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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發小玉平

2019-08-17 22:17張維迎
善天下 2019年3期
關鍵詞:中學

玉平姓霍,與我同村異姓,生于1955年,長我四歲。他比我早一年上學,從小學到高中,一直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母親曾說,我倆比親兄弟還親。

玉平家住陜西榆林吳堡縣霍家崖,我家住張家灣,中間隔著一道二三百米深的亂石溝。兩家的窯洞在同一水平面,直線距離也就兩百來米,聽得見聲音嘹得見人。我站在自家的鹼畔上喊幾聲“玉平”,他一定從他家的窯洞里跑出來。我們隔空拉話,只是發聲要比面對面時高一些,晚上能聽到回聲。

村里小學離我家窯洞腦畔只有三四十米。記得上小學時,每天早晨,玉平總是先到我家窯畔叫上我,然后一起去學校。課間休息時,我們在一起形影不離,連上廁所也不例外,同學嬉笑我倆“好得像穿一條褲子”。

初中學校離村五華里,要爬過一座山,玉平家窯洞就在半山腰。冬天上學,我頂著滿天星星出門,玉平總是站在他家的鹼畔上等著我,向我喊話,免除了黑暗和寂靜帶給我的恐懼。有時,我會頭天晚上到他家吃晚飯,和他在一個被窩里睡覺,第二天早晨再一起去學校。他父母待我非常好。

初一暑假,我13歲,玉平17歲,我倆和同村幾個小伙伴一起去60華里外的辛家溝水利工程打工。工程是同村一個工頭承包的,任務是炸石砌渠,非常危險,常有事故發生。但玉平和我在一起,父母少了擔憂,我也沒感到害怕。工地上,他掄錘打炮眼,干重體力活,我負責打掃炮眼、裝炸藥、送飯,干輕活,他總是抽空幫我干活,讓我免受工頭批評。打工一月,我賺了52元,玉平賺了78元,在當時是很大的一筆收入。

我上初二時,玉平以優異成績考到縣上最好的任家溝中學上高中。他那一屆,是“史無前例的十年”,唯一通過考試“初升高”。中學離我們村80華里,我和玉平上學期間只能書信往來。他是第一個給我寫信的人,也是我第一個寫信的人。他來信中總會講一些高中生活的新鮮事,讓我對其充滿了憧憬。

1974年春,我到縣城讀高中。第一次遠離父母,剛開始非常孤獨寂寞,就向玉平寫信敘述我的鄉愁。當時為了照顧住校同學,中學實行“大周末”,即連續上12天課,把兩個周日調在一起。由于沒有公共交通,我們這些離家太遠的同學,也不容易回家。第一個“大周末”,我步行20多華里到任家溝中學見玉平,白天陪他出板報,晚上鉆在一個被窩里,聊到天明才入睡。我倆商量出一個辦法:我轉學到任家溝中學,就可以在一起了。

但轉學的事被在縣城工作的馮德斌老師勸阻了,馮老師曾經在小學教過我們。事后想來,我當時也太幼稚了。即使轉學成功,我和玉平一起上學的時間也不超過一年。

1974年底,部隊從高中畢業生中招新兵。玉平人機靈,說話幽默,接兵的排長一眼就看上了。加之他學習成績優異,家庭出身好(貧農),又是年級里唯一的學生黨員,毫無懸念地成為任家溝中學五名幸運兒之一。對當時的農村青年來說,當兵是走出“農門”的唯一途徑,我為他高興,雖然我們離的更遠了。

1978年春,我考進西北大學讀書,玉平所在部隊原本在西安,但在我入學前不久轉入駐扎在銅川耀縣的某野戰軍。他利用周日請假來西安看我,但第一次陰差陽錯沒有見上。第二次,我們終于在約定的鐘樓見了面,又一起去了大雁塔。那是我上大學后最開心的一天!

從“畫家”到“油漆匠”

玉平很有藝術天賦,十三四歲時,成了村里文藝宣傳隊的主力,扮演的“老漢”惟妙惟肖,令人稱絕。這應該是遺傳,他父親是遠近有名的秧歌隊傘頭,鑼鼓一響,出口成章。兄弟姐妹六人,個個都是鬧秧歌高手。

玉平最擅長的是繪畫,無師自通。小學一年級時,一次課間休息,他拿起粉筆在黑板上畫了一只鳥,栩栩如生,準備上課的馮德斌老師驚訝得目瞪口呆,不忍心擦掉。從此,他成了學校人人皆知的“小畫家”。見啥畫啥,畫啥像啥,花草樹木,飛禽走獸,寥寥幾筆,活靈活現。他還給同學們畫人物素描,讓“模特”受寵若驚。從小學到高中,學校的宣傳板報欄上都有他的杰作。

玉平當兵時,部隊里像他這樣硬牌的高中畢業生鳳毛麟角。入伍第一年,他被抽調到團部的“馬列主義學習小組”當輔導員,給戰士們授課,兼寫新聞報道稿。一天午休,他在《人民日報》看到喀麥隆總統阿希喬的小頭像,就隨手臨摹了一張,被團宣傳科干事發現。團部專門成立了“美術創作組”,他的繪畫才能在全團出盡風頭。他曾與著名農民畫家李鳳蘭交流畫技,還參觀了上海畫家的西安畫展。一個普通戰士享受著干部灶上吃飯的待遇,足見他當時多么走紅。

善評:印象中的張維迎,身為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的經濟學教授,風格犀利、不庸主流,理性而冷峻。這篇人物素描是他少見的人文作品,讀來如黃土高坡般厚重而意深。

文章語言清簡、樸素,講述了一個勝似血緣的非血緣兄弟之情,讀來唏噓不已。這是一個時代的留痕,一個隱而不露的真摯情緣。若無內心的刻骨銘心,怎可能如此感同身受?(吳言)

遺憾的是,提攜他的宣傳干事因紀律問題被部隊開除,美術創作組解散。玉平只能返回連隊,最后才熬到副班長的位置。

沒能在部隊提干,也與他實話實說的性格有關。一次部隊吃“憶苦思甜飯”,他說好吃,比自家飯香,被人舉報說思想有問題,受到批評。好在連指導員是綏德人,知道他說的是實話,也就沒有繼續深究。

提干沒有希望,玉平開始尋思出路。1978年春,部隊準備抗越自衛反擊戰,他在連里第一個寫請戰書,想立功或犧牲,被調到某野戰軍。但他所在的某師,沒有被派往前線。心灰意冷之下,加之父母催婚,他于1979年底復員。

復員回村后不久,玉平就結婚成家,對象是媒人介紹的,他說能過日子就行。文化程度高,又能寫會畫,他很快被棗林峁中學聘為“民請教師”。雖然當“民請教師”每月30元工資,按照每天1元的“派遣費”交給生產隊,換成每月260工分。但苦輕,也體面,他愿意。

玉平教書時,一位村民偶然得知他會繪畫,就請他畫炕圍子。窯洞里的炕圍子就像樓房間的壁紙,既防墻土剝落,也是一種裝飾。干了一天,主人很滿意,送給他兩把掛面和一瓶一元五角的“即墨酒”,他覺得太值了。

他繪畫的名聲傳開了,請他畫炕圍子和油漆木箱子的人越來越多,他開始收錢。兩個月賺了3000多元后,他決定辭去教職,專門干油漆工。

開始幾年,他在周圍幾十里范圍的村子里畫。我家新窯炕圍子就是他畫的,但他堅決不收錢。后來他轉到榆林城里,業務也擴大到房屋裝修。他還被請到銅川市,給一座新建的“孟姜女廟”繪壁畫。

1983年,玉平的第一孩子出生了,是個男孩。之后,又有兩個女兒相繼出生。老婆身體不好,看病要花錢,養活三個孩子,供他們上學也要花錢,他不拼命干活怎么行?

他拼命干活,賺了些錢,但也傷了身體。當時的油漆和畫料含許多有害物質,使他染上了氣短的毛病。有次干活,他暈倒在衛生間,幸虧弟弟有車,及時送醫院輸氧,才活過來。此后,他不得不放慢工作節奏,直到幾年前不再攬活。

最近幾次我回榆林見到他,他總是不時咳嗽。這毛病不好治,他說習慣了。

假如玉平當年不當兵……

玉平今年64歲。作為曾經當過五年兵的退伍軍人,他現在享受民政局發放的“60后老兵優撫補貼”,每月300多元。

1990年初,落實農村復員軍人政策時,許多和他一樣沒有“參戰”的老兵填了“參戰”,都蒙混過關。他太老實,沒有填,結果他現在拿的補貼比別人少了一半。

但玉平很自豪曾當過兵。他經常與老戰友們聚會,也通過微信群聊天。兒子考大學時,他希望能上軍校,但最后上了延安大學,畢業后考上公務員,先分在府谷縣公安局工作,后來調在榆林市。

玉平的兩個女兒也都上了大學,畢業后找到了還算滿意的工作。

玉平當“油漆匠”賺了點錢,但幾年前煤炭價格高漲時,經不住高利息的誘惑,把他的幾十萬元儲蓄借給開煤礦的人,沒料到煤炭價格下跌后投資人破產了,結果血本無歸。

玉平倆口子現在榆林市,和兒子一家住在一起,幫助照看孫子,房子是租來的。兒子曾買了單位的集資房,但工程“爛桿”了,一拖好幾年,房子沒拿到手,30萬集資款也要不回來。最近,女兒給他買了一套商品房,有望明年入住。

老家的窯洞,他們沒有再住過。他現在回村,只是為了給父母燒紙,當天去、當天走。

現在每次回榆林見到玉平,我不由得想:假如當年高中畢業時,他沒有去當兵,而是回鄉當農民,1977年恢復高考后,以他的文化水平,很有希望像我一樣考上大學。

如果能考上大學,玉平或許能成為一位有名的畫家,或者成為一名公職人員。

但如果那樣,他就只能有一個孩子。

孰好孰壞?真不好說。

【責編/吳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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