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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人合唱團(短篇)

2019-06-18 04:09泥巴
鴨綠江 2019年6期
關鍵詞:老田老葉百葉

泥巴

李百葉下崗了。他原來在橡膠廠文藝宣傳隊管點兒事,他們那個部門就五六個人,有寫書法的老齊,有跳民族舞的楊麗,有拉手風琴的張萬里,還有一個人送綽號小不點的王小晴,還有一個是誰來著。

李百葉從單位回到家,將單位給的一次性下崗補助兩萬元攤在飯桌上,琢磨著這就是后半生的全部家底了,頓時心里空空的,像掉進了水井里。那個水井在老家已經廢棄多年,百葉小時候沒少看見大人們挑著扁擔去那里熱火朝天地挑水。

那一晚,李百葉翻來覆去睡不著,還好,天快亮時,他做了個夢,在夢中,他居然成了一個盲人。早晨太陽鴨蛋黃一樣升起來,百葉出去撒了泡尿,笑意浮現在嘴角。

他住的是大雜院,公廁在外邊,臨近馬路。據說這里快動遷了,但就是個荒信兒,大家每天交頭接耳議論的事情,除了下崗,就是動遷。

大雜院出去就是一條很長的老胡同,老胡同再遠點兒能看到公交車站。李百葉每天去上班,乘坐公交車,急三火四的,從來沒有閑工夫打量旁人。這個早晨不同,他發現他可以自由地支配時間了。

他的步子明顯慢了下來。先是到了路邊攤,在燒餅鋪子前停下腳,買了兩個燒餅,就著餛飩吃了,他感覺還不錯,他想這就是下崗,不用出勤、打掃衛生、看領導臉色行事了,連早餐都跟以往不太一樣,不著急往下咽了。想著想著,他就撲哧笑出了聲。

坐在長條凳上,別看他心里閑著,眼睛可拿事兒呢。他看到馬路對面有兩個盲人,一個男的杵著盲杖,另一個女的牽著那人的手,另一只手里敲著竹板,嘴里哼唱著歌。早晨有點小風,不大,那歌就傳了過來,“北風那個吹,雪花那個飄……”大熱的天,唱這玩意,滿擰。于是他不由得想起了自己,人不走字兒,喝涼水都塞牙。人生總有一些時候反季。剛過五十,就被一刀切下來,老倭瓜秧子不能爬架了。

那兩個人越來越近,轉眼到了百葉跟前。女的還唱著歌。他們迷蒙的眼睛在陽光里閃爍著委屈的樣子。百葉坐不住了,上前給錢。不給不仗義,都聽人歌了。百葉拿了張十元的票兒。男的用手下意識摸了摸,接著用盲杖點了點地。那一刻,陽光的落點似乎就是盲杖的落點,百葉心里動了一下。

兩個盲人走遠了。他們的歌聲,卻變魔術一般閃現在百葉這一整天的情緒里。有幾次,他居然恍惚出神,仿佛看見自己手里也拿著一根盲杖,在地面上來回狠勁兒地敲。

那多像是跟命運開玩笑的抗議之舉啊。

眼前的日子得過且過。

轉眼一百天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消磨掉了。除了遛彎,還是遛彎,除了吃飯、睡覺,還是吃飯、睡覺。

接著,李百葉開始有點惴惴不安了。

“你不找麻煩,麻煩來找你了?!?/p>

他離了婚的媳婦沒多久打來電話,告訴他女兒考上了省內某所不錯的大學,快開學了,學費是一筆開銷,你看著辦吧。

后來,老家的二舅也打來電話,說不好意思,得跟你栽點錢。他們那個屯子的土語,管借錢叫栽錢。栽多少?六千。二舅說他老伴兒前夫的兒子要結婚,鄉下時興蓋北京平,蓋不起,媳婦就得泡湯,你說咋整?!百葉心一軟,那就當一把及時雨宋公明吧。我的媽,兩份錢,都是狠差事。

百葉從郵局回到他土生土長的大雜院,門前的藤蔓爬得到處都是,如同他糾結的心事。他明白,他的好日子過去了。第二次創業,已經提上議事日程。

第二天早上,去勞工市場,他在紙板上用毛筆寫了幾個粗線條的字兒:此人出賣。有些雇主一看這幾個字,就撓頭,以為這人準是精神上有毛病,誰都不搭理他。直到一個路過的小學生——是個男孩,系著紅領巾,娃娃臉,沖著他笑,“叔叔,我想買你”,他才算找到人世間某種奇妙的共鳴支點,如同飄搖的船只靠了岸。

娃娃臉告訴李百葉,他女朋友被同班的一個男生給撬走了,他想報復一下。他準備花一大筆錢,那需要從他私人儲蓄罐里支付。百葉笑了,故作神秘地問,你打算出多少巨款,讓我幫你擺平?

娃娃臉有點不情愿,與此同時又滿是自豪地說了句:“最多出二十元!”

百葉回了句:“小兄弟,仗義??!”

百葉沒有收娃娃臉那筆錢,但幫助他在心理上取得了平衡。百葉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就你這單薄的身板,能扛起女孩的半壁江山嗎?

娃娃臉頓時滿面一片火燒云了,那啥,叔叔,我不該早戀,你可別告訴我媽。他望著街對面那個買雪糕的中年女人,仿佛一只小狗嗅到了狗窩的氣息,連跑帶顛撒歡兒而去。

百葉第二天又起了個大早,這次是居委會給他安排的活兒,讓他拿把小刀蘸著水將樓道里的各種招貼全部清除掉。一層一層樓地干,一個單元一個單元地干,一個小區一個小區地干,百葉越忙活越覺得沒勁。因他從前在文藝宣傳隊里凈聯系人了,為了一場演出跑前跑后,布置場地,拉標語,準備服裝道具,這可都是跟人吵吵嚷嚷的活計,加上他能說會道,所以他到哪兒,哪兒就是一片歡鬧的海洋?,F在卻落得只能跟那些絲毫沒有生命體征的招貼打交道,多半天張不開嘴,想起來實在沉悶枯燥。這個活兒他足足干了半個多月。最后那天,實在憋得不行,他就敲開了頂樓一家的門,結果出來個老太太,顫顫巍巍,說先生您有啥事呀。百葉一看人家,就咧嘴套近乎:“您長得真富態。我是宣傳隊的,想跟您匯報演出?!睕]想到老太太居然滿口答應,還告訴他當年自己是二野戰地文工隊的一個文藝小兵,在血與火的洗禮中迷上了大提琴。你進來坐。百葉也真是累得胳膊酸腿腳麻,巴不得有人跟他說說話。

到了老太太的客廳,看見有一架老式的大提琴,如同寶物一樣被主人供奉在角落里。老太太說,今天巧了,碰到搞宣傳的了,心里覺得近便,都是自家人,那什么,你唱點兒從前的歌讓我聽聽。

百葉那一刻覺得幸福簡直從天而降。

其實,百葉清楚自己在專業上并沒有特殊造詣,人家演員演奏員播音員還有搞書法出板報的,那才叫有料。不過,他當個小頭頭,能張羅事,這是他的特長。當然,場面混多了,偶爾也一試歌喉。眼前碰上了這么善解人意的老太太,那就冒充一下李光羲,唱唱《祝酒歌》吧。

別說,老太太聽得很投入,一邊兒還不知不覺打起了拍子,弄得百葉很激動,結果把高音唱劈了,就是這樣,老太太還特意鼓掌表示敬意。

百葉說,老人家,該您的了。

老太太又是顫顫巍巍地抱來她的大提琴,像是抱著一個孩子那樣專注認真。

“有年頭沒拉了。上一次還是老閨女出國留學那年,我拉了《雁南飛》。拉完,我眼淚就唰啦一下子出來。兒女大了,翅膀硬了,都遠走高飛了,就留我一個還在這兒壘窩筑巢。老家雀了?!闭f著,她又搭弓上弦,還是那曲《雁南飛》,憂傷的旋律在不大的屋子里波浪一樣回旋蕩漾。

百葉辭別老太太返回自己家里,躺在炕上,直勾勾望著天花板。望著望著,那已然發黃的天花板仿佛長出了向日葵,長出了五線譜,又長出了伸開來的兩只手臂。打著音樂拍子的手臂。

百葉激靈一下子從炕上彈起,大喊一聲,他媽的,我知道自己后半輩子干啥了!

夜很深了,他再也睡不著。

索性起來抽煙,一根根,一直抽到天蒙蒙亮。

剛想迷糊著,聽到有敲門聲。收衛生費的那個老頭又來了。老李啊,該交錢了。百葉晃晃腦袋,再寬限幾天。

老頭說,沒錢,還抽煙。

百葉說,抽煙就有想法了,有想法以后就有奔頭有希望了。

老頭從百葉手里蹭了兩根煙,悠悠然出去。百葉那天連早飯都沒吃,就拿著糨糊和一疊舊報紙,還有墨水毛筆,到了招工市場的宣傳欄旁邊,用糨糊把報紙貼上去。等稍微干點兒,就用毛筆蘸著墨水寫自己的招聘廣告,內容如下:希望之聲合唱團準備從即日起組建,男女老少均可報名,會唱歌會樂器演奏的優先錄用。最后一項是聯系電話。其實也就是家里的宅電,手機其時還沒有普及,只有少數老板拿著那像磚頭的大哥大吆五喝六的,滿街上打電話。

寫完告示,李百葉就躲到一邊看看有沒有響動。別說,不一會兒來了個描眉打鬢的中年女人,看了告示,不以為然地咧嘴笑了。百葉心說,裝什么大瓣兒蒜。不過,沒想到那女的居然沖著他點點頭,大哥,閑著也是閑著,妹妹陪你嘮嘮嗑兒,行不?百葉一看事情不妙,那什么,妹子,我還有事,改天的??!就撒丫子一路沒影了。

回到家,百葉一直在等電話。直到電視屏幕上閃出雪花點,節目都播完了,偎依在椅子上的他打起了呼嚕,也沒有一個電話打進來。

一連幾天都是這樣。

百葉儲蓄罐的錢越來越少。再這么下去,可能十天半月就揭不開鍋了。

正趕上家里停電,外面還下著雨,順著窗戶,能看見馬路上有條長毛狗,恓恓惶惶被雨水澆著。傍晚,百葉還餓著肚子。他想自己跟那條狗都是世間落魄的東西,一瞬間,他的內心無比凄涼,與此同時又似乎有一種溫情和牽掛,于是他打了傘,快速地走到馬路邊,將那條長毛狗緊緊抱進懷里,抱回了家。

他給這條流浪狗取名老田。

想著,想著,他眼睛就濕潤了——老田是他從前的戰友,在對越自衛反擊戰中,不慎踩響了地雷。臨死前,老田要抽煙,百葉冒著生命危險突破封鎖線,從一個老鄉家里弄來一盒紅塔山,讓老田管夠抽,抽著抽著,老田咽了氣。后來,百葉轉業到地方,煙抽得跟老田一樣兇。而這只叫老田的狗,風雨夜里找到了歸屬,從此后就跟著百葉討生活。不久它也學會了抽煙。都是百葉窮極無聊時逗弄它,它一沾就上癮,算是跟主人別有淵源。

老田第一次學抽煙,那還得從主人頭一回上街賣藝說起。

當日,百葉真豁出去了。拿個掉了漆的搪瓷的洗臉盆到開發大道邊上用飯勺子來回敲,老田在一邊搖著尾巴,歡快得直叫。之所以選那個地方,是離熟人遠點。

哪想到,越躲著誰,誰還就越湊趣往前趕,沒法沒法。這不,他的前同事小不點王小晴拖著拉桿箱戴著太陽鏡從火紅六月的毒日頭底下大搖大擺地走過來。那一刻,百葉正搖頭晃腦聲嘶力竭地唱著“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手里的家伙不斷撞擊出高亢而脆快的噪音。那天百葉也戴了副墨鏡,就怕被熟人認出來啊??墒?,王小晴正笑嘻嘻看著自己,行啊,老葉,多日不見,你跑這兒練攤兒了。百葉還想裝,您認錯人了。誰是老葉?還姥爺呢。

王小晴平素就喜歡不依不饒,一根筋到底的做派。我說老葉,同是天涯淪落人,都不容易,下了崗,不就為了口飯吃,沒有同甘苦,還有階級情呢。你唱歌,還真是破天荒頭一回,原來咱們在一起那么多年,就聽你指手畫腳地調度了,哪承想你是被窩里玩搟面杖,偷偷地練著自己的高招。

百葉趕緊把墨鏡摘下來,妹子,讓我好好瞅瞅你是誰?小不點,給哥弄根煙抽吧。都斷捻兒了,不瞞你,沒錢,煙都躲著你。

王小晴知道百葉煙癮大,就到就近買了盒遼葉,帶過濾嘴的,已經不錯了。百葉兩眼放光,還是妹子心疼領導。你看,說走嘴了。挨打挨打。

王小晴說,等有機會請你到小吃部坐坐,我自己的小吃部。

你這是去哪兒?

到哈爾濱玩一趟,聽說那里夏天避暑好……

小晴一眼瞄住了地面上擺著的鋁制的飯盒,心里一酸,那不是從前經常在食堂見過的老伙計嗎——百葉會不時從那里面夾點菜給同事,包括給自己……如今,它成了乞討生活的用具。她謙恭地俯下身,拿出一張百元大票,誠意地放進里面。

百葉有點不自在,小晴,你這是干什么?

小晴嫣然一笑,哥啊,過不下去的時候,找我,這是我手機號和地址。她在一張紙上留下了聯系方式,轉身走了。百葉有點心不在焉,恍恍惚惚地拍了拍老田。

他吧嗒吧嗒抽著煙。老田似乎懂他似的看著他抽。

抽到煙屁股那會兒,百葉突然停下來,將剩下的煙送到老田嘴里,老田居然模仿著主人的樣子,抽得特有型。

百葉又唱起了搖滾,“腳下的地在走,身邊的水在流,可你卻總是笑我,一無所有……”

這一天除了王小晴扔下的那張百元大票,百葉一無所獲。

但他是個打過仗的人,失敗對他就是一陣風。再說,想到小晴過得不錯,他覺得有一天自己也會闖出條路?;丶业穆飞?,經過菜市場,他買了點好東西,給自己做了頓美餐,老田也啃著香滋辣味的骨頭,然后不時圍著他轉圈。

第二天百葉和老田去了小南教堂一帶,事先,他用紙殼剪了塊宣傳板,上面寫著:為生命放歌。

那有著近百年歷史的天主教堂,佇立在風雨剝蝕的院落里,早晨的陽光打在彩繪玻璃上,照著伸向蒼天的穹頂和十字架。

百葉這時候開始和路過的人打招呼,您聽個歌吧。您聽,我就唱,給點零花錢。老田把嘴巴伸進那鋁制飯盒里,貪婪地嗅著什么。不一會兒,有個阿姨帶著小孩過來了,孩子往盒子里扔了一塊錢的硬幣,說叔叔我想聽《我愛北京天安門》,你會唱嗎?

百葉一開始有點犯難,畢竟這歌是小時候穿開襠褲時學會的,多少年封存在記憶深處。這一張口,得帶上點兒頑童調皮可愛的勁兒,于是他就感覺到一種久違的難為情。好在為了討好小朋友的慷慨解囊,他是豁出去了,這一張老臉就像樹皮,怎么磨怎么是。

當他深情而略帶滑稽感地唱完這首歌,小孩他媽笑了,小孩則直拍巴掌。李百葉略帶尷尬同時又充滿自豪感地望著他們一溜煙走遠。

不久,我們主人公的好運不可遏制地出現了。當天趕上是禮拜日,做彌撒的人特別多。有幾個年輕的修女披著黑色的罩衣,目光里散發著慈和悲憫的光芒,將一大口袋零花錢都捐進了那個孤苦伶仃的鋁飯盒,并且念叨著,圣母馬利亞保佑!

百葉很抱歉地看著她們,說我也不會唱你們那些歌,咱們不是一個番號。一著急,他又使用上了部隊的習慣語言。噢,不是一個系統的,他終于想到了一個比較正確的詞語。

修女們中有個年齡略微偏大一點兒的給他發了本《圣經》,說有時間瞧瞧。

百葉有點好奇地接過書,回頭遞給了老田,它用嘴叼進了帆布書包。

緊接著,賣雪糕的老太太也來湊趣,說大兄弟,我也想為生命放歌。你有麥克風嗎,沒有,大喇叭也行。

百葉搖搖頭,但他打心眼兒里感謝人家提了個醒。日后那些東西得置辦上。

老太太說,以后你就上這兒來,回頭客準保多,信徒多的地方,生意差不了。沒看著,買我雪糕的人就跟割韭菜似的,一茬連著一茬。

百葉心里嘀咕,那是天熱,他們口渴,跟信什么不搭界。不過,老太太是個面兒上人,誰買雪糕,她都慫恿著人家去聽歌。說一邊吃雪糕,一邊聽歌,多帶勁兒,沒治了。

不少人跟老太太熟,都給她面子,所以不管聽不聽,都彎腰往百葉的飯盒里扔鋼镚兒,叮當叮當,一會兒飯盒滿了。這時候,李百葉的嗓子也唱得直冒火,眼看著撐不住,而老田在一邊時不時地將兩只前腿抬起,仿佛給人作揖,看上去特別逗趣。

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家,吃過晚飯,百葉和老田終于都消停了。百葉摟著老田在那鋪炕上睡得那叫香。

猛然間一陣電話鈴響,百葉迷迷瞪瞪下了地,拿起聽筒。對方不吱聲。百葉沒有好氣地問,你,誰呀。對方還是不吱聲。這回百葉有點急了,說你要是還不言語,我就掛掉電話。

爸,是我,小米呀。

百葉聽出是女兒的聲音。

都多大了,還跟爸鬧著玩。

小米在電話里懇求百葉以后別在街上唱歌了,說她同班同學的父親今天下午坐在別克車里遠遠望見了百葉,就跟后座上的女兒叨咕,那不是你班上那誰的家長嗎?干這個,真掉價。百葉在電話的這頭沉悶了片刻,說,要是為了這個,你打電話,你就不是爸的女兒!爸下崗了,得自謀生路,唱歌是我下半輩子的選擇,我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了。

女兒那邊無語。百葉興味索然地撂下電話。老田眼神里也仿佛籠罩上一層無助而凄涼的陰翳。

后半夜下起雨。

滴滴答答,跟老墻上的掛鐘形成奇妙的呼應。

百葉是在恍恍惚惚的夢的間隔聽到雨水的聲音,很奇怪,他又夢見自己是個盲人,這次還拿著話筒在許許多多帶著面罩的人跟前唱歌。那一刻百葉的口唇干渴,而那一滴滴雨好像就是緩解干旱墑情的甘霖。

百葉又睡著了,再一次醒來,是他覺察到失明的眼睛從一片黑暗里掙扎出來而后獲得的重生般的光感。他確實有點糊涂了,自己究竟是個盲人還是一個眼睛明亮的人。他努力打量著漸漸亮起來的房間,看見了晨光在老田黑黝黝的皮毛上堆積起來的斑斕圖案。

夢會靈驗嗎?自己的眼睛明明好好的,怎么會成為瞎子?百葉百思不得其解。

新的一天開始了。他和老田又來到小南教堂門前的過道上。當日人很少。他唱了多半天,也沒有誰搭理他。賣雪糕的老太太也沒來。

太陽特別毒,即使在樹木的陰涼處也蒸騰著暑氣的熱浪。百葉咬著牙堅持了一會兒,心里有點打退堂鼓,覺得唱歌掙錢幾乎像大海撈針。于是他和老田草草吃了頓午飯,就沒精打采地往家趕。

走到離家不遠的胡同口,卻看見那一男一女兩個盲人又敲著盲杖起伏著歌喉送來動聽的歌。他們唱的是《映山紅》,“夜半三更喲,盼天明。寒冬臘月喲,盼春風……”其實,他們面前一個人都沒有。但是他們唱得如此投入如此賣力,仿佛是給天和地唱的,是給鳥和白云唱的,是給風和花朵唱的。老田豎起耳朵聽,聽得入迷,尾巴顫動著,像是跟著節拍舞蹈。百葉越聽,眼睛越濕潤,走上前把兜里僅剩的幾塊錢一股腦塞進女人手里。那女人幸福地笑了。就像一塊奶油融化了。一塊冰融化了。這個時候,百葉竟然鬼使神差地跟他們擁抱在一起,一同唱著:“若要盼得喲紅軍來,嶺上開遍喲映山紅……”與此同時,他的眼睛也緊緊地閉上,體味著當一個盲人的喜悅與激動。這大概就是后來著名的李百葉盲人合唱團的萌芽和肇始。也許在李百葉的生命里,把自己裝扮成盲人來唱歌,是他媽最牛的事兒。這種突如其來的迷醉的錯覺始終蠱惑著他,朝著明天的希望徹底撕裂喉嚨歌唱,歌唱!

又過了些天,在我們那個城市的許多邊邊角角,如果你留點神,就會看到三個盲人組成的合唱隊,熱火朝天地上演著不同的劇情。其中,一個高個頭戴著粗框黑墨鏡,時常叼著煙卷著魔地抽。他抽夠了,歌就唱得發光出彩,他的兩腿前總是蹲著一條長毛狗,眼睛黑汪汪的,深情地盯著主人的一舉一動。

那個人當然就是李百葉了。

老田看著主人撒歡兒,旁邊還有兩個盲人助陣,有時候它也汪汪地叫幾聲。

百葉把自己裝扮成盲人,也拄著盲杖,戳著地走路,沒事了,就琢磨身邊那對夫妻的動作舉止,現學現用,越學越像。

他們掙的錢時多時少,反正比單干時強得多。百葉管錢,兩個盲人都信賴他,只因從前他那么慷慨地幫助過他們。對了,忘了交代,那男的盲人叫王有草,女的盲人叫葉菊花。

王有草和葉菊花都是信徒,每個周日都去做禮拜。在他們的攛掇下,李百葉偶爾也翻翻那本從修女手里傳過來的布道書。

有一天晚上回到家,老田先瞇著了。百葉讀著《馬太福音》:“你們祈求,就給你們;尋找,就尋見;叩門的,就給他開門?!彼睦锔械綗o限寬慰。又讀到“眼睛就是身上的燈。你的眼睛若亮了,全身就光明;你的眼睛若昏花,全身就黑暗。你里頭的光若黑暗了,那黑暗是何等大呢!”他久久地回味著這些話,如饑渴的人遇到甘泉。

戴著黑墨鏡、拄著銀白色盲杖的李百葉像吸鐵石一樣不知不覺吸引了不少捧場的觀眾。我們城里有個出名的企業家,人送綽號小津橋的,常常開著大奔來到百葉唱歌的地方——公園附近,高架橋下,廣場邊上,甚至廢棄的倉庫周圍……合唱隊兒哪都去,小津橋也哪兒都跟著。你說邪門不邪門。每次,他扔的錢都不少。有幾次,百葉和老田回到家,他插上門,細心地數著小津橋給的錢,十元大票整整上百張。百葉心里直畫魂兒,這唱的是哪出戲呢?

葉菊花她爸老葉來看女兒是立秋那天。老葉也是個瞎子,據說爺倆的雙目失明跟一場大火有關。老葉很風趣,買了許多香瓜,用蛇皮袋裝著,當著大家的面,掏出來最大的一個放進菊花手里,說閨女吃吧,小時候你就愛吃這個。爺倆的眼睛顯然是燒傷導致失明的,這對于他們來說最初一定相當痛苦。半路失明,有點像倒春寒,要是總是冬天還好辦,就怕你見過了春天,冬天卻賴著不走。

老葉又把另一個大個兒的瓜放進王有草手里,說姑爺你就好好跟菊花過日子吧。玻璃廠那年的爆炸事故現今也查不出個緣由,我和菊花都得認命了。人這一輩子不知道要碰上什么,碰上什么咱們都得好好活。

一邊的百葉這時候插了一句,您老認識小津橋不?

老葉搖搖頭。聽說那黑心的老板在山里開礦,掙了老鼻子的昧心錢。

老葉又把一個特大號的瓜塞到百葉手里,說我把閨女和姑爺都交給你們這個合唱隊了,他們跟著你走,再黑的天也能見亮,你畢竟是上過戰場的呀。跟死神打過交道,還怕個啥!

老葉當天晚上就住在女兒女婿“承包”的廢棄的舊倉庫里,百葉讓他到自己家里住,他怎么都不答應。幾個人就在涼風颼颼的鐵皮圍成的屋頂下大口抽著煙,大碗喝著酒,大聲唱著歌,好不壯觀!

臨走時,老葉摸了摸老田的脊背,說這年頭情義爛掉了,人心真不如狗肺??!

令百葉大吃一驚的是,老葉出門的時候居然問他,你眼睛怎么瞎的,接著補了一句,我看能治好。

秋天夜里的風挺涼,百葉和老田往家趕,搭上了末班車。百葉的煙癮還沒過勁兒,抽起來滿車都是煙味兒。他酒也喝高了。汽車司機幾次告誡他別抽了,他答應好好的,可就是不執行,最后氣得司機索性熄火停車,硬是把百葉連同老田推搡著讓他們一起滾下了車。

荒郊野外,天上的寒星點點滴滴,清涼地照耀著這幾近安眠的人世間。

附近是一片墳地,時而有磷火閃動著靈異的光芒。百葉跟老田就睡在一棵放倒的大樹的枝干上,秋天野菊花清香四溢,草叢深處的昆蟲發出唧唧鳴唱。天快亮的時候,百葉醒過來,琢磨著小津橋那么慷慨大方背后的謎底。在他似有若無的聆聽中,那玻璃廠玻璃粉碎的聲音頑固地過電影一樣浮現出來。盡管都是幻覺中的想象,卻那么真切地攪動著百葉敏感的神經中樞,終于他有點恍然大悟,他覺得自己一旦閉上了眼睛,裝成了盲人,反倒能清清楚楚地發現這個世界的荒唐和奧妙。

然而,就在他有些揚揚得意之際,下意識張開眼,卻忽然發現,老田正用一雙黑亮亮的眼睛盯著自己看呢。狗眼看人,心境澄明,天光就在他們互相的凝望和對視里漸漸跟著亮了。

不久以后,前來報名參加合唱隊的電話如螞蚱草一樣漫過了百葉的耳朵邊緣。許多天晚上,老田和百葉剛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家,鈴聲便響個不停。有些不是盲人的家伙在電話那邊哇啦哇啦說什么也想參加,說就想捧個場。就想圖個快活。更令百葉意想不到的是他的前同事——跳民族舞的楊麗,拉手風琴的張萬里,甚至寫書法的老齊也都先后打來電話,說周六周日可以趕過來幫襯一下。百葉激動地悄悄掛了電話,覺得天上的星星都掉進了自己的眼睛里化成了一片潭水。

沒有多久,李百葉盲人合唱團在青年湖岸邊的一處涼亭里舉行了隆重的會師大會。涼亭里里外外烏泱泱地擠滿了人,他們都是盲人。百葉打量著這些來自東西南北甚至天南地北的流浪藝人,一時間有了勝利感。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看來登高一呼應者云集的日子就在眼下。

很快,他確立了合唱團的規章制度。把那些盲人按照出生地劃分為小河沿幫、慈恩寺幫、大南幫、桂林街幫、建設大路幫,如果那些人來自更加遙遠的城鄉,他就以華北、東北、西北、中南、華南等地理區域范疇來界定。并且指派其中能干的當他們的頭領,規定哪一幫在城市的哪一塊地方活動。這么一分派一布置,百葉心里暗笑,這不跟小時候他媽玩的那些占山頭游戲簡直異曲同工如出一轍?

最可笑的是,西北幫就只有一個兄弟,華南幫也只有一個姊妹。這也撐不起一片天地呀。百葉遂暗自禱告,以主之名,讓我的弟兄姐妹遍地開花結果。

什么事風生水起,就得借助外力。

可以說是小津橋給了盲人合唱團以最大的助力和推力。先是幫著在環路線上建了第一座“盲人之家”。一個小木屋的造型,里面有桌子和椅子,有礦泉水供應。雖簡單,但令人神往。后來又給了百葉一臺用舊的綠吉普。這樣百葉可以乘坐它巡視各個地段的盲人演出狀況。

百葉自己開車,老田坐在副駕駛位置上,那輛綠色的吉普穿街走巷,不時會在某處停留下來。這時候戴著大墨鏡的百葉掐著腰,撇著嘴,牛氣烘烘對身邊的盲人歌手訓話。一開始,他本來心軟,不太好意思拿腔作調,可是他若老老實實跟那些盲人打交道,譬如跟人家稱兄道弟、親姊熱妹的,人家就跟他開玩笑甚至搗蛋,于是慢慢地他就改變了套路,學著在港臺電影中看到的黑幫老大的樣子有意識那樣模仿著做。一身派頭一臉黑。

漸漸那些后來加入的人習慣了“頭兒”的頤指氣使。

倒是王有草和葉菊花還得慢慢適應。他們對百葉的華麗轉身有點不適應,可是有什么法子呢,原來百葉干什么都跟他們商量來商量去,現在則是自己一頭獨大,凡事說了算,他唾沫星子掉在地上都能成釘兒。

漸漸地,他們跟百葉的稱呼也變了,原來叫哥,后來逐步地過渡為領導,再后來干脆就叫“老板”了。

老板李百葉領著他的盲人合唱團就像滾雪團似的規模越滾越大。哪個群體都是小社會,哪個小社會都藏龍臥虎。盲人們中有真本事的人確實為數不少,他們有會唱二人轉的,有會唱樣板戲的,有會唱北京琴書的,有會唱《北國之春》《拉網小調》等外國歌曲的……李百葉也越來越精明,摸出了門道和行規,他別開生面地利用盲人歌手的特長,有時候會搞個跨片兒的聯合演出,比如把大南幫中和小河沿幫中會唱二人轉的湊在一起,讓他們專業對口,強強聯合,這樣他們出去到哪個地方搞的二人轉專場,都會吸引更多的看客前來捧場。逐漸盲人合唱團中開始暗流涌動,出現了二人轉幫、樣板戲幫、港臺流行歌曲幫、外國民歌幫……這些根據不同愛好志愿形成的組合,一下子瓦解掉了原來各自為戰的地域性劃分的幫派,也讓李百葉的團隊更有活力更有戰斗力,同時也更加難以統一管理了。

那年冬天我們這個關外最大的城市開始大規模對外招商引資。在接待外賓們的歡迎儀式上總會出現盲人合唱團的身影。老外們平素凈看芭蕾交響音樂劇歌劇什么的,這下碰到了咱們民間富有地域文化風情的表演,簡直看呆了——這些風風火火的演唱和演奏者野性活潑縱情地唱著,跳著,舞著,吹著,打著,拉著……他們簡直神了,關鍵是他們可都是盲人。于是那些外商沖著他們五花八門的藝術表演,結果都會高抬貴手而比較任性地簽下一款款訂單。盡管數額并不太大,可也足以拉動地方經濟,帶動文化消費潮流。

不久有關李百葉和他的盲人合唱團的新聞報道和照片開始在本城的晚報還有晨報上刊載。

一天早晨,李百葉開著他的綠吉普,帶著老田又去小河沿一帶例行巡視盲人們的演出,結果在半路上遇到嚴重堵車,說是某國元首駕臨本市,不少路口有警察戒嚴過不去了,許多車輛不得不繞行,就憋在一些路段,成了甕中之鱉。李百葉有點生氣地把車停到路邊,正好附近有閱報欄,他就下車想消遣一下難耐的時間。沒想到晨報和晚報雙雙報道了他們盲人合唱團在對外招商引資會歡迎儀式上的表演盛況,嘿,那不是我李百葉嗎!透過黑墨鏡的邊框,他發現了自己光輝燦爛的尊容竟然閃現在報紙照片上明晃晃的位置。此刻,百葉的眼珠子幾乎要掉在閱報欄上了。趕巧后面有個梳分頭的知識分子模樣的中年人,戴著近視鏡,顯得斯斯文文的,他也想看看報紙,但看前面的黑墨鏡那么霸道地占據了整個方圓,就小聲提醒,您是不是靠一點兒邊,讓我也瞧瞧。李百葉沉浸在自己的得意和成就里,眼皮兒都沒抬一下,大大咧咧地說,你知道我是誰嗎,李百葉呀,盲人合唱團的老板呀,這都登報了!

那天李百葉把附近報攤上所有的晨報和晚報都包圓兒了,那些賣報的還沒遇到過這樣的好事,他們都恭維李百葉,說這位大哥耳朵大有福相,戴著黑框墨鏡,看上去像杜丘。就是那個日本電影里高倉健演的狠角色啊。百葉越聽越找不著北了。心說,我他媽究竟是誰呀!

這以后李百葉的生活狀態有了巨大的改觀。他先是不怎么在那個大雜院的家里住了,而是臨時到一家相對便宜的旅館租了個包間,在那里吃飯、睡覺、辦公。盲人合唱團各個幫的幫主都很贊成老板的改變,他們說,咱的頭兒也得活得像個樣吧!

正是在這個廉價旅館的包間,李百葉遇到了一個叫小敏的離婚女人。她是這家叫柏翠園的旅館的清掃工,每天按時按點打掃房間。每當她帶著老式雪花膏的氣息走進百葉的房間,百葉就仿佛一下子回到了自己的青春時代?,F在的女人都買高級一點兒的化妝品,各種各樣的品牌,誰還用那么土的東西呢。百葉望著小敏那藏青色外套下裹著的豐腴身段,有時候會情不自禁地咽下口水。自從離婚,好長一段時間沒碰女人了,以致他都有點吃不準自己是否還是一個功能健全的男人了。小敏的出現帶給了他朦朦朧朧的一點兒希望的光亮。

到了晚上九點以后,柏翠園旅館的夜生活開始了。共享大廳有十來張茶桌,坐滿了談生意的人、消遣的人,還有落魄的流浪藝人。時不時會有女大學生推銷啤酒,來來往往,很是熱鬧。百葉忙了一整個白天,晚上就不愛出去了。時不時會喝點啤酒,趁著酒精勁兒,順便摸摸女大學生的手。但沒有什么真格的。有一天半夜,他喝過酒,回到包房,突然聽到了房間的電話響,拿起聽筒,他聽到里面傳來女人嬌滴滴的聲音,大哥,需要服務不?他趕緊放下電話,心突突的。李百葉那個時候就更加想念小敏,想著小敏如果出現,他肯定會有所行動,哪怕那是萬劫不復的深淵。

然而,不久小敏悄悄離開了柏翠園,連聲招呼都沒打。

好在李百葉兜里的錢越來越多,揣不住了,得拿編織袋裝了。這多多少少緩解了小敏不辭而別帶來的沮喪。

隨著盲人合唱團通過各種名目的演出,譬如在某個節日他們就會成幫結伙占據學校的食堂、工廠的文娛活動中心、電視臺的演播室……把他們那充滿土腥味和洋味的拼盤式表演,帶到各個地方繁殖和發酵,他們的經濟收入也跟著不斷上漲。這個幫那個幫只要掙錢了,大頭兒都歸李百葉統轄和支配,直到他在柏翠園包房里為儲錢配置了好幾個密碼箱。直到密碼箱滿了,再取出來存到好幾個銀行。

這個時候李百葉覺得自己不能光守著那個小旅館過日子了。他開始向往另一種生活。別的不說,他和老田每到周六和周天便到那些燈紅酒綠的高檔賓館輪換享受更有品位的優雅生活。他們住套房,聽組合音響,熱天吹空調,冷天有暖風。按摩小姐也會不時光顧,給百葉帶來神魂顛倒的特殊的精神沖浪。他對自己的未來生活有了變本加厲的超值設計。在他眼里,那些瞎子的眼睛加在一起也沒有他李百葉一個人的亮,每當想到這里,他都會嘿嘿偷笑。

不過,有一天晚上,百葉剛剛從某家豪華賓館回到他的小旅館——那個大雜院他現在基本不回去了——就碰到王有草和葉菊花前來找他。兩個人話里話外的口氣很是有些埋怨百葉。他們聽別的人私下里嘀咕,百葉開始揮霍大家辛辛苦苦掙來的血汗錢。他們不信,但人家有鼻子有眼睛地舉出了具體的事例,比如,找小姐,住高檔酒店,抽名牌香煙。

百葉沒頭沒腦地笑了。一絲冷漠嘲諷的線條浮現在嘴角。他拉住兩個人的手,故作親熱地安頓著他們,怎么會呢。哥是啥樣人,你們心里還沒有數嗎!

聽了百葉的話,菊花的眼睛里竟然掛上了一層淚花。當他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出那個亂哄哄的院子,老田一直跟隨著他們,像是為他們送行。那狗很少叫,這一刻卻凄涼地叫了好幾聲。當老田再次回到屋子里,它用迷惘甚至可以說是帶點不信任的眼神盯著百葉。百葉也注意到了,內心里不覺顫動了一下。

后來百葉再去高檔賓館泡妞,老田就不跟著了。好多天后老田失蹤了。百葉很難過,他想起了老田跟他在一起的快樂時光。他們相對抽煙的情形歷歷在目。

百葉出事是在冬天飄著雪花的圣誕夜里。小南教堂擠滿人,他進去看了看,對著圣誕樹上的燈光呆呆出了一會兒神。他轉身從那條街邊鉆進了停車的小胡同,開著他幸福的綠吉普,眨眼消失在人流之外。

百葉把車熄火在一家叫大衛營的夜總會的停車場。那天整個停車場就他這一輛車。靜極了。往日的燈紅酒綠鶯歌燕舞轉瞬成為飄走的塵埃。他往里走,發現門廊上的招貼畫居然都是盲人唱歌的影像。其中的一幅上面有一男一女,長得特別像王有草和葉菊花,百葉揉了揉眼睛,他們的神情頃刻充滿了驕傲和蔑視的雙重意味。

那天夜里,百葉在高檔套房睡得很香。直到他感覺嘴里被什么東西堵住上不來氣,他叫,又叫不出來。他的兩眼也不聽使喚了。他恍惚中被抬著,運到了很遠的地方。

過了好久,也沒人理會他,李百葉肚子餓了、但眼前還是一片漆黑。他心說,這下完了,我成了真正的盲人。

是的,李百葉被綁架了。眼睛始終被罩著,那黑色的云翳讓他掉進了永遠的黑夜的懷抱。

一開始,他不吃不喝。漸漸地,他發現反抗一點兒都沒用。于是就順從人家的要求,還大聲嚷嚷著要吃什么要喝什么。有個陌生男人的聲音在耳邊傳了過來,你他媽的就是賤。明天就跟我出去賣唱。唱好了,咱對半兒分錢。唱不好,連稀粥都沒你的份兒,記住了!

從此,李百葉走上了他的第二次盲人歌唱生涯。最痛苦的是,他必須按照那個家伙指定的路線賣唱,別的地方不準去,也不準見別的熟人。那人告訴他,你的刑期是一年,監外執行。不聽話的話,就弄瞎你的眼,讓你變成個真的盲人看看!

在百葉的記憶里,那年的冬天天氣很冷,他按一條條事先規定好的路線沿著街道狼狽地走著,迎著北風唱著歌,時常喉嚨干澀撕裂。

“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親愛的媽媽。 ?流浪的腳步走遍天涯,沒有一個家。冬天的風啊夾著雪花,把我的淚吹下……”百葉每次唱到此處,都會動真情,淚花在黑墨鏡的邊框點點滴滴地打著旋渦。他衣衫襤褸,頭發長長的,有些日子沒剪了,而且有了花白。他用一根臟兮兮的竹竿當盲杖,邊走邊敲,“求求您,賞倆錢兒吧!”

于是他的破鋁盆又能聽到鋼镚兒脆快的響動。

那個跟他接頭的家伙一個禮拜見一回,而且從來不讓百葉看到自己的本來面目。只是到了暮色漸漸籠罩之際,他們才在小南教堂門口的路邊會面。百葉把不透光的黑布自己先行罩上兩眼,再吹幾聲口哨,那人聽到,就過來把百葉掙來的錢取走一半兒,人家做事還真講究呢。有時候他們還能抽空閑聊幾句,百葉聽那人說起現在盲人合唱團歸老葉管了。

哪個老葉?

就是葉菊花他爹呀。

這怎么可能?

我還會騙你咋的!

李百葉又問,那你究竟是什么人???

那人閃爍其詞,說你就別問了。

這些天百葉一直在琢磨著究竟是誰把他逼上了絕路。想來想去,他鎖定了小津橋。

筑臺的或許就是拆臺的。成全你的人也會毀掉你。對了,就是小津橋。這個笑面虎深不可測呀。除了他,還會有誰?

李百葉躺在大雜院的破爛床里,想起當初的一些細節,越琢磨越覺得那個給他布置陷阱的人就是小津橋。

明明白白記得上一次他和小津橋在自己的包房里對飲,酒喝高了,小津橋摟著他,說兄弟,你可千萬別玩大發了,好馬遇到一小片草原就還是好馬,要是遇到更大的草原,也許它就累趴下了。那天他就覺得小津橋話里有話。

如今要接近小津橋幾乎沒有機緣了。好在百葉一直試圖拆解那個謎底,近乎迫不及待。終于有一天他在小南教堂邊上賣藝時,意外發現一個高檔轎車的牌號是那么眼熟,接下來當然是小津橋走進了教堂里面。百葉偷偷尾隨著他。一直看那個人偷偷摸摸躲到了告解室里面去跟牧師對話。隔著一扇門??諝饬鲃拥煤茌p很輕。那微弱的對話則像是隔世的兩只蟲子的呻吟。

玻璃廠那檔子事過去了多年,你還沒釋懷?

有時候在夢里我還能隱約聽到玻璃的爆炸聲。尤其是那一對父女夜間值班被崩瞎了雙眼。據說他們痛苦的喊叫,像是從地獄里發出來的。你知道,這些年我為什么這樣捧著盲人嗎,這心里頭有個扣兒……

百葉悄悄離開了教堂的暗房。他感覺自己走出了監牢一般。

當年他曾經關注過玻璃廠爆炸案。但此刻那內幕變得那么直接,小津橋靈魂深處的黑洞被他挖到了。一念之間,他也想到自己那同樣見不得光的黑色幽靈般的邪念。于是他感覺他又重新返回了那無所不在的看不見的監牢。四周是無聲的逼近的夜幕。百葉回到家,忘了勞累饑渴,一頭扎進了《傳道書》,嘴角輕輕蠕動,“敬畏神,謹守他的誡命,這是人所當盡的本分。因為人所做的事,連一切隱藏的事,無論是善是惡,神都必審問?!?/p>

不久,從那個跟他接頭的人嘴里李百葉聽到了更加恐怖的消息——盲人合唱團發生嚴重內訌。那天晚上,跟百葉接頭的人把百葉約到老四季餐館。當天下著雨,百葉落座,就聽那個人說,這是咱們最后一次見面。老葉死了!

百葉不信,怎么可能?

那人說,聽別人講,他是在一輛綠吉普車里被澆了汽油點著活活燒死的。事情緣于大南幫和鐵西幫為分錢不均發生嚴重爭執,老葉趕緊過去平息。沒想到后來竟把自己也推進了火坑。

走出老四季餐館,李百葉暈頭轉向。

當晚喝下的一大碗一大碗的悶酒,現在開始在他全身各處擴散滲透,那醉意就像發酵的蛆。他淋著雨,沖著天空想喊叫幾聲,可是喉嚨仿佛被一塊麻布堵住了,怎么也喊不出聲來。他忽然恍然大悟,就拖著灌了鉛一般的兩條腿,往從前葉菊花和王有草臨時居住的那個廢棄的舊倉庫方向奔去。雨水迷離,霓虹燈在遠處隱隱約約如同一簇簇鬼火。百葉仿佛聞到了老葉皮肉被燒焦的味兒,跟小時候他媽用毛線針在爐火上燙熱把頭發弄成波浪曲線時發出的味兒差不離。走著走著,百葉還好像聽到了女兒小米稚嫩的喘息聲、呼喚聲,爸爸,爸爸,我們去看電影吧。接著他又看見了王小晴伴著鬼臉伸出舌頭的笑意,我說哥啊,你怎么就被人算計了呢……還有那個老同事張萬里抱著手風琴干嗎擋住了路,他不停地拉著“老朋友再見,老朋友再見”那首南斯拉夫的歌,他干嗎唱著唱著就淚水滂沱。哦,他又望見了多年不見的楊麗,還是那條長辮子,跳著新疆維吾爾族的舞,自由地伸展著脖頸,亮麗了眼神,似乎在幸福地張望、憧憬、渴盼。而老齊還跟從前似的,把他的兩眼善意頑皮地蒙上,說百葉,你猜我會給你寫上哪幾個字留念?這次他居然寫了“希望,離遠看才好”,這話里可有話?哎,到了最后,怎么還是想不起咱橡膠廠文藝宣傳隊最后那一個人是誰來著。百葉覺得他有可能就是老葉。但當初他眼睛也不瞎啊。老葉,我怎么不認得你了呢?

哦,那不是小敏嗎?有了魚尾紋的兩只眼睛還是那么閃閃動人,她臉上彌漫開來的老式的雪花膏氣味,跟童年時小胡同里五月槐花的香味交織在一起,就像撲朔迷離的夢。

眼瞅著那破舊的倉庫就快到了。

不對啊,那里燈火通明,亮如白晝,他隔著沒了玻璃的窗戶往里瞧,發現了老葉正跟來賓講話,歡迎你們參加我女兒葉菊花和女婿王有草的結婚慶典。只可惜,缺了證婚人李百葉。百葉,你到哪里去了?也不打個招呼,你這叫夜不歸宿??!你忘了自己的來路,你也忘了自己的歸路。好在,我們還有老田!

百葉一瞬間發現老田正一臉茫然地透出喜悅和困惑的神情,用嘴角叼著一塊紅蓋頭送到老葉手里。老葉把紅蓋頭遞給王有草。王有草再顫顫巍巍地給葉菊花蓋上。

他們幾個人的眼睛如此閃爍明亮。百葉如癡如醉地看著,看著,許久許久。

那天夜里,他們唱歌了嗎?百葉無從覺察。他只是感到自己的身體在一條下水道泛起雨水的浪沫里逐漸變涼了,泡軟了,膨脹了,僵硬了……而他漸漸地什么東西都看不太清了。他竭盡全力地打量著周圍的一切,星星們到哪里去了呢?月光呢?我的大雜院呢?我女兒小米的臉蛋呢?我可憐的狗,老田,你也走丟了嗎?你去尋找戰場上那個跟你同名的老田的墓地了嗎?……他想著,現在我終于瞎了!他心懷恐懼,難道我真的要成為瞎子?不過,他轉念釋然——我的盲人合唱團啊,這一回連上帝都能給我證明,這一切都不是假的了……我成了地地道道的瞎子,該多好??!

【責任編輯】 ?陳 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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