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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滅

2019-05-09 03:23狗子
西湖 2019年4期
關鍵詞:酒局酒桌上張弛

狗子

大約二十多年前一個夏天的夜晚,我和張弛坐在三里河回民區的一個街邊攤喝酒,那時我常在那一片活動,張弛住木樨地,離這兒也不遠。大概因為就我們倆人,我便拋出了我的招牌問題:人生的意義是什么呢?或者說你為什么活著呢?記得當時張弛不假思索脫口而出:我為我媽活著。然后又說,人三十之前為自己活,三十之后為別人活。那時張弛三十多歲。我又問他對宗教怎么看,你會信個什么教嗎?張弛說宗教對他而言像個深坑,他好奇但更多是恐懼,他說有時在坑邊探探頭,生怕被一只手給拉下去。

第一次見張弛應該是1990年,在一個什么文化活動的現場,發小黃燎原介紹我認識了張弛,那時他們在辦一本叫《邊緣》的民刊。我還記得那天我和張弛坐在活動現場門外的臺階上曬太陽,那是一個晴朗的下午,初夏時節,天氣剛剛熱起來,姑娘們開始穿裙子了。聊什么我忘了,只記得他話不多,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印象深的是他穿了雙布面老頭鞋(那時文青好像流行這個),這不新鮮,新鮮的是他的襪子一只白一只黑,我一時不能斷定這是個性時尚還是生活馬虎,大概就指著問了,他說麥當娜襪子顏色就不一樣……那時張弛是個瘦干狼,戴著圓眼鏡,換身行頭直接就是電影里的日本翻譯官,他大學是北外英語系的,后因為自由散漫及“資產階級思想”等原因被開除,多年后他形容當年的自己是“Skinny Fucker”。

后來,因為《邊緣》(我也是作者之一),見得多了起來,都是在酒桌上。酒桌上這個戴眼鏡的瘦子好像歸了位還了陽,他變得活力十足妙語連珠,喝多了還有點揮斥方遒的感覺,酒局氣氛因為他的存在也比通常要熱烈不少……現在想來,要說邊緣,大概我有點,張弛其實是個中心主義者,但在生活中他一直錯位,一直被迫邊緣,除了在酒桌上。

張弛一直想“干事”,也一直在干事,大學被開后去西藏當過一陣導游兼翻譯,后來回北京辦雜志,做買賣,開公司,搞策劃,寫劇本,當導演,做演員(他演過不少廣告,最為人所知的大概是斯達舒胃藥里那個鉆進胃里的綠蟲子),等等,但好像一直都沒怎么成,至少沒達到他的預期。

然而,在文學上,他卻“成了”。這難說幸還是不幸,也難說是相輔相成還是相反相成,我只想說一點,這絕非無心插柳的結果。世紀之交那幾年,一度我和張弛在寫作上有點互相砥礪的意思,我們白天在家寫東西,晚上出來喝酒,在酒桌上我經常沒話找話地問,今天寫了嗎,他經常的回答是,悶坐一天,一個字沒寫。

在另外一個領域,他也“成了”。還是世紀之交那幾年,北京的酒局被好事者分為東局西局,東局局長艾丹,張弛成了西局局長。這當然是無意而為,但似乎又是必然。那時,不止一個編輯說張弛你把大量的才華浪費在了酒桌上,張弛說,我的才華淤了,誰要我分誰點。

這些年,東局早已煙消云散,西局還在熱熱鬧鬧喝著。像是要為自己正名甚或是為了洗去污名,張弛在網上牽頭辦起了西局書局,目前書局還在起步階段,但其包容的態度和獨到的眼光確實有點與眾不同,張弛像是在悶一把大牌。當然,不少人奔著西局書局而來,卻發現原來還是個酒局。

說到喝酒,我和張弛酒量差不多,略有區別的是按單頓算我喝不過他,連續作戰(比如去外地連喝幾天)他拼不過我。我跟張弛喝酒上的最大區別是,他一人在家滴酒不沾,只是出來跟朋友喝。他說他不好酒,喝酒是為了大家熱鬧,他受不了酒桌上尷尬,相比而言,我每天在家的“小酌”顯得怪沒出息的,尤其是我這樣的小酌經常沒摟住就奔狂飲而去,此時必須得找人,否則狂不起來。這些年我找得最多的人恐怕就是張弛了,經常半夜一個電話cei過去,張弛就下樓在木樨地街邊等著我了,相反,張弛若喝多找我則要看我的心情,我經常生硬拒絕,有一段我號稱“閉關”,凡是酒局的電話短信一概拒絕,某次他喝完第一場來我家按門鈴,閉關閉得心煩意亂的我在對講器里竟對他咆哮不止:“還他媽讓不讓人活了,滾……”

在寫作上,我和張弛也有很大的不同,這也是我近年慢慢明晰起來的,簡單說,張弛的寫作是從某種氛圍或意象聚焦到細節,像外星人徐徐降臨地球,我大概是從個人感觸的某一點不斷生發出去,像一個夢想成仙飛天的道士?當然無論外星人還是道士,自我折磨都是免不了的,而且還要看運氣,對于張弛,搞不好就會一腳踩空不定飛到哪去了,對于我,則經常是揪著頭發在地上干拔。

這些年,我覺得自己的寫作一直沒什么變化。張弛的寫作貌似變化很大,不提寫作風格,單從題材上看,早年張弛寫的大都是身邊事,這些年他更關注古代,兩年前他寫過一本關于西施范蠡的《琉璃琉器》,一年前他又寫了本關于李清照的《花甲之年吃花甲》,但這樣的改變其實一點也不奇怪,對于外星人,時間不是個問題,人類的歷史更不是個問題,或者說,這本來就在他的關照范圍之內,早年他來不及眷顧罷了。

當然我問過他多次,為什么是李清照(包括西施范蠡)而不是別人?他的回答每次我都聽明白了但轉眼又忘了,現在我有點真正明白了,這個問題應該反過來問,為什么不是李清照或者西施范蠡?別忘了,張弛早年其實是個詩人,雖說他后來對這一稱謂和詩人群體嗤之以鼻。當年辦《邊緣》的時候,張弛只寫詩,筆名“白喉”,一種可怕的傳染病。小說是后來的事?,F在看來,小說很有可能一直都是他詩歌的變體,這一點似乎越來越清晰。

對張弛來說,宋代并不遙遠,春秋就在眼前。李清照不重要,西施范蠡不重要,我們更不重要,重要的是總有些東西還在或明或暗地閃爍,總有些聲音還在忽遠忽近地回蕩,讓人難以將息……

二十多年過去了,我已“年過半百”,張弛馬上就要步入“花甲之年”,引號里的詞似乎只適合古人,我和張弛好像都沒怎么變,就好像我們生來如此,且將永遠如此。我們還在喝著,也還在寫。據說人過中年,易走兩個極端,一種是幡然醒悟回頭是岸改頭換面重新做人,一種是愈演愈烈窮兇極惡一條道走到黑,這兩種都是真假好壞難辨,但無論真假好壞,我和張弛大概屬于后者。酒不提也罷,寫作上,張弛應該早就度過了悶坐一天一個字寫不出來的那種苦境,他現在的寫作,讓我想起他經常在酒桌上浪的那句西爾維婭·普拉斯的詩:我吞噬男人,就像呼吸空氣。他現在的寫作就像呼吸空氣,而他吞噬的,我以為是虛無。

說來羞愧,這么多年過去,當年我問張弛的那些“招牌問題”竟然還沒被我“活忘了”,而且變本加厲的是,兩三年前,在幾個年輕人的鼓動下,我們成立了個“比爾狗小組”,就所謂“人生意義”等問題煞有介事訪問了若干人等,張弛是其中之一。整個訪談過程中,張弛一上來就直言我們是在某種虛榮心驅動下做無用功,接下來對我們的提問顯得頗不耐煩,似乎人生對他來說已經夠不耐煩了,而我們還有閑情逸致在此空談。是啊,無論喝酒也罷,吞噬虛無也罷,時間都不多了。他好像已經做好了準備。

大概幾年前的一個后半夜,我剛要睡下,樓下有人按門鈴,是張弛。他明顯喝了,而且好像摔了,因為衣服上有好多土。他進了我那逼仄的小屋直接上床背身面墻和衣而臥,我急不得惱不得,坐在一邊不知所措,如此這般鳩占鵲巢莫非要我打地鋪嗎?還好,僵了大約半個小時,他翻過身問我要紙筆,我極不耐煩地遞給他圓珠筆和幾張便簽紙,他趴在床頭柜上刷刷刷狂寫一氣,然后坐起來喝了口水說我走了。我長舒一口氣,目送他晃晃悠悠出門,我一句話沒說。我并沒有怎么擔心他的安全,相反我倒是懷疑丫是不是又酒后鬧事被人追殺慌不擇路逃到了我家暫避風聲,甚至不是慌不擇路,而是不想暴露自己住哪兒故意虛晃一槍奔我這兒就為轉移目標?多年來,我和張弛就是這么過來的……這就是朋友,我們竟然還都需要這樣的朋友。

那天張弛在我床頭留下的幾頁便簽紙,每頁上都是力透紙背(確實有兩張戳破了)的兩個大字:寂滅。

(責任編輯:丁小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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