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寬堂先生(特寫)

2019-02-14 02:36王祥夫
滇池 2019年1期
關鍵詞:山子馮先生老師

馮其庸 名遲,字其庸,號寬堂。江蘇省無錫縣前洲鎮人。1924年2月 3日出生。歷任中國人民大學教授、中國藝術研究院副院長、中國紅學會會長、中國戲曲學會副會長、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北京市文聯理事、《紅樓夢學刊》主編等職。以研究《紅樓夢》著名于世。2017年 1月 22日 12時 18分在北京逝世,享年 93歲。2017年 5月,當選第 27屆全國書博會“致敬讀書人物”。

王祥夫 著名作家、畫家,文學作品曾獲“魯迅文學獎”“林斤瀾短篇小說獎·杰出作家獎”“趙樹理文學獎”“小說月報百花獎”“上海文學獎”“滇池文學獎”,并屢登“中國小說排行榜”。著有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集三十余部。美術作品曾獲“第二屆中國民族美術雙年獎”“2015年亞洲美術雙年獎”。山西省作家協會副主席。

馮先生常用的堂號有兩個,“寬堂”,與“瓜飯樓”。

第一次去馮先生家,天已向晚,下著雨,及至從勁松橋趕到通州芳草園,雨轉大,雨落在傘上一時是金鼓齊鳴,天上卻沒有一個雷。那天先是給馮先生的夫人夏老師通了話,夏老師的聲音真是很好聽,不像是七十多歲的聲音,是青天白日清澈明凈。

因為下雨,也沒帶什么見面禮,就那么濕漉漉一腳跨進了馮先生的家。那天馮先生送我三本他的隨筆集,竟沒有一本是談《紅樓夢》的,我送先生一本中青社版的《雜七雜八》,里面有我自己的鋼筆插圖。馮先生送我三本書中的《逝川集》是我十四五歲就已經讀過了的,封面是白石老人的山水,是清波遠帆。這本書是“文革”前出版。我對馮先生說我有這本書,是從圖書館偷的。馮先生一時笑哈哈,連說,“竊書不算偷的,竊書不算偷的?!钡瓜袷窃诠膭钗?。

這幾天給《滇池》文學月刊寫《寬堂先生》,不免讓人又傷感起來,是茶也不是酒也不是,出去看陽臺上的濃胭脂般的雞冠花也一時像是沒了顏色。馮先生離世不覺已近三載,音容笑顏呵呵哈哈猶在眼前耳際。閉著眼想想,就好像又看到他走到院子門口親自來迎,院子里花開得正好,是一片紅,只讓人覺得熱孜孜的。那兩只藏獒是不停地叫不停地叫,且在籬笆里奔突不停。馮先生說他這兩只藏獒是最好的品種,但直到后來也沒見這兄弟倆長到有多大,但兇可是真兇,每次都像是要從竹籬笆上跳過來,我便賊樣碎了步子縮了身子緊走緊走,且貼在馮先生的右邊,讓馮先生擋著,馮先生腳步慢,還沒進家,我早一步竄進家里。

就這兩條藏獒,是該叫它不叫,不該叫它倒吼吼吼吼。那天夜里馮先生家里突然進了小偷,好像是馮先生還不在家,只夏老師在,還有那個小楷寫得很好的小保姆。小偷是從屋頂天花板空投樣進來,萬幸沒出什么事也沒丟什么像樣東西,小偷懂文化的畢竟少。而那兩只藏獒卻不知為什么禁了聲,大氣都沒出,真是養兵千日,用得時候連一時半刻都沒有。再到后來,這兩條藏獒不見了,先是一只,后來是另一只,都不知去了什么地方。馮先生很愛這兩條藏獒,有兩次,綁架般把馮先生給拉到通州館子里去吃飯,也只能就近在通州找家飯店,吃完飯馮先生總不忘吩咐一句,把剩下的飯菜打打包,原是要帶回去給那平時吼吼吼吼到了正經時候一聲都不肯吭的兄弟兩個吃。

有一陣子,我的堂號叫做“三名堂”,原因是家里養了一只很漂亮的京吧小狗和一只暹羅貓,狗是名狗貓是名貓,再加上我。我對馮先生說起此事,說,所謂“三名堂”,是名狗名貓名人,我排第三。馮先生好笑了一氣。我遂對馮先生說您何不養一只小貓。馮先生卻說,畫牡丹的時候牡丹下邊再加一只小貓構圖蠻好。我和馮先生有時候說話就是這樣前后不接文不對題。再一次,我找到一本齊白石年譜,先去古舊書店亂轉然后去了馮先生家,手里拿著這么一本年譜,自然就說到年譜上,我對馮先生說,您的年譜以后我可以幫著來修,馮先生忽然就不高興了,說我是不修年譜的,又說,不行。至今,我也不知馮先生那天為什么會突然就不高興起來。再一次,我戴著一個白地青的翡翠指環玩兒,那時候我真是喜歡白地青的翡翠小物件,白地青的翡翠極雅,是不水不透,正好和現在人們對翡翠的又要水又要透相反,是白地上飄一絲綠,要是滿綠就不好看了,那綠只要一點或一絲,這樣的男式翡翠我有好幾個,分別可以戴在中指無名指和小指上,我是喜歡那顏色,我總是在家里帶著玩來玩去,那天我戴在手上沒摘就去了馮先生家。馮先生好像對這種小事情從來都不看不說,而我卻不知為什么偏要對他說。我對馮先生說這種白地青翡翠真漂亮,您看這一點點綠。馮先生卻脫口就說,不好,又不是遺老遺少青紅幫!現在想想,也真是好玩。我便嘴硬,說,青紅幫應該戴大金戒指才對嘛。馮先生不再理我,忙著去看那張我帶過去的六尺整張《重修鎮城碑記》大拓片,用個放大鏡,終于找到了曹雪芹上祖曹振彥的名字,興奮地說,這下是鐵定了,這不是三韓嗎?馮先生又從大書房里邊的小間取出一個半人高長方的鏡框要我看,鏡框里是那個引起過大爭議的“曹公諱霑墓”刻石拓片,是朱砂拓,裱好裝在框子里。馮先生要我看,一邊說,這還會有錯嗎?這還會有錯嗎?關于這塊曹公的墓志刻石,我不敢說對也不敢說不對,只好支吾。

馮先生愛花愛草,所以院子里總是有花,但我只記住那一株院子東北角的臘梅,比我高不了多少。因為馮先生要我去看它一看,我便去看它一看,也沒有花,只有葉子,半黃半綠,倒不如竹籬笆上的牽?;ê每?,朵朵藍紫讓人眼亮。還有,馮先生在院子里的東邊挖個池塘,因為地方不大,也不可能挖多大,卻挖得太深,人若掉下去,篤定是上不來,我看了那池塘就忍不住壞笑。馮先生說你笑什么?我說馮老師你要掉下去可怎么辦?馮先生就也笑,對我說有人掉下去還是狗掉下去上不來的事,這事記不太清了,到了后來,那池塘又被填了填,復不再是個深坑,像是種了荷花在里邊,又像是沒種,這種事我總是記不清。后來,我還問夏老師,我說池子挖那么深做什么?是不是馮先生想在里邊養魚?馮先生是南方人,喜歡吃魚是篤定的,買一些活魚放在池子里養著,想吃的時候也方便。夏老師擺著手說,不會不會,又指指自己的喉嚨,說,

我不給他多吃魚,人上歲數,怕他被魚刺卡著。夏老師叫馮先生從來都是兩個字“先生”,比較陌生的客人來,夏老師會在先生前邊再加一個字“馮先生”。

馮先生喜愛山子與供石,且氣派是極大,進別人家的院子,院子只是院子,而唯有進馮先生的院子是要讓人起一番山林之思的。一進院門就是那么老大一塊兩人高的白太湖,再往里,臨小客廳的窗子又是那么一大塊,也是白太湖,有一人半高。上邊均被馮先生題了字,填了青綠,煞是醒眼醒目,只是忘了上邊題的是什么字。馮先生既喜歡供石與山子,案上亦是左一塊右一塊,但大多沒有好座子,極普通的那種方木,且又不上漆,白乎乎就那么豁然大氣地擺著。山子的座我以為蘇州的工最好,每次去馮先生那里,我還在心里想,如果方便,為馮先生的山子配幾個好座倒是個正經。但細一想,這是件大麻煩事,是把山子寄到蘇州還是請蘇州的工人過來吃住全包地在這里做?這都是不大可能的事,及至到了后來我買山子,即使山子再好,如果沒有座我便死心,再好也不讓自己心動。有幾次看到好山子動了心,和曹永這廝商量,一說,他馬上反對,說找那麻煩做什么,找那麻煩做什么,別給自己找麻煩!想想也是。曹永知道我喜歡山子,千里迢迢把一個貴州山子背到我家,我把它放在那里左看右看,洞是洞,皴是皴,座子是座子,四面都好。

現在,每想到馮先生,每想到他那個院子,每想到他那個家,是什么都好,七七八八每樣東西都好玩好看。每次想到馮先生,又總是會想起他的一迎一送。因他不良于行,總是不要他多送,回頭看,他還站在那里招手,寬堂先生有拐杖,卻沒怎么見他拄過。我對馮先生說我要給您找枝好杖,馮先生說你哪有什么好杖?我說我們那邊五臺山上有六道木。馮先生說這個他知道,我便想考他一考,我說您知道六道木還有個正經名字叫什么?馮先生只把身子往后一仰,微微一笑,說,這個嘛,楊五郎的降龍木嘛。我當下服氣。我還想再考他一考,我說那么枸杞如果做杖又是什么杖?這下馮先生可真是不知道了,我一時得意,且喝水,且停下偏不說。那叫什么?馮先生憋不住了,問我。我便笑,這才對馮先生說,枸杞做杖就是有名的西王母杖嘛,那天夏老師也在一起坐著說話,我當下有心要給馮先生找一枝降龍木杖給夏老師找一枝西王母杖,但直到現在都沒辦到。我那天還說,馮先生您拄降龍木杖夏老師拄西王母杖。馮先生就又笑了,說那就不能叫做降龍杖了,只能叫做穆天子杖。

“莫填子”馮先生說。

馮先生到老口音還是沒有改過來。穆天子被他一念便是“莫填子”。馮先生很少說玩笑話,這算一次。夏老師在一旁一邊擺手一邊笑著說,先生從來都不拄杖的,上樓下樓都不成問題。

夏老師站起來,去給馮先生的茶杯里續水,到沙發后邊大案旁邊的飲水機,“咕咚、咕咚,咕咚”。我不敢勞動夏老師,自己端了杯也去“咕咚、咕咚、咕咚”。太陽從南窗靜靜照進來,沙發后邊的大案上端端一大塊白,真是好太陽,續了水,轉過身來,西墻上是畫家譚鳳環的一幅仕女畫。我說,陳老蓮。馮先生說,小譚畫得好。這堵墻上有一陣子還掛一幅馮先生的梅花,是橫幅,是老干新枝穿插有致朵朵花開淡墨痕,我回去亦細心仿了一幅,現在仍掛在我的臥室里,亦是朵朵花開淡墨痕。

每次見馮先生,總不談《紅樓夢》,要談,也只談過一兩次。說到《紅樓夢》,我最煩參加“《紅樓夢》學會”的會,會上的人個個都以為自己是什么專家,一旦發言講起《紅樓夢》,就是洗過腳的水再洗臟襪子,讓人真是不能喜歡,只好帶一盒清涼油不停往腦門上抹,直把眼睛抹到睜不開。我生性怕開會,就是神仙坐在臺上講升天大法我也坐不住?;蛘呔土锍鋈?,看院子里的花草,一枝一葉亦能看老半天,像在讀圣賢文章。

每次見馮先生,是只說書畫與古董,馮先生的家里,七七八八到處是古董。我對馮先生說,這里千萬別地震,若一地震,哈哈哈哈!我就大笑。馮先生寫字作畫的大案后邊就是大書架,整整一堵墻的大書架,架上一半是書一半是古董,真真假假滿坑滿谷。寬堂先生寫字作畫的大案之右,亦是大書架,架上一半是書一半是古董,亦是真真假假琳琳瑯瑯。我對馮先生說,馮老師。我只叫他馮老師,因為有一次他說,叫馮老不過是個尊稱,叫老師還是離得近一些。我知道他是不服老,便只叫他老師。我對他說,啊,千萬可別地震,如果地震,哈哈哈哈,我得把您從七七八八的古董里給刨出來。

那一次,老先生拿出一塊瓦當,反過來調過去地看半天,還用手指彈一下,然后遞給我,說,這個給你。我拿在手里坐出租車從通州回北京的家,及至下車才忽然想起少了什么,怎么手中空空?馮先生給我的瓦當早已丟在了出租車里,一時悵然。

馮先生隨我去山西大同北邊的永固陵,永固陵下邊有清泉一脈叫做“萬泉河”,及至湯湯流去,便匯入古平城東邊的那條御河,御河過去寬且深,行得大船。京劇《南天門》講的故事就發生在這里,晉劇《走雪山》原是《南天門》里的一折,說的就是義仆老曹夫背著小姐走雪山過這條河的事,是一生一旦,唱念做都很吃力的一出戲。古平城就是現在的大同,城東的御河邊上多出土遼代風字澄泥硯,其堅如鐵,擊之做金石聲。我亦給馮先生找到一方,一巴掌大小,雖稍微有點殘,馮先生卻喜之無盡,放在手里用放大鏡看,說,一看就是真品,一看就是真品。此澄泥硯硯背有拓打出的小字兩行:“西京東關小劉硯瓦”。馮先生生性喜動,總是喜歡東走西走,我陪馮先生順著這條河去永固陵,永固陵是北魏的皇陵,馮太后就葬在上邊。山雖不高,也須爬上爬下,馮先生是深一腳淺一腳,我只怕他摔倒。那天偏又跟了一位印度的女朋友,而她偏又把照相機的皮殼子不小心丟在了山上,照相機的皮殼子又算什么,陵墓四周荒草離離,我不幫她找,也沒辦法幫她找,且只管馮先生高興。我扛著很大很重的一塊墓磚下山,馮先生一邊走一邊說怎么怎么用這樣的古磚做硯,是用醋先泡還是先用小米湯泡,好像還說一共還要在米湯里煮幾次。于今已經全部忘掉,只記得馮先生真是興沖沖,上山下山全然和年輕人一樣,手中只拄一枝零時找來的樹枝做杖。

馮先生寫字,一般用小筆,常用的那個硯上蓋了一塊玻璃。我問馮先生為什么蓋玻璃?馮先生說這樣里邊的墨就不容易干。我現在的硯上邊也蓋著一塊玻璃,墨真還不那么容易干。馮先生案上有一小缽,里邊全是朱砂,我后來亦用一帶蓋瓷盒儲朱砂,平時用水養著它不讓它干。

馮先生送我一支筆,純羊毫,紫色筆桿,上邊刻著“啟老教正萊州李兆志制九八三”,是啟功先生送馮先生的,馮先生用了多長時間我不得而知,我拿回來卻是一直不停地用,畫牡丹是它,給山水染色也是它,畫花卉的葉子是它,寫字也是它,這支筆可真是好用,世間好用之物往往會早早壞掉,一如好人的其壽不長。及至馮先生離世,我忽然悲從中來,忽然一時醒悟,從此,這支筆我不再用,放在那里不去動它,有時會拿在手里看一下,會忽然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變得很清冷,再沒一點喜氣。人生在世,如花在野,朋友論交,美人誓盟,隨你有多少喜歡與惆悵,原來竟是白駒過隙!

那天,我讓馮先生給我題個堂號,那一陣子我的堂號是“黍庵”,第二天恰是馮先生的畫展開幕,在五四大街一號的中國美術館。馮先生的畫展真是隆重到像是天上響大雷,一時驚到多少人。到了會場,馮先生手里便是一個牛皮紙袋,他交給我,我背著人打開,是馮先生題的“黍庵”二字,雖是側鋒,下筆真是兇悍。后來搬新家,我要在玄關處做一玻璃屏,屏上就要用馮先生給我題的這個堂號,玻璃屏做好,馮先生給我的那幅字倒不知去向。

那次馮先生的畫展,真是去了太多的人,開幕式是在五四大街中國美術館一進門的大廳處,一時是群賢畢至,一時是人擠人,一時是沒地方站,一時是記者們蹲蹲站站。我只站定在后邊,看馮先生慢慢往前走,看他慢慢坐下,坐下后,他掉過頭往后邊看,我只當他是在看我。馮先生那次畫展的大幅山水是整張八尺,我請人給我和馮先生在那張大幅畫下拍一張合影。那幅畫是戴本孝的筆意。我初時并不知道戴本孝。馮先生喜歡戴本孝,對我說,你仿仿戴本孝。我當即說,誰是戴本孝。我真是知識淺薄。

馮先生送我字多多,現在樓下客廳飯廳之間掛一幅:“‘紅樓抄罷雨如絲,正是春歸花落時,千古文章多血淚,傷心最此斷腸辭。祥夫先生兩正”下鈐兩印,印文分別是:“馮其庸”,“寬堂八十后作”。馮先生為人真是好,尊敬每一個人,他落款的“祥夫先生兩正”祥夫兩字必高一格。樓上一上樓往右拐的地方又掛一幅四尺對開橫幅,是馮先生寫他自己的三首詩,每首詩后邊都有小字跋,后邊題:“祥夫道友哂正,丙戎白露寬堂馮其庸八十又四書”。祥夫二字又照例是必高一格。這真是先生之風,山高水長。馮先生還送我四尺整張灑金宣“長溝流月去無聲”,現在德州五境山房,還有一幅是馮先生去莫斯科鑒定《紅樓夢》版本回來寫的詩,是六尺橫對開,寫得真是精彩,現在貴陽師竹堂處寶藏。

有一陣子,我整天用赤亭紙畫牡丹,赤亭紙微黃,作牡丹用白粉有古意,我帶一紙牡丹去馮先生那里請馮先生題。馮先生看上邊的閑章,問我是什么字,我說是“好色之徒”,馮先生便馬上不高興,把筆只往案上一擲,說,章怎么可以這樣亂蓋?我忽然慌亂,不敢再說什么。下次去,又帶了一張赤亭紙牡丹,這回沒蓋那個章,馮先生給題了字,我卻偏偏又忘了拿,畫至今一直在馮先生那里,直到現在,也不知馮先生是題了一首詩在上邊還是題了什么在上邊。只是那枚閑章從此不再用,被朋友拿去把玩。

再一次去,我給馮先生帶了一品北魏大蓮花鋪首,孔雀藍銹,大碗口那么大,可真是晃人眼。這樣的蓮花大鋪首,我收藏到兩個,一個送馮先生,一個送了發小懷一。后來才知道鄙鄉博物館也從民間收到一個,開價六萬。馮先生是法眼,看了那蓮花鋪首便大歡喜,竟動用起案上的放大鏡看。后來幾次去,只見那蓮花大鋪首端端放在馮先生大畫案后邊的書架之上,寶藍色也真是有一種說不出的富貴氣。

馮先生寫字作畫,如果需要坐,便坐在他大畫案后邊的那把大交椅上。畫案上,時時有南瓜出現,還有綠蘿。

那次,馮先生來山西大同,在賓館吃過晚飯忽然說要去我家,我一時慌了手腳,想想家里也沒收拾過,到處是狗毛,老婆還在海南。但馮先生說要去,便是天神下降,也不管那許多,便徑直就坐了小車回去。一開門,小狗便自然要叫四五分鐘,它也不多叫,但也不會少叫,像是我小時候的玩具上了發條,到時候就停。

馮先生落座,小狗停了叫,一切安頓好,又不知該給馮先生喝什么茶,也不知送他什么東西才好,我把馮先生送我的紫砂壺拿出來給他泡茶,意思是讓他知道他送我的東西還在,那把壺是周桂珍制壺馮先生在上邊題字,像是做了一批,那時已是個寶,到了現在篤定更是個寶,只是酒后,一時手松被朋友袖了去?,F在想想,遲早是要用畫再把它換回來。

馮先生來家那天,家里的米蘭也真是爭氣,一時怒放,滿屋花香,米蘭的香到底太烈,讓人有點受不了,馮先生便說哪里桂花在開。我便笑起來,說院子里有一株。馮先生說,咦,北方有桂花嗎?我便笑。此時鄰居的千金在彈琵琶,噼哩啪啦,聲聲歷落好聽。

馮先生坐在我家客廳里,屋子里便是亮的,感覺角角落落都亮。我拿幾件東西讓他看,波斯琉璃器虹彩爍爍他偏不看,一眼看定了那個宣德爐,回頭要讓跟他來的小任掏銀子,說要買。我忙說,我再玩玩,我再玩玩。馮先生說他有好幾個爐都沒這個好。都沒這個好,都沒這個好。那天,馮先生看我客廳那一尊一米多高的唐代佛造像眼又一亮,這尊佛像面目雖已風化模糊,但風韻極是好。我便把這尊佛像執意要送馮先生,兩個人費了牛大力氣把佛像放到車上,我們又回來坐,馮先生又把玩那個宣德爐,說,都沒這個好,都沒這個好。馮先生說好,我便更加舍不得,只一聲不吭。忽然在心里覺得自己真也是小氣。便兀自跟自己生氣。

馮先生的發型,怎么說呢,哈哈哈哈,是標準的領袖式,但亦是讓人不討厭,讓人喜歡。那次他突然來了興致,因為我在他那里看到一塊長方形的古磚,磚是古琴式,我是越看越喜歡,喜歡就想要,但又說不出口。馮先生就說那我不妨帶你去潘家園去找找,可能還有。馮先生帶我去潘家園,就像大人帶了小孩,是節日樣的樣樣都新奇,就差往手里塞糖果。那次去潘家園真是有很好聽的故事,東西卻沒買到什么,我只送了馮先生一對一尺高的鐵獅子?;氐剿液蠛染?,是小茅臺,馮先生家的小餐廳餐桌后邊的半堵墻都是酒,那半堵墻打了架子,架子上都是小木格子,每個木格子里正好放一瓶酒。雖然是小茅臺,一邊喝一邊卻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和馮先生一起吃飯喝酒,往往是,酒與菜一時都像是沒了滋味,滋味全在于看他聽他,現在想想,這便是馮先生的魅力,可以使酒菜一時都沒了滋味,而馮先生在那一刻便是無上的好酒好菜。馮先生那時候已經不怎么能喝,因為喝酒,差點出大事。

那次是在無錫開國際《紅樓夢》研討會,開場便吃了一次《紅樓夢》宴,一樣一樣的菜都照著《紅樓夢》里的菜式來,一來一去都是巴掌心大的碟,讓人好不耐煩,只覺沒滋沒味。第二天,我們剛剛坐下吃飯,因為開會,又是二十多桌的人在那里吃。我忽然又接到了一個朋友的電話,他在電話里有點興奮,說,祝賀你,你獲魯獎了。我一時發懵,暈也不是,慌也不是,站起來不是,坐下來也不是,先愣頭愣腦灌了自己一大杯酒,一時間跌跌撞撞。忽然就想過去對馮先生說這事,便興沖沖端了杯過去,馮先生坐在最前邊中間那桌,我魚樣穿來穿去過去,把這話俯耳告訴馮先生,馮先生亦馬上興奮起來,連連說,“祝賀祝賀?!辈⑶乙染屏?,他手邊原來就有一杯酒,他那時已經不怎么喝酒,酒放在那里只是個樣子,誰過來敬他他只在嘴邊一端。馮先生的好,就好在到老還像頑童,是,人來瘋,是,高興就喝。他也真是高興,卻并沒站起,坐著只一轉身酒已在嘴邊,說,“祝賀你?!敝灰谎鲱^,一杯酒一下干掉,緊接著,便猛地咳嗽起來,被酒嗆了,嗆在氣管里,是大咳不止,是舉座皆驚,后來想起,我倒要在心里怪他,那天若要出了事,我便是罪人。緊接著,一大堆人過來,馮先生馬上被這一大堆人擁走送去醫院。

最后一次去看馮先生,馮先生已經下不了樓,只在二樓小客廳大沙發上倚坐,其實是躺,腿上搭著一條毛毯。原是不打算去了,怕擾了馮先生的休息,馮先生卻專門讓人打來電話,說在等著。上了樓,看到馮先生那樣子,便覺自己整個人都不好了,一時不知說什么好,至今也想不起到底說了些什么,好像是想讓馮先生給我的恭王府個展題個展標。當時想,毛筆怕是不行了,用鋼筆題了放大了做展標還更別致。但及至坐在他對面,忽然再沒了這種想法,是舍不得,哪怕他只一動,也舍不得他動,其實用鋼筆來寫是極方便的,但我就那么坐著,是靜坐,心里卻有些惶惶然,不知坐了有多久,亦不知說了些什么。然后是,我說,要走了。馮先生一時沒說話,只看著我,我忽然想抱抱他,便過去,俯身一抱,卻不舍得放開,明白馮先生的手,已經放在我的背上,一下兩下三下,一下兩下三下地拍。只此一抱,多少白玉迢迢的時光都從身邊琳瑯消逝,想不到竟是最后一抱,是真正的從此別過。

從馮先生家里出來,一時難過無語,忽然又想起那次與馮先生去潘家園,多熱鬧,馮先生簡直就像是個孩子,我前他后,倒又像是我領了個老小孩。及至到了潘家園,又是他在前邊走,我在后邊跟,這個攤那個攤地看。馮先生的氣派,他那個領袖式的發型,一定是引起了古董販子的錯覺,我跟在后邊,便是比較文明一些的那路跟班。不少販子馬上跟上來,而且不止一個,后來我們從潘家園出來,我們的車在前邊走,四五輛車在后邊緊跟,甩都甩不脫。馮先生倒安慰我,說你別怕,再要是這樣,我馬上就給我的學生打個電話。我小聲問馮先生,您的學生是做什么的?馮先生說是天安門派出所的。我便笑,想問問馮先生學生的職務,亦不敢問,相信馮先生在北京的學生多,馮先生在人民大學教書,是桃李處處栽。我的朋友紹武就是馮先生的學生,幾次說起馮先生,紹武總是很尊敬地說,馮先生是我老師。

那天從潘家園出來,像是在拍警匪片,我們的車開得快,后邊的車卻也緊追不放,而且不止一輛。即至快到通州,后邊的車方才散了。即至回到馮先生的家,夏老師已經把飯菜做好,涼盤加熱盤,七七八八,我們便喝酒。我和馮先生坐對面,我舉杯和馮先生碰杯,心里知道對面此人幾百年也許不會再出一個,雖然天地生人無盡。馮先生在我對面,雖只覺他是個普通人。一旦離開才知道這人其實便是天人,所以事事皆止于敬。

馮先生離世近三年,現在想想,竟想起唐人的那句詩:望望不見君,連山起煙霧。只當他是又去了什么地方,也許是又去西域重走了一遭。忽然又想起在馮先生家看畫,馮先生從西域回來畫了好大一批畫,都是三原色直接上到紙上,大紅大綠大黃大藍,赫赫烈烈,藝術上的霸悍之氣讓人不得不在心里點一下贊。他把這些畫拿出來讓我看,我當時便愕然,我的面前,馮先生,雖然已經八十多,但感覺他才十八,這便是馮先生。

馮先生的堂號,多用的有兩個,一個是“寬堂”,馮先生當年住寬街,房子十分逼仄,而馮先生卻把它叫做“寬堂”。另一個是“瓜飯樓”,這個堂號真是質樸大氣,一瓜一飯后面再加一個樓字。關于這個堂號,馮先生在隨筆里多次寫到,馮先生從小家貧,總是吃了上頓沒下頓,以瓜代飯,歲月迢迢。去馮先生那里,好多次,畫案上都放著一兩個其大無匹的南瓜,顏色也好,朱紅灰綠。

馮先生現在已經去了另一個世界,要想去看他也只能在清明時節,古詩云,清明時節雨紛紛,雨紛紛不雨紛紛先且不去說它,我想去看馮先生也簡單,不必鮮花香燭,只需抱一顆碩大的瓜去,把瓜往那里一放,輕輕說一聲:

馮先生,我來了……

責任編輯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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