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建華
“我告訴你,這輩子我跟你沒完!”老婆子罵了還不解氣,又狠狠地踢了床那頭的老頭子一腳。
老頭子做不得聲。
唉,這稀奇古怪事,擱誰身上,誰都做不得聲的。
過年的時候,獨生女娟子回了。女兒多年北漂,難得回一次,這次,好像是因為原來打工的那家廠子出了點兒問題。至于什么問題,娟子也沒有說得太明白,老兩口兒也沒有問得太仔細?;貋砭秃?,多住些時間更好。只是女兒剛剛住了半個月,老人的問題就來了,家里好吃的東西都給掏了出來,最后實在沒有好東西上桌了。
老頭子看著跟在老婆子屁股后面那只肥胖得搖搖晃晃的大灰鴨,有些沖動,于是他小心翼翼地請示老婆子。
這可是要老婆子的命??!要知道,這鴨,伴了她兩個年頭兒還要多,她成天“乖乖”“乖乖”地叫著。這鴨也真是個乖乖,每天準時嘎嘎嘎嘎催她起床,每天搖搖晃晃陪她到鄰家串門兒,每天給她銜抹腳布拿拖鞋,女兒都沒這么貼心過。
眼下,老頭子一個“殺”字出口,老婆子的淚馬上就滾了出來。
老頭子看不下去,就說:“呃,犯得著這么哭嗎?鴨和娟,誰才是你親生的,你還分得清嗎?”
“你就不曉得去買只鴨子,你是豬腦袋?”老婆子吼道。
老頭子當然想過,但是,買一只鴨子還是要些錢的。老頭子就說:“你沒見娟都下崗了?她掙不來錢,緊巴巴的日子就又開始了?!?/p>
老婆子心里一緊,就忍住淚,無可奈何地拖著個籃子到菜園子里去了。
過了一兩個時辰,老婆子估計老頭子忙乎得差不多了,就慌亂地扯了幾蔸大白菜,提著籃子往家趕。
老頭子縮在院子里的金桂樹下吸煙,看見老婆子回來,想要躲。
老婆子就問:“鴨呢?”
老頭子說:“殺……殺了?!?/p>
老婆子問:“殺的鴨呢?”
老頭子不說話。
老婆子看見一地的血,大聲問:“我說我的大灰鴨呢?”
老頭子看著自己的腳尖,細聲細氣地說:“飛了,我看是飛了?!?/p>
老婆子叫:“飛了?!”
老頭子就說了:“明明是殺好了,雙翅反剪著丟在水桶里的,等燒開一壺水準備來煺毛,鴨卻不見了。沒有貓狗來拖,沒有外人來撿,就是不見那鴨了?!?/p>
老婆子還沒有聽完,氣得一籃子砸了過來。
還好,這個時候,娟子從同學家回來,問明緣由,就笑道:“多大個事呢!等于我給吃了,行了吧?再說呢,娘啊,那鴨說不定讓您喂成精了,殺不死,往天上飛了也不一定??!”
娟子這么一說,老婆子的心田里,就“噗”地騰起一只仙鳥。
出了正月,娟子接了個電話,就匆匆趕高鐵走了,又留下空空蕩蕩的日子給兩位老人。
現在,是連一只做伴兒的鴨子都沒有了,老婆子不狠狠踢上一腳,怎么解氣?
老頭子被踢,心里不爽,想著這婆娘咋這么狠呢,驢踢一樣。
他靠在床頭,透過木格格土窗,看高高掛著的鵝毛月,一支接一支的煙,吸出苦澀的況味。這一坐,就到了深夜。
突然,他驚詫了,他明明白白聽見了幾聲嘎嘎嘎的叫喚,像是從自家矮墻邊傳來的。他一哆嗦,手里的煙頭掉到了地上。
他急急忙忙搖醒了老婆子,說:“你聽著了什么了嗎?你快聽聽,你聽……”老婆子側耳一聽,操支手電就往外跑。
旋即,就聽見她在喊:“天啦我的乖乖,你這是從地獄里回來的嗎?”
大灰鴨有點兒畏縮,脖子上的刀口長成一道歪歪斜斜的疤痕,鴨身小了整整一個圈。
老婆子將它抱進屋,拉亮了電燈。
老婆子自個兒坐著。
鴨子怕怕地趴著。
老頭子不安地立著。
老婆子就說開了。老婆子對著鴨說:“乖乖,你好好看看眼前這人,就是他殺了你,我就知道你肯定記得,你是只知冷知熱的精怪。但,你聽我說啊你別恨他,做畜生你就是給人吃的,這是命你怪不得他的,你知道嗎?”
老婆子又對老頭子說:“老家伙我把話擱這里了,從今以后你可以殺了我煮了吃,也別打它的主意了。它是給人吃的,但你也只有殺它一次的權力。上天都饒它不死,我就會一直養著它到老到死?!?/p>
老婆子就又天天帶著這只丑陋的鴨子,在村里村外轉悠。
老婆子“乖乖”“乖乖”地叫著,聲音里比以前多了幾份痛。
又過了好長一段時間,鴨子無疾而終。老婆子這回沒哭,還輕輕地吁了一口氣,然后,拿出娘家陪嫁的一口精致的樟木箱子,做了鴨子的棺槨。
那年秋天,金桂開得特別早,香得特別濃烈。
娟子帶著她標標致致的男朋友回來了。說是這次回來就不走了,帶了一筆錢回來,要辦個養鴨場。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