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場還原“說出”真相

盧金增 東金文

顏青草并不了解檢察官們的疑慮，繼續比畫著怎樣將那個人推出屋門，那個人賴在院子里不走，她就拿起一根玉米棒砸向兒子的房門，又跑過去，咚咚咚猛砸一陣兒子新房的門。這一幕讓一直眉頭緊鎖的陳鏨和呂書霞一下豁然開朗

2018年3月12日夜里23時多，山東省曹縣公安局古營集派出所值班民警并不是很繁忙，因為每年熱鬧的春節期間往往是警察特別忙碌也特別緊張的日子，但這兩年，不等過完元宵節，轄區村子里的青壯年們又都早早離開家赴外地打工，警情明顯減少。尤其到夜里，警務就更是少了。但是此時，突然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響起，民警接電話，做完了記錄后，立即出門奔向事發地小黃莊。

午夜“黑影”打破小院寧靜

小黃莊，是曹縣的一個偏僻小村莊，離縣城20多里。春節之后，這里的男人們大多又外出打工去了，村里的人明顯比較少。而此時，已經是半夜，留下的婦女、孩子和老人早已各自關門閉戶休息，夜半的街巷更是極為靜寂。

報案的是村民顏青草一家，顏青草是位中年女性，長相眉清目秀，但由于從小又聾又啞，很少走出村子。嫁人生子后，她更是鮮與外人打交道。在鄰居眼里，顏青草是那樣安靜的一個人，年復一年地守著一家人，安安穩穩過日子。直到這夜突如其來發生了一件事，打破了這家人的平靜生活。

顏青草一家就住在村子靠后的一處院子里。這一天，顏青草剛滿20歲的兒子張強是滿心歡喜，因為他再也不用一個人常年在外打工了，這幾日，他已經征得女朋友父母同意，準備開春后就和女友一起到同一城市打工。

張強的父親常年在外打工，平時很少回家。臨行前，張強特意帶女朋友回家見見媽媽。這讓又聾又啞的母親顏青草格外高興，她拉著姑娘的手端詳了許久，笑得合不攏嘴。站在兒媳身旁，已是不惑之年的顏青草其實一點也不顯老，看起來還挺漂亮。心情格外好的顏青草忙里忙外，為兒子兒媳做了一桌子好飯菜，一家人吃完晚飯后，顏青草查看了一遍院子的大鐵門，回到堂屋西間休息。張強也陪著女朋友住到了媽媽特意布置的西廂房。

不知過了多久，睡夢中的張強突然聽到自己的房門“咚”的一聲巨響，正不知自己醒著還是在夢中，他又聽到一陣急促的拍打門板的聲音，還隱約聽到了母親一陣陣的“咿呀”聲。

被驚醒的張強習慣性地看了一下手機，已是深夜11點多。他趕緊起床，拿著手電筒沖出屋門，就看見院子里一個黑影正在拉扯自己的母親，張強連忙掂起一根木棍撲打。那人見狀，繞著院里的玉米囤躲閃，慌忙中踩著院子里堆起的木材，翻過東院墻逃跑，慌亂中把一只拖鞋掉在墻外。張強緊追不放，追過了幾個胡同，那黑影突然被絆倒，被張強摁在地上。黑影拾起一塊磚，剛要砸向張強，卻被電燈照在臉上。張強一愣：四爺，是你??？！

這位“黑影人”竟然是年過半百的同村人黃彪，論稱呼，他是顏青草的叔輩，因此張強稱呼他為“爺爺”。驚訝中，年輕的張強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黃彪趁機溜走。張強趕緊喊來自己的叔叔商量。一家人覺得事情不小，連夜報警。

被害人心里有話說不出

民警趕到后，對顏青草家的門窗進行了拍照，提取了遺留在墻外的拖鞋和光腳印，立即傳訊了黃彪。黃彪被帶到派出所后，爽快地承認了半夜跳墻的齷齪事。他說：當晚在鄰居家喝了六七兩白酒后回家途中，想到漂亮的顏青草一人在家，就想與她發生性關系，于是趁酒勁兒，深夜跳墻進了顏青草家。他甚至承認了對顏青草摟抱、親吻，往床上推的一連串舉動。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黃彪居然說這些行為并非第一次，他稱，自己大女兒進城結婚生子，妻子長期幫著女兒照顧孩子不在家，小女兒在外上學，只有自己一個人住在村里，與同樣是一個人在家的顏青草互生好感。近兩年來，兩人先后在玉米地和家里發生過四次性關系，每次他都給顏青草幾十元、上百元的錢，每次也都是顏青草主動的。

具有較為豐富辦案經驗的派出所民警知道，留守婦女紅杏出墻的事，確實也有發生過?？墒?，顏青草分明有激烈的反抗，兩人顯然不像多次約會的關系。

但黃彪卻振振有詞地說：顏青草之所以不同意親熱，是因為那天趕巧她兒子兒媳回家住，顏青草怕兒子撞見他們的私情，才推著自己，讓自己快點離開。黃彪的家人也趕緊托村里人說和，主動拿出4000元錢向顏青草家賠禮，請求不追究黃彪的刑事責任。

劇情似乎有反轉，讓辦案民警有些為難，也讓報案的張家人羞憤不已。如果黃彪辯解屬實，不僅沒有“違背婦女意志，強行發生性關系”的強奸嫌疑，而且事情的起因反而成了顏青草品行不端、勾三搭四、辱沒門風。這不光在百戶人家的小村里讓她抬不起頭，還會很快傳遍十里八鄉，讓張家老少蒙羞。

于是，張家人再三向顏青草求證。氣得渾身哆嗦的顏青草，“咿咿呀呀”眼里冒火，好像有一肚子的委屈話要對人說。

一家人仔細回憶著顏青草平日的表現和行蹤，怎么也難把一貫賢妻良母的顏青草與這類事掛上鉤，強烈要求司法機關查清事實，還顏青草清白。怕顏青草自己說不清楚，張家還以被害人身份特意聘請了律師，提出自己的疑問。

為了查清雙方是否存在不正當關系，公安機關從聾啞學校請來了啞語老師，向顏青草仔細詢問細節。但是，很少走出村子、壓根不識字的顏青草對啞語老師的手語似懂非懂。對于以前是否與黃彪有特殊關系的問話，顏青草有時搖頭，有時攤手，不知是看不懂翻譯的手語，還是說兩人沒有特殊關系。

為了慎重起見，曹縣公安局只好按已經查明的事實，黃彪不經允許深夜侵入他人住宅，要求退出而不退出，涉嫌非法侵入住宅罪立案，向曹縣檢察院提請批準逮捕。2018年3月22日，黃彪被曹縣檢察院以涉嫌非法侵入住宅罪依法批準逮捕。

曹縣檢察院檢委會委員、職務犯罪檢察部負責人陳鏨介紹，公安機關和人民檢察院根據已經查明的犯罪事實及時作出決定，按非法侵入住宅罪逮捕犯罪嫌疑人黃彪，符合法律規定，也為進一步查清事實提供了保證。

誰懂被害人無聲的傾訴

5月19日，黃彪非法侵入住宅案移送曹縣檢察院審查起訴。案子交到了該院檢察官呂書霞手中。這位從事公訴工作20余年的女檢察官仔細審閱卷宗，發現被害人在公安機關陳述的受害過程與被告人供述的細節存在矛盾，一直沒有得到排除。在隨后對被害人顏青草復核時，雖然有啞語老師協助翻譯，但她對同一個問話，一會兒點頭，一會兒搖頭，一會兒攤開雙手，讓人心生疑惑。陪同顏青草的小兒子也發現媽媽并不能與請來的啞語老師順暢地交流，著急地在一旁幫著打手勢、看表情。

為了準確“聽懂”顏青草的陳述，呂書霞向職務犯罪檢察部負責人陳鏨匯報后，他們對案子共同進行“會診”。

檢察官們發現，在偵查階段，公安機關先后請了聾啞學校的兩位老師擔任啞語翻譯，協助對顏青草的詢問。但對于沒讀過書、沒接觸過正規手語的顏青草而言，對同一手勢和動作的理解與啞語老師并不一致。所以，出現了顏青草陳述穩定，不同老師有不同理解，詢問筆錄不同的情況。

陳鏨分析說：有翻譯人參與的詢問活動，其實由6個部分環環相扣。一是詢問人向翻譯人明確表達問話;二是翻譯人準確理解問話;三是翻譯人將問話轉化為被詢問人能理解的語言（包括手語）;四是被詢問人用自己的語言清晰回答;五是翻譯人準確理解回答內容;六是翻譯人將回答內容翻譯成普通話。理想的翻譯是，這六個環節都準確無誤。但現實中，由于用語習慣、知識結構等差異，會在某一個甚至多個環節出現偏差，而這些偏差可能導致翻譯結果與事實大相徑庭。

看著交流不暢而焦灼的顏青草，檢察官反復揣摩，到底誰能聽懂顏青草內心的聲音呢？

還原過程讓“現場”說話

詢問中，顏青草看到在場的啞語老師也不懂自己的“話”，就抓住自己兒子的手在自己身上撕扯，模擬那個男人的動作。這個舉動突然讓檢察官們眼前一亮，對，去現場！讓顏青草還原那個夜晚的遭遇，這應該是最準確的表達。

這是一個普通的農家院子，一個干凈整潔的家。面向西的院門從里面鎖起來，從外面難以打開，但靠東的院墻只有一米多高，院外便是空地。院里緊靠堂屋是一個高高的玉米囤，金黃的玉米棒子堆到墻頂。四間瓦房，除最西頭一間廂房明顯是新蓋的，用作年輕人的新房外，顏青草住的堂屋有點破舊，兩扇木門老得已經變了形，里面的門搭扣根本已經不合口了，從外面用力一推就開了。

一回到院子，顏青草便拉著檢察官看院墻上蹬踩的痕跡。然后，把從躺在床上睡覺，到被人驚醒，屋門被闖開，被人摟抱、親吻、掀衣服、壓床上、掙扎、扔錢……整個過程描述得十分真切，對啞語老師的翻譯也頻頻點頭。

可是，繼續詢問中，對顏青草以前是否與黃彪有特殊關系的問話，顏青草依然一臉茫然，一會搖頭，一會攤手，檢察官和啞語老師仍然難以判斷顏青草是看不懂翻譯的手語還是說以前沒有特殊關系。這個事實查不清，案子就難以定性。如果被告人黃彪說的兩人早已相好屬實，案發當夜顏青草只是怕兒子發現而拒絕黃彪，那么，不光強奸行為不存在，在兩人存在特殊關系的情況下，非法侵入住宅的罪名也難成立。

顏青草并不了解檢察官們的疑慮，繼續不停地比畫著自己怎樣將那個人推出屋門，那個人賴在院子里不走，她就拿起一根玉米棒子砸向兒子的房門，又跑過去，咚咚咚猛砸一陣兒子的屋門。這一幕讓一直眉頭緊鎖的陳鏨和呂書霞一下豁然開朗了。假如黃彪說的兩人相好屬實，案發當夜，顏青草只是怕兒子發現自己的不正當關系而拒絕黃彪，那么她就應該是盡量悄無聲息地把黃彪哄走，唯恐弄出動靜，如果是這樣，屋內的廝打就不會發生，畢竟兒子的女友來自己家跟自己見面，她是不可能希望驚動未來的兒媳的。如果兩人存在不正當關系，她斷然不可能主動拿玉米棒子砸門、大聲敲門，把兒子和其女友叫醒，讓自己在未進門的兒媳婦面前丟丑，這實在是不符合常理。

但顏青草現場的做法的唯一解釋就是，她是清白的，受到了突如其來的侵犯，受了突然的驚嚇，緊急求助兒子;當時的情形說明，事發突然，其他的事情她根本就顧不上了。由此，黃彪的話便不攻自破。

陳鏨介紹說，辦案檢察官親歷案發現場，不僅能加深對案情的了解和理解，將全案證據綜合分析，對作案過程進行具象化，更有利于通過細節，發現問題，合理排除證據間矛盾，還原案件的真相，形成內心確信。

次日上午，在檢察官聯席會議上，檢察官們各抒己見，詳細剖析案發背景、當事人的閱歷心態，對全案證據綜合分析論證，于是，整個案件過程越來越清晰。犯罪嫌疑人黃彪乘著酒勁兒，夜闖民宅，意圖強奸聾顏青草子顏青草，還拿出錢進行利誘，利誘不成又被顏青草強烈反抗，被她推搡出門，沒有想到張家兒子張強此時正在家，張強被母親砸門的聲音驚醒后，趕來追打黃彪，黃彪倉皇逃跑中，把拖鞋留在院墻下，逃跑中絆倒被張強按住認出，黃彪被傳喚后，利用被害人又聾又啞、聽不見說不清、難以爭辯的弱勢，避重就輕承認跳墻進院，編造了兩人存在不正當關系的謊言，意圖掩蓋其強行發生性關系的事實，妄圖逃脫罪責。

曹縣檢察院副檢察長陳永慧介紹說，司法責任制改革后，檢察官面對重大疑難復雜案件的決斷壓力驟然加大，而通過召開檢察官聯席會議，各方集思廣議，啟迪智慧，在疑點研判、證據采信、法律適用等方面，無疑為主辦檢察官提供了支持。

6月16日，黃彪強奸一案由曹縣檢察院向曹縣法院提起公訴。7月8日，被告人黃彪強奸案開庭審理。因為本案涉及隱私，庭審采取不公開方式。

法庭上，黃彪依然裝出一副老實相，承認自己跳墻入室，承認對顏青草摟抱親吻，但是辯解“兩人相好”，顏青草這次是因為兒子在家，才拒絕自己。公訴人沒有急于拆穿黃彪的謊言，而是將證據一一展現，隨后發表了公訴意見。把顏青草不惜讓未過門的兒媳看到自己的尷尬事，主動敲兒子門求助的心態做了入情入理的分析，讓黃彪漸漸低下了頭，無話可說。

公訴人隨后指出，被告人黃彪酒后跳墻入戶，企圖強奸婦女，已是對被害人身體、尊嚴造成侵犯，應當受到法律的懲處。更可惡的是，他作為同村長者，為老不尊，欺辱聾啞弱女，還不思悔改，編造謊言污蔑被害人，企圖進一步敗壞被害人的名聲，主觀惡性深重，沒有認罪悔罪表現，應當從重處罰。

公訴人發言后，黃彪低頭，沒再做任何辯解。最后陳述時，黃彪感謝檢察官的教育，承認了自己的罪行，承認自己編造了與被害人的關系，表示很后悔自己的所作所為，對不起被害人，請求法庭從輕處罰。8月16日，曹縣法院作出一審判決，采納公訴意見，以被告人黃彪犯強奸罪，系未遂，判處有期徒刑二年。黃彪服判，沒有提出上訴。張強也代表母親表示對判決沒有意見。張強說，罪犯應該判多少年，我們不懂，但我們相信司法機關。特別想感謝檢察官，為聾啞人主持了公道，還母親的清白，維護了我們一家人也是老百姓的尊嚴。（涉案人員皆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