蟹蝴蝶

文 / 萬芊

順順很小的時候就沒了娘。沒了娘的順順原本是住在銀涇村的，銀涇村是個漁村。在順順讀小學二年級的時候，順順爹把家搬到了陳墩鎮上，順順便開始在鎮上的中心學校讀書?？烧l知道就為這，順順爹花掉了所有的錢，還跟人家借了一些，說好待秋后蟹季時捉了蟹賣了還人家。

靠捉蟹為生的順順爹，在村里也不是個有能耐的人，人家都有船都有網，他啥都沒有，就只會在村頭做個蟹籪，死死地守著，靠運氣捉些蟹賣錢。捉蟹是有季節的，也就深秋初冬一段時間，其他時間也常常白耗著。那些年，蟹不怎么值錢，捉蟹其實也賺不了多少錢。對花好多錢搬鎮上住這事，村里人大多笑話順順的爹。鎮上沒有賺錢的途經，捉蟹還得回村上，這樣十來里路來回折騰，村里人都說順順爹實在犯不著。

順順在鎮上讀書，同學就不是村上原先的那些同學了。新同學的父母有的在糧庫，有的在農具廠，反正大多是領工資的。同學們穿得大多很光鮮，放學了，好多會跑到學校門口的小鋪子前買好吃的或者好玩的東西。順順很乖，看見了只當沒看見，他知道，爹沒錢，不好眼饞人家的。

順順在鎮上讀書其實也不怎么合群，總覺得沒有從前來得自在。有些事，順順也總覺得心里挺憋屈的。

有一回，老師讓學生們各自做一個手工作品，老師還說做得好的可以參加學校的展覽。順順不知做啥好，便回家纏著爹給想法子。順順爹沒讀過書，啥叫手工作品也是頭一回聽說呢。不知道啥叫手工作品的順順爹便顛顛地跑了十來里路趕到學校候著老師纏著問了個明白，又顛顛地跑了十來里路趕回村頭的蟹籪上，逮了一大一小兩只公蟹，喜滋滋地跟順順說，看著，爹幫你做個好作品，老師同學肯定想都想不到的。

順順爹把一大一小兩只公蟹煮了，端出來，蟹殼紅紅的，油亮油亮。順順爹先讓順順美美地吃了蟹肉。平常里，順順爹捉蟹都是要賣錢的，這樣的好蟹是從來都舍不得自己吃的。要吃也只能吃一些行將咽氣的殘蟹。順順開心得像過節一樣。只是吃蟹前，順順爹小心翼翼地把一大一小兩只公蟹兩大兩小四只螯給掰了下來，說待會做手工作品要用的，不能有一點弄壞。

吃了蟹，順順爹把螯洗了，又把螯掰開來。大的一爿螯有肉，順順爹又讓順順吃了，小的一爿有長長尖尖的螯齒，濃濃的螯絨，還有一片像葉片一般的螯骨，白白的。

順順爹這才取過一片小木板，把小的兩爿螯骨合在一起，靠螯絨粘在木板上，又把螯絨捋順了，探著問：“這是啥？”

順順驚喜地說：“這是蝴蝶，一只小蝴蝶?！?/p>

順順爹又把大的兩爿螯骨合起來粘在木板上，問：“這是啥？好看嗎？”

順順愈發驚喜地說：“大蝴蝶。我知道了，大蝴蝶是爹，小蝴蝶是兒子?！?/p>

第二天，順順便把蟹蝴蝶小心地交給了老師。當老師終于把順順的蟹蝴蝶拿出來展覽的時候同學們都笑了，有的竟然捂著肚子挺夸張地笑，這讓順順覺得挺難受的，眼淚就噙在眼眶里，一不小心就會掉下來。后來，待在一邊的順順冷眼里看同學們交的手工作品眼都傻了，人家都是汽車呀飛機呀輪船呀什么的模型，跟真的一樣，有的還能自己跑。順順真恨不得找一條地縫鉆進去。

自這以后，順順默默地發誓一定要讀很多很多的書，賺很多很多的錢，也能買汽車、飛機、輪船什么的。

后來，順順真的讀了很多書，不只在國內讀，還讀到了國外。順順爹就靠捉蟹供他讀書。過了沒幾年，野生的蟹捉不到了，順順爹便開始專門到鄉下養蟹的人家收了蟹再拿到鎮上賣掉。順順也知道爹賺錢很不容易，能省的盡力省，有時導師讓做課題掙點小錢，他就盡力地去做，寧可自己少睡覺。

順順國外讀書畢業后，就到了大上海做科研，開發了一些項目，賺了錢，買了汽車，乘飛機、坐輪船是常有的事。

賺了錢的順順，想自己的爹一個人在鎮上也挺孤單的，便接爹到城里住。

在城里住了幾年，順順便發覺爹的異樣來，不愛說話，還老忘事，有幾回出去了竟找不到回家的路。醫生說，大腦萎縮了，屬于老年性的不可逆轉的那一種。

過了幾年，爹的腦萎縮愈發厲害，弄得啥也不知道了，每天都只怔怔地一個人發呆，一出門就把自己給丟了。

順順沒法，只能把爹送進了市里最好的一家康復醫院，在市郊傍著淀山湖。

有一回，順順去看爹，見爹神色還好，便問：“老爸，想吃點啥呀？”

爹沒有任何反應。

順順又耐著性子問：“老爸，想吃點啥呀？”

過了一會兒，順順爹說：“蟹！”

順順一聽挺高興的，專門放下手上的事騰出時間開車去陽澄湖邊買了好多最大最好的螃蟹，請人煮熟了，帶到醫院讓爹吃。

醫院里護士見了，馬上指責起來，說你爹胃不好，關節也不好，你弄了這么多蟹來，不是要你爹的老命呀！順順這才知道，蟹雖說是美食中的佳品卻寒性很重，體弱多病的爹已經不能碰了，哪怕一丁點。而爹卻一直嘴里喃喃著問順順：“蟹呢？蟹呢？”這讓順順不知如何是好。

無計可施的順順只能找來一片厚紙板，把所有煮熟的蟹的螯都卸下掰開來，小心翼翼地粘了一個又一個蟹蝴蝶，又在太陽底下曬干了，這才小心翼翼地遞給了爹。

順順爹拿著滿紙板的蟹蝴蝶，眼睛中似乎突然泛著明亮的光，那神情似乎回到了多年以前。突然，順順爹笑了，嘴里很清晰地說：“蟹蝴蝶，蟹蝴蝶飛了，蟹蝴蝶在飛！”

順順高興極了，叫來了醫生護士，讓他們看，說：“我父親有感覺了！”

醫生說：“你看你父親多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