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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都河的柿子樹

2019-06-26 12:14張雁
陶山 2019年3期
關鍵詞:柿子樹老宅柿子

◎張雁

柿子樹,于北方人來說是司空見慣的。而我,卻獨念念不忘文都河的那些柿子樹。

文都河是平山縣位于革命圣地西柏坡西北不遠的一條小河流。從山巔順谷而下,蜿蜒30多公里流入崗南水庫,把幾道溝谷,十幾個山村串成一個小流域。因為路過我的老家文都村,便被叫做了文都河。不止這條河流,凡是這條河流經的溝溝岔岔,村村落落,一草一木都被叫作文都河。包括這里的人,被問及哪里人時,習慣回答,文都河的。

文都河的柿子樹也是司空見慣的。

這里的柿子樹都是野生的,河谷山地,溝溝坎坎,不經意間就有一兩棵高大的柿子樹映入眼簾。它們不同于城市里嫁接后的景觀柿子樹,柔柔弱弱,而是粗獷斑駁的。它們不同于桃梨樹那般嬌貴,需要澆水施肥格外呵護,也不挑土壤肥瘠,只是在野外自然生長;它們也不像白楊樹那般高大偉岸,而是枝杈旁出,體型龐厚,蔽日遮天。在這里,幾乎每個村莊都有幾棵標志性的柿子樹,出縣城,順文都河一路向上,轉幾個灣,過幾棵柿子樹,就知道老家到了。

文都村,我的老家,一個坐落在文都河北岸山坡的小山村,因了文都河而比其他村莊更多些名氣。這里周周邊邊的柿子樹我都熟悉,大的小的,路邊的,抑或偏僻的,幾乎每一棵都留下過我的印跡。我家老宅在村莊山坡的最高處,每每轉過山灣,還沒進村就能高高地看到老家的院子。尤其是后門口那棵不知道長了多少年的巨大的柿子樹。

我老家的院子足有半畝地,正房13間一字排開,院子里曾種有蘋果、梨和石榴樹。大門外是豬圈、茅廁,土崖下才是村子。院子后門外是幾分自留地,再遠處百十來米遠就是那棵大柿子樹了。算來我家的老宅子已經將近50年了,而與這棵柿子樹比,老宅子還只能算是個孩童。

后門外的柿子樹有多大樹齡,誰也不知道。從我記事起樹身幾個人就合抱不住,主干中空,一個洞口,人可以鉆進鉆出。樹高足有十幾米,枝干縱橫,夏日里濃蔭蔽日,煞是壯觀。冬天樹葉凋落,一樹火火的柿子刺破藍天,我童年滿腦子記憶。在我老家,柿子是不被當作正經水果的,頂多是零食。但對我們孩子,卻是滿滿的幸福。夏日柿子青綠,乒乓球大小,上樹摘下,埋進河渠水邊,做好記號,7天后尋跡挖出,已經甘甜如飴。有時被同伴提前挖去,免不了要打上一架;秋日火紅柿子掛滿枝頭,用一竹竿,頂端掛一布兜,在樹下高高舉起,看準一軟柿子,網住,用力一兜,收桿掏出,嬌嫩軟糯,吹去表皮虱蟲,掰開吸吮,那個甘甜,感覺飛上了天。除了鮮食,冬日柿子還可以做成柿餅,晾曬在屋頂、山坡,一下霜,表層薄薄一層白霜,甘甜翻了幾倍。

做柿餅,奶奶是高手,年年晾曬一房頂。

奶奶是土生文都河人,胖胖嘟嘟,沒有文化,卻是手腳勤快,地里家里的活兒,閑不住。倒是爺爺忙完地里的活兒,回家一壺茶,躺椅上能歇半晌。面對爺爺的清閑,奶奶也不時嘟囔幾句,做飯喂豬喂雞,收拾家務卻不停歇。文都河,我,爺爺就是她的全部。多少次帶著我去省城我老姨家,她親妹妹處走親,住不了幾天就要回。誰也勸不住,說,回吧,回吧,城里閑得慌。實際上牽掛爺爺的飯食,還有家里的雞和豬。

我自小隨奶奶長大,一歲多就跟奶奶睡,初中了還非得鉆奶奶被窩才能睡。幾次爸媽晚上把我從奶奶被窩抱到他們房間,一覺醒來,哭著跑回奶奶屋。初中到五里開外的外村上學,每天早晨天不亮就起床,步行去上學。山村冬日寒冷異常,奶奶每天五點多就在土炕下邊的爐子上弄一鍋大米白菜腌肉一鍋燴的飯,加豬油,打開鍋蓋,異香撲鼻,奶奶叫它米苦楚。吃一碗米苦楚,挎上書包上路。五里多地山路,黑黢黢,陰森森,全靠米苦楚熱乎乎撐底氣。一路經過五棵大柿子樹。累了冷了,小伙伴抱一堆路邊玉米秸,在柿子樹下點燃,烤一會兒火,笑笑鬧鬧,再走,走著數著過了幾棵柿子樹,就到了學校。

柿子好吃卻不好摘,每年都有爬樹摘柿子摔死人的。每逢此時,奶奶就說,命,該著的,卻嚴禁我上樹去。記得一次因為自己上樹被奶奶知道了,不敢回家,躲在后門口大柿子樹下,家里人急得到處找。天快黑了,家人和鄰居真急了,上上下下,來來回回的找,不停地互相埋怨。就聽見奶奶安慰別人說,他膽子小,跑不遠,都別急。自己卻嘴里不停喊著我的名字,繞著村里一圈圈地跑。

后來,我上高中,上大學了,只能假期回文都跟奶奶一起呆上個把月。每次飛奔上山,撲進家門,第一句就大叫,奶奶,我回來了。奶奶總是馬上出現在屋門口,笑盈盈應著,卻憨憨地手足無措。奶奶去世后,幾次回家,下意識叫奶奶,卻不見應,一時混沌,醒神來大哭。 每次離家回學校,奶奶總是在家門口那棵小柿子樹下看著我下坡,拐彎,走遠, 快看不到了,她還不停揮手,揮手。我知道,直到我走遠,看不到了,她還得在那兒矗立良久。

想來,奶奶生前最后一眼也應該是家門口的那棵柿子樹。她去世時我不在身邊,親戚把我從大學接回家,她已經躺在了正房的地上供人祭拜。聽人說,她那天去豬圈喂豬,突然感到頭暈,就急急往院里走,到大門口時已經支撐不住,在那棵常注視我離去的柿子樹下仰面倒了下去,再沒醒過來。出殯那天,突然意識到世上再也沒有奶奶了,我一路嚎啕大哭,一直到山上墳地里。懵懂中,奶奶下葬,培土,磕頭,天旋地轉,就看到了墳地旁那兩棵碩大的柿子樹,枝干虬曲,刺破蒼穹。如今那兩棵柿子樹依然蒼翠濃綠,果碩葉茂, 而奶奶墳頭的雜草已一人多高了。

世人多懼怕死亡,我卻幻想那一刻躺回奶奶懷里應該是幸福的。

再后來,爺爺也過世了,我們都搬到了縣城住,老家的老宅子就荒廢了。我跟弟弟雖不時回家看看,卻擋不住殘垣頹墻的發展,院墻脫落,屋頂漏水,院子里雜草叢生,幾乎進不了門。父母幾次三番說,老宅不能老是荒著,整整吧。掂量掂量自己的實力,我跟弟弟最終決定修葺一下老屋。30多年過去,回到村里,風貌依舊,兒時的柿子樹依然佇立,村里人卻大多已不相識。從村子里通往山坡老宅的路基本荒廢,車不能行。順路查看,主要是北溝拐彎處,一棵柿子樹擋住了行車。弟弟說,現在柿子也不值錢,跟主家商量一下,給不了幾個錢,把樹砍了吧。順著斑駁的樹干抬頭看看粗碩的樹冠,我們小時候就在這里,現在依然繁茂的柿子樹,頓了頓,我說,留著吧,讓它在這里吧。

吱呀推開銹蝕的大門,走進殘垣頹瓦的老宅,塵網中居然發現了幾把兒時的布凳子,布面還是奶奶縫的針腳。墻上褪色的掛歷畫,也是我跟爺爺奶奶蹬炕上貼的舊歷。堂屋的桌椅,瓦罐,茶壺,每處都依稀看到奶奶躺臥活動的身影。二十多年了,物猶存,心還在。

走出老宅大門,門口的小柿子樹卻沒有了。廁所也坍塌了,豬圈廢棄,土崖下的村莊依舊。順山路下去,拐彎,回首,老宅門口萋萋。再走,快看不到老家時,依稀門口一棵小柿子樹婆娑,樹下一胖胖身影揮手,揮手。眼淚就下來了。

唉,老家,最后咱都得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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