郿縣之塢

商震

十幾年前，我從寶雞出發去扶風看法門寺，途徑郿縣，我問陪同的當地朋友：郿塢現在怎么樣了？朋友一愣：郿塢？是什么東西？我“哦”了一聲，說：是董卓在郿縣建的一個城堡。朋友說：不知道這個事。我說：剛發掘出來不久，你可能還沒關注到。

到了法門寺，大殿廊柱上的一副對聯吸引了我：

法非法非非法舍非非法，

門無門無無門入無無門。

這副對聯讓我琢磨了許久。當然，至今也沒有完全琢磨明白。琢磨這副對聯的時候，突然又想起了郿塢。

我總是翻來覆去地想郿塢，一是前不久看到了一則消息，說在郿縣城東北挖掘出一座古城，經考證是董卓的郿塢；另一個是蘇軾、蘇轍哥倆寫過同題詩《郿塢》。

那次的陜西之行，沒能去郿縣看郿塢。須要說明，我至今也沒去看過郿塢的遺址。

說郿塢，就要說董卓。

《后漢書·董卓傳》：東漢初平三年， 董卓筑塢于郿 ，高厚七丈，與長安城相埒，號曰“萬歲塢”，世稱“郿塢”。塢中廣聚珍寶，積谷為三十年儲。自云：“事成，雄踞天下；不成，守此足以畢老?！本褪钦f：董卓在他的封地郿縣建了一座城堡，和長安城相似，用來儲藏金銀珠寶，僅糧食的儲備就夠吃三十年的。另據載，他還廣招天下美女，在城堡里養了八百名少女。董卓自信地認為，他在政治上成功了，就獨霸天下；失敗了，就退回郿塢，終老一生也不愁吃喝玩樂。聽上去，建一座郿塢好像是智謀深遠的打算，其實如何呢？咱們接著說。

董卓一生都干了什么，大概盡人皆知?！逗鬂h書》《三國志》，包括《三國演義》對董卓的評價大致是一樣的。也就是說歷史對他的評判已經蓋棺定論了。曹操曾狠狠地寫過這樣一首詩來痛斥董卓：“賊臣持國柄，殺主死宇京。蕩覆帝基業，宗廟以燔喪。播越西遷移，號泣而且行。瞻彼洛城郭，微子為哀傷?！?/p>

這里不說董卓的殘暴與野心或愚蠢了，說郿塢。

郿塢是董卓為自己留的退路，表面上看，董卓似乎很聰明，像個熟讀兵書戰策的將軍，兩軍對壘，讓自己處在進可攻退可守的有利境地?？墒?，他殺太后，毒死小皇帝，另立新帝，獨攬朝政，玩的是政治。政治斗爭是沒有退路的，兩軍陣前可以有進退，政治斗爭只有一條路，要么活得得意，要么死得很慘。

有一些野史說董卓是“官二代”，我查了一下董卓的家族，他的父親是個縣級的督尉，也就是縣公安局長，最多算是個副縣長。把董卓算作“官二代”實在是勉強。另外，董卓一定輕信了陳勝、吳廣“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宣傳。王侯將相可能不是天生的，但是官宦、豪門弟子的教養、氣質、視野還真不是一個鄉野村夫一夜就能學會和養成的。不是坐在相爺的椅子上，就能做好相爺的事兒。此種例子，古今都有，不贅。

還是回到郿塢的話題上來。據史料載，董卓為了能在失敗時快速退回郿塢，還修了一條長安到郿縣的馳道，相當于今天的高速公路。全長130多公里。遺憾的是現在只存有一兩公里了。

董卓的死是被設計的。是在去赴漢獻帝的宴會途中，突然遭王允集團的李肅在路上一槍刺傷了胳膊，他從車上倒在地上的時候喊了一聲：我兒奉先（呂布，字奉先）何在？呂布喊了一聲：我在。話音到，槍頭也到了董卓的咽喉里，即刻置董卓于死地。董卓根本來不及想一下郿塢。

呂布為啥要直刺董卓的咽喉？因為董卓出門身上一直是穿著厚厚的鎧甲。

該說說蘇軾的《郿塢》這首詩了。如下：

衣中甲厚行何懼，塢里金多退足憑。

畢竟英雄誰得似，臍脂自照不須燈。

用白話解釋這首詩就是：董卓在外衣里面穿著厚厚的鎧甲，好像去哪里遇到誰都不怕了，（壞事做得多的人都怕死，出門就謹小慎微。）況且有儲藏金銀珠寶的郿塢作為退守之地，誰能奈何。天底下還有誰能像董卓這樣的人物？可惜死的時候被點了天燈，燈火照得夜晚如白天一樣亮。這里的“英雄”是反諷、嘲諷。末一句更是把董卓嘲諷到了極致。這里有一個問題，蘇軾為什么要寫郿塢？翻閑書或聽傳說，翻到、聽到郿塢或董卓就提筆寫詩了？還是“多情應笑我”？我覺得都是未必。難道宋朝就沒有董卓、郿塢嗎？此話題壓下，我不說宋朝的事兒。

史料載，董卓死后，朝廷內的官員們商議怎么處理董卓的尸體，有人建議凌遲，有人建議點天燈。（都是慘絕的極刑。）這些官員們把心底的惡氣、怒氣、戾氣、怨氣、俗氣一股腦地想釋放在董卓的尸體上。最后還是覺得點天燈是最解恨的。于是就讓士兵把燈捻塞進董卓的肚臍眼，點起了天燈，并且三天三夜燈火不滅。

來看一下蘇轍的《郿塢》，詩如下：

董公平昔甚縱橫，晚歲藏金欲避兵。

當日英雄智相似，燕南趙北亦為京。

這首詩就不多說了。形象、力量及表現力都與蘇軾差一個級別。但是，哥倆寫詩的動機和用意是一致的。

關于董卓的死，有一個人不能不提及，那就是貂蟬。

貂蟬這個人物，歷史上是否真的存在，我不敢確定。反正在正史上是查不到的。中國歷史上有四大美女，并稱“沉魚、落雁、閉月、羞花” 。所謂美女，不一定是貌若天仙，是她們都“傾國傾城”了，傾國是傾覆、改變了國家的現狀，也就是說，她們都用身體為政治、政權出力了。所以，美女需要政治認定，不是通過五官、身材來判定的。四大美女的其余三個都有真身，唯貂蟬可疑。如果我斷定貂蟬是杜撰或傳說中的演繹，估計很多人會認為我在胡說八道，因為貂蟬確實已經深入人心兩千年了。還有，把傳說當史實是人們的習慣，也是約定俗成，而且古今中外皆然。

前些年我看到一份資料，是郿縣文化館副研究員劉懷君在一次關于郿塢的研討會上發言，他說：我關注郿塢多年，并未發現郿塢有跟貂蟬有關的記載。

貂蟬是《三國演義》中的人物，究竟是作者羅貫中安排進去的，還是王允確實有個義女叫貂蟬，真的不得而知。當然，三國時期是我國歷史上的幾個亂世之一，混亂之下，有些事不可考也在情理之中。但是在《后漢書》和《三國志》中確有呂布與董卓的侍妾、婢女勾搭成奸，被董卓發現的記載。

呂布在董卓的帳下，打仗時是先鋒官，平時是董卓的保衛科長，負責保護董卓及其家眷。呂布長期在董卓的家院里，與董卓的妾室熟絡，久而久之，在董卓顧及不到的時候，與她們有些歡娛之事，似是順理成章。董卓發現后，大怒，把呂布打出家門去。呂布走后，董卓又后悔了，趕緊把呂布召喚回來。董卓知道，成就霸業，沒有呂布是不行的，是沒有安全感的。歷史上哪個政治家把女人當寶物了？呂布回來，董卓把與呂布有染的女人，送給了呂布，用以安撫。盡管如此，呂布心里還是有些不舒服。估計呂布心里想：我舍命為你鞍前馬后地沖鋒陷陣，獨撐陣前，沒有我，你能做到今天？我這么大的功勞，就用了用你不用的女人，你還要殺了我，哼！呂布的這種愛好、遭際和情緒，被王允看到了，于是就邀呂布到府上喝酒，當然有載歌載舞的節目（歌舞者，會有一個叫貂蟬的女子嗎？），接著再動之以國情，曉之以國理，并許以私利，終于使呂布答應一定出手，協助王允集團殺掉董卓。

呂布確實是個簡單的一介武夫，而且是見利忘義的愚蠢的武夫。歷史上給他的定位是“三姓家奴”，如果曹操不在白門樓殺了他，不知道他還要姓幾個姓呢。

不說呂布，說郿塢。

董卓死的第二天，漢獻帝劉協（其實是王允等）就派皇甫嵩帶兵去郿塢，把董卓家藏的金銀珠寶盡皆抄回長安，斬殺董氏三族?？蓱z董卓的老母親，就死在郿塢的城門口。

沒收了董卓的家產，獻帝劉協心里一定很得意。哼，老賊董卓搜刮、囤積天下財寶，最后還不是要交到朝廷我的手里。當然了，劉協從當上皇帝那天起，大事小情就沒有過自己做主的時候，都是做提線木偶，他表演，線在別人手里攥著。

郿塢是公元190年建成，公元193年董卓死。

說完了郿塢，又該琢磨法門寺的那副對聯了。

法非法非非法舍非非法，

門無門無無門入無無門。

我似乎感覺到，普天之下，為人與做事，無非是門與法的關系。但是，門有乎？有亦無；法在乎？在即失。得門不得法者死，知法不知門者亦死。

結論是：法門寺已存在千年，郿塢僅存在了兩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