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的轉盤（九首）

劉清風

和父親歸鄉上墳

茅草瘋長

高過四爹的墳頭

父親弓著身子

在墳前扒出一小塊空地

擺上封號的紙錢 焚上土香

我鋪好鞭炮 點燃

院子里的大人和兩三個小孩聞聲出門

站在院壩邊打探

輕語著“那是哪個呢？”

拿著彎刀從林里回來的堂哥

走到墳前

給父親點燃一支煙

良久說

這又第三個年頭了

祖父母墳前的空地

荒草已化為灰燼

堂哥說是他前幾天回來給燒的

墳上的茅草割了

碑前的枯枝殘葉

也收拾得干干凈凈

父親燒紙焚香 默默不語

我燃放鞭炮 跪拜作揖

身旁的堂哥走到碑后

粗糙的右手

拈走掛在墳頭石上的一截枯草

懷鄉

穿過多少晝夜才可以挺直身板

越過老屋的門檻，高過院壩邊的洗衣臺

與屋后瘋長的批把樹更加接近

石磨轉動，鋒利的齒牙消磨殆盡

風車悠悠，清脆的喉嚨茍延殘喘

鐮刀高懸，與太陽一起生銹

背簍橫臥，同村子一樣空落

位于上下兩個院子中間的干涸田地

被碩大的鋼針刺穿出血

居于祖父母和四爹墳頭間的羊腸小道

遭冰冷的機器切割鋪展

他們要留下來

開墾出一片新的天地

一塊牌匾引發的無眠

老家人電告：老房要拆遷

修與不修，我問母親，她說：

你們一年到頭也不怎么回去，修了也是空著

倒是家里的牌匾記得拉走

小時候用粉筆臨摹過無數次的大匾

德高望重，鐫刻在乾隆二十三年

母親為牌匾的命運發了愁

想起已丟失的家譜和將坍塌的老屋

黑夜又長了一截

關于春的意象

這么多年

第一次去看桃花

滿山的火紅

燃燒在男男女女的面龐

一個人

徑直穿過這片桃林

找不到心中的那抹粉紅

我悵然若失

三月的草坪

還沒有完全來得及返青

人們就已接踵而來

陽光和煦

惠風和暢

落下的白云在小販的攤點

變成朵朵橇花糖

他們在孩子的嘴唇上親吻

他們在情侶的手兒上飛揚

我所遠離過的桃花盛開的春天

原來還可以如記憶般美好

也許，沒人會懂

這么美好的春天

我為何還是會禁不住地抑郁

禁不住地悲歡交集

這陽光燦爛的日子

漫山遍野的桃紅

絡繹不絕的行人

這些隨著春天而來的一切

終又隨著春天而去

時間的轉盤

你所理想的世界

天空是藍的

云朵是白的

流水會歌唱

你的心溫暖而富有激情

可時間的轉盤呵

轉著轉著

世界就變得陌生和蒼老

你爬上山巔

追逐漂浮的云彩

也只不過是徒勞地

翻越一座又一座的山

除了影子

無以為伴

你抬起了香煙和美酒

將自己置身于這

飄飄欲仙的境地

你的筆枯澀幾近干涸

赤裸裸躺在蜘蛛網塵封的角落

你帶上面包

像年少時一樣

爬上鋼筋林立的叢林高處

你看到太陽升起

又看到太陽隕落

你的心充滿感傷

但也突然釋懷

你聽到她的聲音

稚嫩而柔弱

像三月里的暖陽

驅走

冰封你一季的寒冬

橋

從橋的這頭走向那頭

步子緩慢，緩慢的

還有車流以及巴河的水

此時，如果身邊有一個朋友

就可以燙一壺老酒

趁著夜色尚早

好好消受

或者就趴在水泥欄桿

吹吹風發發呆

抽上一支煙

聊聊想要而又未能到達的地方

任晚風吹拂

一片片霓虹掉落到水面

梵高筆下的星空

一個月亮搖晃如我

他們

他們相對坐著，

在公園里的園石桌，

月亮被冷風割得只剩下弧線，

一簇簇黑影晃動，

仿若世間游走著的魂。

一紙煙火可以安撫住的疼痛的心，

被幾杯酒水灌出來后，鮮血淋漓。

提到荒廢的紙筆，

提到奢望著的隨性而文藝的生活，

他們惺惺相惜，

他們相談甚歡，

他們大醉方休。

一輪紅日升起，

他收拾掉狼藉，

徑自離去。

空城

燈光熄滅，

孩子和愛人都已睡去，

我從這彌漫的夜色醒來，

又掉進另一個膠稠的夜。

星空在遙遠的遠方，

在遠方的，

還有故鄉的蛙鳴，

以及無數個薄如蟬翼的夢。

我開始打理起行囊，

丟掉名利還有紙筆，

丟掉紙筆還剩煙酒，

我的行囊漸空，

在這座小小的空空的城。

一個人的城池

沒有蟲啾，

沒有蛙鳴，

沒有一陣風，

能吹亂額頭的長發，

或薄如紙張的衣衫。

沒有五彩霓虹，

沒有推杯換盞，

沒有一個夏天，

像現在這般的死寂，

或揮之不去的寂寥。

該去的白晝去了，

該來的黑夜來了，

我站在一個人的城池，

仰望這滿天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