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

燈火闌珊

一個人擁有此生此世是不夠的，他還應該擁有詩意的世界。

一王小波

火車啟動的時候，我坐在車廂的角落里，總有一種什么感覺在拉扯著我逃脫，去追引著什么。我想起了家，家是一個既沒有英雄，也沒有蝴蝶的地方，一切屬于遠方的熱血與猛志、唯美與浪漫，在家中都無用武之地。

二月的一場大雪，讓我在家里度過了漫長的一日，我癱在溫逸的沙發上，茶幾上擺著煙、可樂和電腦上一首結不了尾的詩。一場小雪，落在前半夜，洗白了城市的小牙齒。晚上，我和父親談了談天氣、歷史和未來。像這樣的夜晚，我都不知道從哪兒開始愛。

家，是一段凹型的山谷，有時是夜將它填滿，有時是月光，有時是父親嶙峋的面容。平靜的夜晚，讓我覺得，我還有足夠的時間去老，去談論幸福，去面對鏡子、遠方和風雪，可是，父親已經老了。他，皺紋初現，眼袋含苞，滄桑就位。我站在起伏不定的漢字上面回望，回望父親那壯年的身影，如舊夢依稀，而如今，他一年年露出身體里的病句，仿佛流年驚心的陣雨，瓢潑了他斑白的發際，只剩下談話時的睿智和親切，還充盈著每個標點。馬爾克斯說，父母是隔在你和死亡之間的一道簾子，希望這道簾子永遠不被掀開。

家，仿佛靈魂上的刻痕。一個思念家的人，注定只能佇立在大霧彌漫的遠處，在山巒和水勢之間，看陌生的天色，反復地升起。而一個長久在家的人，卻不斷地捧著夢境，渴望遠方坎坷的風雨，渴望在風中鐫刻自己的影子。人，必須經歷一次遠方，才懂得尋找家的方向，就仿佛花朵必須經歷一次晨昏，才能完成一次無悔的綻放。

時間下跌到凌晨一點，我依舊坐在沙發上，坐在自己的云煙里，是家讓我知道，我坐在這里并非偶然，我打開電視，在一陣《笑傲江湖》的刀光劍影里，聽任時間不緊不慢地流淌。家的意味，瞬間明朗起來，心上的情緒，也跟著消沉于大千世界里，我不是演員，卻總覺得人生況味，一切悲喜，都不過是生存的道具，唯有家，才是生存的秘密。

家，是頌歌一般悠長的四季，是星月，是神話，是文字與文字撐起的天穹深處。家又是港口，是鳥巢，是夕照，是一件溫暖的外衣。此刻，沒有踏月而來的佳客，我獨坐在一盞青燈旁邊，撥遍一弦一柱的華年。家讓我放下了行囊，讓我漫游他鄉的靈魂，得到一個如釋重負的轉身。當我涉過無窮盡的山河，當我閱過無窮盡的云影，我終于還是要回到家的平原，棲息雙足。家不是自由，而是自由的自由，是大雨中的一笠帽，一垂綸，讓我一肩細雨不必愁。

父親已經睡著了，帶著他昨夜的微醺，在他短暫的夢里，是否有過我的形象？花盆里的萬年青揮舞著它綠色的刺刀，電視機還在如泣如訴地響著，煙灰缸里落滿了蒼白的煙灰，可樂已經飲盡，小詩已經結尾，我也該睡了，只是在睡覺之前，寫下一點關于家的感想，我沒有別的事，愿以猝然的文章，拓下“家”的逶迤邊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