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草

武建華

我說的是蘆草，在鄉下，農人們稱其為蘆草，稱其根為蘆草根。

蘆草們星星點點地散落在河崖、溝坡、田頭、水邊、丘緣，形不成規模優勢。它們低矮、分散、隱蔽。有的長在草叢中，被高高低低的雜草所遮掩，根本顯不出它們秀拔的氣度和優雅的風姿。長在河崖上的，在黃褐色的崖層沙土中孤零零地立著，在風中孤獨地搖曳著青青的莖葉，其他一些植物卻在這里無法生存。蘆草，卻在這里悠然地生長。如果你不注意，肯定會踩上了。

它們的莖，不像高大的樹干那樣充實、威武和挺拔，不像大樹那樣經不起暴風雨，有的經過暴風雨的洗禮就倒下，連根拔起，或攔腰折斷。它們的根芽在泥土中鉆行，在黑暗的缺氧的泥層中尋求光明，一旦它們若雛雞尖嘴樣啄破土層，走進光明，便長成青青的莖葉，迅疾建立起一個蔥郁的家園，而留于土層中的就變成了蒼黃的根。這些根深扎于泥土，在底層團結著，手拉著手，在無人知曉的土層里緊密相連，像家族的血脈那樣傳遞著生命的根系……

小時候，每到星期天和暑假，我總要一手握著鐮刀，一手攥著草繩到田野里割草，曬干作柴。但有些日子，母親總指使我去河崖上刨蘆草根。母親說：“蘆草根是個寶，清熱解毒離不了?！蔽揖蛷泥従蛹医鑱睑椬Γㄒ环N安在長柄上的只有兩根鐵齒的刨土農具），攀援在河崖陡坡上刨蘆草根。蘆草根深植于土層，在我的能力下，僅挖出一尺多長就算是了不起的戰利品了。我從沒有順著一根而挖到盡頭過。它們的根愈蒼老，愈與泥土的色彩相吻合。它們根根相連，伸于底層，就是暮秋莖枯葉黃，而根仍在土層中活著，來年，那些根又萌生新芽鉆出土層，生長出綠蓁蓁的莖葉。每到春秋季節流行病盛行之時，母親將刨回的蘆草根，加上茅草根、黃花苗（蒲公英）根熬成茶讓我們喝，農人稱之為“三根湯”。喝了這些湯，那些病毒性疾病就會被拒之門外。

去年清明節，我們一家到鄉下給母親掃墓。母親的根十多年前就扎于那濯濯荒崗了，墳冢上，長滿野草。我們懷著對母親的憶戀和傷感掃完墓，在離開墳塋不遠的崗徑邊，在一個荒涼低凹的溝汊口，我突然發現了一大片枝葉青翠的蘆草。小時在鄉下的河岸上遵照母親的囑托挖蘆草根的情景又一次在眼前浮現。在這生長著密密麻麻的蘆草的凹地的不遠處，我們看見有幾個農人正在田地里耕耘。兩頭土黃色的牛拉著耙，耙上站立一位農夫，一手拉著韁繩，一手持著牛鞭，目視前方，在土浪上前行。這時，我認為那農夫是個捕魚人，正站在一個小木船上向海的深處挺進。另一個農婦在撒肥料。這時天上有層陰云，陰雨欲滴又止地保持著沉默。另外一個幼童正在一個泊在地頭的木質架子車上熟睡，架子車的輪旁，蜷坐著一條土色的狗，那狗正昂著頭顱，目視遠方，仿佛在眺望著莊稼海彼岸的動靜，它也許在希望著什么或在不希望著什么？

我們回到村上，找到了鏟、錛、糞耙子，但沒有找到鷹爪。我和妻、兒子返回開始挖蘆草根。我幾乎回到了我的童年，母親的聲音在我耳畔回響。這些蘆草的根很深遠，我們無法挖到更長的根藤，就把它斬斷了。在斬斷的時候，我不免想到了母親殘折的命運：因為時代的風雨，她由一個城市職工變成了一個地道的農民，但她沒有倒下，像秋天的蘆草莖葉，雖一度枯萎，但深入土中的根，卻充滿著生命力！冬天過后，就又萌生出新芽。在鄉下，它以默默無聞的奉獻謀福于人，讓我們像春芽一樣生長……我又不免想到了田間僻壤勞作的農人、因為勞動而致殘的人、在醫院被截肢的人，想到了為己人或為他人獻血、捐器官的人……這時，我抓起一把刨下的蘆草根凝視著，我認為我們在干著殘忍的事情。我們把它們攔腰斬斷，將它們放進一百度的水里煮，然后喝下泛著淺青淡黃的茶水，通過它們的藥力，祛除我們的邪火和病毒。但我仍然堅持想：這些蘆草以犧牲自我的生命，以忍受截肢的疼痛，以飽嘗被煎熬和被踐踏的痛苦奉獻著自己的力量，讓這力量換取另外的平衡與和諧，換取另外的安寧與和平。我懷著一種矛盾的心理刨著，到中午的時候，我們刨了一大束，有根，有莖，也有葉。

我們將它們束起來，背在肩上，走回故鄉的村莊。這時，我覺得身后有母親的眼睛在目送著我們，像童年時母親目送我出門一樣……

責任編輯：秀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