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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遼走筆

2019-09-10 07:22黃亞洲
散文詩世界 2019年10期
關鍵詞:草原

黃亞洲,詩人、小說家、影視編劇。浙江杭州籍。第八屆全國人大代表、第六屆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共十六大代表?,F任中國電影文學學會副會長、中國作家協會影視委員會副主任、《詩刊》編委、浙江省作家協會名譽主席。已出版詩集、小說集、散文集、劇本集等文學專著近三十部,作品曾獲國家圖書獎、魯迅文學獎、電影金雞獎最佳編劇獎等。曾獲“首屆中國百佳電視藝術工作者”、“全國優秀電視劇編劇。

參觀孝莊皇后故居

我是來看一雙女人的手的。

兒子當皇帝才六歲,她出手了;孫子當皇帝才八歲,她又一次出手。

不能不出手!——每逢大清社稷開始搖晃,骨架出聲,塵埃飛起,一雙白皙的手就從袖口伸出,扶定江山。

這一刻,你可以聯想,利劍是如何出鞘的。

你還可以想象,前敵司令部就設在后宮,想象兒子順治帝每日的請安、孫子康熙帝每日的請安,其實都是一次軍事會議,或者情報會議,其實就是任命、誅殺、發兵、宣戰!

其實就是,一只白皙的手抓住玉璽的手柄,把自己的血,蓋了上去!

孝莊故居位于通遼市科中左旗達爾罕親王府舊址。今天,我沿著一只手的掌紋,走了進去。

其實,我從走進大門的那一刻起,就隱隱約約感到了掌心的力量。

其實這不奇怪,再雄才大略的皇帝,也是女人生出來的;其實,從某個角度說,我們這顆星球全部的經緯線,都由女人的臍帶織就。

我今天穿上蒙古袍

想象中,草原上的風忽然凜冽,白云變黑,像咆哮的馬群轟然而過——因為此刻,我穿上了紫色的蒙古袍,像王爺一樣走路。

烏云推動帳篷,野花在大風中飄散了頭發,牲畜干癟的乳房里已經沒有了河流——因為此刻,我穿上了蒙古袍,因為,我一向以為,草原上的日子皆由鮮花、馬頭琴與旋轉的裙子組成;我以為王爺周圍都是奶茶與端奶茶的人;我以為,王爺咳嗽一聲,太陽就從草原升起來了。

但是這一刻的想象中,草原卻是風雨大作,破散的帳篷車輪一樣滾動;因為我從不知草原的艱辛,從不知草原一半的馬鞭,是雷電做的。

要爬過多少雷電與烏云的高峰,我才能像王爺一樣走路;要聽過多少場野花的嗚咽,我才能在帳篷里,住滿三天。

不怪今天,一襲嶄新的蒙古袍幾次跘上我的腳;只怪我,從來不曾明白大草原的崎嶇與陡峭。

謝謝蒙族兄弟把故事里的風暴唱給我聽。從馬頭琴弦劇烈的顫抖中,就可知道,這一塊埋藏在成吉思汗刀刃深處的土地,從無平坦一說。

此刻,我嶄新的紫色的蒙古袍,是大草原結出的痂。

寫寫今天的遼河公園

松樹、楊樹和大群大群的薰衣草,仿佛知道我是來這里參加一個詩歌活動的,于是,一齊綻放出了詩歌的顏色。其中,薰衣草的大片淺紫色,是李白的潑墨。

荷花池畔,老年人在擱腿,柳樹彎下腰,想扶住他們。而羽毛球場上,年輕人則如鳥兒一樣跳躍,羽毛一片片飛到天上,成為云朵。

今天在這里要舉行一個詩歌活動的開幕式,許多有關春天的東西,都提前開幕了。

詩人們穿著蒙古袍子處處留影。內蒙古是一首現代詩,遼河公園是詩眼。我是今天掉入詩眼的一只坐井青蛙。

遼河公園屬于通遼市科爾沁區,科爾沁草原把自己的一角裁剪到了這里,并且,讓它與樹木、荷花、羽毛球融合,甚至與詩歌融合。

甚至,與我融合。

有許多東西在今天開幕了,包括,我這一顆像薰衣草一樣搖曳的心。

坐在賽馬場檢閱臺A區十排

比賽還沒有開始,喇叭里的進行曲雷聲一樣滾動在草原上。所有的座位上都放著一面小國旗。一會兒,整個檢驗臺,就將匯聚成一個中華人民共和國;而奔騰的馬蹄,會像國家十二海里呼嘯的波浪。

我在A區十排二號的座位上坐下,把一個微型的國家舉在胸前。珠日河草原今天聚集了十萬人,十萬人都屏住了呼吸。十萬人的呼吸都被一架無人攝影機帶到半空,做成一朵朵屏息靜氣的云。

比賽還沒有開始,狂放的內蒙古還沒有變成海浪,肩扛旗幟的武警國旗護衛隊,以及斜背大弓的弓箭手,以及堅韌不拔的游牧民族的勒勒車隊,都還沒有入場。一切都還沒有開始。

但是,我知道,一切,實際上都已開始了。

一個民族,一旦屏住呼吸,所有的勝利,實際上,都已經,握在手中了。

八月十八日哲里木賽馬節

圖默熱牽著黃膘馬來了,阿古拉牽著黑鬃馬來了,巴爾虎牽著純雪馬來了,草原牽著風暴來了。

各界代表都已就坐,他們,曾經也都是騎手,現在他們的鞍子架在了主席臺的前三排。

漸漸,喇叭里傳出激動人心的聲音;漸漸,大弓鼓了起來;漸漸,草原向四周的地平線,彎了下去。

終于來了,白色的閃電射過去了,黑色的霹靂打過去了,黃色的風暴卷過去了!一萬個雷公一起打鼓,一萬個架子鼔從云層里搬到了草原上!

八月十八日一旦走過科爾沁,必定,要被剪成馬鬃,剪成風!

終于來了,蒙古族的小伙子在離地三厘米的地方,飛成流星與閃電!

有些勇敢與猛烈是不能消失的,馬與馬蹄是不能消失的!現在整個檢閱臺都歡呼起來,這些,前三排的曾經的騎手們,突然,找到了風的感覺——并且,熱淚盈眶!

在扎魯特山地草原,走近敖包

我是在太陽剛剛磕碰到西山的時候,走近敖包的。因此,我半邊臉黑,半邊臉紅。

由于草原有坡度,我是喘著粗氣走近敖包的,因此,敖包上的經幡小旗隨之顫抖。它知道我心跳的頻率。

現在我把臉對著夕陽。因此,我兩邊的臉頰同時發紅了,但是,緊接著,我兩邊臉頰,又全都黑了。

我是在夜色升騰而起的這一刻與敖包相會的,這個時辰,我算是選對了:經幡小旗全然知道了我內心的紅,也全然知道了我內心的黑,所以它們發抖不止。

它們當然明白,相由心生!

經幡的抖顫一直沒有消停。其實,它們的顫抖,是由于它們的歡喜。它們已經知道,一個不信神的半紅半黑的漢人,在人生的茫茫草原里,突然——找到方位了!

山地草原的篝火晚會

篝火噼啪作響,發出太陽碎裂的聲音;關節喀喀有聲,我們必須響應這座三角形的太陽。

我們圍著篝火,草原圍著我們,黑夜圍著草原,太陽烤著黑夜。舞曲一首接一首,我們歇不下來。白天剛看過賽馬,估計,馬蹄已經進入我們的生命;再說,剛才蒙古包里又吃了烈酒和羊肉,我們一身骨骼的造型,已經是篝火的架子了。

進入草原,其實就是進入了另一個世界。我們全部的思緒,分解成了酒、火、羊和馬。

人,其實是很簡單的,就像今夜太陽碎裂一樣,說碎了就碎了,很簡單的。

就像馬蹄進入了生命一樣,說停不下來就停不下來,很簡單的。

宿夜草原

把一粒不安份的心,投入夜的草原,像一只甲蟲,貼住草根,到黎明時分,再爬上分娩露珠的草尖。草原多么大,我多么小。

草原多么黑,腳下的野花一齊失去了蹤影;而日出的一刻,又多么快——草原的眼睛一合一開,都被我偷窺了!

我在草原潛伏了一夜。一頂帳篷,做了偽裝衣。帳篷里那只嘶嘶作響的電水壺,是我屏不住的呼吸。

現在,大草原與我一起坐在朝霞里。雙方都無所事事。草原沒有秘密,我也沒有秘密。

一大群狗尾巴草在我身邊搖曳。三更夜我曾出帳篷在它們身上撒了尿,它們現在無動于衷,照舊發散若有若無的芬芳。

在草原上做一只甲蟲或者做一根狗尾巴草,都是幸福的。關鍵是,什么都不用去想。大草原白天與黑夜的交替,是手中經筒的轉速。

天一會兒紅了,天一會兒黑了,草一會兒綠了,草一會兒不見了,就這么簡單!

通遼,大樂林寺

這位天庭飽滿的蒙族居士告訴我,寺廟的喇嘛,已經增加到八十多名,而他,作為十幾名居士中的一個,也很想進入這支隊伍;所以現在,正攻讀經書。說著,他就向前面的大雄寶殿望了一眼,看樣子,釋迦牟尼也同時惦記著他。

我知道經書的攻讀是難的。這寺院,竟是學問深奧的密宗圣地,雖然,二十一世紀初才修成開放;這位居士的跋涉之難,可想而知。

現在他坐在千手千眼觀音殿里,面對一冊經文,努力睜大著他的兩只眼睛。他心里踏實,他知道,有整整一千道目光在為他加持。

這座嶄新的寺院,論規模,已算是內蒙古最大的喇嘛廟,各族信眾川流不息。我混跡其中,努力睜大眼睛,一遍遍觀看各座殿堂的說明牌。

我也只有觀看說明牌的這點學識。我不知道,會不會有目光在為我加持,對于生死之秘密,我其實一竅不通。

其實,一個只把密宗看成風景的人,只能是學問里的一句破句,連居士,都不愿。

臨走,我問居士這個殿堂能否拍照。居士奇怪地看著我,像看一塊錯字連篇的說明牌。

通遼,哈薩爾圣地

把快樂帶到這里來,把餐飲帶到這里來,把休閑帶到這里來,把慢生活帶到這里來——請你,從科爾沁祖先的生活節奏里,尋找慰藉和靈感。

西遼河從附近走過,它最前面的一排波浪,直接撲上了這里的演藝舞臺,濺開英雄與史詩。

歡樂在各個場所蔓延,包括河邊黃昏里,那些安靜的帳篷。祖先的加持是持久的,成吉思汗的弟弟哈薩爾在這里各處行走,甚至會向你舉起酒杯,遞給你烤熟的羊腿;他慷慨地宰殺了他的戰利品。

哪里是把慢生活帶到這里來,祖先的豪氣,已經在你血管里燃燒。坐在亞洲最大的蒙古包里,你甚至會流出眼淚。

總的來說,你把時間花在祖先的呼吸里,是正確的。因為,你是科爾沁人!

奈曼的怪柳

你不能叫我這樣瞠目結舌,你知道,我原是從江南柳枝的婀娜里鉆出來的書生。

我哪里見過這等陣勢,你知道柳枝本來是把黃鶯鳥的叫聲串起來的絲線;你知道我們杭州的西湖十景之一,就叫做“柳浪聞鶯”。

我哪里見過柳枝會長成張翼德的虬髯和黑旋風的兇相。在我家鄉,柳絲只包扎愛情;在一株楊柳一株桃的白堤斷橋,白娘子把傘借給了許仙。

這里的柳樹是旱柳,它們長成了獸的猙獰與魔的憤怒。它們只與風沙作殊死搏斗,它們離愛情很遠。

不要怪罪一個戰士面目猙獰。戰士沒有辦法修飾自己,也不需要美化與打扮;甚至,他們真的有各自的丑惡。

因此,瞠目結舌是不必要的。我要接受愛情里面的某些丑惡,也要學會理解丑惡中,某種真誠的愛情。

車過八仙筒

車剛過八仙筒鎮的地面,就看見了這么一大片一大片的向日葵。我心一驚,我曾經,就是它們當中的一員!

葵盤在細雨里紛紛低頭,它們今天看不見方向。我心一驚,我也曾經,有過這樣的不認識自己的時候!

八仙簡鎮位于通遼市奈曼旗東部,想到這個小鎮盛產葵花籽油,我心一驚,我的命,也曾被人家使勁兒榨過!

想到八仙筒鎮就是遼太祖受賀當皇帝的地方,想到他滿面紅光揮動巨手,想到人民高呼萬歲熱淚盈眶——我內心的慌亂是不言而喻的!

車過八仙筒,我朝向日葵揮揮手,它們看我一眼,又趕緊垂臉;它們,跟我一樣慌亂!

奈曼旗,孟家段水庫

若是,你到煙波浩渺的孟家段水庫邊一聲大喝,花鰱,白鰱,武昌魚都會跳起來,一齊竄向周邊村莊的農家樂,直接,游入餐桌!

鮮活的魚肉到你嘴里,好像還在擺動;魚湯,依舊是原生態的波浪。

今天所有的賓客都稱贊這魚好吃,其實,他們是在稱贊水庫里的優質水;稱贊水庫周邊純潔的森林,那些處女般的油松和白樺;稱贊云朵的白與天空的藍。

九十平方公里的孟家段水庫一直以素顏照的方式示人,對我家鄉西子湖的那種淡妝或者濃抹,她從來不學。她對自己的分洪功能、灌溉功能和養殖功能,也很少提起。只是在我今天說魚特別好吃的時候,她才微微一笑,臉上有些紅暈。

其實也不是紅暈,是一小塊晚霞,剛剛,跌進了湖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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