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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十四年:惲壽平在揚州①

2019-01-10 04:07賀萬里揚州大學美術與設計學院江蘇揚州225127
關鍵詞:惲壽平遺民康熙

賀萬里(揚州大學 美術與設計學院,江蘇 揚州 225127)

殷曉珍(揚州大學 美術與設計學院,江蘇 揚州 225127)

引 言

雖然文獻顯示,惲壽平有過幾次揚州之行,但是學術界有關惲壽平的一般性認知就是:他的一生書畫交游活動區域主要局限于蘇州、常州、鎮江和杭州等地區。他曾經短期前往揚州的經歷并沒有受到特別地關注。梳理惲壽平生平事跡可以看出,惲壽平自從在杭州與父親重逢回到常州之后,尊父命曾多次前往杭州等地拜晤遺民和抗清志士,自此之后,他的精力逐漸從抗清活動轉向了書畫研習與市場經營,他的藝術交往活動區域主要集中在常州、蘇州、鎮江等地。

而有關他的揚州之行,蔡星儀《惲壽平研究》及所附年譜、秦耕?!稅聊咸镂募分兴d史料及所附年譜、楊臣彬《明清中國畫大師研究叢書·惲壽平》等皆錄有惲壽平來揚州的行跡述錄;其他如陳少卉、王世臣等人學位論文也談到過惲壽平的揚州之行。對于惲壽平的交游研究,除了他與王石谷、唐宇昭、笪重光的交往之外,重心多在他江浙之游的遺民交往,即使惲壽平到過揚州,也被作為他以遺民身份氣息串聯的例證之一。例如上面提到的幾位學者有關惲壽平于康熙年間來揚州的關注點,多在他可能與抗清志士吳祖錫②吳祖錫,字佩遠,吳江人,為抗清志士遺民徐枋的姐夫。在永歷朝曾任職方郎中,在吳越一帶組織抗清活動,曾于順治十六年(1659 )在金陵聯系接應鄭成功部的進攻,“隱為之助”;康熙十六年曾欲奉鎮國將軍麗中監國,圖謀恢復,但瀕于成敗,康熙十八年在膠州大竹山,“會懷宗忌日,慟哭嘔血死”,年六十二。全祖望《鮕埼亭集》卷十三有記敘?!肚迨犯濉肪?87有傳。相見,謀劃抗清義舉。

從現有諸多研究資料看,惲壽平在康熙年間曾經不止一次地來到揚州,也確實產生了許多書畫交游史實,這在惲壽平現存詩歌題跋中都有所反映。楊臣彬、蔡星儀等諸位先生據此提出,他來揚州是為了尋求開拓書畫市場這一看法。③蔡星儀《惲壽平研究》在第四章“所謂舍山水改花卉之真實原因”,就曾經提到了康熙十四年以后惲壽平曾來揚州尋找書畫市場,為迎合書畫購買者的需求而最終決定改畫花卉。他借此肯定了惲壽平揚州之行的意義。該書由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2000年4月出版。然而,對于惲壽平的藝術成長研究來講,對于大多數惲壽平研究者而言,揚州的意義僅在于惲壽平“來過”,揚州只是惲氏藝術人生中的“過客”。

從清初揚州已經成為藝術家集聚地,成為諸多文人與畫家樂于居留與往來的重要城市之一這種視角來看,為什么清初揚州對于惲壽平的藝術人生只是一個“打醬油”的過客角色呢?惲壽平在揚州到底遭遇了什么?在清初揚州文化重建過程中,各地遺民畫家紛紛來到揚州,已經成為了一種常態,甚至出現了如石濤、程邃、查士標、汪之瑞等在揚州居住時間較長并獲得較大成功的畫家個案,由此來看,惲壽平在揚州則是另一個比較特殊的個案。這個特殊首先就在于他在揚州的“不成功”!他多次到過揚州卻沒有得到想要的藝術發展與市場收獲。既然“不成功”,那么揚州對于惲壽平還有著怎樣的意義與價值呢?惲壽平在揚州的遭遇,對于我們今天的美術史而言,又有著怎樣的研究價值呢?

這些都需要我們通過“康熙十四年:惲壽平在揚州”這段時日的事跡梳理,還原那個時段的揚州城、揚州商賈士紳、官員、地方名士與書畫家之間的關系,為我們考察處在中國美術史重要位置上的揚州城所給予的每一位畫家的不同遭際,提供一個獨特的個案觀察視角。這就需要我們把握惲壽平人生中的關鍵節點,通過當時的文化藝術環境與生存境況,更為全面深入地認識惲壽平。

一、惲壽平揚州行跡考述

從現代學者考辨梳理而出的諸多文獻史料可以看得出來,在惲壽平來揚州之前,雖然揚州城經歷了“甲申之變”“屠城十日”①清軍入揚州城,隨后在揚州“攻城屠戮”,時人吳嘉紀《陋軒詩》《過兵行》中有所描述:“揚州城外遺民哭,遺民一半無手足?!薄叭爰捶序v曾幾時,十家已燒九家室。一時草死木皆枯,骨肉與家今又無?!彪m然也有過少數學者懷疑揚州十日的真實性,但諸多遺留下的詩史說明,揚州史可法抗清失利之后的清兵屠城現象是存在的,戰火兵燹使得揚州自中晚明逐漸建立起來的繁華都會一瞬間崩塌,淪為廢墟之地。的慘烈遭遇,然而之后清政府所實行的延續明代鹽業政策,設立兩淮鹽運史衙門等措施,讓揚州經濟與政治地位逐漸恢復,再次成為了因鹽而興的“運河名城”。周亮工、王士禎、曹寅、孔尚任等雅好文化的官員的蒞任,使得揚州文化活動再度繁盛起來,到了康熙年間,查士標、程邃、龔賢、汪之瑞、王石谷、笪重光、弘仁、羅牧、孫逸等當時知名畫家都曾多次來揚州,甚至定居于此??滴跄觊g的揚州對于各地書畫家特別是遺民書畫家的影響力和吸引力越來越大。

正是在這樣的形勢下,惲壽平來到了揚州。

從現存史料記述推測,康熙前期,惲壽平來揚州不少于五次。

(一)康熙四年:惲壽平第一次揚州之行,與羅牧訂交。

這一年,江西畫派開派畫家羅牧②羅牧(1622-1708),字飯牛,江西寧都人,僑居南昌。工山水,筆意在黃董之間。張庚《國朝畫征錄》有載記。游歷至揚州,并在揚州居留數月,娶妾蔡氏。此時惲壽平也來到了揚州,與羅牧相識,兩人由此訂交,惺惺相惜,互相推崇。從兩人同為遺民身份、惲壽平又每遇事喜賦詩的習慣來看,應該相互有詩文唱和,可能礙于滿清文禁,未留片紙??滴跷迥辏?666)左右,因揚州出現了不安定局面,羅牧又回到了南昌。

需要說明的是,康熙四年,惲壽平是否確實來過揚州,惲壽平本人并沒有留下明確紀年的記錄,我們主要是通過羅牧的行蹤予以確定的。研究羅牧的學者曾提到羅牧曾于康熙年間有過幾次江浙之行,并曾經過揚州,結識了惲壽平。蔡星儀《惲壽平研究》中所附“惲壽平年譜稿略”中稱羅牧康熙十四年至揚州,與惲壽平相見,八月,羅牧返回江西,惲壽平作詩《送西江羅飯?!匪蛣e。而據黃篤《江西派開派畫家羅牧的幾個問題》一文所引,羅牧初次到揚州為1665年(康熙四年),44歲左右,并娶蔡氏。約1666年(康熙五年),揚州呈現不安定的局面,于是離開揚州到達南京,江南動蕩的社會局勢也使他無法久留,只得回歸江西。到了康熙二十一年壬戌秋(1682年)羅牧又一次云游江浙,結交了“金陵八家”之首龔賢,以及被視為“寫生正派”的惲格等人。他認為惲氏與羅相識在1682年。[1]不過,黃篤所著《羅牧年譜》又稱為康熙二十五年,羅牧與惲格在揚州相遇,明顯時間記述有矛盾。葉青《江西派領袖羅牧新論》也明確認定,羅牧于康熙四年有一次揚州之行,與惲壽平、王翚等建立了交往;接著羅牧于康熙二十五年(1686年丙寅)再至揚州,兩人又有交往合作,惲壽平詩《送江西羅飯?!纷饔诖藭r,兩人合作《香草堂圖》亦作于此時。山本悌二郎、柯庭紀成虎合著《宋元明清書畫明賢詳傳·卷八》也認可此年惲壽平有作詩《送江西羅飯?!?,兩人為胡昊香合作《香草堂圖》。

此際惲壽平有詩《送江西羅飯?!罚骸伴L天孤鶴又西飛,八月新涼到客衣。歌吹竹西留不住,滿江秋月一帆歸?!盵2]結合惲壽平的詩,可以推測,康熙四年左右,惲壽平來到了揚州,恰好,羅牧也到了揚州,兩人于此相遇。

惲壽平和羅牧相會于揚州的時間是為當年秋八月,亦有方士琯同年詩中所說“秋過冬又殘”為證。兩則史料記載在時間上契合,可以確定,惲壽平的這次揚州之行在康熙年間的秋天。

惲壽平來到揚州時,還與羅牧合作《香草名庵圖》贈友人。③邵長衡《香草庵記》載“吾友胡君以香草名庵,惲正叔南田為之圖?!睂O之覺編《毗陵六逸詩鈔·香草堂詩鈔》卷二記載“西江羅飯牛吾邑惲南田作香草堂圖,桐城江磊齋跋其尾曰:畫里云山供大隱,意中丘壑屬長貧,蓋紀實也?!毕悴萏免旨磁晡娜撕幌愕淖∷?,胡氏位列“毗陵六逸”第三。根據其詩記載來看,惲壽平與羅牧合作《香草堂圖》時,很有可能是惲壽平為朋友胡昊香,向羅牧討邀,合作此圖轉贈友人。此圖現已不存。

綜合上述諸家有關羅牧在揚州的描述,參照惲壽平《甌香館集·送江西羅飯?!吩?、《龍門豫章羅氏十四修族譜》。④據黃篤《江西派開派畫家羅牧的幾個問題》文章中稱:作者于1987年10月在江西省寧都縣釣峰鄉黃潭村羅氏后裔羅科顯家中發現《龍門豫章羅氏十四修族譜》,該譜共兩大厚冊,木板線裝,殘損嚴重,由森敬儀氏刊于道光二十六年(1846年),雖然時代較晚,但以舊譜為依據,故翔實可信。見黃篤《江西派開派畫家羅牧的幾個問題》[J].美術研究,1989。又據方士館《鹿村詩文集》中《聞羅飯牛先生買妾揚州戲成卻寄》《胡芋莊小傳》等相關史料記載,可以明確,羅牧初到揚州的確切時間為康熙四年(1665年)44歲時,并在揚州娶妾蔡氏。⑤此論有方士琯詩《聞羅飯牛先生買妾揚州戲成卻寄》以及《龍門豫章羅氏十四修族譜·降公房列傳·一百二三號》為證。方士琯詩云:“望子歸裝久,秋過冬又殘,新從鴛被暖,肯憶洲渚寒(注:時先生家住蓼水),江水朝來急,風帆欲到難,深閨好惆悵,日日問長干?!倍鴵掵欨Q編著《八大山人研究——江西派開派畫家羅牧》考證,此詩約作于1666年(康熙五年)前后,另《族譜》中也有康熙四年羅牧“繼娶蔡氏”的記載,時間上相吻合,證實羅牧此年確在揚州,并停留至康熙五年。方士琯詩中有句“秋過冬又殘”可知羅牧在揚州停留時日可能有數月之久,推測時序上應該是康熙四年來揚,康熙五年離開。據此推斷惲壽平于揚州短暫停留并與羅牧相識的最早時間當為康熙四年。①現有惲壽平與羅牧為毗陵詩人胡昊香合作《香草堂圖》無紀年,因此尚不能證明為本年所作,但經考證羅牧行蹤,疑為羅牧康熙二十一年左右再次游江浙地區時與惲壽平相見,并合作此畫。據孫之覺編《毗陵六逸詩鈔·香草堂詩鈔·卷二》記錄“西江羅飯牛吾邑惲南田作香草堂圖,桐城江磊齋跋其尾曰:畫里云山供大隱,意中丘壑屬長貧,蓋紀實也?!边@個香草堂庵即胡君胡昊香的住所,胡昊香為毗陵文人,位列“毗陵六逸”第三。此圖已不存于世,但有詩為證,亦可證明兩人確有合作。

(二)康熙九年,第二次來揚州,轉道赴京口會笪重光。

秦耕海所輯年譜明確記述此年惲壽平有“赴維揚”記錄?!跋奈逶?,南田赴維揚(今揚州),泊停舟京口(今鎮江)訪笪重光好友,為其畫仿黃鶴山樵《夏山圖》,并題識。(現收藏于故宮博物院)?!盵2]926

(三)康熙十三年(1674甲寅),惲壽平短暫來揚州,而后即去宜興。

承名世先生所編《惲壽平年譜》記載⑻康熙十三年初冬(十月)至陽羨(宜興),冬至,至泰興,臘月廿四日由陽羨(今宜興)歸里。[3]時惲壽平寓泰興季氏家中,季振宜之弟季希韓出示米南宮《天中給諫出關》草書,惲壽平為題二跋,并與其定交。②季振宜,即在惲壽平的《甌香館集》中常見的“季子”“季君”,是泰興有名的藏書家,版本學家、??奔?。字詵兮,號滄葦,泰興縣季家市人,生于明崇禎三年(1630),卒年不詳。本年惲壽平有詩《天修季君招飲,張樂歌自制新詞演柴桑翁歸隱事,激揚高風形容道妙,填詞家淫艷余習洗滌略盡,因制曲十章》。兩人還在泰興高港口岸鎮柴墟瞻仰了岳飛廟,作《柴墟懷古》《岳武穆祠》兩首詩。據此推斷,這一年從十月至十二月惲壽平都在宜興,期間季振宜邀請他去泰興,途中經過了揚州。③此處詩事,楊臣彬先生《惲壽平研究》一書中認為康熙十四年時在揚州所作,秦耕海先生則認為是康熙十三年惲壽平在宜興等地,途經揚州所作。秦耕海先生在惲氏《甲寅江上詩》注:康熙十三年(1674)南田四十三歲,在揚州和宜興等地。(見秦耕海編《惲南田文集》附錄《南田先生年譜》[M].北京:中國文聯出版社,2007:220)。

(四) 康熙十四年(1675乙卯年)至十五年(1676丙辰),惲壽平第四次來揚州,在揚州過年。

這是惲壽平來揚居留時間最長的一次,是年初秋經京口(鎮江)到揚州,寓住揚州竹西客舍、維揚佛寺等地幾近一年,并在揚州過年,直至次年端午前后,經三江(京口)而回毗陵(今常州)。

這一年,惲壽平在揚州交友雅會賦詩作畫頻繁,與程邃、程夢星、汪蛟門、查士標、孫默、天一、禹之鼎等人相唱和,留下諸多詩什。本年所做詩文書畫有較多記載,后文還會引用舉例,在此不多贅言,僅以有明確年份記述其揚州行跡。

本年七月,惲壽平與溫其之至揚州,泊舟西郊柳下,晤張天樞。時恰逢淮河漲水,泛濫成災,④據《清史稿·河渠志》記,康熙十四年(1675)淮水“決徐州潘家塘,宿遷蔡家樓,又決唯寧花山壩,復灌清河治、民多流亡?!薄痘聪的瓯怼酚洝斑\河決口邵伯鎮,鳳陽屬水,興化、泰州均大水?!睋丝勺C康熙十四年淮河漲水,揚州附近城市確遇水災。與惲壽平詩中所述相符合。參見2010年鄭州大學王俊清碩士學位論文《明清時期淮河流域水災與城市變遷》一文附錄“康熙年間淮河流域發生水災年份和受損城市一覽表”。惲壽平曾愴然感惜,賦詩《淮水至村舍湮沒與張天樞同客蕪城張望無人煙愴然作》。⑤此詩云:“野哭秋村急,青疇望渺然。千堤齊沒柳,萬灶欲沉煙。又慟回車路,同牽上岸船。從看塞瓠子,波浪自年年?!睈翂燮搅碛性娪浭雠c張天樞和詩《初秋同溫其之廣陵舟泊西郊柳下和天樞韻》表明兩人此年同在揚州:“弦月上煙艇,微風到綠楊。蟬移無定響,星過尚遺光。夜火喧漁市,秋帆聚野塘。畏途同作客,清吹自悲涼?!贝嗽娡嘎冻鲂畔⒈砻?,兩人此年同客廣陵(即今之揚州),時為初秋。另一首《秋暮同張(天樞)程(遂)諸子蕪城水榭分韻得花字》則記述了他在秋暮近冬時分,與張天樞仍然客居于揚州。

是年十月,惲壽平在揚州客舍作《山水花鳥圖冊》十開,此中一冊作摹北苑《溪山行旅圖》,題跋中有明確年款:“乙卯十月,在蕪城客舍背臨。毗陵惲壽平?!绷硪粌苑纶w榮祿(趙孟頫)《紅霞秋霽圖》亦記有:“乙卯秋毗陵惲壽平”。另楊臣彬《惲壽平》年譜錄惲壽平本年為居揚州的“瑟翁姨丈”仿趙大年《江鄉圖》軸,此件年款亦署“乙卯”??勺C此年惲壽平一直在揚州,并且活動不少。

居揚期間,惲壽平曾身染重病,留有“臥疴凜風帷,檢身如槁木……九食思古人,日晡一糜粥”詩述。[2]458從惲壽平《南田詩抄》中的南田刪詩卷所注丙辰年份詩中有除夕夜作《邗關守歲憶家君在江南》四首,可知因大雪滯留,他在揚州過了除夕新年,有“那知殘雪里,今夜尚江濱……高堂兒女宴,應念未歸人”之句??勺C惲壽平康熙十四年并沒有回家過年而是寓留揚州。他的詩句也透露了惲壽平寓留在揚州的主要原因是沒有回鄉的盤纏:“金盡邗關路,長愁減客餐。星分孤館夜,酒散異鄉寒?!盵2]751-752

到了第二年,惲壽平仍然滯留揚州。此年春他為星老年翁畫《牡丹圖》并題詩一首《丙辰小春戲用徐崇嗣法為星老年翁清賞》,同年有詩《丙辰于揚州客舍贈稽田先生》。兩首詩明確表明,康熙十五年(丙辰)春天,惲壽平還在揚州。

康熙十五年(1676)春,惲壽平曾致書興老親翁,透露了他當時的境遇與歸期,言道:“弟累月江關,葉落離家,花明未返”,亦說明他在揚州時日已久,幾近花明春媚之時,“弟歸期當在端午前后,把晤不遠也?!盵2]936-937這一年,他有詩自注稱由揚州(澄江)歸棹京口,在三山道中得雨,篷窗眺望,仿米畫《澄江歸棹圖》,并自題跋文三則。又有在三山道中,寓苕華館、藤花館,作山水花卉十開,每開自題識。此時大約已至夏初近端午時節,惲壽平遂返武進。如果以上年七月到揚至第二年五月端午前后回武進的時間計,惲壽平這次在揚州累計時間十個月左右。

(五)康熙二十一年,惲壽平再次短暫過揚,與羅牧相見,并合作《香草堂庵圖》。

此段所述情況,前述康熙四年惲壽平與羅牧相會的諸家論述已有涉及,但是對于本年惲壽平是否確實來過揚州,各家主張不一。諸如黃篤、葉青、山本悌二郎、柯庭、紀成虎等諸賢有認為此年來過揚州,也有認為,康熙二十五年,惲壽平最后一次來揚州。

根據史料的整理與分析可以看出,惲壽平雖住在離揚州不遠的武進,但其真正往來揚州的次數有限并且大多停留時間短暫,幾乎沒有留下什么詳細的事跡紀錄,僅康熙十四至十五年在揚州居留較長時間,而且留下的信息較為豐富。那么,他在揚州究竟經歷了怎樣的遭遇?從他這次來揚州的諸多活動,透露給我們哪些隱而不露的信息呢?本文將主要以這一年惲壽平在揚州的活動與史料記載,結合其他幾次的一些較為重要的事件,解讀在揚州的惲壽平。

二、康熙十四年:惲壽平在揚州

康熙年間,種種需要促使惲壽平多次來揚州。首先就是地理位置上往來比較方便,揚州與武進相距不遠。其次是密友與遺民身份的原因。據惲壽平詩文記載,他在揚州也有幾位關系密切的友人,而這類密友還同是遺民身份,自然氣息相通,例如他的故交黃溦之。①黃帥,字溦之,建陽人,明末史可法幕客,與南田過從甚密??滴跄觊g曾在揚州居住。(見秦耕海編《惲南田文集》,中國文聯出版社,2007年,第764-767頁)現存惲壽平書札中有數封兩人互相交往的信件,其中透露出兩人同為遺民的恢復志向;②惲壽平書札致黃帥中有言“子身走千里,其志尚欲有為然,然前者既失事機,今圖再舉,則尤難之難矣?!贝搜灾谢蛴须[機?(見秦耕海編《惲南田文集》,中國文聯出版社,2007年,第765頁)也透露出兩人擬在揚州會面的想法,“傾慕數年,方得聚首……邗江毗陵帶水不闊,與先生晤對甚易易也?!盵2]767

更為重要的是,惲壽平的幾位好友王翚、唐宇昭、陶心兌等都曾先他而來揚州。王翚于康熙十二年來揚州與查士標論畫累月??滴跏哪暾?,又一次去了揚州,這一年惲壽平在武進就曾致書王石谷,邀他二月到武進一晤,結果王翚此時已經在揚州了!據此猜測,王翚應該少不了跟惲壽平提起揚州。對此,惲壽平充滿向往,曾在與王翚的書信中稱:“自長兄渡江,弟又通身打入塵冗紛沓中……二十四橋明月,吾兄獨夜聞簫,知此際定難為懷耳。長兄在廣陵必時時念我……”表達了自己的北渡心意;[2]812—813惲壽平同鄉陶心兌告知惲壽平準備動身去揚州時,惲壽平曾為他作《渡江圖》送別,并作《陶二心兌有淮揚之役》送別詩,再次表達了自己想要去揚州的愿望:“我欲觀濤過廣陵”。[2]252

更為關鍵的是,惲壽平來揚州,有著現實的生存需求。從惲壽平的生平軌跡來看,康熙年間,惲壽平正為生計而到處奔波賣畫,所到之處均為經濟發達的商業城市,他在當時寫給王石谷的一封書信中也說:“春夏之交,人心惶惶……弟亦不能坐甕牖中嗟嘆度時,便走金沙、渡揚子……”明確表示自己要為改善生存環境而努力走金沙、渡揚子,同時惲壽平也向王翚告知泰興的季氏兄弟相邀惲壽平渡江小聚之事,此正應是康熙十三年之時。[4]

那么,作為惲壽平唯一的一次跨年之旅,在揚州做了哪些事情,經歷了什么樣的心路歷程?這次揚州之行,對于他的藝術發展起了什么作用呢。筆者試析之。

(一)書畫應酬

康熙十四年前后,揚州城已經聚焦了不少知名畫家,如程邃、查士標、龔賢、汪之瑞,曾多次來往于揚州的弘仁、羅牧、孫逸等;此時的揚州商賈,已經開始關注與贊助書畫家了。作為名顯于外并以畫謀食的惲壽平,來到揚州,自然少不了書畫應酬活動。據記載,他在揚州曾奉謁為滋翁老祖臺先生仿郭熙之法畫《山水圖》一幅(廣東美術館藏),為瑟翁姨丈仿趙大年《江鄉圖》,為庵老仿劉寀《魚藻圖》,戲用徐崇嗣法為星老年翁畫以供清賞,如此四幅作品。另外,惲壽平曾為育老年翁臨書一札,稱道自己此時已經“余居半歲,諸公載酒不綴”,查惲氏外地有半年以上居住經歷的,康熙十四十五年間的揚州,應在其內。據此測度可能這次臨書行為也是在揚州發生。③惲壽平詩《育老年道翁》中注云:“余居半歲,諸公載酒不綴,復借書劉李周三姓,臨為育老年道翁。弟壽平?!保ㄒ娗馗>帯稅聊咸镂募?,中國文聯出版社,2007年,第447頁)

除了這些應酬所記錄的書畫活動之外,惲壽平的作品著錄和真跡題跋還能夠推知他在揚州時期,有過幾件書畫創作作品和臨仿之作。不過,比之于惲壽平在其他地方和其他友人之間的頻繁的書畫活動與創作作品,顯然,揚州之行留下的書畫印跡是比較貧乏的。

書畫應酬,是書畫家們開拓自己書畫市場的重要途徑之一。然而在揚州將近一年的時間里,惲壽平這樣書畫相贈的應酬記錄相對較少,自然就使得我們有這樣的疑問,既然惲壽平來揚州的一個主要目的就是尋求自己的書畫市場,而且在揚州居住大半年,為什么書畫活動如此之少呢?或者說,為什么資料所記錄的惲壽平在揚州留下來的書畫作品不多呢?這是本文后面需要探討與解決的一個問題。

(二)觀宋元名跡

在古代,印刷復制技術并不發達,很難見到大師真跡的情況下,能夠親睹古代名家真跡,對于書畫家的成長,是至關重要的。清代揚州不乏熱衷于收藏的大戶人家,鹽商安麓村《墨緣匯觀》所著錄收藏的唐宋名跡,就數量驚人。能夠在這類大收藏家那里得觀并摹習古人真跡,真是畫家幸事!龔賢在揚州時就曾說“廣陵多賈客,家藏巨鏹者,其主人具鑒賞,必蓄名畫。余最厭造其門,然觀畫則稍柔順。一日,堅欲盡探其篋笱。每有當意者,歸來則百遍摹之,不得其梗概不止?!盵5]他本不喜歡去揚州一些大戶人家,但因為能夠有機會觀其收藏的名畫,態度就變得“稍柔順”了,每次觀摩自己喜愛的名畫之后?!鞍俦槟≈?。

惲壽平的摯友王翚來揚州之后,也曾多次到揚州收藏家王長安家,并觀宋元名跡。這段經歷讓惲壽平羨慕不已。惲壽平曾經應邀多次記述此事,以及王石谷王時敏與王長安交往的傳奇故事,例如王時敏早年曾在潤州藏家拜觀黃公望的《秋山圖》,觀樂忘身,神色無主。第二天想以金幣易之,但被拒。多年后,結識王石谷,與之談起此圖,不能忘懷。適逢王翚將去維揚,囑石谷前往一訪秋山圖。王石谷在揚州見到了王長安,王長安即命人渡江持金購得,約王石谷來觀。結果王石谷、王元照等人觀《秋山圖》,卻并沒有王時敏所說的觀畫果效,但此圖又確為黃公望所作,之后王時敏聞聲而來揚州,王長安展圖,王時敏也“強為嘆漾”。惲壽平按王石谷所說記敘此事,并慨嘆“奉常曩所觀者,豈夢耶?神物變化耶?抑尚埋沒耶?或有龜玉之毀耶?”[2]637—648這則記事表明,王石谷與維揚王長安也有多次交情,也多次向惲壽平講過王長安的藏品。這對于惲壽平的誘惑還是挺大的。惲壽平來揚州,觀摩王長安等大收藏家們的宋元名跡,自應是他此行目的之一。

惲壽平此次揚州之行也確實實現了他的夙愿。惲壽平見到了王翚曾向他提到的收藏家王長安,并且在其處得觀宋元名跡。根據惲壽平記述的王石谷與王長安的交情,很有可能,惲壽平能夠在王長安處得觀宋元名跡,與王翚的推薦有關。為此,他曾專門做詩記錄此事,《在維揚觀宋人畫冊,記此一種》:“草樹谷塘云霧間,小橋孤艇荻蘆灣。分明識得沿溪路,不記曾游何處山?!?/p>

這次觀畫經歷對于他印象非常深刻,在他的詩文畫跋中曾四、五次以上提到這次觀畫的收獲,如《南田畫跋·第二卷 畫鑒》中有“向在王長安家,見燕文貴長江圖,其山嵐汀渚,樹林籬落,人煙樓閣,水村漁舍,帆檣舟楫,曲盡其妙。石谷取意作江岸圖致佳,千里江山,收之盈尺,可謂能工遠勢者矣?!盵6]

不止如此,在王長安家觀摩燕文貴真跡之后,他也曾多次用燕文貴筆意作山水畫,說明他此次觀畫頗有感悟。今南京博物院就藏有一幅惲壽平仿燕文貴筆意所作《雪溪圖》,此圖左半邊題:“雪溪,臨燕文貴”,“有此山川無此筆,墨鍾子不存牙琴歡息?!绷硗膺€有一幅現藏于香港博物館的《仿宋元六家山水》冊六開,其中第四開題:“摹燕文貴溪山圖意,南田客”。[4]148兩冊均無款署時間,但根據惲壽平的題跋推測,應為在揚州王長安家觀燕文貴《長江圖》之后所作。

惲壽平認為,“宋代擅名江景有燕文貴、江參?!盵7]燕文貴的山水畫有“燕家景致”之稱,他對江景題材的表現有獨到之處,觀惲壽平所作《仿宋元六家山水》之四,雖尺幅不大,但畫面江面遼闊,水天浩渺,近處雜樹沙洲,遠處一抹云山,構成了開闊縱深的空間,布局巧妙,用筆溫潤,頗有江南山水之氣,此次在揚州藏畫家見燕文貴真跡無疑給他的江南山水畫創作帶來了可借鑒之處。

(三)交友

結交名人雅士是惲壽平此次揚州之行的一項重要活動。從惲壽平留下的詩文、作品和其他人的記載中可以發現,他此次來揚州結識了一大批各方名士,有流寓揚州的遺民詩人和遺民畫家,有臨時來揚商量舉兵起事的抗清志士,有本地名人文士,當然,也有如王長安這樣的收藏家。

惲壽平結識的寓揚遺民畫家主要有程邃、查士標。

程邃、查士標兩人都早于惲壽平來到揚州,并在揚州居住很長一段時間,①程遂早在崇禎十三年(1640)年就曾到揚州影園參加鄭元勛組織的雅集活動,后來定居揚州三十年之久,于康熙十八年(1679)移居南京,直至離世。査士標則在順治二年(1645)移居南京生活二十年,期間已往來于揚州與南京之間,并最終于康熙四年1665年舉家遷至揚州,并終老于此。而且兩人都有著遺民背景,自然是惲壽平來揚州需要深交的對象。[8]惲壽平在揚州期間詩中多次提到程邃,并曾在自己窘迫之際,向程邃傾訴求助,可見兩人關系非凡。如在《秋客蕪城,臥疴僧寮》詩中向程邃求助:“臥疴荒社奉東穆羽程先生及諸同志并求教之?!彼鴮iT寫詩贈程邃《醉歌吟贈黃海程穆青》,詩中云:“楊黃舊事開心久,九辯哀師時在口。我亦江城失職人,聽雞夜舞頻呼友。我飲不能盡一斗,君呼烏烏我擊缶?!薄拔乙嘟鞘毴恕笨梢钥闯鰫翂燮脚c程邃同為遺民的惺惺相惜。惲壽平曾與程邃雅集唱和《秋暮同張(天樞)程(遂)諸子蕪城水榭分韻得花字》。離開揚州后,兩人也仍然保持著聯系??滴醵辏?684),程邃79歲初度,惲壽平為程邃畫《群仙圖》祝壽,[3]274-340并書五律一首。足可見兩人關系非同一般。

查士標(1615-1698),與漸江、汪之瑞、孫逸合稱為“新安四家”。明亡后絕意仕途,寓居揚州以書畫自適。查士標與笪重光、王石谷亦有很深的交往,而這兩人也是惲壽平的好友。

康熙九年(1670)八月,查士標做客南徐(鎮江),與笪重光、王翚、張孝思等人同游焦山,并為笪重光作《仿黃公望富春勝覽圖》軸,康熙十一年(壬子1672年)八月,惲壽平于其上題跋:“江上先生攜此幀來毘陵,與虞山石谷同觀,欣賞久之。大癡一派,時史謬習可憎,傳語查君,吾輩當為一峰吐氣?!盵9]

另外一件合作之事是查士標為笪重光所作《鶴林煙雨圖》,笪重光拿到毗陵請王翚重加點染,惲壽平于康熙十一年壬子十一月觀此圖,并題跋其上:“觀二瞻仿董源刻意秀潤而筆力小弱,江上翁秉燭屬石谷潤色,石谷以二瞻吾黨風流神契欣然勿讓也。凡分擘渲淡,點置村屋溪橋,落想轍異,真所謂旌旗變色煥若神明,使他日二瞻見之,定為叫絕也?!盵5]987由此也透露出,惲壽平與查士標早已通過笪重光有書畫上的頻繁交流,惲壽平對查士標的藝術也極為贊賞。由此推測,惲壽平來揚州居留如此之久,從其詩《秋客蕪城,臥疴僧寮,寄贈穆倩、無言、扶辰、蛟門、彥度、師六、二瞻、舟次諸子》來看,兩人定有相見相歡之事,可惜兩人在揚州交往事跡細節已無明確記載。

在揚州,惲壽平還結識了流寓揚州的遺民詩人孫默。

孫默(1617- 1678),字無言,江南休寧人。明清之際布衣,“居廣陵,以能詩聞。布衣之士,有工一詩擅一技者,莫不折節下之。其少舊通籍,自方伯郡守以下,或招之亦不往”。孫默是當時名顯一時的遺民詩人,他于康熙元年(1662)開始“欲歸隱黃山,遍索贈詩”。于是“海內能文者,做詩以送”。作為同樣有著遺民背景的惲壽平來揚州后,也有詩《送孫無言歸黃山》相贈。

惲壽平在揚州接觸的遺民人士中,還有一位同時期來到揚州的吳鉏。吳鉏字稽田。初名祖錫,字佩遠,嘉興人。吳鉏早年與妻弟徐枋往來靈巖、支硎間,是一位知名的抗清志士。據任軍偉的研究,惲壽平與他的關系非常密切,吳祖錫來揚州之前就已去常州且住在惲壽平家中,而此時吳鉏正為抗清舉義之事做準備,惲壽平必定知道此事,且有可能與他一起參與抗清舉義之事。[9]陳少卉、王世臣等人的學位論文對此也有較詳細的考證。

惲壽平在揚州,還結識了一些揚州本地名士。其中最知名的是汪懋麟和禹之鼎。汪懋麟(1640-1688),字季角,號蛟門,江都人氏,康熙六年進士,曾官刑部主事,著有《百尺梧桐閣集》。汪懋麟的父親汪如江是揚州有名的徽商,汪家在揚州屬于豪紳階層。汪懋麟與查士標相友善,汪家對查士標的藝術也多有資助,惲壽平來揚州時可能通過查士標與之結識。禹之鼎字尚吉,一作上吉、尚基、尚稽,號慎齋,原籍揚州府興化縣,后居江都,擅長寫真,康熙中供奉內廷,康熙二十年入值暢春園??滴跏哪?,禹之鼎為汪懋麟所作《夢硯圖小像》(故宮博物院藏),畫汪懋麟全身坐像,衣紋簡練,面目傳神。惲壽平為其補畫松石并題詩,[10]可見三人的交集。惲壽平同年還有《題燕人王筠侶畫小鳥立霜枝紅葉鮮、可愛扇為汪蛟門舍人所得》詩,贈予汪懋麟,詩中說,王筠侶①王崇節,字筠侶,順天府宛平縣(今北京市)人,明末清初畫家,師從崔子忠,世稱崔王。所畫山水、樓觀、人物、草木、蟲魚,脫略凡格,而蕭遠閑曠?!暗缅X但買倡樓醉,不許王侯識姓名”,“那知身后逢知己,猶有風流汪舍人?!睈翂燮椒Q贊汪懋麟購置的王筠侶花鳥扇之事,認為汪氏購買王畫的行為有眼光。

此外,從惲壽平詩《秋客蕪城,臥疴僧寮,寄贈穆倩、無言、扶辰、蛟門、彥度、師六、二瞻、舟次諸子》中,可以知道,惲壽平在揚州所交往的名士還有許承家、汪楫、汪士鋐等。許承家,字師六,是揚州江都人,詩人,康熙乙丑(康熙二十四年)進士,授編修。其父許明賢、兄許承宣均為揚州知名詩人。汪楫(1623-1698),字舟次,號悔齋,原安徽休寧人,占籍揚州儀征,詩人、書法家,歷官福建布政使。著有《梅齋集》。汪士鋐(1658-1723),字文升、扶辰,亦為揚州本地詩人、書法家,汪琬從子,書法為清一代名家,與姜宸英、笪重光、何焯稱“康熙間四大家”。

惲壽平在揚州,與好友王石谷也發生了交集,他們曾在友人處合臨《江山無盡圖》。另外,根據惲壽平一段記述,在揚期間,他的好友唐宇昭亦來與會,他還得暇與同鄉唐宇昭泛舟邗溝淮水間,論畫談藝。②惲壽平:“暇日偶與半園先生泛舟于邗溝淮水之間,因為說此圖,先生即呼奩取扇屬余追仿之。意象相近,而神趣或遠矣。先生家有馬公真本,當試正所不逮?!保ㄒ姁粮瘛赌咸锂嬚摗?,秦耕海編《惲南田文集》,中國文聯出版社,2007年,第16頁)

除此以外,惲壽平是年所做詩中還提到天一、石稚皋、陳寓公(云間人)、何應侯(越江人)、崔生(魯國人)、張爾唯、汪彥度、子伊生、曹素人等或寓留往來于揚州的文人或遺民志士有滋翁老祖臺先生、瑟翁姨丈、庵老、左巖等親友,惲壽平在揚州所作詩文中均提及以上友人的名字,或專門做詩相贈。由此看來,惲壽平在揚州結交的朋友還是很多的。

不過,從現存惲壽平在揚州的交往群體歸類來看,惲壽平在揚州所交往人群中我們幾乎沒有找到他與當時揚州的主要文化贊助人鹽商和官員往來的記載,他所結交的絕大部分人士為遺民與地方名士,①在惲壽平于康熙十四年所結識的諸多揚州名士中,許多人后來也曾走上仕途,如許承家于康熙二十四年乙丑中進士,授編修。汪楫(1623-1698),于康熙十八年薦應“博學鴻儒”,授翰林院檢討,并曾愛命出使琉球,之后曾任官福建布政使。汪士鋐(1658-1723),康熙三十六年貢試中舉第一名會元,官中允。這些都是在康熙十四年惲壽平揚州之行之后的事情,在惲壽平與他們結交之時,他們也只是普通的布衣名士?;蛟S,這正與惲壽平相較于查士標程邃等人更強烈的遺民身份的認同意識有關系。[2]812-813

三、身份定位:顯與隱

作為一個社會中人,每個人都會自帶有一定的身份活動于其中。惲壽平以一個什么樣的身份來到揚州,又以什么身份在揚州進行活動呢?這與他的實際遭遇有著很大的關系。

(一)遺民情懷的彰顯

在百余年的明代遺民歸屬研究中,惲壽平始終被視為遺民和遺民畫家的一個重要代表,這緣于他的家世、一生不仕的遺民情結,如其好友顧祖禹所言:“少遭危難,艱危奇變”,親身經歷了浙南地區激烈的抗清活動②惲壽平生于明崇禎六年(1633),他生活的年代,正值明末清初“天崩地解”的社會大動蕩年代。明朝覆亡之際,年方十三歲的惲壽平,隨父兄開始了“倉皇復南竄,嶺嶠經崎嶇”的逃亡生活,后前往浙南參加起兵抗清的“建寧保衛戰”,最終被俘,與父兄失散,又陰差陽錯地被當時福建總督陳錦收為義子。陳錦死后,錦妻攜南田扶柩北歸,在杭州巧遇已遁入佛門避禍的父親,得寺院主持設計得以回到了家鄉常州。此時惲家已破敗不堪。惲壽平忠于前朝,“一生不事舉子業”,而家道中落,迫使他不得不把書畫作為“為稻梁謀”的手段,以維持其不仕清廷,一生布衣的生活。,“以父兄忠于明,不應舉”,[2]7但是他父親遜庵先生作為復社遺老,與四鄉遺民“聲氣湊集”而至賓客招待頗多,南田只得“恃筆墨以供”,布衣終身。[2]5鮮明的反清意識和遺民情結,是貫穿于惲壽平一生的主導性的政治身份意識。傅抱石曾這樣評說惲壽平的畫家與遺民身份:“今一言者,視先生一尋常畫師,蓋先生之于畫,與古之英雄豪杰之韜晦于世或托身禪門或混跡屠沽相同,以所長易首陽之薇而已?!薄捌湟簧?,實以明宦而完結。承遜庵渾身之血,追忠肝義膽之后?!盵11]

除了終生不仕清廷以外,惲壽平在他的詩文中時常透露出他的故國之思。特別是他的詩更是隱晦地反映了時代的劇變以及他的故國憂思,他曾寫過許多首觸及政治、感嘆“舊事”、關注時局的詩篇,但因為避諱文字獄在后來編寫文集之際被迫刪去,已故史學家鄧之誠先生在《清詩紀事初編》中曾嘆息《甌香館集》被刪汰得差不多只剩下一些題畫和應酬之作。而這些“贈酬題畫諸小什,不足以盡南田?!盵4]15道光二十四年(1844)蔣光煦增輯南田詩文,題為《甌香館集》補遺詩一卷,但“所補仍贈酬題畫之什,其驚心而動魄者,渺乎不可得而遇也?!盵2]449-450一些能真正反映惲壽平思想的詩作,今天已經不可得了。

盡管如此,從現存的詩作以及后人的評論中,仍能發現他的詩有那個時代的烙印和個人性格的特征。比如,康熙元年壬寅秋夜,石谷與壽平同飲于唐宇昭的四并堂,第二天,惲壽平即去南京,歸舟途中做七絕六首寄贈石谷,全詩彌漫著傷逝感懷的氣氛。其中第四首更有“我去白門(金陵)還慟哭,迥車應不為途窮?!雹弁趿?清暉贈言,盧輔圣.中國書畫全書·第七冊,上海書畫出版社,1994: 829結合之前一年的十二月吳三桂俘獲并殺害了永歷帝,此年(1662年6月)鄭成功病逝于臺灣的事實,或許可以想象惲氏之哭實為鄧之誠所稱的惲南田詩中多有“故國之思”。

筆者在檢閱這些被刪改幸而留下來的詩集中,發現康熙十四年(丙辰年)的詩占了相當大的比例④秦耕海先生惲南田年表中考述此年(丙辰)惲壽平曾做有《南田詩刪》三十首,留存于顧祖禹手抄本中。(見秦耕海 校編《惲南田文集》,中國文聯出版社,2007年,第224-231頁)。這對于解釋康熙十四至十五年間的惲壽平揚州之行留下了重要線索。事實上,惲壽平在揚州的確也接觸了許多前明遺民,如程邃、查士標、吳祖錫、孫默等。與這些有相同志向氣節人士的交往,也再次激起了他的故國之思,這些詩篇中隱隱約約能夠感受到他顯隱于內的家國破滅之痛,迄今仍然讓我們可以撫摸得著。如醉中與程邃歌詩有:“吁嗟程夫子,胸中感慨何時無。一身藏命因鉤黨,千古傷心聽蟪蛄。銅駝金狄不能語,江山淚盡延秋馬。于今老作諸侯客,還似歌微一餓夫……”[2]78又如其《題綠堤春柳》詩有“傷心最是紅橋路,寶馬鈿車亂后稀”之句。

此外還有前文中提到的《柴墟懷古》《岳武穆祠》兩首“豪宕激越”之作。[2]221前一首充滿著對民族英雄的崇敬和對民族敗類的仇恨,后面一首則洋溢著詩人的壯志凌云?,F將兩首詩錄于此:

《柴墟懷古》

金牌舊恨泣鮫綃,江岸荒祠尚寂寥。自昔河山征戰地,至今風雨鬼神潮。

濤翻白馬東來急,天接黃龍北望遙。極目寒煙憑吊處,長虹中夜出云霄。

自注:岳武穆敗金人,屯兵于此,有祠臨江。

《岳武穆祠》

禾黍金飈問古丘,孤臣戰跡至今留?;谋杏浤铣?,蔓草翻深異代愁。

赤岸日高滄海色,碧天云散大江流。千秋壯氣銷難盡,化作風濤遍十洲。

經考證,這兩首詩是惲壽平前往柴墟⑤古鎮柴墟:高港口岸鎮舊稱,今泰興,也就是宋史上岳飛“江淮無險可守時,退保柴墟”之地。瞻仰岳飛廟時所作。具體于何時,一說惲壽平康熙十四年來揚州時前往泰興柴墟瞻仰岳飛廟所作,一說康熙十三年惲壽平于泰興長江邊憑吊岳飛所作。①承名世《惲南田詩歌創作初探》一文中稱此二首詩為“惲南田四十一歲時,在泰興長江邊憑吊岳飛抗金屯兵處,留下了兩首七律”(惲南田詩歌創作初探[A].武進文史資料第11輯·惲南田專輯[C].政協武進縣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1988:150-177。楊臣彬認為“惲壽平客居揚州期間,在與友人的交往中也有《古意贈友》等詩作,并前往柴墟瞻仰岳飛祠,吊岳武穆戰跡。寫下了《柴墟懷古》《岳武穆祠》等詩作,表達了他對民族英雄岳飛的崇敬之情,也流露出對往事的無限感慨?!保畛急颉稅翂燮健?,吉林美術出版社,1996年,第25頁)秦耕海編《惲南田文集》第220頁收錄惲壽平甲寅江上詩中錄入《柴墟懷古》一首,編撰者注康熙十三年(1674)惲壽平四十三歲,在揚州和宜興等地。泰州當時是揚州屬地,兩首律詩都體現出惲壽平對民族英雄的崇敬和對民族敗類的仇恨。詩中有深沉的追懷與壯闊的放歌,憑吊懷古,又即景抒情,滔滔江水,浩浩長天,似乎都洋溢著詩人的壯志凌云!

惲壽平在揚州時與抗清志士吳祖錫的密切往來更證明了惲壽平來揚的遺民身份,甚至有論者認為,康熙十四年秋,他有可能是與吳祖錫一起來揚州的,幫助其聯系抗清舉義之事。據蔡星儀對惲壽平“中年與反清志士吳鉏之關系”詳細討論,康熙十四年春,吳祖錫曾來武進密謀膠州起兵之事,就住在惲壽平家中,與惲壽平商議此事是無疑的,而且兩人又同客揚州。而現有資料證明,康熙十五年,兩人確實同客揚州,這一點有《甌香館集》卷四收錄《丙辰春,于揚州客舍贈稽田先生》七絕二首為證:

極望云霓天路分,幾時靈雨洗蘭薰。江虹海電都無準,膚寸惟看岱岳云(惲自注:先生將赴齊魯)。天畔愁思金錯刀,忽傳青鳥下蘭皋。天吳尚有移山力,好待春江二月濤(自注:先生待友江上。)

《壯陶閣書畫錄》卷十五著錄的這兩首詩載于《惲南田截句八首扇面》,如果我們聯系到惲壽平對清廷頑強的抵抗情結,聯系到隨后吳祖錫在山東所參與的抗清事件,就可以從“烏頭馬角期非遠,已報黃河昨夜清”“江虹海霓都無準,膚寸惟看岱岳云”“橐鞬大有中原約,躍馬今看兩度河”“當時國士何人在,吞炭惟留一布衣”諸句感受到其中所隱含的河山光復的期冀。此詩后有跋云:“丙辰春首,于竹西客舍偶得截句八首,寄呈稽翁先生教之。后學惲壽平拜草?!北侥?,即康熙十五年。[12]

二十多年后的康熙三十八年(1699年),王石谷在友人家中見到故友惲壽平的題詩,感慨惲氏一生矢志光復的事跡,做《砥柱圖》,并題句:“乙卯之春,獲晤稽翁老先生道范于毗陵惲氏之堂,迄今垂二十余年,復晤令嗣于東山人于燕邸,出故友惲正叔疇昔詩,讀之慨然。思當時攬轡澄清之志,雖未遂而已不朽,因作《砥柱圖》,并題短句以贈于東山人志感也,抑以猶冀也?!?/p>

此作品原件已不可得見,據蔡星儀先生考證,認為其“真實性完全可信”。[4]14這八首詩前五首歌詠了吳鉏的生平抱負、經歷與品節,充滿對吳的崇敬之情。第八首表達了對吳鉏膠東舉事成功的祝愿。六七首就是《甌香館集》所錄,兩首顛倒了次序,個別詞句有異,恐怕是后人刻集時有意刪改。因為這八首詩中有許多違禁之語,可能引來殺身之禍。

蔡星儀先生還提到,吳祖錫和惲壽平于康熙十四年常州聚會后,十五年春又同客揚州。惲壽平是康熙十四年秋冬之際赴揚州的,兩人是否同行不得而知,但兩人在此兩年間都保持著很密切的聯系。惲壽平雖然沒有親自參加膠州舉事,但心里一直惦記著此事??滴跏?,已歸常州的惲壽平在一首詩中表達了這種關切之情。②惲壽平《甌香館詩集》有《丁巳九月同人集圣公山池登臺眺望分韻得來字》一詩中“兵在天末,勝地此遲回”之句能確切理解。鄧之誠.清詩紀事初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書中引用楊賓撰《徐昭法、吳稽田兩先生合傳》,文章指出,康熙十六年丁巳,吳鉏迎明宗室周府鎮國將軍朱麗中至山東膠州大珠山,準備起兵奉麗中為監國以圖恢復。由此說明,惲壽平來揚州時有明確的遺民意識,甚至可以說是以這個身份為主在揚州開展各項活動的。

惲壽平在揚州的遺民身份的傳達與交往,也是頗合當時清初揚州時局的。如閻安《清初揚州畫壇研究》研究表明,清初留寓揚州的詩人遺民畫家群體中的主要成員就有六十人之多,[10]33-38而且這組數據中還沒有加上長期往來于揚州的詩人、畫家的數量,如此可見揚州遺民之多。當時的揚州正是一座遺民匯聚的城市,由于史可法抗清,揚州與江陰、嘉定等地都受到了兵燹之禍。這也就造成了揚州及其附屬州縣遺民群體的頻繁出現,“懷明惡清的情緒處處有之,甚至反清復明的政治活動亦暗中聯絡”,[13]如韓林德先生研究所表明的,“從順治二年揚州城陷時起,揚州一度成為大江南北的遺民聚會晤面,傾吐亡國之恨,共商復國大計的重要落腳點”。[14]匯聚于揚州的遺民之多,他們構成揚州地域的一種即時的集體精神指向,遺民文人活動是清初二三十年間(約于順治二年到康熙二十五年)揚州文化活動的一個重要部分。

遺民詩人是明末清初許多遺民的共同身份標識,他們通過詩歌唱和,表達他們的不屈氣節和故國之思,借此氣息相通。在這樣的氛圍下,來到揚州的惲壽平,主要以遺民詩人的身份開展交往會友活動,也是頗合時宜的。而這種狀況,也使得惲壽平在揚州結交了包括遺民畫家在內的大量的揚州名士。

從現存詩作和所留畫跡看,惲壽平在揚州以一位遺民詩人身份來參加各項聚會和交游活動的,以詩明志,以詩交友,是惲壽平揚州之行的一種常態。他自己也曾經坦言在揚州的時日,最大收獲就是唱和應景詩作寫了一大把,所謂“詩囊甚富”。[2]812在揚州這一年,他的詩歌創作豐富,在絕大多數場合他都是以詩人身份與居揚名士相交往相唱和。前文中提到的康熙十五年《南田詩刪》中被刪去了大量詩篇,現留存下來的有三十篇,幾乎全是作于揚州。除去那些有遺民思想的(抗清痕跡)的詩篇,他在揚州交游、雅集、贈友所做詩篇還有數十首之多!

由此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現存交游應和的詩篇,表明惲壽平是以詩人身份與揚州各界交往的;而后世所見和已經不可見的丙辰年間被刪被改的大量詩稿,更進一步表明,實際上,惲壽平更是以一位遺民詩人的身份,與在揚遺民及其他名士交往唱和??滴跏哪曛潦迥?,在揚州的惲壽平,他的遺民身份與遺民意識獲得了最大程度上的彰顯。

(二)畫家身份的弱化

惲壽平的一生,大部分時日都是以畫家身份而名世的,這是他養家謀食的根本。今天,作為沒骨花鳥畫和常州畫派的開山人,這是惲壽平最為人熟知的一個身份,然而在揚州期間,這個身份卻沒有得到彰顯,遠不如他在常熟、常州、宜興等地純粹以畫家身份與人交往,亦詩亦畫所展現出來的瀟灑。

檢索目前所有的康熙十四至十五年惲壽平在揚州的畫跡來看,在揚州近一年的時間里,惲壽平的創作數量,比起他之前與之后的一年所做,明顯少了很多,似乎這一年的惲壽平,并沒有刻意強化與彰顯他的畫家身份。

他的繪畫活動,除前述為人作畫幾幅的應酬記載,還有《仿古山水冊》十幀,仿趙孟頫《紅霞秋霽圖》,與王翚合臨江貫道《江山無盡圖》軸等。目前能夠找到的現存作品,僅《山水花鳥冊》十幀、與禹之鼎合作《夢硯小像圖》、作《松風石壁圖》軸仿宋元《山水花卉冊》三開中的《菊花圖》扇頁,《山水花卉冊頁》十開中的《墨筆山水》卷。從一位終生以畫為業的文人畫家身份看,從他來到揚州也想尋找書畫市場的目標來說,近一年的時間里,連冊頁拆開來算,也就僅有三十幅左右的作品數量,這表明惲壽平在揚州的時日,他的畫家身份并沒有獲得普通的認同與彰顯。拋開惲壽平在揚州與詩友雅會唱和的光鮮表象之后,我們就會發現,如果從畫家身份角度來看,惲壽平在揚州近一年的境況并不理想,甚至可以說有點兒凄涼。相比于惲壽平在常州蘇州等地作為江南知名遺民畫家的聲名顯赫,在揚州期間的惲壽平卻遭遇到了“滑鐵盧”。

乙卯初秋,惲壽平到了揚州,不久便病倒了。而且這段時間惲壽平賣畫情況也不理想,他曾在《秋客蕪城,臥疴僧寮,寄贈穆倩、無言、扶辰、蛟門、彥度、師六、二瞻、舟次諸子》詩三首中向友人訴說自己的苦況與窘迫:“歌停竹西屐,煙斷雷塘綠。臥疴凜風帷,檢身如槁木,須臾冰霜至,日晡一糜粥?!蓖瑫r道出了希望友人可以幫忙賣畫的愿望“彈冠坐明發,高譽望良朋?!痹姾笞宰⒎Q“臥疴荒社奉東穆羽程先生及諸友并求教之?!盵2]228就像為《南田詩抄》作序的舉人王嗣衍所稱:“怠工于詩,而益窮于遇者?!盵2]1就是說惲氏詩做得好,以遺民詩人身份在揚州混得風生水起,然而,就其繪畫市場開拓而言,則未碰到幾個賞識者,結果越發窮困,竟遭遇“丹彩誰見珍,獄云那堪鬻”“金盡邗關路,長愁減客餐”,無人問津的窘況。以至于向在揚州的友人發出了求助的信號:“彈冠坐明發,高譽望良朋”,[2]58希望能夠得友人幫助實現賣畫的愿望。

幾個月之后,時近年關,惲壽平的經濟境況仍然沒有根本改觀,以至除夕之夜也不能回家團圓。由于沒有回家的盤纏,只能節衣縮食,獨自一個人含淚在孤燈下守歲到天明。到了第二年春,惲壽平眼看著鬻畫謀食的境況仍然沒有大的改觀,準備回鄉,在給兄長的書信中告知自己被困揚州“客歲初冬,扺維揚時,長兄已赴館,不及把晤致歉愧之。私擬在殘臘聚首,屢屢此中不意,竟滯跡邗關,客囊蕭然,積逋相逼,日惟含丹吮墨,呵毫烘研,輒因短晷,了無所濟,適有當事見留。遂為筆束縛,遠違老親,深用疚懷,入春以來,匆匆繪事,尚未能歸,客窗風雨殘夜,青燈孤吟獨嘯,無所聊賴,每羨長兄不遠家塾?!盵2]751這些都鮮活地描繪出了一個窮困潦倒的文人畫家形象。

這是惲壽平在揚州時的真實處境,詩囊甚富,但客囊蕭然、了無所濟,不得不因筆墨之累而匆匆繪事,但仍然不濟于事。這段表白傳達給我們一個明確的信息,他在揚州賣畫謀食情況并不如意,他的畫家身份在揚州并沒有得到普遍性地認同與捧場,這也許是康熙十五年之后,惲壽平幾乎不再做來揚州之想的原因。

四、惲壽平在揚州:問題與思考

通過惲壽平在揚州時期的交友與繪畫活動研究,可以發現,他在揚州時期積極地交友雅會、應酬畫畫,努力想要開拓一片市場;而此時他的繪畫水平也足以在當時畫壇占據一席之地,可是他在揚州卻遭遇了少人問津的待遇。這些問題該從何解釋?他在揚州賣畫如此窘迫,原因為何?他在揚州是否也收獲了一些東西?康熙十四年惲壽平在揚州的遭際,給我們留下了諸多值得思考的美術史問題。

(一)拓展圈子:跛腳的惲壽平

如果我們要解釋清楚惲壽平在揚州為什么繪畫謀食的努力沒有達到理想的結果,那么,我們需要引入一個圈子的概念,從當時揚州社會的文化生態圈子和環境才能給予恰當的說明。

從康熙年間的揚州藝壇來看,揚州文化生態應該是由文人官員、鹽商、地方名士和遺民等幾方面的因素構成的。從揚州自清順治年間開始的文化恢復來講,清初揚州四個標志性的人物的出現,帶動揚州在恢復過程中形成了四個漸進性的階段。其一是順治二年(1645)~順治四年(1647)作為兩淮鹽運使、揚州兵備道任職的周亮工,在經濟和政治上對揚州鹽商采取寬容保守的政治態度,對清初揚州鹽業的恢復有重要貢獻。其二是順治十七年(1660)至康熙四年(1665)王士禎任職揚州推官期間。王士禎可謂揚州文化復興的第一功臣,在任時廣泛結交揚州名士和遺民文人;曾倡始三次大型文學活動,專心重塑揚州文化形象,兩次虹橋修禊活動聯系了文人官員和商賈。之后揚州的虹橋修禊和詩酒雅集就成了吸引全國各地文人墨客的品牌性文化活動。第三階段是康熙二十四年(1685)至康熙二十八年(1689)在揚州任治河幕僚的孔尚任,主導或參與揚州及相近地區的較大型詩歌活動三十多次,形成了清初揚州在王士禎之后又一詩歌詠唱活動熱潮。第四階段為康熙四十三年(1704)至康熙五十一年(1712)來揚任巡視兩淮鹽漕監察御史的曹寅(1658-1712),奏請朝廷禁革浮費,減輕了揚州本地商人的壓力,調和了清政府與江南士人的矛盾,同時他也積極參與揚州文化活動,使江南地區政治局面得以維持穩定同時文化繁榮起來。

在前述四人中,我們幾乎沒有見到惲壽平與他們的交往紀載,也沒有見到惲壽平在揚州期間與這類官員的交往。雖然同是遺民,但惲壽平卻與程邃、查士標等體現出不同的交友處世態度,或許我們可以將它歸結為惲壽平非常強烈而堅定的遺民情結吧。

在官員、鹽商、地方名士和遺民為主體的地方文化生態圈子成員中,惲壽平與揚州鹽商富賈的往來也幾乎少有紀載,唯一一次記載就是他曾經在“維揚貴戚”王長安家觀宋元名畫。而事實上,惲壽平如果想在揚州獲得理想的賣畫結果,就不僅僅需要有地方官員們的熱捧,更需要有以徽州鹽商為主的居揚商賈縉紳的青睞。然而事實上,揚州當時的書畫市場生態圈子卻并不如其所愿。當時揚州書畫市場上的鹽商已經開始介入揚州的文化資助事業,然而這個時期也是鹽商由明末清初王朝鼎革后再次重新實現財富資本積累的階段,徽商在揚州并沒有達到后來自康熙朝后期開始出現的極度富裕以至天下租庸半出徽商的局面,因此他們的文化贊助也是很保守的,基本上依據地緣親友關系,對于來自于徽州的繪畫和畫家予以一定程度的收留、支持與資助。我們能夠知道的順治和康熙年間早期活躍于揚州并長期居留此地的畫家,幾乎都是具有徽州背景的,如程邃、查士標、弘仁、孫逸、汪之瑞等人,都是新安畫派畫家,即使是康熙年間最終定居揚州的石濤,也是有著多年的徽州宣城等地生活與交往的背景。

從惲壽平的鄉籍背景來看,很難在鹽商文化贊助還沒有迫切需求并全面展開的情況下,獲得書畫贊助。所以他來揚州,也只有寥寥幾筆為“滋翁老祖臺”、為瑟翁姨丈、庵老仿劉寀、為星老年翁作畫的記錄,也許可致其在揚州勉強糊口。因此,惲壽平在揚州幾近一年,可以說并沒有融入以徽商為主體的贊助圈子。

事實上,從惲壽平自身的長期經營的鄉緣藝緣圈子來看,惲壽平也無法在揚州短期內獲得成功。

惲壽平成長于常州,他的活動范圍主要在武進與杭州之間沿線展開。從他的交往史來看,大約在康熙七年之前,除了與王石谷、唐宇昭等少數幾位畫家關系密切,其所交之人基本上都是些心懷明室的“遺逸”,如傅抱石所述:“先生交游中,尚有許九日、王于一、汪魏美、顧景范,均以遺老自居,義心苦調,能與先生合,互有贈答,亦皆能見肝膽?!彼看蔚胶贾?,必居東園高云閣,并在其詩畫中自稱“東園客”,與東園主人莫云卿為莫逆之交。在杭州結交的名士,有毛稚黃、王丹麓、諸虎男、余不遠、陸從思以及做靈上人、愚庵和尚等,互相唱和。[11]惲氏中后期專心藝事,常去唐宇昭半園,與唐氏父子、王石谷、笪重光潛討繪事。這些人都不在揚州,他幾次到揚州結識的人脈,除了程邃、查士標等幾位長住揚州的畫家,其他人等或者是揚州過客,或者并沒有成為深交,在揚州沒有很好的人脈積累。

即使惲壽平鄉緣藝緣在蘇南一線,然而從獲得文化贊助意義上講,他也是一圈外的邊緣人。因為惲壽平所秉承的傳統文人畫家那種清高孤傲的氣質,對當時主流社會采取的是作為一個遺民的不合作態度,不愿與當時的達官貴人、社會名流與富商交往,因此在他長期的藝術人生中,實際上成為主流藝壇的邊緣人物。

惲壽平不像至交王翚那樣,積極主動,善于變通。王翚熱衷社會活動,廣泛結交藝術界名流,我們從晚年王翚所編的《清暉贈言》所收錄的王石谷的各類朋友為他題贈的文與詩,煌煌十卷之巨,可以看出他交往的廣泛,既有書畫前輩王時敏、王鑒等,又有時臣官員錢謙益、宋犖、吳偉業、方享咸、朱彝尊、王士禎、周亮工等。還有徐乾學、梁清標、顧祖禹、高士奇、禹之鼎等名士,以至博爾都等皇族貴戚。他游走于官僚、富商、名士之間,不斷提高知名度,從而作為一個一生布衣的畫家卻在藝術事業上取得了極大的成功,得到上層社會的普遍認可與高度贊賞,并得到皇上親賜“山水清暉”。這確實是像惲壽平這樣遺民意識強烈的畫家難以企及的。王翚也曾有意推薦惲壽平,但惲壽平卻澹然置之,如編輯《毗陵六逸詩鈔》的孫讜所言,惲壽平等人所交往者多“煙波釣徒,江湖散人,同一放浪不羈以成其逸”,都是一些“不求聞達”的高士,[2]3惲壽平也坦言自己“只因半世從屠釣,安用諸侯識姓名?!彼谕趿毊嬌项}:“柴門臨澗板橋西,千尺瑯軒翠欲迷;我自草堂無怨鶴,不須珠樹借鸞棲?!盵3]39-84表白他的志向,體現了他傳統的文人氣節。

這樣的性格、立場和交友圈決定了他雖然來到揚州,卻不能達到早些年就來揚州的程邃、查士標那樣在圈子里游刃有余的程度。程查二人在揚州有天然的優勢,有族群意識強烈的本藉徽商贊助人,有文化官員互相往來,能夠很快立足,并得到長久的發展。查士標于康熙四年左右離開南京移居揚州,一直到他去世之前都和揚州徽商有著廣泛的交往,比如業鹽的汪如江及其子汪懋麟。江蘇省美術館藏有幅康熙十四正月所作《萬壑松云圖》軸,這幅畫就是查士標為慶祝汪如江九十大壽所作??途訐P州的徽商程浚,也是查士標在揚州的主要贊助人。在揚州、儀征都有產業的許氏家族許松齡,揚州著名鹽商江世棟,以及當時較為年輕的徽商吳承勵,這些都為查士標寓留揚州提供了堅實的后盾。這些有據可查的富商贊助記錄,更反襯出惲壽平在揚州無人喝彩的尷尬。[9]

程邃寓揚之前,就曾來揚州短暫停留,崇禎十三年(1640)曾參與徽商文士鄭元勛的影園“黃牡丹之會”的文人雅集。正式移居于揚州之后他與新朝官員結交甚頻,比如錢謙益、龔鼎掌、曹溶、宋婉等在新朝出仕的“貳臣”,以及清廷官員周亮工、王士禛等。周亮工在揚州期間,曾盛邀程邃等人在自己的衙齋"拜墨"。程邃曾參與王士禛于1664年組織的紅橋雅集。據汪世清《程邃年譜》中的收錄統計下來,程邃在揚州參與的大小雅集活動,有文獻明確記載就大概有四十場,揚州各處景點如影園、紅橋、天寧寺、平山堂等地都曾留下其足跡,在這些雅集活動的助推下,遺民與官員之間的詩文切磋不僅促進了程邃詩詞水平的進一步提高,而且擴大了其文友圈,詩人的聲名愈盛。[15]

因此,從前述地方官員、徽商、地方名士與遺民所構成的清初揚州文化生態圈子來講,惲壽平在揚州所交往的基本上是當時流寓揚州的前明遺民和寓揚名士,而且交往的主要形式是吟詩賦韻。對于這一點,我們從現今留存下來的大量的惲壽平詩文集,就可以感受到惲壽平以詩交往屬于他的一種 “常態化”交往方式。但是我們從惲氏詩文中,很難找到他與當時在揚州的文化官員和大鹽商的交往唱和的記載,而這兩波人對于惲壽平實現來揚州的開拓市場的目的卻至關重要。揚州雖富,但對于像惲壽平這種“性落拓雅尚,遇知己或匝月為之點染;非其人視百金如土芥,不市一花片葉也。以故遨游數十年而貧如故”[16]的人來說,并不是一方天堂。即使有程邃、查士標、王石谷這樣的好友在,惲壽平也始終沒有走進揚州的文化生態圈子之內。

最終結論就是,對于康熙十四年欲在揚州開拓書畫市場的這類畫家而言,需要有當朝官員、商賈縉紳和地方名士的同力推介與捧場,即所謂三足并舉。然而,惲壽平交往的對象、所獲得的喝彩聲,卻只有地方名士與諸多遺民,他自己也樂于“吟詠書畫自娛”。[16]433相比于程邃查士標這類徽籍遺民畫家的三足并舉,惲壽平就是一個跛腳的巨人。

(二)藝術蛻變:主從翻轉

從目前美術史界的共識來看,“山水改花卉”是惲壽平藝術研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件事情。這是他日后在畫壇確立自己地位的一個關鍵舉措。

揚州之行對于惲壽平這個藝術轉向同樣關鍵,以康熙十四年惲壽平的揚州之行為界,花鳥畫逐漸成為他主打項目,他在山水畫花鳥畫創作上實現了一次“主從翻轉”。

這種主從翻轉,首先從數量上就可以看得出來。

朱萬章在《惲壽平藝術評述》一文中對惲壽平山水花卉兩類作品做過一個數量統計。從傳世署有年款的作品看,如果以1672年惲壽平40歲為界將其作品分為前期和后期的話,40歲以前署有年款的作品有29件,其中山水25件,占總數的86%,花鳥僅3件,占10%。40歲以后的64件作品,花鳥48件,占總數的75%,山水14件,占21.8%。①朱萬章統計的惲壽平作品中早年有書法一件,后期的書法二件,本文未記入??芍昂笃谠谏剿c花卉創作上的數量翻轉。[17]

筆者在朱萬章資料統計的基礎上,進一步查閱了惲壽平現存以及有記載的作品,對其可查證年份的作品做詳細的作品年表之后發現,康熙十四年前后,惲氏山水與花卉的數量翻轉現象更為明顯。以康熙十四年惲壽平四十四歲為界,其前期作品總數為166件,山水119件,花鳥43件,山水花鳥合冊4件,山水畫占了72%,花鳥僅占28%。后期作品總數230件,山水97件,花鳥133件,山水占了40%,花鳥占了60%。這個數據統計表明,惲壽平在揚州之行后,“山水轉花鳥”的整體趨勢已經形成。②王朝聞先生主編的《中國美術史·第十卷·清代上》中曾有過這樣一個統計,惲壽平《甌香館集》中的山水畫有152幅,花卉雜畫244幅,如此,山水也占了40%,花卉雜畫占60%;不過,他自少到老從未間斷山水畫創作,直到去世前一年的57歲還畫有《茶山圖》。見王朝聞.中國美術史·第十卷·清代上,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53。

不過也要看到,惲壽平從未放棄過山水畫創作,就惲壽平個人而言,他更加熱衷于山水畫的研究與創作,惲壽平的《南田畫跋》三百多條,絕大部分是談山水畫的,而且大部分是題自己的山水畫的,有關花卉論者僅十數則而已。[18]惲壽平對此也有清醒的覺悟,他曾經說過山水勝于花卉并喜歡畫山水的緣由:“寫生家日研脂弄粉,騫花探蕊,致有□□(畫史)習氣,豈若董巨,長皴大點,雨墨淋漓,吞吐造化之為快乎?劍門焦客(王翚)以此傲南田宜也?!薄耙讯紝懮c畫山水用筆則一,蹊徑不同,久于花葉,手腕必若,豈能通千巖萬壑之趣乎?”[2]那又是什么原因促使他創作精力轉向花卉?這個問題也是學術界關注的熱點,迄今為止,已有不少的專家學者進行了深入而客觀的分析。①對此問題的探討較有代表性的文章有蔡星儀著《惲壽平研究》第四章《所謂“舍山水改花卉”之真實原因》,其分析原因為兩點1.是當時畫壇激烈競爭的產物2.商品經濟的影響,為售畫而作花卉漸多。承世名在《關于惲南田研究中的幾個問題》一文中,對于惲壽平創立沒骨花卉的動機歸納為三點一、對惲壽平“讓”王石谷,有可取之處也有其不足之處;第二、選擇沒骨花卉惲壽平也有自己的宗旨,想要在讓時人了解古人創作的真面目,而促進藝術的發展;第三、惲壽平既要在藝術上有所成就,又要維持生計,同時還有保持與王石谷多年友誼,又要實現自己抵制泥古之風的愿望,因此在山水上讓出一條路,而致力于沒骨花卉。綜合各家所論,不外乎三點。第一,畫壇競爭激烈,門戶派別鼎立。四王占據山水正統主流,惲壽平需要在藝術上獨辟蹊徑;第二,惲壽平以畫養生,但在當時山水畫市場競爭環境不利于其售畫;第三,惲壽平也有想要改變自己境況的強烈愿望。作為一個不仕權貴信念堅定的遺民文人,在那個時代,既要生活,又要堅守本心追求自己的藝術理想,實在要做一番改變。恰好那時他來到了揚州,在揚州遭遇了不理想的賣畫境況,從而更堅定了他做出轉變的決心。

根據現有記載,也可以看得出來揚州之行對于惲氏山水花卉創作翻轉的意義??滴跏哪陳翂燮皆趽P州時多作山水畫,據記載其在揚州所作十四幅作品中,山水畫占了八幅之多,表明惲壽平初來揚州時其實是想以山水畫開拓市場的。然而康熙十五年(丙辰1676)秋夜,從揚州回到武進的惲壽平立即去了唐宇昭的半園,研討沒骨花畫法??滴跏辏ǘ∷?677)他明確表示從此宗于沒骨:“寫生有二途,勾花笵葉,細染細開,黃荃神矣。不用筆墨,全以五彩染成,謂之沒骨,徐崇嗣獨稱入圣?!蛘遄霉沤?,而定宗于沒骨云。惲壽平書于滕華閣下?!盵2]660

應該說正是在揚州的困窘遭遇讓惲壽平的想法發生了變化。惲壽平到來之時的揚州,山水畫市場競爭非常激烈,往來于揚州的遺民山水畫家成為清初揚州文人繪畫圈的中堅力量,特別是查士標、程邃、龔賢,以致后來出現的石濤這類長期寓留揚州的畫家,專心于山水畫創作,且有穩定的徽州籍贊助商,同時還有弘仁、汪之瑞等一批徽州籍畫家???,表明康熙初新安畫風已然占據揚州繪畫市場主要地位。與之相比惲壽平沒有天然的優勢。從整個清初畫壇山水畫看,復古有四王,創新有石濤,水墨大寫意花鳥有南昌八大山人,揚州有大批徽籍新安畫風山水畫家,然而,以色法出離墨法,以色彩代替水墨,以院體雅俗共賞的審美口味開拓繪畫市場則是空擋。對此,惲壽平有著清醒的認識:“寫生有高逸一派,明代石田翁北宋之徐熙也。如白陽山人用筆雋快,實開后世率意徑路,為周之冕濫觴?!蓖瑫r,這類花卉畫的創作也能夠貼近世俗,滿足百姓所喜好:“人莫不愿子弟富貴矣……因為作牡丹圖,為他時富貴之兆云”“有頃頻索予畫牡丹,又急屬唐匹士畫芙蓉大障,豈花藥幽思逸致足移人情耶?!盵2]20—21

通過觀察市場、市民意愿和藝術史反思,當然也是出于以畫謀食的需要,惲壽平最終下定決心選擇沒骨花卉畫作為自己開拓市場的新路數?;厝ブ蠹础岸ㄗ谟跊]骨”。而事實也證明了這條繪畫道路的正確,據記載,惲氏主攻沒骨花卉法之后,人們喜愛疊加,需求不斷,他去世前三四年間他所創作的精品花卉畫占了他作品的絕大部分。直到臨終前四個月赴杭州的船上,還在為友人藥學家顧若思創作一本《花卉冊》。②王朝聞先生主編的《中國美術史·第十卷·清代上》中也認為當時像惲壽平那樣迫于形勢另尋出路的畫家不是個別,如《柳南隨筆》所載:“我邑顧雪坡文淵、徐鐵山方,少時同畫山水;后石谷從太倉煙客、元照兩王公游,得見宋元真跡,學問日進。雪坡、鐵山度不能勝之,遂一去而畫竹,一去而畫馬?!笨梢哉f,揚州之行作為一個契機在惲氏“山水轉花卉”過程中起到了推動他繪畫轉變的承啟先后的催酵作用。

(三)鑒畫成長:惲壽平的專業自信

一位畫家如果要想成長,必須有傳承。在古代講傳承,就必須看得到古代和當代的名家真跡。在筆筆講究來歷的明清,觀摩以至臨習古代大家名跡至關重要。而對于一個人的藝術理念的形成與批評來講,也講究觀點的依據,因此,古人所觀摩臨習過的歷代真跡,往往就成為了臧否他人、反省自我、提出見解的重要的有力的證據。在這種情況下,他才能夠提升自己的專業自信,對自己的繪畫道路和繪畫觀念有明確的認知與道路自信。惲壽平也通過他所觀摩臨習古代名跡,獲得成長,增長見識,提升品鑒能力。他曾經于康熙九年一則題王石谷畫跋中坦言觀摩古畫的重要:

烏目山人為余言,生平所見王叔明真跡,不下廿余本,而真跡中最奇者有三。吾從秋山草堂一幀悟其法,于毗陵唐氏觀夏山圖會其趣。最后見關山蕭寺本,一洗凡目,煥然神明,吾窮其變焉?!蛑蛘咧鶠樯介?,猶在云霧中也。庚戌夏五月,毗陵南田草衣惲格題于靜嘯閣。[2]134

在這則題跋中,惲氏坦言觀王蒙真跡即能有一洗凡目,煥然神明的效果,而沒見到王蒙真跡之前,雖然聽多人講王蒙,但仍然猶在云霧山中。字里行間透露對王石谷能夠見到這么多王蒙真跡的艷羨之情。

實際上,在惲壽平的諸多題跋中,他經常會將自己相對不多的觀摩宋元名跡的經歷體會作為依據,來陳述和印證自己的藝術觀點,評說他人畫藝。在此列舉一二為證:

“北苑正鋒能使山勢欲動,青天中風雨變化,氣韻藏于筆墨,筆墨都成氣韻,不使識者笑為奴書。巨然行筆如龍,若于尺幅中雷轟電激,其勢從半空中擲筆而下,無跡可尋,但覺神氣森然,洞目不知其所以然也?!盵2]974

“余凡見管夫人畫竹三四本,皆清敻絕塵。近從吳門見邵僧彌臨本,亦略得意趣,猶有仲姬之風焉。半園唐孝廉所藏烏目山人臨管夫人竹窩圖卷,最為超逸,骎骎乎駕仲姬而上僧彌,小巫耳?!盵2]132

“黃鶴山樵秋山蕭寺本,生平所見此為第一,畫紅樹最濃麗,而古淡之色黯然,在紙墨外,真無言之師,因用其法?!盵2]386

這類議論,若無觀宋元古跡的體驗,絕無此等自信口吻。

可以看得出來,惲壽平書畫言論中,有著明清人共同的書畫言說習性,即時不時就要以曾經觀摩臨習的范寬、李成、黃公望、王蒙、曹知白、倪瓚等等宋元名家名跡為自己張目。因為宋元繪畫是明清人所推崇的繪畫黃金時代,特別是吳門興起以至董其昌倡行并立定南宗“正脈”之后,是否見過臨過宋元名家真跡,是你有沒有發言權的重要依據。

不過,相比之下,惲壽平缺乏王石谷的家族交往便利,他能夠觀摩到的宋元名跡很有限。王石谷曾經《清暉贈言》中坦言自己由于家境殷富,自小就能經常見到家藏或親朋所藏名跡,得古跡真本即臨數遍,直至得其神似才罷休,得識王鑒王時敏兩位前輩之后,更把諸翁家藏古代名跡悉數觀覽臨習。與之相比,惲壽平抗清多年,回到常州已經家道中落,賣畫養家,同時仍然奔波聯絡遺民,在這種條件下,他與石谷兩人自小遭遇迥異,他能夠觀摩到的宋元名跡顯然比王石谷少得多了。①王石谷在編刻《清暉贈言》的自序中說自己“自童子時即嗜翰墨,得古跡真本輒模仿數紙必得其神而已?!倍蟀輲熗蹊b并得王時敏賞識,“盡發家藏宋元名跡相與披尋議論,指示宗派悉有依據。翚益快聞所未聞?!比绱藘炘綏l件遠過于惲壽平。(見惲格《南田畫跋》,盧輔圣主編《中國書畫全書》第11冊,上海書畫出版社,1994:815)。

因此,王翚在揚州觀摩宋元名跡之事,惲壽平得知之后憧憬不已,一直想著如王翚那樣有機會來揚州觀宋元名畫。②惲壽平曾記述自己與王石谷的一段交往,稱:“石谷子為余言,向在維揚貴戚王長安家觀宋徽廟六高士圖,倜儻有出塵之度,行筆巧密,與龍眠豳風圖略同,因知趙文敏所示亦龍眠一派也”。此段記錄,字里行間透露著對王翚能夠觀覽如此宋元名跡的漾慕與渴望。見惲格《南田畫跋》,盧輔圣主編《中國書畫全書》第七冊,上海書畫出版社,1994:815、 985)。最終在康熙十四年,得以在揚州見到了王翚所言的王長安等收藏家,并觀摩所藏宋元名跡??梢哉f,這件事對于惲壽平的藝術人生來說,是一件大事。因為在得觀宋元名跡之后,惲壽平又增加了一個言說習慣,即每每在題跋時,經常性地會提起在揚州觀摩宋元名跡的經歷,可謂津津樂道。我們從《南田畫跋》《甌香館集》中就可以找到多幀這類明示的表白:

“徽廟所題大年小幅,用王右丞夏木黃鸝水田白鷺兩句,景不盈尺,筆致清遠,今在維揚王氏所藏宋元冊中。[6]978

“向在王長安家,見燕文貴長江圖,其山嵐汀渚樹林籬落人煙樓閣水村漁舍樓帆舟楫,曲盡其妙。石谷取其意做江岸圖至佳。[6]985

“宋時人物衣摺多宗李龍眠。石谷子為余言,向在維揚貴戚王長安家觀宋徽廟六高士圖,倜儻有出塵之度……此作松下老子圖,玩其筆勢森然,古法具在,但以調色變其白描……”[2]133

其他還有諸多則畫論,雖然沒有直接提到維揚王長安觀宋元名跡明確的表白,然而從上述惲壽平直接談論揚州觀畫的信息可以知道,觀宋元名跡、趙大年、趙大年小幀、宋徽廟、長江圖(江山圖)、燕文貴等等這些可謂與揚州觀畫的收獲直接關聯的關鍵詞,由此我們可以推測一些尚不明確年份的言論,它們所依據的觀畫體驗仍然與在維揚觀宋元人畫冊真跡的經歷有直接關系:

“畫柳得勢,然昔人猶戛戛難之。宋元諸家猶多變體,不相蹈襲……惠崇大年時出新意……”[2]286

“今人大抵皆喜妍秀一種,如此幀用在,與前所(見)五代北宋諸賢名跡相合,蓋脫盡妍秀氣味……”[2]618

“凡觀名跡,先論神氣,以神氣辯時代,審源流考先匠,始能畫一而無失矣……宋代擅名江景,有燕文貴江參,然燕喜點綴,失之細碎,江法雄秀,失之刻畫?!盵2]383-384

“拳石翠條略近元人風致,賞音者鑒之。曾見宋人畫冊中有此景,秀逸可愛,管仲姖輩所自出也?!盵2]20

“乙卯八月,客邗江泛舟紅橋,柳汀蓮浦,綠莆花岸,罾網交橫,漁歌相答,真一幅趙大年江鄉圖也。即用大年法,為此呈翁姨丈先生發笑?!盵2]709—710

在揚州觀宋元名跡之后發生的一件事情頗值得尋味,可以旁證這次揚州之行觀宋元名跡對于惲壽平的專業自信心的提升??滴跏拍旮晗?,惲壽平與笪重光、王石谷再次相聚,因笪氏的《畫筌》而撩起了話題,三人“相與縱談生平所見唐宋元明諸大家流傳真跡”。③湯貽汾.畫筌析覽,俞劍華.中國畫論類編.北京:人民美術出版社,2000:820。這次頃談之后,惲壽平受邀和王石谷一起為笪重光的《畫筌》點評??梢韵胂?,如果惲氏沒有這些觀覽宋元名跡的經歷,這次古今名跡的“縱談”就無法相與競歡,他應邀為《畫筌》點評的自信心也因此更加提升。

惲壽平在揚州得觀宋元名跡之后,他的山水畫創作也顯示出了更強的自信心。在王長安家得觀燕文貴《長江圖》后,他就有兩幅仿燕文貴筆意之作,另外南京博物院藏有一幅惲壽平仿燕文貴筆意作《雪溪圖》。此圖款稱:“有此山川,無此筆,墨鍾子不存,牙琴歡息?!薄扒锲1鼱T,展此稍加潤色,并題于邵華閣之西窗。雪漁?!弊掷镄虚g顯示出惲壽平充分的專業自信。④朱良志.南畫十六觀[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564?,F藏于香港藝術博物館的《仿宋元六家山水冊》,其中第四開題“模燕文貴溪山圖意 南田客”。兩冊雖無款署時間,但可以確定此作是在揚州王長安家觀燕文貴《長江圖》等宋元名跡之后所作。

可見,惲壽平對于能在維揚收藏家中觀宋元畫跡,得償所愿,印象深刻,津津樂道。這段經歷,不僅了卻了他觀摩名畫的心愿,而且對于他的品鑒能力與品鑒信心的提升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進一步豐富與充實了他習畫論畫的實踐根據。因此可以斷言,揚州之行,對于惲壽平的繪畫人生,不只是讓他最后堅定了研習沒骨花卉法而開拓繪畫市場的道路自信,更讓他的山水畫創作與繪畫理念、批評談吐,有了厚實的底氣,有了專業的自信,也堅定了自己率性寫山川的道路自信。

(四)卸離負擔:率性于山水

揚州之行后,惲壽平確定了以“沒骨花卉”謀求發展、維持生計的藝術道路,開始了探索與大量創作沒骨花卉畫的藝術人生。在這樣的情形下,他的山水畫創作反而沒有了羈絆,不必再過多地考慮經濟因素,不必再受購畫者審美趣味和觀賞水平的制約,而純粹成為他寫“胸中寂寥不平之氣”的一種自娛形式。結果,他的山水畫反而取得了更大的成就,如王朝聞先生就認為惲壽平山水畫個人風格鮮明,其成就足以與“四僧”、龔賢和“清初六家”中的其余五家相比肩。[18]53

對比惲壽平在康熙十五年前后的山水畫創作,可以看得出來,他的山水畫風格有了轉變,并最終形成了他取法簡率荒寒自然的山水畫面貌。

惲壽平前期的山水畫創作與“四王”山水畫格局相似,多為大尺幅全景山水畫,崇山峻嶺,層巒疊嶂。構圖飽滿充實,結構嚴謹。這一時期他對古人的山水畫作了大量的精心的臨習,周旋于黃公望、倪瓚、董源、巨然之間,有不少摹古之作傳世。特別是三十歲到四十歲左右,是他這一類作品的創作盛期,如現存其三十二歲時所作《雙松圖》軸,三十六歲作《富春山居圖》軸、《富春大齡圖》軸,三十七歲作《層巒幽溪圖》軸,,三十八歲時所作仿《黃鶴山樵夏山圖》(仿王蒙《夏山圖》軸)、四十三歲所作《晴川攬勝圖》軸等都是這一類的代表作,足見其摹古功力深厚。

然而,惲壽平后期作品,卻在摹古之外,更多出了許多自出新意、富有生機的感覺,體現出了從“師古人”經“師造化”最終到“自成家”的藝術歷程??滴跏哪辏?675年),惲壽平在揚州時所作《山水花鳥冊》十開中有五幅山水畫,已經可以看得出來,這是他的山水畫由摹古開始向率性獨造的轉型。五幅作品均為小幅之作,雖自題學米芾,仿唐解元,摹北苑等名家,然實則已顯現了其自抒胸臆的藝術追求。

對此的這種追求,他自己有著明確的意識,如其學習了方從義的樹石山川的畫法之后,就感覺到“方方壺畫樹石全不似樹,略得其景象耳。畫石亦然然。予拘于形似未能盡忘法度也,見者以為何如?”[2]271

惲壽平后期對曹云西①曹云西,即元代畫家曹知白(1272~1355),字又玄、貞素,號云西,人稱貞素先生,浙西華亭(今上海青浦)人。畫風蒼秀簡逸。、陸天游②陸廣,元代畫家,字季弘,號天游生,吳(今江蘇蘇州)人。擅畫山水,輕淡蒼潤,蕭散有致。、方壺③方從義(約1302-1393),元代畫家、道士,字無隅,號方壺,貴溪人。擅長水墨云山,蒼潤渾厚、簡潔空靈。之類的逸筆草草、拋棄法度,更多展現筆墨性情的作品有了更大的興趣,其現存作品中經??梢娔7虏茉莆?、陸天游、方從義之筆的作品。他曾贊揚:“方壺潑墨,全不求似,自謂獨操造化之權,使真宰欲泣也。宇宙之間當不可無此種境界?!盵6]984他于康熙二十三年作《仿古山水冊》也有題句:“蕭索荒寒不可知境,問天游云西以為近否?”他稱贊曹知白的作品達到了“化境”。[6]974可見他對曹知白陸天游、方從義等人推崇之至。而他所推崇的是三人作品中所透露出來的“筆墨之外,別有一種荒率蒼莽之氣”,“畫貴深遠,天游云西,荒荒數筆近耶遠耶”,他認為這種“荒荒”“荒率蒼莽”的氣息,“非學而至”,[6]983所以他后期致力于追求“離披零亂,飄灑盡致”“風雨江干,隨筆零亂。飄渺天倪,往往于此中出沒”“鑒者于毫墨零亂處思之”這種荒率之境。而他對于自己的這類作品也 “頗得自在”。④惲格《南田畫跋》有云“草草游行頗得自在,因念今時六法未必如人而意則南田不讓?!保ㄒ姁粮瘛赌咸锂嫲稀?,盧輔圣.《中國書畫全書》第七冊,上海書畫出版社,2000年,第983頁)如其仿米元暉《夜雨初霽》,圖中遠水近樹,游船樓亭在江南細雨之后溫潤纏綿。綜觀畫面中的樹木已渾然一體,但我們還能根據樹的不同畫法,分辨出松竹柳及其他喬木,可見其深厚的山水畫功。另外如《柳溪煙月》《松雪漁隱圖》《春山暖翠圖》等都是其后期小幅山水代表作,都體現出他的這種追求。

這些作品,脫離了宋元全景山水的大構圖,開始以中近景描繪為主。此時的作品構圖簡單,空天煙水;用筆奔放、瀟灑、活脫;線條流暢挺拔,用墨蒼潤,率性自然,富有生活情趣。惲壽平更多在意作畫者和觀畫者的怡情樂性,他的這批作品讓我們忘卻了四王,忘卻了董源、巨然、黃公望,反而讓我們想起了石濤。由于其前期多為摹古之作,畫面較為嚴謹,觀其前期作品古意更濃,后期作品則創造出了一種荒寒、率性、蒼潤的格調,自我性靈抒發的成分就更足了。這種狀況的形成,也正是因為此時的惲壽平開始把沒骨花卉畫創作作為維持生計的主體,山水畫的創作不必再為購畫者的審美趣味和欣賞水平所約束,因此可以較為自由率性地揮灑畫筆。結果,山水畫反而成為了寫“胸中蕭寥不平之氣”的一種自娛形式了。[18]54

余 論

清初揚州正處于經濟與文化的恢復時期,已經開始吸引諸多地方的名人和畫家的到來,惲壽平也在這個時段,多次來揚州,特別康熙十四年至十五年間,居揚州大半年之久。這次揚州之行,在他的一生行跡中,有著不容忽略的意義。本文研究表明,惲壽平的揚州之行,不僅對于他的遺民情結和遺民身份的認知,給予了重要的彰顯之機,而且對于他的藝術人生中“山水轉花卉”的道路翻轉的選擇,以及在此之后將山水畫主要作為寄情達意的手段,對于他的藝術批評與繪畫實踐中的自信力的提升,都起到了重要作用。不過,本文有關惲壽平揚州之行的影響研究,還存在一些空白,例如當時揚州在經濟與政治的恢復過程中,由官員商賈地方縉紳名士,與遺民和書畫家到底是如何構成一個互相關聯的人文生態鏈,它為哪些畫家提供適宜生存的條件?像惲壽平這樣的非徽籍畫家如何才能嵌入這個文化生態鏈中,從而獲得自己想要的專業發展與市場訴求?順治與康熙前期的揚州文化生態圈,又如何為揚州藝術市場的繁榮做好了開放性的準備?這其中惲壽平的沒骨花卉又如何對清盛期“揚州八怪”的代表人物如華嵒、李鱓等產生影響的?揚州之行,對于惲壽平后期山水畫的成熟到底如何產生作用的?諸如此類問題,仍然需要我們繼續對明清史料加以梳理辯證,以期對惲壽平這樣一位在中國美術史上影響重大的畫家做出恰當的判斷與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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