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人間一趟

程則爾

七歲的時候，我摔穿了嘴唇，鮮血不停地從嘴角溢出來，那陣勢嚇得全家人雞飛狗跳。

在縣醫院的急診科里，醫生在我的傷口處溫柔地噴上麻藥，繼而一番飛針走線的熟練縫合，立刻將血止住了。一周后拆掉線，我裂開的嘴唇奇跡般地恢復如初，只留下了一條淡淡的疤痕。

因為體質不好，我從小都是醫院的?？?，走廊上濃烈的消毒水味充斥著整個童年。各種奇奇怪怪的病癥，醫生總能藥到病除。也是從那時起，在我心目中，戴著口罩、神情嚴肅的醫生，是與齊天大圣一樣無所不能的存在，那些擺滿了各類藥品的藥架，如同一個個神奇的聚寶盆。

每當走進醫院，看見琳瑯滿目的健康掛圖、耐心細致的醫生護士、復雜精密的醫療器械，會讓我感到分外安心——任何破損都能被這里修復，任何絕望都可以在這里獲得救贖。

這份安全感，一直持續到去年年底父親的那場類風濕性關節炎。父親的這場疾病來得氣勢洶洶，手指痛到無法正常彎曲，從前爬坡過坎、頂風冒雨的大男人，突然變成了電話另一端向我絮絮叨叨的中年小老頭。

彼時，我恰好在北京出差，掛了一所大醫院的專家號，準備為父親咨詢一套更好的治療方案。走進診室，我滿懷期望地遞上父親正在用的藥物名單，水平頂尖的醫生看完后并沒有多說什么：“你們那里醫生的診斷沒有錯，這已經是我國最一線的藥物了?！?/p>

“也就是說，沒有更有效的治療方法了？”我摁住即將坍塌的內心，迫切地抓住最后一絲希望，醫生無奈地聳聳肩：“是的，只能幫你到這里了?！?/p>

這已經是最好的藥了;沒錯，沒有其他的選擇了;對不起，我們已經盡力了……當如同救世主一般的醫生無奈地說出這些話時，我才絕望又清醒地認識到，生命的密碼遠遠比我想象的更加復雜。

原來，醫學也是有邊界的。

從對醫學的認知在心底打碎重塑開始，有一段時間，我變得非常膽小，每當身體任何部位出現不適，總會上網搜索相關癥狀，胡思亂想是否患上什么疑難雜癥，隨后恐懼繼續蔓延，害怕不能陪父母到老。

這份患得患失，如同陰影一樣與時間如影隨形，影響了我的生活質量，最嚴重的時候，我開始失眠，并且掉頭發。

2019年春天，我也曾如此在意過一個陌生人的生死。

高口碑紀錄片《人間世》中，女主人公閆宏微，一個來自山西的農村姑娘，憑借努力一路獲得博士學位，在大城市謀得高校教師的職位，爾后與男友結婚、買房、生子，成為天道酬勤的典范。然而剛剛迎來歲月靜好，她就罹患了癌癥，而且是最兇險的那一種。

一小時長的紀錄片將閆宏微四處奔走求醫的絕望展現得淋漓盡致，也將癌癥不可逆的殘酷描述得讓人窒息。我如同獨自行走在路上，忽然就掉進了水里，或是明明眼前就是窗明幾凈的溫暖旅店，但沒有一家肯收留大雪紛飛中的自己。

“請多給我一些時間，我只是想陪著三歲的女兒長大?！痹谕ㄟ^紀錄片、網絡、微博等渠道隨時關注閆宏微情況的過程中，我那份荒誕的恐懼，反而漸漸平靜了許多。當下不能改變，你只管做好自己。當一位絕癥病人尚且能笑對人生，對新一天的氣象抱著充沛的渴求時，作為一名安然無恙的幸運兒，我們又有什么理由游戲人間，或傷春悲秋？

歷經這一場劫難，人生路漫漫，閆宏微的丈夫和女兒，一定會大無畏地向前走去。我猜，任何一位彌留之際的病人，釋然定會多過遺憾，期望從親友處獲得的，一定是懷念而非惋惜。

我來人間一趟，我已摘過了月亮，請別為我哭泣，我只是走出了時間。

10歲時，我憂慮的是如何獲得更多的零花錢，或者如何順利競選上科代表;18歲時，我關心的是如何考取一所好大學，未來能過上什么樣的生活;22歲時，我的全世界都是求得一份報酬豐厚的工作，在職場拼得一席之地。而這些愿望在未達成以前，因為反復變動，也給我衍生了諸多痛苦。

25歲的今天，我還在繼續著那些未完成的夢想，但多了一份對人生的通透。進擊之外，我開始變得容易滿足，學會為小確幸振臂歡呼：珍惜和家人相處的時光;為一朵云的堆積而欣喜;將發表了文章的期刊小心翼翼珍藏起來……我在發生爭執時開始換位思考對方的內心;在內心糾結時總會自問一句與生死相比究竟值不值……

解好生命這道方程式，不僅僅是醫生的責任，也是我們的責任。這一段關于醫院的經歷、關于生命的思索，讓我完成長大成人的最后一個儀式，漸漸走向了一片人生開闊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