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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漢時期佛教美學意蘊的初始醞釀

2019-01-15 01:58王振復
美育學刊 2019年3期
關鍵詞:佛教美學

王振復

(復旦大學 中文系,上海 200433)

所謂中華佛教美學意蘊的初始醞釀,發生在東漢時期,是指它最初的積漸過程及其結果。自大致兩漢之際印度佛教東漸于中土,經東漢約二百年初傳,其廣度與深度,都處于初始階段而難稱普及與深入。佛教先是在朝廷、王族與極少數士子中間傳播。這是在中印異域文化之間所進行的一場充滿艱難與誤讀的人文“對話”,彼此深感驚奇、困惑、恐省而又同情。

佛教的最初入傳,開啟了中華文化、哲學與美學的劇烈嬗變。當中華歷史上第一個“學為浮屠”的貴族楚王劉英“信佛”,當第一位初信佛教的帝王漢桓帝劉志“于宮中立黃老,浮屠之祠”(《后漢書·裴楷傳》),當嚴佛調作為第一人“出家做和尚”[注]《晉書》卷九五《藝術·佛圖澄傳》載“王度奏章”云:“漢代初傳其道,唯聽西域人得立寺都邑,以奉其神。漢人皆不得出家。魏承漢制,亦循前軌?!钡R淮(今屬安徽)嚴佛調于漢靈帝末年赴洛陽,與沙門安玄共譯《法鏡經》,為第一位漢籍僧人。只是漢末未傳譯佛經律部,估計嚴氏“出家”未受“具足戒”(比丘戒)僅思想信仰而已。又,嚴佛調參與譯經為漢光和四年(181年)。之時,人們也許始料未及,這種初始的劇變,已經在醞釀之中,仿佛能夠讓人聽到它那奔騰而隱隱涌動的潮聲了。

一、禪定“守意”(寂)與般若“本無”(空)之“樂”

這主要始于安世高所譯介之禪數學與支婁迦讖所譯介之般若學。安譯禪數學,屬印度小乘一系。禪,指禪定禪觀;數,指數息數法,皆重于身心修持。呂澂云:“所謂‘數’,即‘數法’,指毗曇而言?!盵1]禪數學是禪學與毗曇學的合稱,二者在身心入定的修為上,具有共通性。

安譯《佛說大安般守意經》云:“安般守意。何等為安?何等為般?安名為入息,般名為出息。念息不離,是名為安般。[注]《佛說大安般守意經》卷一,安世高譯,《大正藏》第十五冊,P0165a。此指修持者控制呼(出息)吸(入息)而禪定,便是《安般守意經》所謂“從息至凈是皆為觀,謂觀身相墮,止觀還凈,本為無有”[注]《佛說大安般守意經》卷一,安世高譯,《大正藏》第十五冊,P0167c。。

這一佛教修為“常法”,似乎與審美無甚聯系,其實并非如此。早在印度佛教入漸中土之前,先秦儒、道兩家,作為中華先秦美學的主要學派,一主“有”的審美,體現于道德人格及其藝術等(儒),如《論語·學而》有云:“禮之用,和為貴。先王之道,斯為美?!币恢鳌盁o”的審美(道),通行本《老子》所言“致虛極,守靜篤”與《莊子》的“心齋”“坐忘”之說,都指審美過程中主體審美心靈以“無”為美這一問題?!坝小迸c“無”的審美,起于經驗、形下又上升為超驗而形上,從而達于哲學意義的本原本體。

僅就道家“無”的審美而言,審美的發生、過程與境界,主體必瞬時忘其功利榮辱,收攝紛散之心而剎那凝神觀照,它是對于儒家所主張的“俗有”之境的揮斥?!栋舶闶匾饨洝返摹皵捣ā薄岸U數”,其要旨在于通過數息入定,“眼不觀色,耳不聽聲,鼻不受香,口不味味,身不貪細滑,意不志念,是為外無為。數息相墮,止觀還凈,是為內無為也”[注]《佛說大安般守意經》卷一,安世高譯,《大正藏》第十五冊,P0169c。,從而達成“六根清凈”,拒絕世俗美的誘惑,破斥俗有、超越道無而入于佛之空幻。這種不同于儒“有”、道“無”的修持方式,蘊含著第三種“審美”因素,為吾皇皇中華曠古所未有。

斥有、祛無而守空(守意),是《安般守意經》關于“寂”(空)之審美的根本點,在于“斷內外因緣”、跳出輪回而得趣于禪定之“樂”?!栋舶闶匾饨洝酚小八臉贰闭f:“守意中有四樂。一者知要樂;二者知法樂;三者知止樂;四者知可樂。是謂四樂?!盵注]《佛說大安般守意經》卷一,安世高譯,《大正藏》第十五冊,P0164a。其須經初禪“離生喜樂地”,二禪“定生喜樂地”,三禪“離喜妙樂地”,四禪“舍念清凈地”。以此“四禪”(“四樂”),對治于俗世“四欲”[注]《法苑珠林》卷二所謂“四欲”,指“情欲”“色欲”“食欲”和“淫欲”。,而得“樂”必“非身”。所謂“非身”,須作人之肉身的“不凈”之“觀想”。所謂“觀想”,比如眼見肉身肥碩,當念死尸腫脹;白凈肌膚,只當是一副白骨;濃發黑眉,看作朽敗發黑;朱唇明眸,意想腐血紫赤。凡此,是對人之肉身欲望的斷然拒絕。這種“四樂”,與審美相構連,并非指五官的快感,亦非精神臻于道無之境之本原本體的美感,而是消解五官快感與道無之美感時所實現的那種精神狀態與境界,由禪定禪觀而臻于空寂之境。

破斥世間“有”“無”,關鍵從緣起說領悟世俗的苦厄與煩惱。佛教基本教義的“四諦”即苦、集、滅、道——人生本苦,苦必有因,苦可解脫,解苦之途,成為其教義的基礎。人生本苦作為四諦說的邏輯原點,惟在徹底渲染人生之苦,才得凸顯從一切苦厄拔離的必要,惟有離苦才能得樂,離苦即得樂。

“守意”,不使心神紛散而染機巧與分別之心等,有類于尚“無”而瞬時審美的凝神觀照,即物我兩忘、主客渾契、排除雜念、分別與功利等,進入主客一如之境。而禪觀之“守意”在“寂”,瞬時的凝神審美在“無”,兩者“異質同構”。

佛教“守意”又稱“非身”,即對肉身作“不凈”之觀想,做到眼不視色,耳不聽聲,鼻不受香,口不味味,身不貪細滑,意不志念,對肉身及其欲望進行徹底的精神洗滌與否棄。否棄人的肉身和五官欲望的真實性,肯定“禪數”“禪觀”精神(念)的真如性,則入定于禪樂之境。

其“美感”的“洪荒之力”,真如釋道安《安般守意經注·序》所云:

得斯寂者,舉足而大千震,揮手而日月捫,疾吹而鐵圍飛,微噓而須彌舞。[2]

“寂”作為“禪觀”“神通”之境,不可思議,其空寂之偉力,無以復加。從美學角度看,禪寂這一“美感”體驗,無疑顯得更深邃、更精微、更恢弘,“美”得令人驚心動魄。

支譯佛典的歷史與人文功績,是將印度大乘空宗一系的般若思想,初譯于中土。其般若之學,從此參與了中華古代美學思想體系的建構,并施加影響于深遠。

支譯般若學,以緣起說、因果論為其基本教義,在這一點上,它與安譯禪數學無有多大區別。然則,安譯小乘學重在宣說“業感緣起”而高標“人無我”即“非身”說,倡言“安般守意”。大乘空宗般若學,主張諸法無我,諸行無常、涅槃寂靜,稱說“人無我”而“法無人”[注]稱“無我”。在“有我”與“無我”問題上,印度小乘之學內部曾有論爭。部派佛教犢子部,以“不可說之補伽特羅(pugadala)”為“我”。此“我”,意為“常一不變”,而世間萬法因緣而起,剎那生滅,故性空?!盁o我”之“我”,不可稱為“五蘊之我”,亦并非“離五蘊而存有之我”。經量部提出“勝義補伽特羅”說,此指“真我”,與犢子部所持不一?!盁o我”說的邏輯是,正如《中阿含經》卷三十所言,“若見(引者:現)緣起便見法,若見法便見緣起”。既然萬法五蘊集聚,空無自性,那么,諸法性空,即是“無我”。,人、法二空而立“無有自性”(空)之說。

對于中華美學而言,般若與佛一樣,是一種全新的人文哲學理念。般若,梵文prajā音譯的簡稱,亦稱般若波羅蜜,意譯為“智度”,“覺有情”與“自覺覺他”之謂,意即通過“菩薩行”,以般若之智成就空幻而普度眾生,大不同于中華本土所言“智慧”,而是一個全新的佛學、哲學與美學范疇。般若學的譯介,遂使中國美學從此在一定程度上,拓寬了它的思維廣度,加深其思想深度。

先秦亦有“智慧”說?!墩撜Z·雍也》記孔子言說:“務民之義,敬鬼神而遠之,可謂知(智)矣?!薄墩撜Z·里仁》“朝聞道,夕死可矣”的“道”,即原始儒家所倡言的人生智慧。孟子則稱,“雖有智慧,不如乘勢”[3]。意謂人生的最高智慧,在于審時度勢。纂編于先秦戰國中期的通行本《老子》稱,“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將儒家的“智慧”說貶得一無是處,推崇其作為最高“智慧”的“道”。然則無論儒、道的思維與思想域限,都在此岸世間,與入漸之印度佛教的智慧觀及其美學意蘊迥然有別。般若智慧,一指圓融涅槃之境,洞見佛性,燭照實相,所謂照徹名智,解悟稱慧;二指圓成涅槃的方式途徑。解粘而釋縛,滌垢以離塵,出離生死、登菩提岸而轉癡迷者,佛教曰智慧,簡言為“空”。

眾生心總是囿于世間“持想”而“想入非非”,是世俗蕓蕓墮入虛妄深淵的一大病根。般若學提倡“無想”,此《道行般若經·道行品》所言“不當持想”,指心識的無所執著,以“無想”為般若之智?!安划敵窒搿?,亦即“無生”,指“心無所動”而無有貪求,此則為凈觀?!盁o想”即“無相”,指不落名言,斥破虛妄的現象世界。這一實現,便是佛教的“無得”“無著”[注]見《道行般若經·強弱品》“經法本凈,亦無所得”。。將世俗意義的事相、形象、本質及其發展變化的美,加以徹底掃除,從而做到心靈與境界“空諸一切”,一種被稱為“般若性空”的“美”,在否定之時被肯定。

般若性空之“美”與“美感”究竟何以可能?很難對其進行知識論意義的定量定性分析,惟在徹底否定世俗分別、功利、生死、悲喜的念想與真假、善惡、美丑之時,才可被觀想領悟。無論“諸色”(一切事物現象)抑或主體、主觀(痛癢、思想、生死、行識)所引激的苦樂與美丑等,皆處于“無住”之境,即是所謂“無著”“無縛”“無曉”,“無所生樂是故為樂”,“是為樂無所樂”[注]《道行品第一》,見《道行般若經》卷一,《大正藏》第八冊,P0428c。。

般若學教義亦講“自然”,指主體無著、無縛、無知即空。對于痛癢(觸)、思想(念)、生死與行識而言,所謂“過去色”“當來色”(未來色)與“現在色”,一切皆空。在先秦老莊美學那里,自然作為原樸之美,是道是無。這里所謂“自然”,是借老莊之言來說般若空智的一種新的“美感”體驗,指性空這一般若智慧,以本土“自然”“誤讀”佛教之“空”。

般若“自然”之“美”及其“美感”,《道行般若經·清凈品》又以“清凈”二字加以概括?!吧崂グ追鹧裕呵鍍粽?,天中天!為甚深,佛言甚清凈。舍利弗言,清凈為極明。天中天!甚清凈。舍利弗言,清凈無有垢。天中天!佛言甚清凈。舍利弗言,清凈無有瑕穢。天中天!佛言甚清凈”[注]《清凈品第六》,見《道行般若經》卷三,《大正藏》第八冊,T08,P0442a。;清凈,離棄塵世之物欲與煩惱,以智慧的“清凈”為至要,歸根結蒂一句話,“清凈者,天中天”。

佛教所謂“天”,有最勝之光明、自在與清凈之義,亦稱“無趣”。趣即趨。佛徒所向往的菩提,最勝、最樂、最善又最為妙高,故稱“天中天”。其“美”的莊嚴與崇高,達到“清凈”的極致。佛教入漸中土之前,中華本土,惟有道家所言“清靜”而斷無“清凈”一詞。清凈作為佛家語,有無垢、空寂、明覺而無所執著義,此《大智度論》所以說“惔然快樂者。問曰:此何等樂?答曰:是樂二種。內樂涅槃樂。是樂不從五塵生。譬如石泉水自中出不從外來。心樂如是”,而“能除憂愁煩惱心中喜歡,是名樂受”[注]《大智度初品中放光釋論第十四之余》,見龍樹《大智度論》卷八,《大正藏》第二十五冊“中觀部類”,P0120c-0121a。。

二、得風氣之先,創造中華佛教藝術審美新品類

東漢佛教初傳、佛經初譯時,佛教美學意蘊的初始醞釀,大凡體現于三大方面。

先說佛塔佛寺的新建與佛像的繪塑,得風氣之先,創造了中華佛教藝術審美的新品類。

《四十二章經·序》有云,東漢永平年間,明帝感夢遣使求法,“至大月支國,寫取佛經四十二章,在十四石函中,登起立塔寺”。東漢末年的《牟子理惑論》言之更詳:“于是上悟。遣使者張騫、羽林郎中秦景、博士弟子王遵等十二人于大月支寫佛經四十二章,藏在蘭臺石室第十四間。時于洛陽城西雍門外起佛寺,于其壁畫千乘萬騎,繞塔三匝。又于南宮清涼臺及開陽城門上作佛象。明帝存時,預修造壽陵,陵曰顯節,亦于其上作佛圖像?!盵4]

這里,暫且不說明帝感夢遣使求法記載的真實性問題。關于中華佛塔佛寺的創建源于印度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堕L阿含經》第四《游行經》稱,傳說釋迦圓寂,其舍利(靈骨)分為八份,建塔以為供奉。據《八大靈塔名號經》,八大佛塔分別建于:迦毗羅衛城藍毗尼(佛陀誕生處)、摩揭陀國尼連禪河畔(佛陀成道時沐浴處)、波羅奈斯城鹿野苑(初轉法輪處)、舍衛國祇樹給孤獨園(說法處)、曲女城(說法處)、王舍城(說法處)、廣嚴城(說法處)、拘尼那揭(說法處)?!洞蟀隳鶚劷洝芬嘤邢嗨朴涊d。渥德爾云:“這些早期寶塔也許不過是半圓形土冢,有點像史前期的墳墓,非常不同于后來的磚石高塔結構?!盵5]塔,梵文寫作stupa,巴利文thūpo,漢譯“窣堵坡”“塔婆”,本義為“累積”?!案@堵坡”的最早型式,是“一個墳起的半圓堆,用磚石造成,梵文名安達(anda),其義為卵,其下建有基壇(Mēdhi),頂上有訶密迦(Harmika),義為平臺,在塔周一定距離外建有石質的欄楣(vēdika),在欄楣的四方,常飾有四座陀蘭那(torana),義為牌樓,這就構成所謂陀蘭那藝術”[6]。在今印度中央邦馬爾瓦地區保波爾附近,有山奇大塔,始建于公元前273至前232年的阿育王時代。塔四周建石質欄楣。欄楣四方,飾以牌樓者凡四,亦稱天門。其形制,于兩石之上戴以柱頭,上橫架上、中、下三條石梁。石梁中間以直立短柱相構,其上飾以對稱性浮雕,多取材于佛陀本生故事或佛傳故事。在犍陀羅藝術來臨之前,當時印度尚未受到希臘神象雕塑藝術的影響,在當時的佛教理念中,佛陀如此莊嚴而偉大,凡胎俗子,如果直接面對佛陀形象,便是冒瀆神佛。因而,雕刻佛陀形象在當時不被允許。即使雕刻佛陀說法情景,“也只是弟子圍列左右,中央卻不設佛體,而留下一棵菩提樹或蓮座算是象征”[注]參見拙著《建筑美學》“塔的崇拜與審美”有關章節,云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臺北)地景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93年版。。

印度佛塔起源悠古,它是中國佛塔的“印度元素”。印度部派佛教時期,相當于中國西漢,尚無成文佛經,亦未造佛象,僅以佛塔為崇拜對象。印度貴霜王朝的迦膩色迦王時代(78—123),佛教隆盛,遂逐漸出現成文佛經,其大多書于樺樹皮與貝葉之上。公元一世紀后期,印度出現原始佛象。據考,后人曾從地下發掘迦膩色迦王時古錢幣一枚,上刻鐫釋迦佛象,四周有一“佛”字,以希臘字母拼寫。在今阿富汗西部(毗鄰于古印度的迦爾拉巴特),有佛塔遺址發現,年代約在公元一、二世紀,證明此時印度佛塔等藝術,已向外傳播。

但漢桓帝建和二年(148),安息僧人安世高來華傳小乘,迄今尚無直接證據稱其同時攜來小型佛塔等佛教藝術品。這不等于說,漢明求法使者歸來時肯定未將塔寺理念等輸入中土。鑒于印度佛陀圓寂未久便有塔的建造及其崇拜,且此后曾極為繁盛,有佛塔“八萬四千”之傳說。因而印度佛塔理念較佛象為先傳漸于中土,是可能的。似乎可以說,《四十二章經·序》所言“登起立塔寺”,要比《牟子理惑論》所謂“時于洛陽城西雍門外起佛寺”等記載,顯得更為真實些。

正如中華佛教一樣,佛寺佛塔的建造,從一開始,就走上一條“中國化”之路。

方立天曾說,所謂佛教“中國化”,既是中華佛教學者從大量入傳經典文獻中精煉、篩選佛教思想、制度和修持方式的結果,又使之與中土固有的文化傳統相融合,形成獨具本土特色的宗教,表現出有別于印度佛教的特殊精神面貌和中華民族傳統精神的特征。印度佛教傳入中土后,形成了漢地佛教、藏傳佛教和傣族等地區佛教三大支,是佛教的漢化、藏化和傣化。[7]

印度佛教初傳,在佛寺佛塔的建造上,必與印度原型大異其趣,首先是其哲學或文化哲學及其美學的“中國化”。

就佛塔佛寺而言,“據說,我國之塔,當以漢明帝永平十八年(75)所建之洛陽白馬寺為最先”[8]?!爱敵醢遵R寺的主題建筑,為一方形木塔。塔據寺之中心位置,四周廊房相繞。稍后,三國時笮融在徐州建造的浮屠祠,亦建木塔在祠域內”。這一塔例,已與印度佛塔大為不同。其舍去了印度山奇大塔的四座天門牌樓,改為木制結構,且建于寺院中庭。這一合建形制,源于印度“支提”窟?!爸帷苯ㄓ谑呋虻叵蚂`堂之內,稱“塔柱”,以供佛徒繞塔禮佛。在中土,原先的塔柱,已演變為中土的方形木塔,窟殿已由地下升到地面,改制成脫胎于中國古代民居、宮殿一般形制的寺了。由此開啟了寺塔徹底“中國化”的文化與審美歷程,繼而寺、塔分建,將塔建于寺外,或僅建寺或僅建塔。

據南朝齊王琰《冥祥記》所言,《牟子理惑論》稱“時于洛陽西雍門外起佛寺”,指的就是洛陽白馬寺。楊衒之《洛陽伽藍記》卷四有云,“白馬寺,漢明帝立也,佛教入中國之始”,這大約據后人傳說而追記,連同前文所引劉敦楨所言,其歷史真實性待考。然則佛寺包括佛塔的“中國化”,確是必然早晚要發生的文化和美學事件。

金文有寺字,刻于沃伯寺簋,寫為上“止”(趾)下“手”結構。寺字本義,手足之謂。供人使喚者,寺?!吨芏Y·天官·寺人》有“寺人”之記,其注云:“寺之言侍也”?!读鶗肪硭姆Q,“寺,古侍字”?!对姟ご笱拧ふ把觥酚小胺私谭苏d,時維婦寺”的吟唱,以“寺”與“婦”并提。從秦代始,宦侍者所居官舍稱為寺。西漢景帝中元六年設太常寺一職,為九卿之一。北齊亦設太常寺。又有作為中國旅舍原型的所謂鴻臚寺,始造于秦。秦至漢初稱典客,武帝太初初年改名大鴻臚,東漢有鴻臚寺這一建筑樣式,可能是中國佛寺之“寺”這一稱謂的原始。相傳明帝求法使者蔡愔等歸漢時,有印度僧人迦葉摩騰(或稱“攝摩騰”)等首度來華。[注]《魏書·釋老志》、梁慧皎《高僧傳》稱,與迦葉摩騰同來中國洛陽的,亦有竺法蘭。竺法蘭與迦葉摩騰,為中天竺人。鑒于鴻臚寺本有接應賓客之功用,迦葉摩騰等初次來華住于洛陽鴻臚寺,是可信的。這大概為何后代供佛像、僧人住地奉佛與信徒燒香拜佛的處所稱為“寺”的緣由。至于中土最早寺塔之名白馬,據稱因當時迦葉摩騰等曾以白馬馱帶印度經卷、佛像來至洛陽之故。

中華寺院,從一開始,就走上了文化與審美意義的本土化之路。

印度“支提”窟內設“塔柱”,而中土佛寺佛塔終于分而建之,使得有可能將寺塔造得盡可能的廣博、巨碩而高大,體現了以儒家文化為主的崇尚正大、端嚴美學風格的中國氣派。有如以體碩、高聳形象為主要特征的樓閣式塔與密檐式塔,在建筑美學的理念上,顯然較多地汲取中國傳統建筑亭臺樓閣的深刻影響。

中土佛塔的檐層,絕大多數為奇數,有一、三、五、七、九、十一、十三、十五甚至十七層等,偶數檐層的塔例極為罕見。這在文化與美學上,也是本土化的體現。早在殷代,當關于“間”的建筑意識發生時,“一座建筑的間數,除了少數例外,一般采用奇數”[9]。尤其在先秦道家哲學創立、發展為東漢道教之后,土生土長的道教,正如葛洪《抱樸子》所言,崇尚“道生于一,其貴無偶”[10]的哲學與美學信條。中國佛塔檐層尚“奇”,顯然與此相關。而中華佛塔的平面,有多種。圓形平面象征佛教的圓寂、圓融、圓圓海等;正方形平面,象征四圣諦、四大皆空等;正六邊形,象征六道輪回、六如、六根凈等;正八邊形,象征八正道、八不中觀等;而正十二邊形者,象征十二因緣與十二真如等。

中華信徒一旦開始建造佛寺佛塔,寺塔的地理、環境之位置關系,亦是本土化的。傳統民居、宮殿與陵寢等平面,皆崇尚中軸對稱,如明清北京紫禁城(現北京故宮)的平面布局然,中土佛寺的平面布局,追求中軸對稱格局,常為三大殿層層遞進,有嚴格的中軸線,主題建筑設在中軸線的高潮點上。從美學而言,中國人不喜歡那種陰郁、局促與小家子氣的建筑風格。

一些考古資料,可印證東漢佛教藝術的歷史存在。據南京博物館、山東省文物管理處合編《沂南古畫像墓發掘報告》,“山東長清孝山堂祠堂佛像、四川樂山城郊麻浩和柿子灣崖墓浮雕坐佛以及四川彭山東漢墓、四川綿陽何家山一號墓、白虎崖墓中出土搖錢樹上的陶制或銅鑄佛像、江蘇連云港孔望山摩崖石刻雕像中的佛像等”,則“基本可以確認”[注]孫昌武:《中國佛教文化史》第1冊,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184頁。此資料與看法,由《中國佛教文化史》一書采自俞偉超《東漢佛教圖像考》,載《文物》,1980年第5期。。值得注意的是,其頭部周圍刻一圓環,可以看做佛光之狀的刻畫。佛經指釋迦牟尼眉宇間放射光芒,象喻佛的無上智慧普照,又稱寶光。東漢畫像墓的立童佛光,顯然是畫像石藝術中所出現的佛教因素,其藝術與宗教靈感,可能來自印度犍陀羅佛教造像頭、背部有佛光之造型的借鑒。佛教,無論中印,都具有虔誠的光崇拜。所謂“放大光明”者,喻佛之智慧。破暗為光,現法曰明。從佛經所言可知,佛光普照及眾生心田而袪世界之丑惡、不公與人生之苦厄、無明,為大智大明、大凈大德。以佛光之照臨一切,不僅是佛教的光崇拜(此源自印度原古火崇拜、太陽神崇拜),而且因崇拜而蘊含以“光世界”這一“理想”訴求,不免趨入審美之域。

據考古,四川樂山一個東漢石墓的石刻佛像,為坐姿式,高39.55厘米,寬30厘米,其面部已殘損,但其頭部佛光的雕刻頗為清晰,坐像似身披通肩袈裟,其右手作上舉狀,伸出五指,手掌向外,好似作“施無畏印”[注]施無畏印,佛教手印之一?!妒刈o國界主陀羅尼經》云:“右手展掌,豎其五指,當肩向外,施無畏。此印能施一切眾生安樂無畏?!?。據考,該作品完成于東漢后期。[注]參見聞宥《四川漢代畫像石選集》第59圖,北京:群眾出版社,1955年。這是東漢時期印度佛教入漸于川蜀的明證。

東漢始造佛塔佛寺與繪塑佛像作為風氣之先,為中華美學史及其佛教美學,首度觸及了一個佛教崇拜與藝術審美的關系問題。

宗教崇拜,是對象的被神化同時是主體意識的迷失。崇拜之所以發生,是因為主體心靈“跪著”的緣故。崇拜夸大了對象的尺度,扭曲了對象的性質,它是與主體心靈的被貶損和被矮化同時發生、同時建構、同時消解的。而藝術審美,又偏偏是積極性的人的本質力量通過意象系統(形象與情感等)方式的一種對象化,作為對主體意識的肯定,是審美意義的主體意識的現實實現。因而,佛教崇拜與藝術審美是背反的??墒?,佛教崇拜又偏偏在迷幻的崇佛氛圍中,讓人體會到佛(神)的絕對崇高的“真善美”。佛的完美或稱圓美,恰恰是屬人而非屬神的審美理想。佛的空幻與慈悲,曲折地體現出人所向往、追求的人性的自由與人格的偉大。就此而言,佛教崇拜與藝術審美二者又是合一的。

據不完全統計,一部丁福?!斗饘W大辭典》收錄詞條凡三萬六千余,幾無一個詞目是直接、正面談論與肯定世俗之美的[注]丁福?!斗饘W大字典》僅收錄“二美”詞條云:“定慧之二莊嚴也?!秴俗至x》曰:‘二美具足,四辯澄湛?!贝恕岸馈敝懊馈?,指“禪定”“智慧”。。然則,藝術、審美作為人類把握世界、現實的基本實踐方式之一,本具頑強的文化生命力,亦是人性、人格的構成要素之一。中華初始的佛教藝術包括塔寺與佛像之類的美,作為佛教“方便說法”的一種方式,又在教義宣弘之時被肯定。

三、審美:從“樂”到“悲”以及“樂”“悲”相系的歷史與人文轉遞

印度佛教東漸,開始促成中華文化與哲學的歷史與人文嬗變,從“樂”的審美,開始趨于“悲”(苦)以及“樂”“悲”相系的審美。

中土從先秦至西漢的文化及其哲思美韻,原是以“樂”為主流的?!皹贰笔莻鹘y“禮樂”對立而統一的文化因素,是中華漫長歷史時期的重要美學范疇之一。并非先秦與西漢之時不存在“悲”這一世俗情感,浩瀚的文化典籍有關悲苦的記述甚多。其關于“悲”(憂患)的審美意識,發蒙很早。在《易傳》稱文王為“作易者,其有憂患乎”之前,郭店楚簡《性自命出》篇,就有“凡憂患之事欲任,樂事欲后”之說,“凡至樂必悲,哭亦悲,皆至其情也”?!对娊洝酚性?,“心亦憂止,憂心烈烈”;“心之憂矣,不遑假窹”;“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等等,給人以憂思如焚的感覺。至于戰國末期大詩人屈原憂愁、憂思而作《離騷》,“恐皇輿之敗績,哀民生之多艱”等,是典型的悲苦離憂的審美。

然則印度佛教入漸中土之前,中國人有關“悲”(苦)的美學理念與意緒,大凡都是“傷時憂國”型的?!皞麜r”,是對于時世的憂慮;“憂國”,憂家國社稷天下之謂?!肚f子》稱,“人之生也,與憂俱生”。莊生之“憂”,大凡是生活(人生)之“憂”?!肚f子·秋水》說,“得而不喜,失而不憂”[11],是很“哲學”很“美學”的放達,僅止于現實人生之“無”的境界。

佛教入漸之前,中國人固然以人生之悲(苦,憂)為美學訴求之一,而比如老莊所謂人生之“樂”,是指從世道、人生憂苦境遇之中“出走”的“逍遙游”。儒家《易傳》有“樂天知命,故不憂”與“和兌(悅)”等易學命題,亦能證明中華民族有關悲喜、苦樂的人文理念與意緒,重在生活之悲而非生命之悲;重在人格之悲而非人性之悲。中國人原本以為,人生快樂既然在世間此岸,就不必去向往出世間的“樂”與“美”。先秦儒家稱“性與天道”,“圣人存而不論”,更何來、何談彼岸的“美”及其“樂”?

可是,自從印度佛教始傳、東漢佛經初譯,這種關于“樂”的審美格局,開始被打破,成為東漢“悲”(苦、空)的美學訴求所發生的一個歷史與人文觸因。

眾生從佛教“四諦”說逐漸生起了一種苦空觀,體會到人生的無論成毀與否,都苦海無邊,以為世間的歡愉安樂,皆虛妄不真。佛教有二苦、三苦、四苦、五苦、八苦乃至一百十種苦等“無量諸苦”說。如生老病死為四苦,再增怨憎會苦、愛別離苦、求不得苦和五取蘊苦為八苦等。尤其是欲海難填的“求不得苦”,絕對而無有窮時。佛教種種“苦”(空)說,好比久旱逢甘霖,當時尤得中華本土文化的“心印”,遂使東漢朝野得風氣之先者,開始重新審視中華原有的人生悲喜、苦樂觀,將人之生命而非生活、人性而非人格的“悲”(苦、空),營構為一種新的哲學與美學理念。大教東來,拓進了中華審美形上的思維與思想,開始改變中土原本僅從生活與人格維度看待、認識苦樂悲喜的“思維定勢”,以佛教“究竟智”為“根本”之樂、“根本”之喜,可以看作一種深層的“美學”在成長。

關于這一點,誦讀一下《古詩十九首》,大約不難理解。該詩第三首云,“青青陵上陌,磊磊澗中石。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陵陌、澗石,本無情之物,勾起詩人有關人生寄旅的憂思。第四首,“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飄塵”,似乎是對第三首的生動詮釋,人若微塵,倏忽而逝。第五首,“上有弦歌聲,音響一何悲”,“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弦歌”“何悲”,歌“苦”而“知音”難覓。第十一首,“四顧何茫茫,東風搖百草”,“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四顧”茫?;牟?,喟嘆人生速朽,不免悲從中來。第十四首,“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悲風”四起,愁緒“殺人”,“故鄉”安在?第十五首,“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皶兌炭嘁归L,何不秉燭游”,生命如此短促,“苦空”意緒,難以釋懷。第十九首,“憂愁不能寐,攬衣起徘徊。出戶獨徬徨,愁思當告誰”,月光如水,“憂愁”難抑,不免心起“徬徨”,無以訴說。

《古詩十九首》反復吟詠的,主要是佛教關于“生命空幻”的美學主題,卻以類似先秦道家“虛無”之言來組織詩章。這一東漢末年的無名氏之作,真正是當時民族文化心靈開始受到佛教美學精神濡染的典型體現。

四、拓展出一系列關乎審美的新名詞、新概念與新范疇

東漢時期佛經的初譯及其流播,為中國美學史及其佛教美學,拓展出來自佛教的一系列新名詞、新概念與新范疇,它們都統一于佛教之“空”這一理念,遂使中國美學原本的哲學基石即其本原本體,開始豐富、改變其風色。

正如前述,佛教改變、豐富了中華本有的“智慧”觀,創造了“清凈”等佛教語匯,關鍵在于輸入了印度的“空”觀,卻以“本無”這一采自中華老莊的哲學名詞,來譯介佛教的空諦。

支婁迦讖曾一再以“本無”一詞譯讀佛教的“空”?!兜佬邪闳艚洝ふ彰髌贰吩疲骸鞍闳舨_蜜即是本無?!薄昂嗡潜緹o者?一切諸法皆本無”,“一本無,無有異?!盵注]《照明品第十》,見《道行般若經》卷五,《大正藏》第八冊,P0450a?!斑^去本無,當來本無,今現在怛薩阿竭本無等無異。是等無異為真本無?!盵注]《本無品第十四》,見《道行般若經》卷五,《大正藏》第八冊,P0453a。注:怛薩阿竭,如來早期譯名。一切事物現象因緣而起,剎那生滅,故空無自性。無論世間法出世間法,皆無例外,均為“本無”?!氨緹o”是佛教最基本范疇“空”的中華早期譯名。它豐富了中華美學的本原本體論。人們體會到,美與美感的根因根性,可以是儒之“有”、道之“無”,也可以是佛之“空”,或者是三者合一。從而為中華美學開拓了一個新的空間?!独献印吩?,“是故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氨緹o”,虛靜無為義,而《道行般若經》以“本無”說性空、真如、實相,開始拉開爾后魏晉佛教所謂“格義”的哲學與美學之燦爛的人文序幕。

一是“本無”這一譯名,暗合印度小乘尤其“說一切有部”關于“一切法自性有”的佛學主張。所謂“自性有”,指事物現象皆“空”而本質尚為“實有”。盡管《道行般若經》是大乘空宗的般若類經典,這無礙于支譯對所謂“三世實有,法體恒有”佛理有所傳達。在佛教史上,《道行般若經》的經義,有自小乘“實有”說向大乘“性空”論轉嬗的理論傾向。支譯以“本無”說“性空”,竟然無意之間,在言說與肯定般若性空之“美”的同時,亦稍稍從“自性有”角度,觸及了現象“空”而本質為“有”之“美”這一問題。

二是支譯以“本無”代“性空”、以《莊子》所言“野馬也,塵埃也”指喻“本無”,這一“誤讀”,卻折射出中華傳統文化、哲學尤其老莊美學的頑強生命力。當印度般若性空之學及其美學訴求開始逐漸傳播于中土之際,這一佛教教義的中國化即“方便說法”,可讓一時難以為人所理會的般若學,在中土變得親切可人而容易被接受,就佛教之“空”及其一系列新范疇而言,“本無”這一理念有接引之功。

三是般若性空之學,原旨在于無所執著?!兜佬邪闳艚洝で鍍羝贰氛f:

知色空者是曰為著。知痛癢、思想、生死、識空者是曰為著。于過去法知過去法是曰為著。于當來法知當來法是曰為著,于現在法知現在法是曰為著。如法者為大功德,發意菩薩是即為著。[注]《清凈品第六》,見《道行般若經》卷三,《大正藏》第八冊,P0446b。

這里一連用了六個“著”字。著者,執也,滯累己心于對象義。執包括法執我執,起于妄見。無所執著,指既不執于俗有又不執于空幻;既不執于假有又不執于真如;既不執于空、有二邊又不執于中道,這是大乘般若性空、中觀學最根本而重要的思想。無所執著作為佛學命題,同時也是一個美學命題。兩者區別在于,般若性空之說,徹底斥破法執我執,連斥破本身亦不能被執著。否則,好似“藥到病除”而“藥”未出,依然止于滯累妄境。老莊亦言“無所執著”,包括不執著于功名利祿與社會意識形態等,道家反對“造作”,提倡“自然無為”[注]牟宗三云:“照道家看,一有造作就不自然、不自由,就有虛偽。造作很像英文的artificial人工造作”;“道家一眼看到把我們的生命落在虛偽造作上是個最大的不自在。人天天疲于奔命,疲于虛偽形式的空架子中,非常的痛苦?;浇淌壮龅挠^念是原罪original sin;佛教首出的觀念是業識(karma),是無明;道家首出的觀念,不必講得那么遠,只講眼前就可以,它首出的觀念就是‘造作’”,并將ideology(意識形態)譯作漢語“意底牢結”。見牟宗三《中國哲學十九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85、87頁。。而“無”本身,確是其執著對象,此亦《老子》所謂“致虛極,守靜篤”。從美學言之,般若性空之學,以徹底的無所執著為“原美”,它是徹底消解了世俗質素與色彩的“本美”,《道行般若經·泥犁品》云:“般若波羅蜜無所有,若人于中有所求,謂有所有,是即大非?!盵注]《泥犁品第五》,見《道行般若經》卷三,《大正藏》第八冊,P0441a。此是。

時至東漢,中國美學史因佛教東來而呈現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新氣象,開始形成新格局。且不說漢字原本并無“佛”及其概念與理念,這一漢字的創設,對于中國文化及其哲學與美學而言,真乃非同小可。甲骨文至今未檢索到“空”字???,從宀(音mián),工聲,本指建筑物空間,未具任何哲學、美學的形上意義?!墩撜Z》有“空空如也”這一命題,意思是“什么也沒有”,屬經驗層次的思想與思維,未涉于哲思美韻。而正如前引,安譯《大安般守意經》“氣滅為空”這一命題,盡管以“氣滅”譯佛教“剎那生滅”不免是“誤讀”,卻是中國佛教及中國佛教美學關于“空”從未有過的新的理念與思想。剎那生滅者,空也。因其哲學意蘊蔥郁深邃而具美學品格,使原本“空”義,一下子從形下向形上之義提升,無疑開拓了中華民族的哲學與美學的思維空間?!赌沧永砘笳摗贩Q,“佛者,言覺也”。佛即空,悟“空”者,“覺”之謂。眾生覺悟即佛,悟“空”為第一義。這與審美攸關。先秦有“禪”字,義為封土為壇,灑地而祭?!岸U讓”一詞,表帝位讓授于賢者。此“禪讓”之“禪”,本無哲學、美學的思維與思想深度,豈料初譯佛經以“禪”(禪那)一詞譯“禪定”,“思維修”與“靜慮”諸義,不僅為教義且為哲學、美學意義的一大創設?!吧弊直玖x初淺,初譯佛經又以該字指稱一切事物現象,有變礙、質礙、假有義,其義深矣。又如“法”義,亦較中華本義大為開拓而尤顯深遠。

佛經初譯,帶來了中國哲學、美學初步然而深刻的嬗變。盡管初傳之際,固有“夷夏之辨”的中土信徒或士子,曾以“道術”比擬佛法,以“神仙”稱述佛陀,以“靈魂不滅”類比“佛性常住”,以“無為”言說“般若”,等等,而中國文化、哲學與美學的轉遞,是實實在在而值得充分肯定的。

據《四十二章經》,“佛言:財色于人,譬如刀刃有蜜,不足一餐之美。小兒舔之,則有割舌之愚也”?!柏斏比纭暗度杏忻邸?,如“小兒舔之”,乃為“割舌之愚”,這并非“美”而是丑,美的觀念轉變了。又,沙門夜誦《遺教經》,其聲悲苦,思悔欲退?!胺饐栔唬骸晡粼诩?,曾為何業?’對曰:‘愛彈琴?!鹧裕骸揖徣绾??’對曰:‘不鳴矣’?!壹比绾??’對曰:‘聲絕矣’?!本彽弥腥绾??’對曰:‘諸音普矣?!鹧裕骸抽T學道亦然,心若調適,道可得矣’”。這一“彈琴”之喻,多持老莊口吻,其中如“調適”之“適”,直接采自《莊子》。這是“誤讀”亦是釋、道二者的融通。不取“弦緩”“弦急”二分,而“適”于“急、緩得中”,傳達了佛教大乘的“中觀”精神而不滯累于此,“美”之存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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