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潔：采一葉梨園芳華，守一方心田靜謐

又向蓉城聽盜刀

新中國成立以后，成都人要看京腔京味的京劇，肯定是去西御街進街口南側的新聲劇場，成都市京劇團就在那里。這是一支朝氣蓬勃、充滿生機的藝術表演團體，陣容整齊、行當齊全，臺風嚴謹，并形成了獨特的藝術表演風格。半個多世紀以來，上演劇目近二百出，所演出的劇目深受成都及全國觀眾的喜愛，收獲了一批頗為龐大的票友群，是名副其實的“西南京劇勁旅”。

在成都市京劇團長大，劉潔從小便對眾多劇團名角有著最貼近的觀察與體悟。京劇團上空繚繞的聲腔，老師張燕華的數載傳道、多年授業，張英琴、段麗君、筱樊春樓等先生的指點迷津，咿咿呀呀的文言文微言大義、言有盡而意無窮，似乎是這些混雜在一起的聲音共同影響著劉潔的聲腔，塑造了她的調性。于是今天，劉潔的聲音才有一縷含而不露的雅致，“唱戲聲調張揚，但精神內斂，懂得放更懂得收””，這種精髓已經貫穿到聲線的每一絲起落。

劇團的大人們練身段，吊嗓子，排練劇目，少年劉潔穿行于青衣阿姨、武生叔叔、武旦阿姨、花臉叔叔這些老輩藝術家中間，日復一日，日子平靜;回到家中，作為一個標準的梨園世家子弟，劉潔常在不經意間就聽到長輩們說出藝術真諦。劉潔的母親王美蓉曾是地區遠近聞名的旦角，主演過成都市京劇團具有代表性的保留劇目《楊八姐盜刀》。著名劇作家田漢先生和夫人安峨是這部戲的劇作者，在專程到成都觀看演出后，題詩一首留念：稚尾蛾眉膽氣豪，如飛雙騎轉南朝。劇場幾出楊家將，又向蓉城聽盜刀。

童年教養總是會對人生價值的取舍留下不可磨滅的痕跡。劉潔講究尊師重道，就是要告訴人們，醋打哪兒酸，鹽打哪兒咸，如今她這一招一式是跟誰學的?！啊灏鬃鋈?，認真演戲這刻骨銘心的教誨，是我從父母和眾多叔叔阿姨的言傳身教中得來的?！?/p>

藝術的傳承方式有“家族傳承、師徒傳承、學堂傳承”，三種方式竟然奇特地凝結到劉潔的京劇演藝事業中?！凹易鍌鞒小钡纳钸h影響只是到了驀然回首藝術體驗的初始階梯，才領會其啟蒙意義。連劉潔自己也沒想到，冥冥之中，母親的，或者說，家族的藝術實踐，竟與她的未來之路交織得如此之深。

京劇有緣人

最開始，劉潔志不在京劇，成績優異的她就讀于成都老牌名校石室中學，按照現在的眼光來看，妥妥的“學霸一枚”。從姥爺那一輩延續下來的京劇淵源眼看要中斷，劉潔的父母都沒有反對過，“我們女兒是讀書的料”。但這也并不是要劉潔最終學有所成，而是要她能享受到除京劇外的樂趣，比如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比如作為演員活躍在熒幕上。小時候的劉潔就在電視這一舞臺上嶄露頭角，被四川電視臺選中，參演了川臺第一部真正意義上的電視劇——一部紀念周總理的戲，作為僅有的兩位小演員之一，劉潔在里面本色出演與總理夢中相會的小學生;就讀高中時，劉潔在川臺的演藝道路也在繼續，錄制了大型少兒系列專題節目《白云姐姐的話》，彼時，電視節目類型單一，“白云姐姐”是和中央電視臺“鞠萍姐姐”、上海衛視“燕子姐姐”并列的知心姐姐;此后，劉潔又在多部影視劇中擔任主演和主要演員，聽劉潔的同輩人說，長相出眾、演技出色的劉潔是當時有名的熒屏麗人，可惜，如今在網上找不到那個光碟時代的影像資料，無法一睹風采。開明的父母依舊讓劉潔自由揮灑，卻不是為了追求功名利祿，這些只不過是人生的幻光，歷練后最終成長才是最緊要的。

學生也好，演員也好，主持人也好，劉潔都能勝任這些角色，就是得益于小時候的票友經歷。生在京劇世家，長于戲曲院團環境中，童年的耳濡目染成為登臺展現自己的天賜條件，更有初生牛犢不畏虎的一腔熱情，所以劉潔在各種舞臺上從沒有畏葸不前。

那年，劉潔18歲，高中畢業的她收獲兩個繼續在演藝道路上向前進的機會，一個是等待她入學的北京廣播學院節目制作專業，一個來自上海戲劇學院表演系。那是1986年，成都市京劇團招生，劉潔主動放棄了繼續在學業上深造的機會，轉身學習京劇表演藝術，專攻青衣、花衫。

突然偏離預設的軌道，并非劉潔一時心血來潮。雖然都是表演，熒幕和戲臺之間明顯有一道分水嶺：熒幕人物要生活化才可信，戲臺人物則因空間不同而需采用不同方式。影視劇拍攝于實景，如同生活再現，越自然逼真越令人信服。戲臺則是虛擬場景，服裝、化妝、造型都不同。影視劇角色可以用不同場景的蒙太奇剪輯等后期制作塑造人物，兩個小時如同看一部中長篇小說。雖然京劇也在兩個小時內完成，卻由演唱、表演、念白、舞蹈等元素合力完成。涉足兩種不同表演藝術，劉潔更加深了對京劇——這一鐫刻在她基因里、流淌在她血液里的藝術的認識;劉潔渴望讓觀眾品到自己的別樣之聲，因為這是她的青春之歌。

從學校到電視，從電視到京劇，旁人眼里，劉潔一再棄文從藝，與她本能大放異彩的領域越來越遠，但藝術之事，學無止境，劉潔興奮又感恩。人生總是擁有伴著失去的謎題，劉潔唯一自信的是，從始至終，她都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戲曲一行最是熬煉人，但也成就人

每個京劇演員都有自己的獨特氣質。劉潔在女演員里是有貴族氣質的——她一米六的身高，身材勻稱，額頭飽滿，鼻梁挺直，明眸皓齒，再加上本身嗓音條件的優勢，具備了成為“好角兒”的全部條件。氣宇軒昂是一方面，低調矜持是另一方面，這就是性格層面上的了。

有些演員習慣在戲里傾訴著如大江東去一樣奔涌的悲情，水袖一甩、高腔激昂，看上去聽起來，都是過癮又痛快，但劉潔的表演卻仿佛一直都是淡淡的暗香浮動。你很難去評判究竟哪一種藝術才是更高級的表達，但可以肯定的是，演員本身的性格一定會或多或少地在舞臺上表現出來。

身處一個急功近利的時代，卻始終如一地自我沉淀，為所愛傾注百分百的心血與熱情，絕非易事。劉潔雖出生藝術之家，卻少了世家子弟的輕薄，多了溫潤與謙和，一路走來從不忘時刻提醒自己，半路出家就意味著要比別人付出更多，必須要加倍苦練，全方面提升自己。

這種低調還表現在潛心研究角色塑造上。角色命運的轉折，也是臺下觀眾心理的轉折。演員要有能力通過手、眼、身、法、步，把觀眾帶入情境。戲劇性轉變需要表演者的深厚功力，把心情交待出來，而非僅僅順從劇情。劉潔鉆研出的表演，既借鑒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表演體系的要義，又繼承了京劇的表演傳統。斯坦尼體系強調真實體驗，中國戲曲強調虛擬程式。故事是真，表演是虛;既有現實的真實體驗，又有藝術的虛擬空間。表情要真實，緊張急切;身段要虛擬，美麗舒張。這就是既要融入角色、又要保持距離的京劇的表演方式。

說起京劇傳承，劉潔聊了很久，說了很多感性的話，如老一輩人不計名利的付出是多么珍貴，如自己這一代的發展是多么必要。京劇歷經兩百年的興衰發展，一路唱過廟堂高遠，唱過江湖滄桑，然而，不論是面對喧囂還是忍受孤寂，梅派青衣仿佛始終都在用一種“移步不換形”的姿態來面對時代賦予的難題，大而化之，舉重若輕。當年的梅蘭芳在國恨家仇面前選擇用無聲的靜默來抵抗壓迫，而如今劉潔這一代京劇演員面對的是如何在一個紛亂復雜、并充滿各種誘惑的文化語境中為這門古老藝術捍衛尊嚴，劉潔一直在飽含深情地唱戲、排戲、教戲。

又說起興趣愛好，劉潔講起足球的興致遠高于聊自己所處的圈子，“他們都說我不像這個圈子的人”，這句話是為了回應我對她素顏的疑問。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形容李煜的詞“粗頭亂服，不掩國色?！蹦撤N程度上，這句話也很適合劉潔：須知，淡極始知花更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