，砸在沙灘上。只見奧拉里四爪幾登，又站起來，往后退了一段兒，用勁兒朝著崖壁上跑，它借著沖力，摳著巖石，沖到二十多米高處，向外一躍，去夠從上面巖石上吊拖下來的藤條，眼看就抓住了，可是，又抓了個空，嗵，一聲，掉落下來。

它再一次向巖石上沖去。

像一只肥肥的老鼠，又沖到二十多米高處，嗖，向空中的藤條躍去。啊，這一次，它居然成功了。它抓住了那幾根藤條。

在下面昂頭看的加爾里江的心跳動起來，他真為他的朋友而興奮。

他一直昂著頭，眼睛眨都不眨一下，一直向上看。只見奧拉里四個爪子不停地上下換著，向上攀援。它的小屁股扭著，大尾巴搖著，身子向上移動，慢慢變小。

最后，它消失了。

加爾里江真為它高興。小家伙，你厲害，你的努力使你可以活下去了！

狼獾的逃離，一時間竟鼓舞了加爾里江的信心，他一陣兒興奮。他想，他也得想辦法爬到那高空藤條處，只要抓住藤條，他也一樣可以爬到山頂。

可是整個巖面，雖然有一些疙疙瘩瘩，然而狼獾可以借助那些疙瘩攀援，而他怎么可能呢？

突然，他發現兩邊兩個棱角處，疙瘩伸出來得較高。于是，他脫了靴子，脫了襪子，光著腳丫，踩著那比腳面小得多的凸處，向上攀爬?？墒?，他爬出去沒有一兩米高，無論是手，還是腳，都撐將不住，摔了下來。

他試了五六次，終于沒有氣力了。

他只好坐下來休息。

他想，只有等待了，運氣好的話，一兩天后，水位降下去了，河有了岸，他可以通過河岸走出這段困境；運氣如果不好，一周時間水位不降，他就有可能餓死在這里。

到這時，加爾里江才后悔沒有聽妻子塔娜古麗的話，在外面，應該帶上手機。沒有事兒的時候，覺得那個東西實在是沒有用處的。

正在作想，忽然，嗵的一聲，一只死兔子從山頂上掉落下來。

看那兔子和脖子的咬痕，他馬上想起奧拉里。小狼獾，一定是它扔下來的！

他一下子激動起來，熱血沸騰。

他是多么地感激這個有情有義的小動物啊。他從靴子里抽出匕首，剝了兔子皮，架起火，把兔子烤熟，吃了半個兔子。爾后，在河邊喝了點水，就在沙灘上睡覺了。

很累，居然在這樣的情況下，一覺睡到第二天天亮。

正覺得無聊，突然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抬頭向上看。啊，這是做夢嗎？居然有一條長繩向下落著，繩頭落到地上，還繼續落。

地上一大堆了，才停住。

一下子弄不清是誰將這繩子弄下來，管不了那么多，加爾里江毫不猶豫地抓住繩子往上攀去。

大約十五分鐘，他攀到山頂。他十分驚異地看到，繩子的那一頭，在一棵松樹上繞了很多匝，而狼獾奧拉里用嘴咬著繩頭呢。

他高興地爬上那塊巖邊的石頭，不知道怎么感激奧拉里。誰知，正在這時，一只雪豹從一塊石頭后躥出，向他躍來。

太突然了，加爾里江一點準備都沒有，剛從崖下爬上，累得一點勁兒也沒有了，在這一瞬間，加爾里江覺得自己完蛋了！

可是，當雪豹就要撲上他的那一瞬間，突然被另一個身體撞過來，向懸崖下飛去。

只見狼獾奧拉里的大尾巴纏在一個樹枝上，四爪緊緊摳著巖石。

加爾里江張開雙臂，狼獾向他撲來。一個人和一條狼獾擁抱了。

狼獾吱兒吱兒輕叫，人已經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