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火重生

林知陽

哈雷茂茂火山口的擴張

在一眾夏威夷群島里，“夏威夷島”又被稱為大島（The BigIsland）——島如其名，它占據了整個夏威夷州63%的面積，比夏威夷所有其他島嶼加起來還要大。但話說回來，這座島與火山的關系，并非“自然災害摧毀人類家園”那么簡單。

夏威夷島就是火山本身。確切地說，它是5座巨型火山的集合體。千百年來，夏威夷島的動物植被、土著居民，都和火山相伴相生。

夏威夷島的東西兩端都有國際機場。從機場驅車往南，幾小時就能抵達美國一度“最危險的活火山”——基拉韋厄火山（Kilauea Volcano）。夏威夷火山國家公園就坐落于此。在這里，你不僅能近距離地欣賞到種種地熱奇觀，更能目睹世界上最大的火山口之一，哈雷茂茂火山口。

如果在去年5月前你有機會登高，便能看到猩紅的巖漿在哈雷茂茂火山口內憤怒翻滾。2018年4月30日，火山東側的火山口率先塌陷。2日后，哈雷茂茂火山口積蓄已久的巖漿湖順著東邊山脊傾瀉而下。一直到8月，巖漿從東部蔓延至南部，火山濃煙直沖三萬英尺高空，地震八萬余次，幾百戶人家不得不被強行驅離，住宅被巖漿吞噬。當時，美國地質調查局報告認為，在美國166座活火山或休眠火山中，基拉韋厄最為兇險，沒有之一。

數月之后，火山口的巖漿湖和傾瀉的巖漿流都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近似月球表面遠眺環形山的觀感。站在鄰近高山上，目光所及之處都是這座黝黑的巨型深坑，幾束白煙在裂縫里噴薄而出——那是地表下方的二氧化硫蒸氣，化作充滿硫磺氣味的云霧，彌散在火山口上方。

雖然失去了翻滾憤怒的火山湖，如今所見到的哈雷茂茂火山口卻比去年同期宏偉壯觀得多。根據美國地質調查局的觀測，大規模噴發的短短6天內，哈雷茂茂火山口急劇擴張了7.5倍之多。從12英畝驟增至90英畝——這憑空多出了60個足球場的大小。上一次如此巨變，還是發生在20世紀20年代。

巨變固然帶來了新的自然奇觀，但也帶走了曾經的熱門旅游景點?；鹕娇谝挥⒗锿獾腏agger博物館觀景臺，過去三十余年間都是欣賞火山的最佳賞景處。而在這次火山口的數次爆炸和擴張之后，博物館不得不永久關閉。好在國家公園內的酒店“火山室”（Volcano House）因為海拔較高不但未受影響，還成為觀賞巨型火山口旅游勝地新的熱門據點。

艾薩克黑爾公園的新生

當滾燙的巖漿從東坡往下淌時，大多數人都以為大島東南端的艾薩克黑爾公園（Isaac Hale Park）要徹底毀了。那里本有著夏威夷著名的黑色沙灘（本地人叫Pohoiki），沙粒細膩柔軟，每年在此沖浪度假、劃船游玩的游客能為當地帶來4.8億美元的營收。

人們的擔心不無道理?；f厄火山涌出的巖漿，溫度高達1100攝氏度，而且直奔著公園的皮劃艇區流去。巖漿觸及之處所向披靡：不論是沿途的樹木、房屋、道路還是莊稼，都被盡數損毀。連公園的椰子樹和救生塔，都被半埋在了巖漿之中。

但也許是幸運眷顧或是機緣巧合，奔流下山的巖漿眼看就要沖毀皮劃艇碼頭了，卻突然偏往一側，繞過了公園建筑，徑直淌進了大?！獨缗c生存間的距離，只有短短的70米。

滾燙的巖漿被冰冷的海浪一激，爆炸產生了無數細小的顆粒。也就在一夜之間，數個新的黑色沙灘誕生了。它們如此之新，以至于當地人甚至還來不及為它們起名字，只好喚作Pohoiki那里的新沙灘。

滾燙的巖漿被冰冷的海浪一激，爆炸產生了無數細小的顆粒。也就在一夜之間，數個新的黑色沙灘誕生了。它們如此之新，以至于當地人甚至還來不及為它們起名字，只好喚作Pohoiki那里的新沙灘。

在火山活動頻繁的夏威夷島，海邊一夜間出現黑色沙灘這種事雖不多見，但也不算聞所未聞。2018年火山噴發期，好幾個沙灘也因為同樣的原因突然降生，但規模并沒有艾薩克黑爾公園的新沙灘這般龐大。自從火山在9月暫停了活動后，新沙灘迅速變成了夏威夷島本地居民的休閑場所。也直到最近，這個沙灘才慢慢口耳相傳走進了少數游客的視野。

新生的無名沙灘，海浪湍急，并不適合游泳。但它卻有著夏威夷其他沙灘沒有的孤獨氣質：因為尚未被過度開發，游人稀疏。地表還未被海浪侵蝕磨平，火山巖的坑洼化成了小片的池塘。沙灘一邊是嬉笑的人，不遠處則是廢棄的救生塔和枯槁的植被。

千百年前開始，夏威夷居民冒著危險在火山腳下生存，并非為了尋求刺激?；鹕匠练e帶來的富饒土壤，是農業生產必不可少的條件。他們對于災難也從來就不陌生——火山噴發固然兇險，但它不過是歷史的某一頁罷了。

就在無名沙灘附近，巖漿也吞噬了當地歷史悠久的地熱池塘，卻又不經意間促成了4個新的——與普通的溫泉不同的是，這些池塘的水，一部分來自大島東岸豐沛的降雨，一部分則來自被巖漿溫暖后，從地表默默滲出的地下水。

理查德森海洋公園的平靜

火山噴發給島嶼東南面帶來了直接影響，但依賴旅游業的夏威夷島，其他景點的客流也因此有所下降——去年6月開始，夏威夷島的旅客人數逐月下降，但也因此，幾處更為知名的景點反而多了一分清冷舒適。

在夏威夷島的首府、東岸的西羅，開車不到10分鐘就能來到著名的保護區理查德森海洋公園（Richardson Ocean Park）。地方并不大，但比起各路華麗繁復的海洋公園，這座免費公園卻自有特色：這也許是最“真實”的海洋公園——從巖灘下水。當地的海龜在此處覓食，會不時悠悠地和你打個照面。它們不怕人，卻也不逢迎討好，只是徑直自顧自在巖壁間尋找海草，再兀自繞過一群穿泳衣的猿猴狀生物游走。

向導說，夏日時分，胖乎乎的僧海豹爬上岸，在人群中大喇喇躺在地上曬太陽，也是常有的事。

人潮不及往年，令向來游人如織的夏威夷島西岸也多了一點兒寧靜。因為氣候涼爽干燥，大島西岸是戶外運動愛好者鐘愛的目的地。如果從百年歷史的Monago旅館出發，驅車30分鐘即可抵達基亞拉凱庫亞灣（Kealakekua Bay）——據傳那是當年英國庫克船登陸之處。從南岸租一只獨木舟劃到北邊的紀念碑處，大約40分鐘，一路只見海面波光起伏，巖壁溝壑縱橫。紀念碑附近的水域，更是水清沙淺，珊瑚叢生。用船上的繩子綁住腳踝，戴上眼鏡，便可躍入水中浮潛，不亦樂乎。

看上去海洋公園和獨木舟旅程都未受到巨大的影響，但火山噴發帶來的變化，則更多地隱藏在這些旅途的細節之中。

“你看，”向導說，“這條路受火山影響，至今還沒有完全恢復?！?/p>

我們在大島南部高速公路上，左右邊上的兩個車道嘶嘶冒著白煙。原來火山國家公園的硫磺煙霧景象，現在出了公園也能看到。

“那一片荒地，不久之前還是木瓜種植園?！毕驅аa充道。

火山不僅摧毀了房屋、學校，也摧毀了當地80%的木瓜種植業。Noni（諾麗），一種夏威夷本地人十分重視的原產藥用植物，也面臨農場被毀，農民不得不四處流徙、尋找新農場的情況。

夏威夷文明的情結

可話說回來，千百年前開始，夏威夷居民冒著危險在火山腳下生存，并非為了尋求刺激?；鹕匠练e帶來的富饒土壤，是農業生產必不可少的條件。

如果恰好造訪了大島北部的文化遺產中心（Heritage Center），那便不難發現，夏威夷島和島民，對于災難從來就不陌生——火山噴發固然兇險，但它不過是歷史的某一頁罷了。

所以不少當地人都對災后的重建充滿信心——事實上，絕大部分旅游區早已恢復了運營常態，只有小部分受到影響的景點還在修繕之中。巖漿流淌之處創造的新沙灘和地熱洞，也成為了正在開發中的新景點。

“火山噴發并非全然是災難，”向導說，“不經意間，巖漿殺死了大量的入侵物種。紅火蟻、合歡樹、草莓番石榴樹，等等，有不少都被巖漿清除了?！?/p>

夏威夷人對自然的敬畏，在展覽的方言部分一覽無余——當地大多數的民諺，都和自然有關系。因為華裔居民在夏威夷島歷史悠久，這些民諺，有的甚至還能在中文中找到相對應的版本：

Ikaninoka alaeikawai：水雞有水叫得歡（狐假虎威，雞毛當令箭）。

Kamanukeuahiahi：夜里鳴叫的鳥（烏鴉嘴）。

The Lehua-eanng‘oopuhasgoneback to the spring吃Lehua的彈涂魚回到了泉水邊（落葉歸根）。

而另一個值得回味的細節，則隱藏在那片廢墟長出的新沙灘之中。

“看，”向導指著黑色沙灘中的一抹灰白，“這顆椰子是本地人種的?！?/p>

“他們自己到沙灘上種樹嗎？”我問。

“是啊，”她指著那顆半埋在土里的椰子說道，“要為了下一代，好好照顧我們的土地，這是Malama“aina?！?。

當地語言稱為Malama‘aina的傳統價值，已經流傳了千百年，換成中文應該算是“可持續發展”。

仔細一看，那顆椰子，已在一片廢墟中發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