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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訪鄉愁

2019-07-01 02:45費城
歲月 2019年6期
關鍵詞:村莊故鄉

費城

二十年前,父親帶領我們舉家返回故鄉。與往時返鄉探親不同的是,這一次,我們一家從此要在“故鄉”的土地常住下來。

事實上,在我童年成長的記憶里,返鄉探親的機會很少,所了解的自然不多。父親幼年喪父,少小便離家外出討生活,到黔桂交界的一座礦山挖煤三十余年。待到年老體衰、力不從心的年歲,卻趕上礦山破產倒閉,加之父親生性本分,懷揣“落葉歸根”的世俗觀念,決定拖家帶口返鄉當農民。

在我成長的記憶里,“故鄉”始終是一個陌生的存在。我的童年一直是在礦山度過的。在那里,我經歷了人生最初的啟蒙和無憂無慮的少年時光。父親是一名煤礦掘進工人,親歷過無數次井下透水、塌方、瓦斯泄漏等險情,幸而他每一次都僥幸逃離險境,得以平安歸來。

事實上,父親的故鄉有個好聽的名字叫“雅樓”。聽起來,像是一個文人輩出的地方,其實不過是當地的土語音譯,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壯鄉山寨。而壯話是當地通行的語言。因我至今不通壯話,所以對這個有著好聽名字的故鄉,始終有著某種抗拒的愁緒,如果不是父母健在,并且在此定居多年,恐怕我一輩子也不會踏足這個山高路遠、地少人多的偏僻鄉村。

然而父親的返鄉之路,并沒有預想般順暢。在他外出務工的幾十年間,原來名下的責任地早已劃歸生產隊所有。返鄉之后,父親即向村部申請劃撥耕地,遭到了生產隊的回絕,理由是父親一輩原本由外村遷居而來,非本村原住民,加上族上親戚疏離,勢單力薄,數次申述無果。謹小慎微的父親,擔心因此招來是非,今后更難以在村中立足,幾番思慮之后,只得放棄。

而我的母親,則是另一個縣的城鎮戶口,我們兄弟二人隨父親在礦區長大,入的是“農轉非”戶籍,村人猜測父親領了巨額養老金回鄉享福,親戚則顧慮父親回鄉爭奪自家名下不多的土地,因而屢受排擠。父母苦于生存壓力,以及我們兄弟二人的學雜費,只得拿出半生積蓄買下村里的一塊田地維持生計。而我則轉入當地的鄉村中學就讀,因為語言的隔閡,常常受到本地學生欺負。對于故鄉的懷戀,感受到的并非是鄉情的溫暖,更多的是由心而生的人情冷淡。

回到故鄉,四顧茫然,心生彷徨。這里沒有我成長的印記,沒有熟悉的山岡、玩伴,甚至我的生活、語言都與之格格不入,一張嘴便顯露了生分。那時候,我們全家人借住在村邊一棟老舊的木樓里。木樓不大,因為常年空著,便成了臨時堆放稻垛的柴房。我的小床就擺放在稻垛邊上。每到秋夜,稻垛里常有蟲子在鳴叫,時常把我從夢境中喚醒。秋夜薄涼,我透過木樓瓦楞的裂縫,看到明月高懸,月光滴落臉上,耳畔風吹竹動,一種從未有過的孤寂襲遍全身。剎那間,我的淚水奔涌而出,一種無法言說的鄉愁之痛,變得真切可觸。

在那個月光凄迷的故鄉秋夜,我就著窗前的明月寫下生平第一首詩。從此,我的心頭燃亮一盞燈火,點亮孤獨也照亮了寂寞。我開始拼命地寫,寫心中的渴望和向往,寫另一個故鄉和村莊,以及內心一閃而過的風景。我不清楚段落和句式的區別,也不明白詩歌是一種怎樣的體裁。只隱約感知到,一些文字段落分行之后,會呈現另外一種不同的效果,更輕易貼近心魄,激蕩靈魂。語言的非凡魅力,令我禁不住興奮,讓我茫然無措的內心變得安靜。我開始寫那些分行的文字,捕捉內心的花火,把心中的苦悶、惆悵,匯聚筆端,寫入紙片……

所幸一年之后,我便從那所鄉村中學畢業到外地求學,而后一直在外工作和生活,時光荏苒,轉瞬已逾十數年之久。而令我始終懷念的故鄉,早已在我遙遠的懷鄉夢中分崩離析。因我從小在礦區長大,所有成長記憶都與礦山有關,所懷念的人與事,早已隨著礦山的倒閉煙消云散,數萬礦工子弟為尋出路,散落天涯,自此離去,便永難相見。

而今,我早已沒有了故鄉。直到現在,我仍無法揣度父親當年是懷著怎樣一種內心的掙扎離開故土,而經年之后,又是懷著怎樣一種渴望返鄉!

當我回到老家,面對這樣一位滿頭白發、口齒笨拙,被他鄉放逐,又被故鄉拒之門外的老礦工,在他心中深藏著一種怎樣的痛楚與悲傷?往事如塵埃落定,一切化作過眼煙云,如今已年逾六旬的父親喜歡長坐在家中的竹椅上,眼瞼低垂,常常讓我以為他睡著了。不經意間,父親會從嘴邊吐出一段話,抑或幾個熟悉陌生的名字,讓我心頭微微一顫。我猛然頓悟,晚年的父親是在緬懷他漫長的一生,在鄉愁的深淵,緬懷另一個遠逝的“故鄉”,這便是父親有生之年的“懷鄉之痛”。

每當這時,我所能做的便是陪伴在側,細致聆聽父親昏沉的囈語,滿含熱淚,卻欲哭無聲……

經年之后,我也已在外娶妻生子,懷揣“還鄉夢”混跡在城市的叢林忙活。當我浪跡異鄉,抑或穿行在城市的人群中,我依然感到孤獨,唯有文字喂養鄉愁,療治魂靈,保持一份內心的鮮活,感知人世悲喜與世事變幻。

暮色的幽冥中,一種靜穆的錯覺在四周漫開。那些緩慢的、泛著青灰色光芒的夜色籠罩我的全身,溢滿我的房間。我習慣在這樣的氛圍里書寫,那些淺淡、幽暗,沾染夜色的詩行,與我內心彌漫的色彩非常接近。我始終堅信,詩意始終是心靈透過的一束光,洞徹心扉,更是一種內心的堅守和向往。

那些老舊的青石板、土坯房、青石堆壘的棧道、泥墻斑駁的屋檐還在。小徑通幽,溪水潺潺有聲,淌過幽林密谷,田疇在金燦燦的陽光下靜靜變黃。此時的村落空寂無人,霞光中,幾分凄清、幾分落寞,仿佛古稀的老人獨對夕陽,思慮萬千……我沿著河堤一路徜徉,一面觀瞻城郭舊貌換新顏的妝容,一面細致聆聽它沉靜如迷的呼吸。事實上,大化縣城建制不算悠久,卻也頗有些年月,自有其深入紋理的故事與往事。而紅水河兩岸,樓宇鱗次、民舍櫛比,河堤板路光潔透亮,一路伸延,遙向更遼闊無垠的山野谷地。一如這座山間小城,四面峰叢環繞,亙古的紅水河穿城而過,流水湯湯,終年湍急,幽悠鳴唱,仿佛母親的耳語,輕聲召喚著萬千游子夢歸故鄉。

鄉民臨水而居,村莊依山而建。流水,遇溝而過,繞山低流。那些流淌在山間的歲月爛漫無聲,時光只驚人一瞥,便將山村的晨昏點亮。曾經,我幻想在這片澄凈的天空下,結廬為舍,手執書卷、賞風頌月、觀流云舒卷,遠避喧囂于塵世,如同父輩,過人世間最節儉的生活,直到靜靜終老在清風綠水間。

如今,行走在蒼茫山道上,人煙寥落的村莊少了些許煙火氣息,想昔日雞犬相聞,炊煙四起的農家景象,都已沉沒在過往歲月中。曾經走過的路,看過的云,全都悄然隱匿,不知所蹤。然而,少年時的舊居還在,房前屋后,窗臺院落,四處散落著童年的碎片。伸出手,推開故居頹朽的門,舊年影像依然清晰可辨,一切近在咫尺,又如此寂寞遙遠。所有成長的記憶,無論快樂抑或憂傷,都沉落在心靈的底片上,凝固為石,風干成內心的影像,憑靠記憶溫暖擦拭,直到透射出別樣的光和亮。

多少年了,我仿佛從未仔細端詳過這片靜默在山野間的茅屋草舍,也許山村每天都存在,即便這個村莊隱匿了,那個村莊還在。只不過,村東和村西之間的距離縮短了,關于村莊的記憶已然與水融合,無法辨認出消失的是哪一個村莊。

無聲的水,漸漸淹沒了村莊。那些曾經走過的村落、房舍和小路,逐漸消失在人們的視線中。同時消失的,還有田疇和炊煙,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家生活?,F如今,眼前取而代之的是一灣碧水,如綢似帶,浩浩蕩蕩,拂過駐足者的視野。抬首,目力所及之處,偶見裸露的樹冠和懸掛的漁網,幾只灰頭土臉的水鳥棲落其上,偶爾拍落幾聲幽鳴,亦隨遠道而來的清風遁入空茫。

世事滄桑,山村的每一縷風、每一輪新月,都將定格成生命中永不消逝的風景。時光飛升如炊煙消散,當歲月載著村莊漸漸遠去時,昨日所有的夢恍如隔世,曾經努力尋訪的痕跡已然無跡可尋。我知道,村莊終會被水帶走,最后消逝在一灣碧水之中……

哦,我的村莊消失了。人,許多時候是懷舊的。一棵樹,一束花,一株草,便是一段美好的回憶,便有無數心事在心中擱淺,繁華過后,化為煙塵,沉落在心,永不消逝。

如今,離開故鄉多年,對于故鄉的懷念,如同蔓生的雜草,卻在心底日顯蓬勃了。

現在,我站在高高的觀景臺上,放眼眺望故鄉,眼前卻是一片迷茫。我不確定自己要找尋些什么,雖然我知道我所有的努力,終將是一種徒勞。但是我并不甘心,我心底依然記得那些故鄉的事物,一如芳香的稻垛、閃亮的爐膛,微微透出煙火的味道。如今,我像一個孩童,在流光溢彩的俗世里走失,以致找不到回家的路……

面對故鄉,我永遠是個沉湎在成長記憶里的孩童。從故鄉到異鄉,又有誰對于成長的記憶不留痕跡呢?當我再一次回到故鄉,尋訪一些被時間洗過的痕跡,那些曾經一同追逐、嬉戲的孩子,仿佛還沒洗凈手掌上的泥巴,不經意間已成為了人夫人婦。而那些慈愛的老人,在不確定的時間走向泥土,長眠在村邊小河旁,壘起來一座座土丘,仿佛一道道生命的站臺。而數年前,那兒曾是我們游泳后晾曬衣服的地方……

我每次返鄉,都會選擇一間僻靜的屋子閑住幾日。待到趕圩場的日子,便可買到當地人自己出產的土物,比如棉鞋或者草編的鞋墊一類的小飾品,做工精湛、漂亮而實用。在我們村上,每戶人家房前屋后都種有一片小竹林,或生長著幾株苦楝樹。眼下這個時節,樹的枝葉已經繁茂得很,輕風拂過時,葉子的沙沙聲便響成一片。每當這時,總會引來幾聲警覺的犬吠,襯托出村莊無比的安寧和寂靜。老宅院前的空地上,一方石磨墩坐在地,縫隙間滿是青苔。此刻,上方站立著一只黃犬,正伸長脖子,朝向山邊的落日放聲狂吠,頑強而固執。

吠聲裊裊。落日時分,黃犬的吠聲總是讓我心生感慨。我知道,它的叫聲不是出于憤怒,而是寂寞。那犬吠聲明快而悠遠,如同一支黃昏的戀曲。而那落日,在黃犬的召喚下搖搖欲墜,向著山澗徐徐沉落……傍晚時分,我常常獨自到村邊走走,腳上踏著薄露,聽遠處村子傳來聲聲犬吠。我甚至這么認為,寂靜的村莊因為有了犬吠聲才顯得安寧,村莊的夜晚才如此靜穆、祥和。薄暮里,煙火的氣息在我們四周彌漫,一串細微的咳嗽聲,隔著木門,在爐膛深處閃亮,回憶里透著土香,是童年的味道,仿佛我們從前的故家。時光在這里慢了下來,往事徘徊不去,那些洋溢在心間的念想,靜默到無聲。吃過晚飯,村民們不約而同地圍著火塘交談。這個時候,每個人的神情都是凝重的,他們在想今年的收成或農事,偶爾會提及一些過去年月的人和事?;鹛晾锊粫r爆出陣陣輕微的“噼啪”聲,躥起的火苗星子舔著柴禾,將火光映照在眾人的臉頰上,光影分明。

暮眼昏沉的老人吧嗒吧嗒吐著煙圈,低聲說著話。晚生則端坐在近旁,神情莊重。一些老舊的故事經由老人沉郁的語調傳遞開來,便都有了宿命的味道,如同火塘里躥出的裊裊煙火,總是熏得人們淚眼酸痛。平日里,如果村中哪家來了客人,往往沒等到主人跨出門去,那犬的吠聲早已迎出門去,它搖晃著尾巴,跑在主人前頭,為主人迎回來訪的客人。轉入廳堂,木桌子上菜肴齊備,自釀的土酒醇香溢滿,那份豪情和酒盅總是盛得滿滿。

若是在深夜,那河岸有人連夜趕渡,手上握著燈籠或者手電筒,只要隔著寬闊的河面輕輕搖晃一下,便可聽到沿岸傳來“汪”的一聲犬吠。不多時,河那邊悠然地點亮一盞如豆燈火,一個佝僂的背影摸索著來到河邊?!皣W啦啦”,一陣清脆的渡船鏈鎖聲從水面傳來。至今,那清越的聲響還在小小的渡船上顫悠著……

告別村莊多年,我像一只鳥在城市的狹縫里覓食。那些被樓群分割得有棱有角的天空,讓我感到惶恐和迷惑。站在這座城市的高高的額頭上,我拉長目光遠眺故鄉,那些堆得高高的柴火、稻垛、泥墻黑瓦,以及黃昏時分黃犬迎接落日的聲聲吠叫,正將一個“異鄉人”瞳孔里的蒼茫放大。

搭乘的巴士在熟悉又陌生的鄉道間行駛,透明的光線中,三月的風拂在臉上,依然感到絲絲凜冽。我抬眼望向窗外,遠處一閃而過的房舍、桑田、谷地、錯落搭疊的峰叢、林莽,以及不遠處村間小路上歡快奔跑的孩童,瞬間使我心頭掠過幾分久違的感動。

短暫的路程中,一陣不期而至的細雨灑落車窗,眼前揚起了霧氣,玻璃窗上映現出一張模糊的臉龐,使我陷入一陣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孩堤時代……

回望十數年前,我還是個孩童的時候,就曾在這片熟悉的山水間裸足奔跑。這里的山野谷地、廢棄的路軌,甚至此刻頭頂上升騰的雨霧、路旁桑田散發的田園氣息,我都熟悉,都感到親近。我固執地認為,一個人的出生地,與一個人心靈和情感的成長始終有著某種隱秘的聯系。也許,每個游子心中都埋藏著這樣一道溫暖的疤痕,而那方生養的土地、熟悉的山岡、流水,在漫長的歲月中,會慢慢生長成為心頭揮之不去的鄉愁。

道路無盡延伸,記憶卻駐足不前。我陷落在記憶的圍城之中,往事猶似默片閃現,一種喪失家園的隱痛,在腦海中變得清晰可觸。巴士仍在鄉道間一路疾馳,同行的詩人那超突然向我召喚,他指給我礦工安置區所處的位置,沿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向窗外,車窗外是一排排礦區易地安置房分立路旁,只覺住宅區人跡寥落,一些雜草蔓爬上路基,似乎已經許久沒人前來打理。微風過處,幾簇茅叢隨風搖曳,約略可知安置區的荒涼與寂寥,心頭不覺掠過一絲感傷。而道路的另一旁,兩條銹跡斑駁的荒棄路軌,塌陷在一根根腐朽的枕木上,橫貫于通行的公路上,如同一根骨刺橫穿腹體,讓人感到有種如芒在背,渾身不自在。

曾經,這里也曾熱鬧非凡,無盡伸延的路軌上終日疾馳著運載火車,日夜不息地將礦區生產的上等無煙煤輸送往全國各地,乃至世界各地,同時也搭載著礦區子弟駛向外面的大千世界,捎回外界的信息。其實,早在四五年前,我就曾慕名來到小鎮探訪兒時舊友,只是搭乘的已不是運煤的火車。

遺憾的是,那一次洛陽之行,在鎮上僅遇到兩位在留守務工的同學,更多同學早已外出打工,甚至已經多年沒有再回來。我們在路邊破舊小店里小聚,談起了曾經的過往,以及這些年來的人生際遇,知道礦區倒閉后,許多留守的礦工子弟他們的生活并不如意,言談中難免生出幾分拘謹與生分,心頭不禁唏噓,曾經各自臉龐上洋溢的那份天真爛漫,早已被現實中的困苦生活消磨殆盡。

隨我一同前來的是一名小學同學,她們一家早在1997年就已離開礦山返回故鄉。而后的許多年,我們便失散了,從此杳無音信。然而,我卻時常會想念她,那時也就是十三四歲的年紀。那會兒,我們常常在一起玩耍,上下學一起走山路回家。沿途,我們說著閑話,她的笑聲清澈響亮,仿佛山野間晃動的風鈴,眼睛里閃動著透明的陽光。那些流淌在身旁的時光像流水一般蔓延,于是歲月便顯得極漫長。我們常常流連在山野間,野野地長著,卻仿佛永遠也不會長大,如此便時常讓我們陷入對未來的焦慮,感覺成長許多時候是一件頂無趣的事情。

然而,時光還沒來得及等到我們長大,她便從我的世界里消失了。第一次,讓我有種掉了魂的感覺。這種感覺,直到經年以后,依然真切,仿佛指痕掐在肉里,生生的痛。如果一直像從前,如果一直沒有長大,那份牽掛與念想,也許就能永遠停留在青春歲月,那該有多美好!

這種疼痛太深刻,也很透徹,純凈如流水,始終藏在心底,大概永遠只有自己一個人知道。這份情感一直深埋在心,至今想來,仍覺不可思議。

上世紀80年代,父親作為第一批礦工,被分配到位于黔桂交界的煤炭掘進隊。而后,我在礦區出生,一直長到十多歲,可以說我的童年時光和最初的人生啟蒙都是在礦區度過的。直到1997年末的某一天,走出礦洞的父親接到了礦山瀕臨倒閉的通知,礦區的生活便徹底失去了往日的平靜。數萬名礦工不得不接受現實,選擇分流安置,或者遣散返鄉,其中一部分不愿返鄉的礦工留了下來,成為新一代的環江人。

更多礦工子弟則淹沒在那場盛大的南下廣東的淘金洪流之中,盡管生活依然艱難困苦,好在總算有了一處安身立命之地。而另外大部分礦工,如同我的父親,則拖家帶口返回各自的故鄉,重拾過去的生活。只是回不去的是時間,老去的亦是時間。

直到現在,我仍無法揣度父親當年是懷著怎樣一種內心的掙扎離開故鄉,而經年之后,又是懷著怎樣一種渴望重回故鄉。

而如同我輩,那些無處安放的青春,卻再也回不去了。我們丟失的不只是時間,還有故鄉。溫暖的記憶總在夢境的那一邊,回不去,也走不到,一種無法言說的懷鄉之痛,從來都是真真切切,不可觸碰,卻又始終揮之不去。

一直以來,我對環江的感情,內心深處始終有著某種無法言說無法釋懷的情感。盡管當地交通閉塞,物資匱乏,那些緩慢的時光、透明的藍天、流浪的白云,卻有著令人難忘的靜穆時光和天地大美。我的記憶深處,依然浮蕩著那些熟悉的事物,一如芳香的稻垛、閃亮的爐膛,透出微微煙火的味道……那些舊年影像清晰可辨,仿佛近在咫尺,又如此遙不可及。所有成長的印記,快樂抑或憂傷,都沉落在心靈底片上,凝固為石,風干成心中的暗影,任憑記憶溫暖擦拭,直到透射出別樣的光和亮……

如今,時光轉瞬已是十數年光景,當我走在暗影叢生的霓虹燈下,或者穿梭在奔忙的人群中,時常感到孤單。我知道,那些緩慢的光陰也會消磨掉我們臉上的青春,包括那些沉浸在時光中的事與物,也將在一個不確定的時間,隱遁到某個無人知曉的地方。

當夜色四起,遠處山頂上的燈塔透射出微暗的光,將城市的喧囂與沉悶稀釋到有限的高度。在冷酷與靜穆并存的夜晚,現代建筑又將城市的夜色切割成有棱角的靜默。透過稀薄的夜,我推開銹損的門窗,望向窗外四角的星空,渴望在內心與世俗之間,在微涼的鍵盤上敲下這些似是而非的文字:尋訪內心遺落的鄉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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