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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的演員
——憶與胡蝶的一段忘年交

2019-06-18 05:43劉慧琴
傳記文學 2019年6期
關鍵詞:胡蝶回憶錄溫哥華

劉慧琴

天生的演員最不平凡的地方,就是在他生命里,一直認定自己是一個演員。

──[意大利]路伊吉·皮藍德婁

山依舊,水依舊,初夏的溫哥華海濱,海風還帶著未完全消退的春天余韻,輕撫著游人的臉龐。鴿子自由地飛翔,不知是誰撒下了一地爆米花,引得鴿子四面八方紛紛飄落,鴿子的小嘴一啄一抬頭。圍觀的孩子比大人多,有蹲下的、有站著的,都不由自主地把小手里的爆米花也撒落在地上。老人慈祥的微笑和孩子的天真相映成趣??粗粗?,我的思緒不由得回到了三十多年前的晚春,我抬頭望了望離海灘不遠的一座大廈,那些年,住在25樓的一位老人,只要天晴,就會興沖沖地帶著一包爆米花乘電梯下樓,在有樹蔭的長椅前撒下,然后滿足地坐在長椅上看鴿子、看小孩、看帶孩子的父母、看孩子的祖父母,看他們,也是透過他們回望她自己人生路上的一段段、一程程……她就是胡蝶,我敬仰的電影前輩,我的忘年交。在她生命的最后十年,我們相識、相知、相交。在她健在的時候,我有幸和她一起完成了《胡蝶回憶錄》的撰寫,忠實地記錄了她一生走過的道路。然而,在她身后依然謠言不斷,有編造的,有憑臆想杜撰的。馬君武指責的詩,歷史已作了回應。沈陽失守之夜與張學良共舞的謠言系日敵中傷也已大白于天下。屈身于戴笠之說一度甚囂塵上,隨著時間的推移,各種史實浮出水面,戴笠確有情婦,卻不是胡蝶。私生女之說言之鑿鑿,有信的,認為是新發現;有不信的,蓋查證胡蝶生平、年齡對不上。這一流言是在胡蝶逝世幾年后流傳的,胡蝶自然無從辯說,即或她生前聽聞,我想以她的個性,她也不屑辯說,因為她的親友們都知道胡蝶婚后因宮外孕,手術后就不能再生育,她的一對兒女都是從潘家近親中過繼的。謠言止于智者,大致如此。

本文作者與過生日的胡蝶共慶《胡蝶回憶錄》一書出版(1987年)

相識于溫哥華

認識胡蝶是1978年的事,那時我剛從國內來到這塊新大陸,雖然這個城市已有一百多年的歷史,但較諸世界其他大城市來說,她還是年輕的。溫哥華有來自各國的移民,也有人說,這里是藏龍臥虎的地方,這句話不無幾分道理,我就是在這里認識了心儀已久的30年代影后胡蝶。

那時我在溫哥華的中僑互助會工作,這是一個專為華僑、華人服務的機構,我工作的一部分是負責婦女組的英語學習。有一天,英語教師請假,我去代課,一個班十來二十個人,年齡從二十來歲到六七十歲,這些不同年齡、不同背景的婦女有一個共同的心愿:學些基本的英語,以作為生活在這個英語社會所必須的基本手段。正因為這樣,她們上課時都極認真。我注意到有一位年約五十的中年婦女,臉型很熟悉,但說不上在什么地方見過。她的衣著、打扮頗有大家風度,衣服色彩、款式很適合她的身份和年齡,在樸素中又含有一股雍容華貴的氣魄,舉止優雅,談吐溫婉。班里的婦女對她很尊敬,而她卻很謙虛,和藹可親。大家稱她為“大家姊”,但依我看,她實在比稱她為“大家姊”的婦女要年輕。點名時我知道她叫“潘寶娟”。當然我也很快知道她就是20世紀30年代風靡了整個神州大地、東南亞影壇的電影明星胡蝶,早在20世紀30年代就和中國京劇大師梅蘭芳同船訪歐,進行文化交流。

來加拿大前,我曾在中國文藝界工作了二十多年,對胡蝶30年代在影壇的活動是熟悉的,而且還知道很多關于她的傳說,卻想不到我們會在這樣偶然的機緣下相識,而且成了忘年之交。

溫哥華氣候宜人,夏天不太熱,冬天也不是那么冷,秋冬多雨,也許正是這樣的氣候,使溫哥華的花草茂盛,即使在冬天,草地也是綠茵茵的。胡蝶就住在靠英吉利海灘一座濱海大廈的25層樓,這是個一居室的套間,面積不大,但精致舒適。臥室里還擺放著她年輕時和潘有聲的合影,那時,潘有聲離開她已經二十多年了,但從未從她的心中隱退,她的心中永遠有他的一角??蛷d的一面墻上掛著她年輕時的大幅劇照,穿的是民國初期婦女的服裝,相片上胡蝶有著大家閨秀的矜持,流露出她的出身和家庭教養。和客廳相連的小餐廳,一張四方餐桌在一角斜放著,是餐桌也是麻將桌。相鄰的是小小的廚房,收拾得干凈利落。小小的公寓卻也不乏熱鬧,可貴之處在于胡蝶不以名人自居,她總是平等待人,她晚年交了一班過去對她可望不可及的老姐妹,享受平常人的真情友誼。每周總有兩天,她會約上這些老姐妹,用她的話說:“搓搓小麻將,輸贏也只是幾塊錢,無傷大雅?!贝蛲曷閷?,每人將帶來的食物和大家分享,或是一起到唐人街AA制吃飯。從這些小事中也可以看出胡蝶為人很有節制。她常說:“老人金是政府照顧老人,讓老人可以安享晚年,無經濟之憂,我們也該知足惜福?!焙簧x煌,但她不善理財,從影所得都用于供養家人,雖無積蓄,卻也衣食無憂。她樂天知命,隨遇而安,晚年在加拿大靠著政府發放的養老金,過著怡然自得的生活。

《胡蝶回憶錄》

我好幾次在她家見過一位叫“阿權”的六十多歲男子,很精明能干的樣子。幫她買食物雜物等,有時阿權的妻子也會跟著來,幫著打掃清潔、收拾房間。

阿權夫妻對胡蝶甚是恭敬,總稱胡蝶“少奶”。后來知道,阿權原是胡蝶在香港居住時的司機,他的妻子阿娥是女傭,和他們閑聊,他們總稱道“潘先生和少奶待人和善”。十幾年的主仆后來成了朋友,潘有聲去世后,家道中落,胡蝶遣散了所有仆人,對潘有聲從福建老家帶出來的阿權夫妻總有些不忍,就資助阿權在香港開了個汽車修理店。阿權憑著手藝,勤懇誠信,居然也事業有成。阿權兒子長大接過父親的生意,20世紀70年代初帶著父母移民加拿大。

不管外部環境是多么喧鬧,她家里卻永遠是那么寧靜。從窗口望出去,遠處的山、近處的海,使人心情為之一爽。她生活很有規律,早睡早起。天氣晴朗的日子,她就會帶一包爆米花和花生米下樓,在海邊散步。隨著她撒下的爆米花和花生米,一大群鴿子和不停跳躍的松鼠就會圍在她的身邊,她常說,這里的自然景色和這些可愛的小動物給她晚年的生活帶來了不少滿足和樂趣。

我喜歡聽她的聲音,聽她銀鈴般的笑聲,歲月雖然磨去了她的青春,但并沒有磨去她年輕的聲音和她開朗的性格。人們常說,聽她的聲音,很難想象出她已是年近80的老人。也許是她的聲音使我常常忘記了我們之間的年齡差距,于是天南地北,陳年往事,新鮮見聞,無所不談。她很健談,也很幽默、風趣,沒有時下出名人物的架子,也許正因為這樣,她能和任何階層的人相處融洽。和她在一起,你永遠不會感到拘束。

她常說:“退出電影的舞臺,但未退出生活,在人生的舞臺上,我也得要演好我的角色?!彼龑ⅰ叭松鐟?,戲如人生”兩者融合在一起,她實在是個天生的演員。

認識了她,也認識了和她來往密切的好朋友,于是我不但從自己與她的相處中,也從她的朋友那里更多地了解到她的為人、個性,使我對她更增加了敬佩之情。

洗盡鉛華,安于平凡

胡蝶移民來加拿大之前,一直在香港、臺北、東京三地居住。1966年,應著名導演李翰祥之邀去臺灣,在《明月幾時圓》和《塔里的女人》兩片中客串母親的角色。這是胡蝶息影前,在電影中最后的身影。盡管她盛名不衰,1975年移民加拿大后,卻謝絕各種社交應酬,踏踏實實地過起一個平凡老人的生活。當年在溫哥華除了老華僑,香港移民占了華人移民的大多數,這里不乏她的影迷。她曾多次在公共汽車上被影迷跟蹤,有一次她乘車,一位老太太跟在她后面上了車,并在她身旁就坐,笑著和她打招呼。胡蝶也就和她寒暄起來,但心里納悶,這是誰呢?總也想不起,又不好意思問,就這樣坐了一路,胡蝶下車,她也跟著下車。直到這時,這位老太太才解開胡蝶心中的疑惑,說:“很高興和你同坐一輛車,你一點大明星的架子都沒有。我從小就仰慕你,看你的電影,沒想到會在溫哥華見到你。我是從你的眼神里認出了你,跟你上了車。其實我回家是該坐相反的路線的?!边@樣的場合、不期而來的相遇對胡蝶來說時有發生。

胡蝶晚年的摯友——朱大哥

初識胡蝶時,曾應當年《華僑之夜》雜志之約,為她寫過一篇訪問記,刊登在雜志上。后來我因工作和兒女上學等原因去了加拿大東部三年,期間也一直和她保持著聯系。1982年8月,我和小兒子又回到溫哥華,和胡蝶的交往就更多了些。我周末帶兒子去斯坦利公園就順道去探望她,有時約她出來一起散散步。她總在公園里和我10歲的兒子一起喂鴿子、喂松鼠。那是一段令人懷念的日子,她像老朋友一樣和我談她的前塵往事,也許是在交往中她把我當作可信賴的小朋友(她是我母親一輩的人)。也在那時我起了要為她寫傳記的念頭,在不經意中提到為她撰寫回憶錄,她不置可否。

胡蝶,攝于20世紀60年代

有一天,她打電話給我,說朱坤芳朱大哥會來溫哥華,想約我一見,我早在初識她時就知道朱大哥是她的摯友,他們的友誼可追溯到胡蝶最初成名的20世紀30年代,那時胡蝶是當紅明星,朱坤芳是小場記。當朱坤芳挨導演張石川訓斥時,是胡蝶替他打圓場,為同事解圍這種小事,對胡蝶來說是家常便飯,是她的性格,可見她不擺架子是其的一貫為人,并非始于在溫哥華隱居后。朱坤芳對她的暗戀和感激卻直到20年后方有機會表白。斯時,兩人都已不再年輕,方方面面的考慮,使他們只保持了一份可以依托及信賴的友情。

胡蝶口中的朱大哥其實比胡蝶小,當年胡蝶也只是拿他當小弟弟看的。但如今在生活及社會閱歷上,對胡蝶無微不至的關懷,朱坤芳是可以當得起“大哥”這個稱呼的。

朱坤芳,寧波人,中等個子。一見面,就能感到他是個精明能干的商人,但也能感到他的正直誠懇。談起話才知道,他是為胡蝶寫回憶錄一事和我見面的,想來他也從胡蝶那里先對我有了個大致的了解。他說他對胡蝶寫回憶錄一事很慎重,胡蝶也征求了他的意見。所以就寫回憶錄一事,胡蝶和我都在互相觀察,不能說我們不受傳言的影響,但最終的合作說明了我們相互之間的信任。對胡蝶而言,以我作為撰寫者,她是得到朱大哥的首肯,就此也可看出他們之間那份不同尋常的友情。對我來說,他們兩人的這份信任也使我有一種重任在身的責任,既要為中國電影史留下一份第一手的歷史資料,也要不負他們二位所托。

記得一次和朱坤芳一起午餐,他談到鑒于社會上對胡蝶的報道每有失實臆造,所以將由他出資出版胡蝶回憶錄。和他握手道別時,他還說:“我比胡蝶小四歲,我是能照顧她到老的?!蔽覟楹砟暧羞@樣一位摯友而高興。誰又料到第二年春天,朱坤芳因商務赴西雅圖公干,竟因突發心臟病在西雅圖辭世。

這里我要補述有關胡蝶和朱坤芳的一段令人動容的往事。

前面說過,朱坤芳原是明星電影制片公司的一個小場記。他出身于寧波經商世家,之所以投身于明星公司,卻是作為一個影迷對胡蝶的仰慕。一年的時間,讓他認識到他和胡蝶之間存在著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可望不可及。對如日中天的胡蝶來說,他不過是眾多影迷中的一個,是工作中的場記小弟,甚至連“朱坤芳”這三個字都未曾在她心中留下過一絲痕跡。一年后,朱坤芳帶著這份難為人察覺的暗戀回歸商途,娶妻生子。要說他心中還有一絲牽掛,那就是但凡報上有關胡蝶的報道、傳聞他都一一關注。胡蝶后來對我說起她的“朱大哥”對她的事情“比我自己還清爽(滬語意即清楚)”。1948年,朱坤芳去日本經商,卻因戰亂未能回國,滯留上海的妻兒礙于當時的政治環境也不能出國團聚,朱坤芳獨身一人在外拼搏,經商之余,仍然關心著時在香港居住的胡蝶境況。

1946年,抗戰勝利后的第二年,胡蝶一家遷居香港。潘有聲創立了興華洋行,借助胡蝶的盛名,推出“蝴蝶牌”系列熱水瓶。為贏得顧客,打開銷路,宣傳這一產品,胡蝶與潘有聲一起頻繁來往于南洋各地的展銷會和洽談會,參加各種商業應酬。業務很有起色,生意也蒸蒸日上。

“二戰”期間,香港淪陷,香港影人堅決拒絕與日寇合作,電影業一度停滯蕭條。戰后,香港聚集了一批著名導演、演員如李翰祥、胡蝶等,再度開拓了中華影業的輝煌。胡蝶抵港不久,新成立的大中華影業公司向胡蝶發出拍片邀請時,胡蝶不由心動,盡管她意識到自己已難現昔日輝煌,但拍電影是她一生的追求,潘有聲也支持胡蝶重上銀幕,胡蝶于是愉快地接受了影業公司的邀請。

胡蝶與潘有聲自1946年赴港后度過了一段辛苦但相對悠閑而快樂的時光,就如胡蝶在回憶往昔歲月時所說:“我和有聲雖然辛苦,但也享受著夫唱婦隨、同甘共苦、怡然自得的日子?!?/p>

只是造化弄人,這種怡然自得的日子只過了五六年,1952年春天,潘有聲時常感到身體不適,胃口慢慢變差,經常伴隨著上腹部的隱隱疼痛。起初胡蝶未太在意,但眼看著丈夫日見清瘦,胡蝶預感到情況有些不妙,于是就陪著潘有聲去了醫院。醫生對潘有聲做了詳細的檢查和化驗之后,單獨約見了胡蝶,告訴她,潘有聲患的是肝癌,而且確診時已到了晚期。胡蝶幾乎暈厥。

胡蝶與丈夫潘有聲

在潘有聲住院的日子里,胡蝶的心靈備受折磨。這是胡蝶一生中精神上最痛苦的日子。潘有聲的真正病情,她一直瞞著他,每去醫院探望都裝出輕松的樣子,還和他計劃病愈后去歐洲游玩療養。她想用愛創造奇跡,留住潘有聲的生命,然而死神依然那么殘酷……

這天,胡蝶握著丈夫的手,突然感覺到了一陣冰涼……她像失去了知覺一般,木木地呆住了。孩子們扶著她走出病房,她沒有放聲痛哭,只是任淚水不斷地從眼眶里涌出?;秀敝?,她仿佛看見潘有聲在向她招手,他似乎只是要出趟遠門,很快就會回來……但是,潘有聲永遠不會回來了。

潘有聲的去世,給胡蝶精神上帶來很大打擊,她再也無心繼續經商,把與潘有聲嘔心瀝血共同創建的興華洋行和熱水瓶廠盤給了他人,也結束了公司的業務。

胡蝶這一生有兩個最愛,一個是潘有聲,一個是電影。丈夫先她而去,使她始終無法擺脫孤獨和悲哀,對電影的思念一日濃似一日。此時,恰好邵氏公司向胡蝶發出了重返銀幕的邀請,于是,“半是為了經濟的原因,半也是為了將自己的精神寄托在電影事業上”,胡蝶欣然應約。胡蝶以一顆平常心重返影壇,在拍攝中找回了自己,又重新接上了和觀眾斷了多年的聯系,在她年過半百之后,重新鑄就了一段輝煌。

他們是舊相識,卻是新知己。朱坤芳從經濟到生活都給了胡蝶一家無微不至的關懷和照顧。他們曾一度考慮正式結婚,報紙上也傳得沸沸揚揚,就在這時,長期未能得到出境許可的朱坤芳的妻兒突然獲得出境許可,很快辦好了去港團聚的手續。如何是好?歷經生活滄桑的胡蝶卻很果斷,她對朱坤芳說:“你們一家分開十幾年,好不容易現在能團聚了,我也替你們高興,我不能破壞你的家庭,讓我們保持摯友的友誼,做一輩子的好朋友?!彼@樣說,也是這樣做的。因為早年拍攝電影不能按時如廁,胡蝶留下了尿道炎后遺癥,嚴重時要住醫院治療,當時日本有一種特效藥,朱坤芳都定時給胡蝶寄送。1983年秋,朱坤芳赴西雅圖洽談商務,不幸突發心臟病去世,胡蝶被電話告知,晚年摯友的突然離世奪去了她生活中最后的依賴和歡樂。她說:“由于各種原因,我不能親去送他最后一程?!焙髞?,朱坤芳的妻子仍然將朱坤芳準備要帶給胡蝶的藥物寄送給胡蝶。胡蝶的理智分手,朱妻的諒解包容,為這段曠世真摯的友情畫上了完滿的句號。當年在我撰寫回憶錄時,胡蝶說:“和朱大哥這段情固然刻骨銘心,但有關人還在世,不要傷人,就不要寫了?!彼麄冞@段友情深深地感動了我,如今,有關人等均已離世,是時候將他們這段真摯而又深沉升華的友情公諸于世了。

1935年7月8日,胡蝶從香港乘麥堅尼總統號輪船回到上海,江海關碼頭前熱烈歡迎胡蝶的群眾

撰寫胡蝶回憶錄

大凡對于出名人物,人們對于他們的一切,姓名、出身,乃至生活瑣事都有種種傳說、猜測、推理,久而久之,竟成了“事實”,以致當事人百口莫辯。對于胡蝶更不例外。

1986年,我開始寫胡蝶回憶錄時,胡蝶尚健在,所以有很多傳言,我都盡我所能和她一一核對。我看到報章雜志有很多與事實不符的報道,甚至同一時期的報紙都互相矛盾,在驚訝之余,甚感不平。她總笑著勸我:“我向來不太在乎這些空穴來風,如果我對每個傳言都那么認真,我也就無法全心全意地從事電影演員的工作了?!彼褪沁@樣一個小事隨和、大節不含糊的人。

一、有傳言說胡蝶是滿族、東北人。其實,胡蝶是地地道道的廣東女子,親生母親是漢人,但她的庶母(胡蝶父親的妾)卻是滿族旗人。庶母的母親,胡蝶也尊稱為姥姥,胡蝶從影后,很多時候她都跟在胡蝶身邊,照料胡蝶的生活。胡蝶一口幾可亂正的京白也是跟姥姥學的。也許這是她被誤解為滿族的原因吧!

二、和張學良跳舞,當年也曾傳得沸沸揚揚,事后證明這完全是子虛烏有,是日本通訊社造謠中傷張學良,以引起國人對他的憤恨,轉移目標。當時胡蝶正在北平拍外景,由于拍攝時間緊迫,外景隊吃住都在一起,根本沒有個人活動的時間。后來明星影片公司及演職員曾聯名登報聲明。此事現在早已澄清,而受輿論傷害的張學良和胡蝶,雖然也曾在同一個城市居住過,卻是終其一生從未謀面。

三、關于她和戴笠,這是謠傳最多的一則緋聞,源起于原中統特務沈醉的文章,時至今日,這樣的謠傳仍然在各種已出版的傳記、回憶文章乃至影視片中出現,雖然有學者做了深入的探討,以歷史佐證,但以訛傳訛,真相竟無以大白。如果說,在我未認識胡蝶前,對這個謠言還有所懷疑的話,在和胡蝶交往十多年后,綜觀她的個性和為人,我認為這是莫須有的造謠中傷,但我還是親自向胡蝶求證。胡蝶承認和戴笠認識,也有一般的交往,但并沒有如謠傳所說的種種情事。謠言止于智者,我撰寫胡蝶回憶錄時,重在胡蝶對中國電影事業的貢獻,清者自清,這是我沒有將這段謠言的辯誣寫入的原因。

為正視聽,將被顛倒的史實再顛倒過來,還胡蝶清白,我們不妨回過頭從時間上來梳理這段歷史。

1944年五六月之前,胡蝶與全家人在一起,一直處于奔波狀態。

1941年12月7日,日軍偷襲珍珠港,12月8日美英對日宣戰,中國也于12月9日正式對日宣戰,澳大利亞等二十多個國家相繼對日宣戰,第二次世界大戰全面爆發。12月25日香港淪陷,其時胡蝶、梅蘭芳等名人均居于香港。據胡蝶回憶,香港淪陷后,他們一家還在香港住了將近一年。

當年負責監視在港文化名人的日本人和久田幸助在日本《文藝春秋》雜志上有篇文章談到,1942年將近舊歷年底的某一天,胡蝶上街被街上崗哨的日軍無理盤問,言語粗暴。本來胡蝶已在考慮去大后方,這一次人格的傷害和侮辱,加速也加強了胡蝶求去的決心。據胡蝶回憶,她和全家離港是由女童軍楊惠敏安排的。胡蝶在上海時就和杜月笙相識,楊惠敏帶了杜月笙的信找到胡蝶聯系安排,由東江游擊隊負責將胡蝶全家送到惠陽。在惠陽,胡蝶還因身體過度勞累住進醫院,胡蝶說當時還有謠傳她去世,出院后繼續出發到曲江,在船上住了兩個月,才在曲江電信局局長李大超幫助下蓋了一所簡易房子取名“蝶聲小筑”。胡蝶一家在曲江住了一年多。期間,胡蝶參與了當地體育運動會的剪彩儀式等諸多活動,報紙多有報道?!白×艘荒甓唷敝?,因戰火逼近曲江,胡蝶全家決定取道桂林前往重慶。抵達桂林后,本擬“可以住些日子”,因陋就簡蓋了房子,潘有聲也與朋友組織公司,“經營藥品、日用品維持家庭生計”。但日軍即將入侵的消息日緊,全家又決定再遷重慶。據胡蝶回憶,他們是取道貴州獨山前往重慶,約是1944年五六月,天氣已是開始熱了。她回憶說,一路上是被日本鬼子追著逃難。抵達重慶后,就住在南岸楊虎家。她的這段經歷在回憶錄中都有描述。

呂恩回憶胡蝶:“我第一次和胡蝶見面是1945年春天,在重慶。當時我們話劇團上演《小人物狂想曲》,我扮演一個從香港來的小姐。那時劇團的條件差,沒有特別的演出服裝。演員一般是穿自己的衣服或者是四處去借服裝。演出前夕,導演沈浮寫了張字條,介紹我去找胡蝶借衣服。要去找一位大明星借東西,我還真有點膽怯。胡蝶是于1941年太平洋戰爭爆發時香港淪陷以后,在國際紅十字會幫助下由香港輾轉到重慶的,住在南岸玄壇廟山坡上楊虎家里。我就是在那里見到她的?!?/p>

謠言洶洶。但胡蝶晚年已然看淡,惟云:“關于(在重慶)這一段生活,也有很多傳言,而且以訛傳訛,成了有確鑿之據的事實,現我已年近八十,心如止水,以我的年齡也算得上高壽了,但仍感到人的一生其實是很短暫的,對于個人生活瑣事,雖有訛傳,也不必過于計較,緊要的是在民族大義的問題上不要含糊就可以了?!?/p>

胡蝶去世快30年了。這場謠言,也該終結了。

回憶錄的出版

我得感謝時任溫哥華《世界日報》總編的徐新漢先生和臺灣《聯合報》副刊主編、著名詩人痖弦的大力支持,促成了《蝴蝶回憶錄》在胡蝶生前首先在臺灣出版,留下了第一手的資料。接著,時任北京的文化藝術出版社總編輯的涂光群先生聯系我在北京出版簡體版。涂光群先生是我早年在中國作家協會的同事,那是胡蝶辭世的前一年,能在海峽兩岸都出版這本書是胡蝶和我最初撰寫這本書的心愿。胡蝶還特意為此致函涂光群如下:涂光群先生:

請代我向新老讀者和觀眾致以誠摯的問候。我熱望中國的電影能在世界影壇上放一異彩。

順致

編安

胡蝶上

一九八八年六月二十五日于加拿大溫哥華

最后的日子

和胡蝶逾十年的忘年相交,使我們早已成為無話不談的好友。后來胡蝶搬來和兒子一家同住,和我家同在一條街,一個月總能見上幾次面。和胡蝶最后一次通電話是1989年3月22日晚,像往常一樣,銀鈴般的聲音,充滿歡樂,充滿幽默,她約我兩天后在我們經常午敘的餐館見面。誰知第二天中午,我因車禍受傷進了醫院。出院后,我在家中養傷,臥床不起,但一直惦記著和她的約會,可她家的電話總也沒有人接,好不容易接通,才知道她竟也于我車禍同日中午外出,就在她家對面的商場跌倒昏迷引起中風,送入醫院。

胡蝶致涂光群的信

1989年4月23日晚7時許,我在夢中似乎聽到電話的鈴聲,醒來后,正在納悶,電話鈴真的響了,是胡蝶兒子的聲音,他母親剛去世。沒想到她是用這樣的方式在夢中向我告別。4月28日葬禮上,見到她身著淡紫色的中式上衣,安詳地躺在花叢中。想起她1981年回香港,將潘有聲的骨灰移葬于風景如畫的科士蘭公墓,在那里,她的摯友朱坤芳生前已為胡蝶和潘有聲置辦了永久安息處。她曾說過:“也許有一天,我會在世界的那一面,向他訴說三十年來的離別之情?!彼F在已辦完了她塵世的事務,該是無憾地去會見她久別的親人了。

胡蝶曾有過絢麗而輝煌的歲月,也曾經歷過辛酸的時光,但無論生活的遭遇如何,她都能冷靜面對。富貴榮華和贊揚并未使她傲視一切,誹謗和平淡她也能坦然面對,安之若素。最難能可貴的是,她始終保持謙虛謹慎的善良品德,也許這就是她最不平凡的地方。

2019年是胡蝶逝世30周年,謹以此文紀念已遠去的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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