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雷

繆克構

雷暴在空中奏響

有時候會帶來一場大雨

有時候，是驚濤駭浪

閃電是必然的光芒

有時候它會深入到沉船

有時候，它則抵達次日的朝霞

對雷聲，我已習以為常

那是地球引力必然會拖來的一條長舌

我在海面以下四十米的地方洄游

覓食，交配和生育

頭痛欲裂地看著閃電在天空舞蹈

并看著它因過于惱怒而炸裂

我本不欲與雷聲做過多交談，但

眾所周知——我耳際的兩顆石頭

是它派來的馬匹和落日

并因日夜操練而閃閃發亮

你也許有所不知，長久以來

雷聲，已成為我在人世的牽掛

因此，當驚雷炸響

我會露出海面看一看

并發出咕咕的叫喊

迎親的隊伍，敲著鑼鼓

隔著大洋傳來的裂縫

是一條細長的繩索

把魚群捆綁到近海的暖流

好多的漁網在春天出發

密密麻麻地撒下

運鹽的隊伍，響起馬蹄

隔著大地傳來的雷擊

是一針又一針綿密的針腳

把浪花和濤聲拉近，捏緊

細細地縫起

悶如罐子的海面下

聲音在到處反彈

這些人世的聲音

在夜晚，安靜下來了

迎來了大海上更粗壯的回聲

有時候，雷聲只是一片虛幻

在一片云的兩端，或者

在兩片云的中間走動的亮光

會跑很遠的路

在一個萬里無云的地方炸響

無辜的人們將它命名為晴天霹靂

有可能，這只是命運隨意的選擇

也有可能，閃電總能找到它所鐘情的事物

在孤立的山頂

在河流、礦藏、森林的邊界處

在地質的斷層地帶

在迎風的山坡，在向陽的土丘

閃電總能找到曠野中的人

并給他們喂養

從兩片云中下來的憤怒

這無端的猜疑，這無名之火

有時候會找到頭發，有時候只是眉毛，有時候

甚至是腳底的一雙鞋子

有時候，也會把整個人搬到汽車外

據說球狀的閃電

還會讓紅光或極亮白光的火球

從門、窗、煙囪這樣的通道

侵入室內。在每個給定的時刻

世界上都有一千八百個雷電交作

在每秒鐘發出的六百次閃電中

地球認領了其中的六分之一

我見得更多的

是那午后的驚雷

從北方來的寒冷氣團

像楔子一般插入久曬的暖氣團下方

閃電照一照路

過于飽和的水蒸氣

便會在海面下起暴雨，甚至冰雹

它會找到鐵塔，也會找到巨木，自然還有那風帆，看——

桅桿周圍那一道火紅的光

被大海上的人求乞為“圣艾爾摩之火”①

乞求神的護佑是徒勞的，因為

據可靠的消息稱，雷電正來自于

一位喜怒無常的神

當它把開叉曲折的樹枝點燃

枝狀的閃電會在生物的神經里流竄

在人的一生中，也在魚的一生中

留下難以忘懷的恐懼

年少時我曾聽我的曾曾祖父說

在高聳的樓房到達海邊之前

枝狀的閃電每秒鐘能夠飛行萬里

避雷的設備把它的火光取走后

剩余的枝蔓只能敲打那些弱小者的靈魂

當我游到魚群密集的海域

天空中那片狀的閃電也日漸稀少

——在我沉潛的深處

有鯨鯊的脊背，對應并一一

校正那古老的星座

我還是說回我那曾曾祖父

這條老邁的魚王，它的兩顆耳石

已壯如落日。那些雷聲

并不能激蕩它的共振

在數以萬計的電閃雷鳴中

它經歷太多的生死，而忘記了生死

它對雷聲過于敏感的神經

因一再啟用而變得遲鈍，生銹

它潛得越來越深了

那漁網到達不了的海域

雷電也望塵莫及

人類許以它身上的魚膠以巨資

據說巨大的傷口在它的作用下

也可馬上愈合

與比黃金還珍貴的一條魚膠相比

肉身不過是腐朽之物

但也因肉身的存在

它把巨石藏起

并在危險的時刻

釋放求生的本能

作為一條孤獨的黃魚

在大海中，我很少找到同類

作為幸存者的后代

我遇到那些被圈養的

肥頭大耳的黃魚們

總是如夢游般不安。它們似乎

對隆隆雷聲渾然不覺，或者早已習以為常

據傳，山上的柚子樹，能把聲音傳得最遠

它被解剖成一塊塊木板

在海面上的敲擊之聲

勝過那熱雷電、鋒雷電和超級閃電

在那密不透風的雷鳴中

腦袋里的兩顆耳石

會以每秒難以數計的頻次擊打自身的神經

魚生，會撲向某種虛空

如在天際的懸浮

只看見高邈的亮光

一個黃魚的家族

在時興時落的敲聲中

爭先恐后地撲向死亡

我的祖先因過于瘦小而存活至今

那馬匹運來的石頭仍在滾落

那云閃的光芒，仍有著無法抵擋的電荷

在它垂垂老矣的時候

全憑我在新的雷聲中辨別

這些書本也不曾記載的知識

在一代代魚的語焉不詳的口述中

日漸式微。而新的雷暴滾滾發生

新的閃電日行無數光年

在自然的風聲中

有無法破譯的電碼

更因隔了一層海水而嗚咽不已

雷，回到云層

雷的聲音被雨水暫時藏起

那些藍色的、紅色的、白色的火焰

被鳥的羽翼收走并養大

天空，空空如也

只有我腦袋里的兩顆晶石

發出幻想般的轟鳴

在整個大洋里

激蕩，碰撞，并掀起無風的波浪

①指海員守護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